杨曜被母亲训斥，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心里自然是委屈的，但想到母亲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父皇重要，四哥当然也重要。只是哪边比较急一些，他倒是真分不清楚。如今见楚贵妃动了真怒，也不敢再说，只小声道，“那我等一阵子吧，父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是吧？”
楚贵妃扶额，道，“是啊，会好的，你要好好陪在他身边，不要惹他生气，也不要提外朝的事情让他心烦，过不了多久，一定会好起来的。”
简直不知道是在安慰儿子，还是安慰自己。
如今内廷外朝，都虎视眈眈的盯着皇储之位，唯有她这个儿子，一心想的是父亲与兄长的病情。也算是难得了。
楚贵妃自己倒是觉得，这个儿子，算是教的挺不错的。她曾经眼睁睁看着今上为了皇权之稳固，一再牺牲身边至亲之人。无论如何也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再踏上这条无情之路。
皇储是谁都好，只要不是杨曜，楚贵妃便能安心了。
楚九公子楚云皓统领内廷兵权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是天子的意思，当初楚云清调任北境，内廷之兵权便被移交到年仅十四岁的楚云皓手中。想当年他入宫之时才九岁，身边跟随的，也是一大群侍奉的孩童，人人都以为将这位年轻的楚公子召入宫中，不过是天子一时兴起，图个热闹罢了。谁也不曾料到，多年之后这位年轻的楚公子，也会成为内廷禁尉军统领。
天子在望京养病，自有武殿青缨卫守护，圣武亲王领摄政之位，依然居住在王府，出入有刀龙府兵及御林军随扈。至于后宫，六庭馆有女武卫照应看顾，禁军只负责把守宫门，向来不轻易踏足后宫。虽说楚公子接手之时才十四岁，因内廷禁尉军本身已经差不多是摆设了，倒也没有激起多少反对。
倒是这些日子，望京那边传来天子重病的消息，内廷之中也有些紧张了起来。连巡视都增加了两轮。内廷禁尉军府武成殿之内，楚云皓一边喝茶，一边听各队巡佐汇报，颇有些草木皆兵的意味了。
军中诸将官汇报完毕，安排好兵力排布之后，楚云皓令众人退下，刚缓了一口气没多久，又有人敲门。正懊恼间，门已经被人推开，正是他的副将楚逍遥，捧着一盘茶点弋弋然走了进来。
楚云皓松一口气，眼见楚逍遥手上捧着虾饺灌汤包之类，不由面色和缓三分，道：“还是你贴心。”
楚逍遥道，“你就谢谢你那个五哥吧，出了名的吃货，他在这几年，领兵是不晓得怎样，武成殿的小厨房倒是被他整顿的风生水起，一日三餐再加上午茶下午茶夜宵，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
楚云皓说，“吃什么还不是一样，只是我从今晨一直忙到现在，还没怎么吃东西，这种时候，哪怕给我一碗肉汤泡白饭，也是大恩大德了。”
“白饭馒头就算了，居然还要肉汤，我看你也没比你那位五哥好伺候到哪儿去。”
话是这么说，见他咬一口灌汤包，又被烫到舌头，不停的吸气，还是摇头叹口气，将手边茶盏递过去，让他喝口茶缓缓。
“慢点吃，又没别人跟你抢，话说不是听说天子陛下不会还朝么？怎么还这么紧张，忙的你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楚云皓皱了皱眉，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大哥吩咐，这阵子要分外小心，一定要牢牢将内廷控制权抓在自己手中，所以……听他的算了。”
既然是长公子的吩咐，那别人也没什么话说。楚逍遥并不打算再劝。
楚云皓吃着东西，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得，又问楚逍遥，“东宫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形？”
“八千羽林郎侍奉一个废太子，还能怎样？我看羽林军差不多是要废了，这么几年，逗猫打狗祸乱京师的事情可不少。”
“八千人呢。”楚云皓将口中的虾饺吞下去，瞪着眼睛看楚逍遥，“废不废先放在其次，那可毕竟是八千人啊。大哥说要控制内廷，东宫算不算内廷？”
内廷禁尉军才两万出头，东宫八千羽林郎，不算少了。
“东宫么？”楚逍遥沉吟片刻，他们两个人倒还真是，为了东宫能不能算在内廷里这件事开始盘算起来。
“应该是要算的吧，”楚云皓得出结论，“东宫羽林军大营毕竟在东华门外，一有变动，即刻就能冲进持中殿，不能放着不管。”
他将筷子放下，沉声道，“楚逍遥听令。”
楚逍遥起座，即刻半跪于地，听楚云皓吩咐，“你点两千人，守东华门。一旦内廷有变，决不能容羽林军擅自踏入内廷半步。”
楚逍遥愣了一下，“两千对八千？你对我也太有信心了吧。”
楚云皓道，“内廷禁尉军是精锐，羽林郎不过是一群纨绔子弟，况且东华门易守难攻，有你在，以一敌四，绰绰有余。”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只能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楚逍遥领命将去，楚云皓看着他，轻声道，“前些日子家里挖出来几坛雪梅陈酿，说是二十年前埋下去的。这原是大哥最喜欢的酒。可惜他现在为了养病，酒都戒了，待这次事情结束，就去拿两坛来为我们庆功吧。”
楚逍遥轻轻的笑了笑。
“就为这两坛佳酿，你就算让我一夫当关独挡八千，我也能原谅你了。”
他推门而去，远行途中，还听得感慨，人生啊，无外乎就是酒色财气罢了。
七日未过，辽阳要塞被破，靖王入城驻防，尚未来得及庆功，便收到天子驾崩之讯，当即快马加鞭，孤身一人赶回天启。
即便如此，还是延误半月，靖王入城之时，诸事已然尘埃落定。
天子驾崩之时，内阁首辅白樾宣读天子密诏，立靖王为皇储，命怀王杨晔国葬结束之后即刻回封地江陵待昭。废太子退居明石城，顾守皇陵。六庭馆及内阁之人事变动亦一一宣以明旨。
废太子之教母，六庭馆馆主薄红颜听完遗诏之后，愤怒异常，口称乱道，拒不承旨，挟持废太子，在六庭馆女武卫护卫之下出宫，冒用废太子之名义，率八千羽林军作乱犯上，被内廷禁尉镇压之后，逃出天启，至今不知下落，依然在缉捕之中。
太子教母谋逆，原本与废太子杨旭无关，只是当日羽林军随薄红颜作乱，太子未能尽到牵制之责，深感懊悔，自认不配为先皇守陵，送上忏罪书之后，便在东宫悬梁自尽了。
怀王杨晔并没有什么动作，承诺国葬之后，便回楚境封地。
太子之事，圣武亲王甚为惋惜，但太子自行走上绝路，亲王亦是无能为力，徒留感慨。
东宫羽林军诸人，依照军职论罪。废太子停灵皇陵，待国葬之时与先皇一同下葬，如今的东宫只留下一些女眷，宁王杨曜说，将东宫女眷安置妥当，宫殿洒扫整理之后，就可以暂且封起来了。
毕竟已经没有太子了。
靖王入东宫看视，见四处是六庭馆女官，收整太子生前之物。书房里，昔日所读之书，都一本本整理装箱，书架渐渐空了下来，夕阳余晖落入窗内，想到太子被废多年，也许就是在这个位置读书习字，闭目还能想到昔日东宫之中的日常境像，心内不免还是伤感。
杨曦见侍从女官将书墨纸砚，各项杂物一一收整搬走，忍不住就问了一句，“这些东西，是要送到哪里去呢？”
人群之中，有年轻女子回身，恭谨答道：“有些私物，是要送到凤仪殿的，书籍文书，六庭馆收回一部分，还有一部分需要焚毁。另有一部分是殉葬之物，剩余的，依礼制所造之物，要送回内廷织作坊，另一些与身份无甚关联的物件，如若可用，约略就是分给东宫内的侍从留作纪念了。毕竟侍奉废太子一场，也算是缘分。”
昔年富贵荣华，到最后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杨曦打量着眼前端庄柔顺的女子，想了片刻，道：“你是太子侍妾叶佩蓉吧。”
佩蓉愣了一下，轻声道，“靖王还记得妾身么？”
靖王说，“从前不曾见过，记得这话，也是无从提起。只是之前听人说过东宫叶氏的容貌，觉得有些相似。”
到了这种时候，在这个宫内还能从容不迫与他应对的女人，也不该是别人了。
他问佩蓉，“东宫已然倾覆，你又将何去何从呢？”
佩蓉答，“妾身亦不知。若是没有别的去路，妾身愿意在皇陵之畔结庐修行，为列祖列宗守陵罢了，向来守陵的女眷多了，妾身是微不足道的人，想必也不多妾身一个。”
杨曦长叹了一口气。
他说，“你是叶氏出身的人，就回叶氏吧。你的娘家，至少能保你余生无忧。”
佩蓉低声道，“妾身的母亲早逝，自幼无依无靠，如今的叶氏，已经不是佩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平平静静的语气，在这宛如死去一般荒凉空荡的东宫中说出来，平白生出几分凄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