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武亲王见天子震怒,不敢隐瞒,将太子下令攻城之经过一一说出。
却也是真心想为太子开脱,所以他说,“太子传令攻城,也是有他的打算在,楚云昭毕竟是率众谋逆,王世子性情过于优柔了些,听闻楚云昭之死讯便急于前往望京禀报皇兄,然而却未曾考虑到城中余孽众多,稍不留意,便会酿成祸患。太子思虑周全,先行攻城,若是能有什么罪名,那也是替王世子担的。”
天子冷笑,道:“谋逆?这种话你还敢在朕耳边说么?朕亲手养大的孩子,如何会违逆朕?与你政见不合,也可说是犯上作乱么?”
这话说得重了,饶是圣武亲王摄政多年,也有些担当不起,当即跪下道,“臣弟不敢。”
眼见亲王如此惶恐,天子倒是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也不是在僭越帝座,你只是,始终不喜欢那个孩子罢了。”
圣武亲王道:“楚云昭虽然生性桀骜,但毕竟于国有功,臣弟与她多年政见不合,各有原因,但绝非私怨。”
天子颓然道,“朕心爱的孩子已经不在了,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圣武亲王一时无语,想起往昔种种,心中不免也涌出几分伤感。
天子对楚云昭的偏爱,他是能理解的。
楚云昭生母辉夜长公主与天子是嫡亲姐弟,自幼亲厚。当今天子年少之时并不得先帝宠爱,加之内廷外朝始终有人恶意挑拨的缘故,今上屡次遭受贬斥,连性命也受到威胁,幸而有辉夜长公主不惜自身性命,多次为他求情,甚至为了替他拉拢外戚支持而下嫁楚家。
姐弟二人以命相依,其中情份之深,外人是不能想像的。
正是因为辉夜长公主与楚凤卿豁命尽力的支持,今上才能在风雨飘摇之时巩固皇权,稳坐帝位。
楚凤卿常年征战北境,赤胆忠心,与天子兄弟相称。天子曾在宫宴之时说过,楚凤卿一人开拓的疆土,便比以武勋立身的诸位亲王加起来都多了,此话说的,当场便让圣武,桓武,裕仁诸位亲王无地自容。
然而天不假年,美人与名将,都未曾人间见白头,楚凤卿死在北境战场上。未过多久,辉夜姬也因悲伤过度,久病沉疴而辞世。楚家将领依然镇守于北境,但没有楚凤卿在,平定北境,似乎就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心愿。
多年之后,楚云昭成长为璀璨耀目的将星,她容貌与辉夜姬肖似,武勋之上,又承继了父亲之地位,为天子南征北战。天子欣慰之余,时常想起当初亏欠楚凤卿与辉夜长公主的,都已然无力补偿,因心中憾恨难解,更是加倍的补偿楚云昭,恨不能将亏欠她父母的,加倍给她,然而如此盛宠一个出身外戚的年轻女子,终究还是引来了祸患。若非天子盛宠,楚云昭的性情又岂能跋扈至此呢?
过往之事,已然不可追。天子长叹一声,道:“王世子治军不严,是该受罚吧。”
“臣弟不敢有所偏私。”
“朕要他即刻回封地,闭门思过三月,罚俸一年。”
圣武亲王愣了一下,下意识问,“刀龙府兵之军令呢?”
“军令无须收回。”
圣武亲王顿时无语。
刀龙府兵军令由王世子保管,太子可以储君之身份调遣军队,亲王本人当然也可以传令。但以亲王之身份,已然不会再亲自带兵,若是天子下令收回军令,亲王自然可以另择别的公子统率军队。但若是军令不收回,王世子禁足,便意味着,刀龙府兵将与其统帅一起受罚,不能再涉及征战。
但这,未尝又不是对王世子的爱护。若是换了别的公子领兵,没准不出几个月,王世子之军权旁落,之后也是麻烦,因此圣武亲王思索片刻之后,便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天子却接着说,“太子妄动军令,擅自攻城,罪无可恕。褫夺封号,废除储君之位,退居……”后面的话迟疑了一下,最终却还是说,“姑且还是幽禁东宫吧。”
圣武亲王此刻却大惊失色,跪伏在地,高声道,“陛下三思啊,太子是国之储君,轻易不可动摇,还望陛下三思!”
天子冷笑,道:“你这些年在太子身上花了不少心血,他与你最为亲近,他日若是他登基称帝,必然不会亏待刀龙一脉,朕不能动的,究竟是储君,还是你们的利益?”
“臣弟惶恐。”
天子病居潜龙居这么些年,朝政诸多大事,都是任由圣武亲王处置,有时候就算有争议的朝议送到他这边,也只在封条上盖个朱玺了事。圣武亲王自觉深得天子信任,朝堂之上春风得意一手遮天,除了楚云昭,心中再无别的刺。
却是不曾料到,如今为了楚云昭一事,天子会突然震怒至此。
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天子道:“朕夺去了他的地位,将他幽禁东宫,但毕竟,他还是朕的嫡子,东宫依然容得下他,你回去之后,替朕安慰一下皇后吧。无视朕意至此,朕不能不罚。”
圣武亲王不敢再质疑,只得叩首道,“臣弟明白。”
因这两日急怒攻心的缘故,圣武亲王走之后,天子觉得极为不适,传了御医进来,服药之后歇了半晌,尚未到傍晚,又传楚贵妃进来伺候。
楚贵妃进来奉茶,天子斜倚在卧榻上,突然便道,“凤仪,你为我做件事吧。”
楚贵妃道,“无论何事,陛下只管吩咐便是。”
天子道:“朕想见一下朕的儿子,却不想让六庭馆或者内廷外朝,其他不相干的人知道。”
楚贵妃答:“以臣妾之能,秘密召见皇子应该是可以的,只是,是否会走漏风声,就看陛下召见的是哪位皇子了。”
言下之意,诸皇子背后都有外戚,若是皇子本人去同背后之人商议,那保密之事,便不可为了。
天子道:“杨曦和杨曜。”
楚贵妃点头,“若是这两位,就请陛下放心吧。”
天子说,“曜儿是你的儿子,你对他放心是应该的,何以对杨曦也另眼相待。”
楚贵妃柔声答:“五皇子的品行,臣妾是信得过的。”
天子不予置评。
当日夜,宫灯帷小宴,与六庭馆女官同乐。方开始不多久,天子说身体略有几分不适,令楚贵妃继续陪诸女官宴饮作乐,却让六庭馆副馆主楚君仪陪同,去流光水榭稍作休养。
楚君仪应了,陪天子走到流光水榭那边。流光水榭只留两名侍卫守卫,其余人等,随楚君仪在回廊入口处守着,不允旁人打扰天子小憩。
而流光水榭留守的那两位侍卫,在众人走后便立刻上前叩拜,掀开面甲,赫然便是杨曦与杨曜。
天子颔首,道:“楚贵妃做事,还真是缜密。”
杨曦沉默不语。
杨曜却立即起身,走到天子身边,仰头道,“久不见父皇了,旁人都说父皇病着,也不知情况怎样了,儿臣一直忧心,一听母妃召见就立刻来了。父皇是有什么吩咐么?”
天子令他们两人坐下,又说,“朕这么多儿子,说起赤子之心,倒是没有人比得上曜儿了。”
杨曦面色不变,只道,“七弟性情爽朗,有什么说什么。因此纯孝之心流于形色,我们兄弟几个,虽然不说,但心里也是爱重父皇的。”
天子微微冷哼一声,说,“太子的事情,你们听说了么?”
杨曦只是点头,杨曜语气低落,道,“儿臣不知该如何说,太子虽遭到贬斥,然而我三姐壮烈沙场,长兄因此深受打击,我也是痛失手足,不知该如何看待此事。”
“为天子者,必须要德行仁厚,心胸宽广。太子之心,不能容天下,朕要另立皇储。诸皇子中,唯你二人,在朕眼中,算是品行贵重,有皇家子弟之风范,朕今日只想问,若是朕欲从你二人之中择一人立为皇储,你们兄弟会因此失和,便与其他宗室一般,相互攻讦倾轧么?”
此话一出,宛如惊雷,两个人都被震住了。
杨曦原本沉浸在楚云昭之死的悲恸之中,这些日子,心先灰了三分,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原本还想自请前往北境战场,以了楚云昭之遗愿,骤然听到天子提起改立皇储之事,原本死了一半的心,又再度活了过来。
想到楚云昭昔年便曾说过,唯有君临天下,才能守护自己想要守护之人,权势不过是自由活在这世界的工具。当时听过便罢,但如今,想到那至尊之位,有可能为自己而虚悬,不由有些热血沸腾。
杨曜呢?他与这位七弟一向亲厚,他幼年时因血统原因在宫中倍受欺凌,杨曜这个做弟弟的,也曾仗义相助,以自己的贵族身份庇护于他,但,兄弟是兄弟,面对皇权之争,难道会因为面前这位是关系密切的弟弟,便退后让步么?
不能,权势当然是握在自己手中最为安全。但要如何争?才能不伤杨曜的心呢?又或者,杨曜会不会因这帝座之诱惑与他反目?
转念之间,已经考虑了这么许多,杨曦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却见杨曜已经跪了下去。
“皇储原该立长立嫡,太子失德,父皇心中既然已有决断,曜儿无话可说,五哥比曜儿年长,无论军功还是内政,都比曜儿胜出许多,若是父皇决议另立皇储,请父皇放弃曜儿。”
天子轻笑,道:“你不想做皇储么?”
“曜儿若生来便是父皇之长子,国无储君,曜儿当仁不让。但非长非嫡,名不正言不顺,曜儿不愿因野心而遭人非议,更何况,五哥贤德远胜曜儿,若为天下着想,当然应该选五哥。”
天子苦笑,看向杨曦,道:“我原本想从你二人之中择选一人,他竟然都不给我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