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杨曜双双跪地道,“儿臣惶恐。”
杨曦想起自己之前思前想后那一番纠结,抬头对天子禀道,“七弟淡薄名利,一心只有江山社稷,我不及他,听他这一番话,只觉得无地自容。”
天子轻轻的笑了一声,说:“你们兄弟就不要再谦让了,徒然给朕添为难。曜儿你不愿做皇储,那身为皇子,可曾想过自己之将来?”
杨曜咬牙,叩首道,“楚家门第凋零,儿臣愿出征北境,代替三姐为父皇征战,他日若是五哥被立为皇储,儿臣必然也会以武将之身份全力支持五哥,五哥亦不会亏待儿臣,向来天家情薄,但儿臣看重与五哥的兄弟之情,不愿因此生出嫌隙,愿在父皇与五哥面前立下书据,此生不争帝位。”
天子无语静坐,隔片刻,看向杨曦,道,“他都为你把路铺平了,你怎么说。”
杨曦从容起身,大拜之后,凛然道,“曦定然不会辜负父皇之期待。”
天子拿出纸笔,写了传位诏书给杨曦,又令杨曜立下字据,一并交予杨曦,道:“太子与三皇子背后各有宗室支持,皇后与六庭馆和外朝关系密切,朕虽废太子,却依然不能将他移出东宫,朕能为你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他日若是朕有什么不测,能否在天启登上帝座,就要看你自己的经营了。朕从前总是担心你没有外戚支撑,在皇室之中,终究会无法立足的,但有曜儿对你这片心意,朕就放心了,你记得,日后不论发生何事,都要善待于他。”
杨曦跪地,接下诏书道,“父皇深恩不敢有负,七弟是儿臣之手足骨肉,儿臣片刻也不敢忘。”
天子点头,“如此,朕就放心了,日后路途辛苦,你要好自为之。”
混在换班的侍卫中,离开流光水榭之后,杨曦才感觉到,自己身后已然是一身冷汗。
九五之尊,贵为天子,然而想要立自己的某个儿子作为皇储,竟然也不能随心所欲,能给的只有一纸秘密诏书,不由让人震惊。
他日若是他做了天子,必然不会让皇权如此没落,但……那样睿智又英明神武的父皇都不曾做到的事情,他能做到么?
心中激动之时,连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这会儿才想起来,其实杨曜一直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想起方才一番谈话,杨曜之所作所为,倒是真的让他汗颜。
他将杨曜立下之誓言递给杨曜,道:“七弟,你我兄弟,无须如此,我信你,便如你信我。”
若非实心实意相信他,也不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杨曜接过,却亲手将自己写下的誓言塞回杨曦的衣襟。
他说,“五哥,你留着,只有你手上有这份字据,我才能相信,你确实可以毫无保留的信任我。我走这一步,自己断了自己后路,便是为你我兄弟之间再无疑虑。”
杨曦问,“为何做到如此地步?论胸襟,论出身地位,我均不及你,若是父皇决定立你为皇储,也许就不必这般束手束脚。”
杨曜道,“是我的错,我不敢承担天下苍生之重任,因此推给五哥,五哥是胸怀天下之人,我远不能及。”
眼前这位七弟还是少年,说到肆意张扬,远不及楚家九公子云晧。然而沉稳持重却是有余。这般从容不迫的模样,倒让杨曦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往后风雨飘摇,孤身一人,必然坚持不到最后,这世间能信任的也许也就这一个兄弟了。
楚云昭新丧,杨曜面上若无其事的,但那一位毕竟是自幼一直教他习武的三姐,又是宫里常来常往惯了的,骨肉血亲骤然不在,简直就像是被人用刀子剜了心一样难受。如今这宫里气氛又是这样,心绪实在不好,与杨曦说了几句,便独自回宫了。
杨曦此时也是忧思满怀,并不愿在外面久留,乘马车回到王府之时,已经是天光微白的时辰,信步走入府内之时,却看到远处似是还有影影绰绰的灯火,不知不觉间便走了过去。
灯火幽暗之处,正是临渊阁的水榭,明恩华一身素衣,坐在避风塘的石台上,正一盏一盏的将白莲形状的河灯放入水中,任其顺水飘走。神色静默,身后同样白衣的侍女执素纱宫灯候着。晦暗不明的天色之下,这场景倒看得人有几分心酸。
因为坐的位置很低,白色裙角都已经被垂到了碧绿色的池水之中,杨曦信步上前,伸手将那裙角捞了出来,放在石台之上,顺便就坐在了明恩华身边。
那人倒是明显愣了一下,见是杨曦,才轻声道,“王爷回来了。”
薄雾笼罩的水塘之上,就算坐的这样近,彼此面容也有几分模糊,从前未曾仔细看过明恩华,却是未曾料到,她连身影都如此好看,方才远远瞥见,那水雾之中清瘦优雅的模样,倒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山鬼似的。
杨曦问道,“华妃这是早起,还是一夜无眠呢?”
明恩华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自嫁过来,也是被冷落许久了,杨曦一心在楚云昭身上,她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心里难受,也只能故作从容。她是生性娴静的人,平日里也没什么访客来,孤身一人久了,过得昼夜都颠倒起来,秉烛看书到晨光熹微的时刻,就出来放河灯,谁料得到,正好又被杨曦撞上。
真要实话实说了,又觉得似是在示弱,心里觉得没意思的很,便只说道:“前些日子京畿动乱,不少人战死沙场,心里不安,因此放河灯为那些亡在战场上的英魂祈福罢了。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王爷无须太过在意。”
杨曦静默片刻,道:“容妃亦有至亲之人战死沙场,倒是没见她这般在意。”
语气里已然有隐约不满,华妃轻叹了一口气。
“她是生性倔强的人,就算心中哀苦,应该也不会作态给他人看,王爷许是误解她了。”
杨曦说:“你我夫妻也这么些年了,你还是这样,凡事看破不说破,一句错话都没有,这般无懈可击,隔远了看,就像是一座冰山似的。怎样也无法亲近。”
华妃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何不谨言慎行。王爷真心里喜欢的那位倒是性情中人,只叹红颜薄命了。”
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那一位既是美人又是名将。恐怕也是从未想过要白首终全,因此随心所欲的过了这短短半生,却给别人留下彻骨之痛。
杨曦说,你说得对,往后我们都要这般小心了。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殿所的名字是华妃自己选的,从前倒是没有想过,她竟然是这般有心思的一个人。
睡不安稳的,又岂止明恩华一个。
楚云容这些日子,也是夜夜不能安眠。云昭之事,虽然已经告一段落,但她曾经从中插手的事情,倒也不是全然的秘密,她以云兮之名义,助王世子攻城,然而战后云兮便与王世子割袍断交不相往来,其中曲折,心思通透的人一猜就明白了。
王世子自然不傻,但被个女人摆了一道,大概,也许,应该是不会说出来的吧。
想是这么想,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安。但对方是圣武亲王世子,难道还能杀了他灭口不成么?云容深深觉得,自己这次真是做了件蠢事,所谓手段,就该半分不露痕迹才是,她这一次的确是失策了。
王世子受罚禁足,然而终究会被放出来,等到那个时候,她就算不会被问罪,恐怕也难免沾染一身污秽,想一想就觉得难过。
楚家武烈之风名动天下,加上家规森严,恃武行凶屠戮平民的,必须要自杀谢罪。楚云昭原本已经罪无可恕,如今往回想去,云容觉得,自己的确是焦躁了。
自作孽,不可活,能做的,也只有从容面对。
过往不可追,倒是该记取教训才是。
太子被废,禁足东宫。圣武亲王世子受到牵连,被遣回封地,区区一个楚云昭,能让天子重视到如此地步,说是举朝震惊也不为过。然而斯人已逝,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御史台之前有官员为太子求情,天子称病不见,摄政亲王回京,见到成堆如山的奏章,也只是默然放到一边。
亲王说,天家骨肉至亲,圣明天子一时震怒,小惩大诫罢了,旁人不该多言惊动天子,反倒为太子引来结党营私的污名。更何况,京畿地区兵燹方过,安抚百姓,拨款赈灾才是正经。
倒也不是亲王的话多么能让人信服,只是那堆积的折子放着,无人过问,废太子依然还占据着东宫,一些老臣倒是义正辞严,说什么国本动摇国将不国此事刻不容缓之类,但都叫亲王遣人安抚着,实在安抚不下来的,就找机会外调,恩威并重软硬兼施,才算是让事情渐渐平靖了下来。
亲王这也是无奈之举。内廷外朝之权势错综复杂,然而,谁也无法掌控大局,潜龙居里的那位,毕竟是真龙天子,虽然一时受困,但却不是轻易便能被扳倒之人,薄红颜屡次上王府,言语之中暗示颇多,但圣武亲王却只是不动声色。六庭馆恼恨之余,却也是无计可施。
太子还那般年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免骄横,借此机会,让他受受挫折也好,至于世子,虽然被囚封地,但手中却依然握有刀龙府兵之兵权,不免也有些让人头痛。
王世子杨佑,是圣武亲王之正室,南境领主南冕亲王之女姬路公主所出。亲王年轻之时与姬路公主结下姻缘,然而这也不过是没什么感情的政治婚姻罢了,公主年少之时嫁到举目无亲的陌生地方,心情难免抑郁,再加上亲王外室诸多,并未曾将这位来自南境封国的正妻当做一回事,姬路公主产下世子没多久,便投水身亡。有传言说是被受宠的妾室所逼迫,以至于郁郁而终。那位妾室自然被乱杖打死,但给南境交代之时,却也只敷衍几分,说公主之死是意外事故,令人痛惜遗憾。
杨佑原是正室所出,血统身份高于诸子,加之为了安抚南冕亲王,姬路公主逝去之后没多久,就在天子的主张之下被立为世子。亲王对这个儿子,原本便没有多少感情,如今看着他年岁渐长,出落得英武不凡的模样,想起他那位性格倔强到简直不可理喻的母亲,心里反倒是生出了几分嫌隙。
儒门四贵之一悦氏出身的侍妾悦兰芳为他生下的幼子安平君,许是他最为喜欢的儿子,只是安平君尚且年幼,略有些不懂事,恐怕不能担当大事。王府公子诸多,唯有世子杨佑,屡屡与他政见不合。就算做事还是遵从他的意思,但想法毕竟是不同的。
若非天子一意主张,他又何苦立一个没有母家外戚支持的王世子呢?
天子可以废太子,就算群臣反对,也能一意孤行,他这个做亲王的,若是想要废掉世子另立,却必须要经过天子允准,就算此次王世子犯下大错,天子似也没有放弃他的意思,想要另立世子,恐怕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隐约倒还记得那位姬路公主华艳娇美的面容,转眼之间,都化作枯骨了。就算是夫妻父子,这般至亲之人,没有缘分,果然还是不能勉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