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萍有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楚云昭正在出征北境,前线战事很不顺利,云萍镇日里眉目不展忧色满面。太子心里,却是略微有几分欢喜的。
楚云昭前线失利,楚家必然会受到打击,在这种情况下,云萍的孩子便不会威胁到任何人的地位,这样的话,这个孩子,也许就可以顺利的生下来了。
太子自认是个没用的男人,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但倘若朝堂形势对云萍有利,允许云萍生下这个孩子,那他当然乐见其成。
但第二个孩子也是没了。线索隐约指向太子侧妃张妃。太子震怒,责令东宫女官追查真相,然而查了数日,还没出什么结果的时候,皇后却亲自前往东宫,探望太子妃。
原是应该的,毕竟太子妃刚刚失去了第二个孩子。需要有人安抚一番。皇后一向贤德,不愿结交外戚,因此与这位楚家出身的太子妃一向是客气而又疏远的。如今竟然亲身莅临东宫,在太子妃病榻之前,和颜悦色的安抚太子妃,简直是令人受宠若惊,惊讶万分了。
皇后好言安抚了太子妃一番,无非是在说,人还年轻,孩子没了还会再有,无论如何,不可伤心过度,好好保养身子,才是要紧的。
太子妃面色有些冷淡。倒是不像从前那个善解人意的人了。皇后也能理解,毕竟年轻女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遭遇这种出乎意料之事,说是心如死灰也不为过。
皇后劝了半晌,见太子妃并没怎么听得进去,又道,“太子妃也是好强的人啊,虽然不习武,性情也温柔,但说起倔强刚硬,并不输给那位三小姐。然而不为别的,就冲旭儿这孩子向着你的一片心意,也该稍微让点步才是。”
云萍听了此话,神色略有所动,却还是幽幽的叹了口气。说,“天家的媳妇真是不好当啊,其中苦处,没有人比皇后娘娘更明白了。”
皇后微微点头,道,“是这样没错,你向来懂事,人家都说婆媳关系难处,但只要你我都是真心实意为旭儿打算,我们总该是一条心的。”
云萍静思片刻,说,“皇后娘娘有话直说吧。”
皇后说,“太子妃是最明事理的人了,我也不需要绕什么弯子,侧妃张氏,原是旭儿乳母的孩子,与旭儿从小一起长大的,虽然出身微贱,却是知根知底忠心耿耿的老人,打小就伺候旭儿,莫说旁人了,就算是我,向来也是让她三四分的,不为别的,就为能让在旭儿身边好好照应。许是这缘故,让这孩子有些不懂事了,太子妃是贵家子,犯不上跟这样人计较,容让几分也就算了。”
“我的孩子,是因她而没有的么?人命在手,如何容让?”
皇后道,“八个月之前,张氏也有过一个儿子。”
“宫里有规矩,太子侧妃不得在正妃之前产子,是她私自倒掉避子汤,以致怀上身孕,我是太子妃,东宫之主母,堕掉她的孩子,也是职责所在。”
“我从前嫁给天子的时候,楚贵妃也是侧妃,贵妃娘娘怀了皇长子,我心里难过,也只能任由她生下那个孩子。”
“我家娘娘,是天子侧妃,后宫原没有这样的规矩,更何况,楚妃所生之皇长子早夭,皇后娘娘敢说,此事与后宫中人半分关系都没有?”
“放肆!”
皇后大怒起身,然而看着病榻之上气若游丝的楚云萍,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隔了片晌,她道,“哀家是对旭儿身边的人太客气了,以致于一个一个,都毫无形状可言,太子妃如今重病,哀家是好心,才劝说几句,张妃如何处置,原本轮不到你过问,你还是好好养你的病吧。”
话说完,人转身就走,殿外女官跪倒一片,为皇后娘娘送行,云萍靠在绣榻之上,静默不语。
东宫女侍长后来回报,说查无实证,太子前往太子妃寝殿,好言劝慰,太子妃随口说了一句,“这事儿有什么难的,把张妃那宫里的人都抓到内惩院,严刑拷打个几日,还有什么事儿是查不出来的呢?”
太子愣了一下,道,“这恐怕是不行的,张妃毕竟是徽娘之女,徽娘如今在母后身边,日日哭诉,生怕她女儿受了委屈,没有证据,就算是东宫,也不能轻易给人用刑。”
“你我心里有数,从此之后,你别靠近她,我心里就能好过一些了。”
话是这样说,然而没过多久,太子偶尔,还是往张妃那边去了。
青梅竹马,患难知交。轻易果然是放不下的。
楚云萍在自己宫里喂鱼,一边喂,一边轻声对身边女官揽月说,“你说这世间人,是不是都跟这鱼一样啊,投食饵料的时候,也就凑过来了,转眼便忘,哪儿会念着喂鱼人的好处。”
揽月冷笑,“鱼才多大点儿脑子,记不住恩义是正常,人要跟鱼一样,那何止没脑子,分明是良心坏了。”
云萍微微笑了笑,似是没怎么把这话放到心里去。
皇后与圣武亲王交好是幕后的,然而幕后之事也瞒不了明白人。楚云昭与亲王交恶,那倒是台面上明摆的事儿。
那段时间家主云兮远在北疆战场,天启楚家的事情,都是楚云昭一人说了算,她生性恣意,楚家的年轻子弟们愿意纵着她。处处与亲王一脉为难,莫说是亲王家几个年轻公子不敢轻易张扬,连一向在亲王教导之下的太子都不能幸免。楚云萍身为太子妃,也是两边为难。
时常皇后叫她过去,不轻不重的说几句堵心的话,她原本是性情疏朗开阔的人,接连失去两个孩子之后,身子骨不好,性情也渐渐变了,总含着几分冷笑说话,那模样,竟然让人觉得渐渐生疏起来了。
太子当然是爱着太子妃的,然而他心里想着的,还是当年初嫁时,面容绝艳华美,性情温和得体,聪慧而又能体谅人的那个楚云萍。如今这宫里这满面忧色,心中含怨的女人又是谁?谁人自何时替换了他心爱的那个人,他是不能理解的。
也许都怪楚云昭吧,是那女人欺人太甚。对亲王不满就不满,迁怒太子就迁怒太子,竟然连自己的姐姐也不放过,若不是她一意孤行的逼迫着,云萍何至于为难至此呢?
他试图想要去安慰云萍,对云萍说,楚家与宗室不和,终归是楚家的事情,云萍既然已经嫁了东宫,就是皇室的媳妇,无须为这些事情烦心。放宽心,养好身子才是正经,别的,其实都不重要。
云萍一双秋水明眸看着他,看到他几乎有些不自在的时候,才缓缓开口,“你心里既然明白,为何不去与皇后娘娘说呢?”
一瞬间他就懂了云萍的意思,他是皇后的儿子,又岂会不懂皇后表面贤德之下暗藏的机心,然而他却只能回答,“母后无论做什么,总是替我们夫妻打算的,你不该误解她的心意。”
楚云萍微微冷笑,说,“太子既然这样想,那我是真的没什么可说了。”
说着便转身在窗下临字帖。偷眼瞄过去,见她抄的是地藏王本愿经,讪讪的想要搭话,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后来听伺候人说,太子妃如今也不写诗作画了,从前闲着的时候,倒还愿意帮着六庭馆出一些教材之类。如今闲暇时间,都是在抄经,抄来抄去,也就一本地藏王本愿。
年节里去佛寺祝祷,贵家女眷们,要么求姻缘,要么求早生贵子,唯有她,悄无声息,在地藏王菩萨的殿里跪坐诵经,一坐便是一整天,旁人在寺庙里赏花看景做诗会,她也并不参与。
是在为死去的亲人祈福啊,楚家历代忠良,战死那么多人,身为活着的人,是该祈愿,又或者,是为她自己失去的那两个孩子。
太子不忍深想。
皇后倒是说了两句,说太子妃年纪轻轻,就如此消沉,恐怕不是好事。
说也是说说而已,楚家出身的太子妃,并不是皇后想废就能废的。
只是两个人之间,终究是渐渐疏远了。
要恨,只能恨家族吧。眼看着心爱之人与自己渐行渐远,然而始终无能为力,太子心中的痛苦,也是无解。
他恨楚云昭,年少之时他的父皇宠爱那个人远甚于他,成年大婚之后,那人又处处与他作对。他的妻子因为那人的缘故与他心生隔膜,他所仰仗的亲王,更将那个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倒像是他生活之中所有的坎坷都是因楚云昭而来似得。
直到最后,亲眼看着那个人死的彻彻底底,他心中那一口怨气才能得到平息,假传军令诛杀楚云昭,也许根本没有什么目的,也不会让他得到什么利益,只是为了消弭心中的执念罢了。
云萍生前最后几年,他没有勇气去看那张面孔,心中纵然千言万语,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然而云萍不在了,他心中却反而生出了无穷的恶念,非要与楚云昭不死不休。
他知道他自己病了。其实到最后,他也什么都不想要了。从心所欲,承担后果,也算是求仁得仁。
人人都觉得,帝都天之骄女是楚云昭,她不过是一个外戚的女儿,风头却盖过了皇室公主,但在太子杨旭看来,世间最重,其实是楚云萍。楚云昭因武勋而盛名在外,楚云萍却是帝都仕女之典范。
才貌双全聪慧通透,然而那样聪敏一个女子,最终还是死了,死在权势的碾压之下。
云萍大概是恨他的。他知道自己怯懦。然而到了这种时候,他已经不愿去回想曾经犯下的错了,要弥补云萍,也许能做的,便只有毁了太子这个地位,从此以后不再活在权势倾轧之中。
也许他是真的疯了,但疯的开心,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