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齐姜从前的脾气,她定要忠言逆耳,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孟窅刚嫁进王府时,两人没少因为齐姜的耿直而不快。孟窅看似单纯,其实骨子里叛逆又执拗,否则焉会生出独霸靖王的念头。彼时,齐姜不止一回心灰意冷,甚至直接与孟窅提过出府回乡。若非淑妃娘娘对她有再生大恩,若非靖王的提点,齐姜自认不能坚持到现在。
好在这些年,她全心全意对孟窅母子的维护,终于也换得孟窅的信任。不拘功劳苦劳,孟窅记得她的好,能尊重她这个人,也越来越听得进她说的话。
齐姜颇为无奈地想,人的想法有时候真是奇怪。孟窅不服自己时,她尚能秉持规矩义正言辞;如今孟窅凡事与她有商有量着来,她反而一再委婉迂回,甚至觉得理所应当。
齐姜用气势震慑住喜雨,出门后,却没想过对孟窅苦口婆心。
孟窅不见喜雨回来,随口问起齐姜。她冲着高斌撒了火,眼下正有闲情,带臻儿学劈丝。
国丧里不得喜乐,不得婚嫁,不得宴饮,不得歌舞,每日只在灵堂与居所间往返。臻儿每天围着孟窅看她穿针引线,竟看出几分趣味来。
孟窅正愁约束不住女儿跳脱的性子,正好抓住机会,每天单独拨出两刻钟来教她刺绣。时间再长,臻儿坐不定,她的腰也撑不住。
“最近她也辛苦,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奴婢就让她在后头躲个懒。”管教宫人是她的本职,这些小事本不必说出来。齐姜选择说个小谎,面色平和无恙。“晴雨好得差不多了,这两日就能回来。”
“等晴雨回来,许她清闲三日。”孟窅御下极为宽容,对一起长大的宜雨喜雨更是不一般。听齐姜说喜雨辛苦,立刻大方地许诺三天休息。
臻儿一边拨弄丝线,一边分心听她们说话,之间的绣线纠结缠绕,泛着柔软光泽的雪色细线勒在她白嫩的指间,勒出浅浅的痕迹。
“喜雨要回膳房去吗?让她给我带桂花甜浆吧。”臻儿忽然插一嘴,撒娇地挨着孟窅。
齐姜含笑看着天真的太子长女,仰着如玉般水嫩莹润的小脸,可以想见荣王妃小时候也是一样的无忧无虑,娇俏可爱。
由此可见喜雨来往膳房的频率之高,郡主都以为她是膳房当差的。齐姜还知道,私下里,喜雨还拜了汤正孝做师傅。
其实按照辈分,宜雨喜雨是孟窅的陪嫁,与孟窅从小一起长大。但凡两人出挑一些,或者能立得起来,孩子们都会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尊称两人一声“姑姑”。可宜雨软弱寡言,喜雨跳脱孩子气,齐姜都觉得实在叫不出这一声。更不怪金尊玉贵的小主子们没有意识到这一层。
说起来还是荣王妃太过散漫。宜雨喜雨老实,可她们即便有心,做奴才的岂有自抬身价的底气。荣王妃浑然不觉,自然没人替她们出头。
众人看穿的看不穿的都知道,荣王妃身边只有两位能说上话的姑姑——齐姑姑和徐姑姑。好在齐姜和徐燕都与她们明显差着年岁,而小主子们几乎与荣王妃一同起居,大家混着一并称呼,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孟窅握着女儿的小手,慢慢将七缠八绕的丝线拨乱反正。
“还记得你的甜浆呢?!不怕吃多了牙疼?”
徐燕每天早晚用沾湿的细棉布为臻儿擦牙齿,顺便检查有没有松动的乳牙,或是掉落后的牙床上有没有新牙冒头的迹象。换了牙再有虫蛀磕损就是一辈子的吃亏,这时候必须注重口齿清洁,因此孟窅减少了零嘴的供应。
臻儿努努粉嫩的小嘴,讨价还价。“喝一口甜浆,就喝一口温水。”
她最喜欢桂花,纤细明亮,还有甜腻的香气。走进秋天的园子里,风一吹,就能闻到一阵阵清甜的桂香。小小的桂花一簇簇破开枝头的翠色迎风招摇,落下时又像雪花,轻轻盈盈铺开一层金色的毡子。而且桂花一开,膳桌上就会出现好吃的螃蟹。吃一碗蟹黄拌的白米饭,再喝上一杯桂花甜浆,是臻儿对秋天最大的向往。
“好,只要你说话算话。”孟窅不会狠心掐断女儿的一点小小嗜好。臻儿喜欢甜食,喜欢桂花蜜,膳房里肯定有预备。“回头你自己告诉喜雨。”
与明间相接处立着鸡翅木底座六扇缂丝四季山水图的六扇。梨茵低眉敛目站在屏风一侧的雕花柱下,听着屋里的笑语晏晏。午后轮到她在屋里当值。差事很简单,除非荣王妃点名召唤,她只要在有人进出时,掀起低垂的幔帐和流苏,方便他人通过。
站桩子简单而枯燥,是内务府训练宫人是最基本的功课。顾名思义,当差的时候你得把自己想象成一根木桩子。此刻梨茵的心思就像是木桩子里的小虫,随着室内传来的话语,漫无边际的游荡。她再次庆幸,自己被拨入西侧殿伺候。荣王妃多好的人呀!连她身边的人都十分和善。
梨茵想起上差前还有小姐妹在悄声议论,听说喜雨因为言语有失被齐姑姑罚在屋里思过。可齐姑姑在荣王妃面前绝口不提喜雨的不是,甚至还帮喜雨遮掩。也有人嘀咕,说什么看不出齐姑姑也是面甜心苦,人前人后两幅面孔。
可梨茵觉得,不管齐姑姑出入什么想法没有告喜雨的状。只要齐姑姑不在荣王妃面前说穿,喜雨就还有机会。
偌大白月城,不计其数的內监宫女卑微若蝼蚁,稍不经心就可能在上位者的心意反复间被辗轧。有些人死得悄无声息。更可怕的却是那些在阴暗角落里如鼠蚁般苟活的失败者。宫人是不能轻生的。死亡是常态,却又是不可碰触的禁忌。这座庞大的宫城像一只巨兽无声吞没这些渺小的生命。在梨茵看来,齐姑姑肯教训喜雨,不压于给了喜雨一次起死回生的机会。
齐姜果然顶替喜雨当了两天的差事。
第二天早晨,高斌依旧又捧着膳单进门。这次,孟窅没有含沙射影。
孟窅划去一道羊肉锅子、一道元宝鱼,在芙蓉鸡上画上一个圈,再把冬瓜盅里的鲍鱼瑶柱划去,改成云腿瘦肉玉兰片。
孟窅叹了口气,颇是无奈地推想,大抵御膳房是觉得孝期里亏待了太子,释服后铆足了劲想要补偿新君的五脏庙,餐餐都是山珍海味。其实,明礼的吃口清淡,除了个别偏好的大菜,家常小炒才对他的口味。而且孩子们也在一起用膳,平安有忌口,春秋冬三季都吃不得发物。说来拟膳单对她来说事再简单不过的,只需问一问孩子馋什么,在这基础上稍作改动即可。
孟窅信手涂改,很快还到高斌手里,又被他日常奉承一番。
她不无可无地道一声辛苦,高斌立时感动得两眼泛水光,谦卑地表示。
“奴才不过跑跑腿,全赖荣主子运筹帷幄。”
孟窅不自在地撇过头。昨天她还讥讽过高斌,这会儿被人吹捧着,不由心里发虚。何况拟定膳单这件小事被他夸的堪比军国政要一般,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傻子。
齐姜适时站出来解围。“冬瓜盅料理费时,这膳单早早送去膳房才好。奴婢送送高总管。”
高斌瞄一眼齐姜,眼珠子微动。冬瓜盅本来就在膳单上,食材汤底早就在膳房的案板上躺着,齐姜突然说这话,他料想有事。
齐姜递手相请,高斌从善如流,先后向孟窅行礼后告退出去。
两人走出门外,齐姜也不迂回,慰劳高斌辛苦后直奔主题。
“咱们主子从前长在深闺,天性单纯,豆蔻年华幸蒙太子爱重,养成单纯率直的脾性。我时常犯愁,唯恐她不谙人事,无心间开罪于人。我有心提醒,反倒被太子说教过。我磨破嘴皮子又有什么用?”齐姜苦笑,真情实意地向高斌诉苦。即便是为荣王妃开解,其中的分寸把握是一门学问。
齐姜不能直接向高斌道歉。她是荣王妃的女官,她做小伏低有损荣王妃的颜面,动摇荣王妃的威信。可高斌是太子的人,她又必须为荣王妃周全维系。所以她提到太子,用高斌最在意的人来堵高斌的退路。
高斌乐了。人精似的小老头立刻就听懂了齐姜的言下之意,这不是明摆着耍无赖嘛!
齐姜的话换成大白话就是说,荣王妃小时候在家里受宠,嫁过来后又有太子宠着,活生生被养成一个缺心眼的姑娘。因为荣王妃不通人情世故,让齐姜特别头疼。可怎么办呢?太子偏袒荣王妃,我说不得。我没辙了,妥协了。你也看开些,受了气也别往心里去。
高斌嗤笑,觉得齐姜虽然聪明,到底逃不过妇人见识浅薄的通病。不过,齐姜能来替孟窅解围,说明她敬重自己。高斌把膳单塞进袖口,决定日行一善,给齐姜再上一课。
“我劝姑姑放宽心。”他径直看进齐姜眼底,也让对方看清自己的坦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姑姑烦恼?姑姑跟着荣主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齐姜认真审视高斌的神情,见他不像是在说场面话。“请高总管指教。”
“我笑姑姑一叶障目。”高斌挤出一个古怪的笑,索性好人做到底。“咱们主子最珍惜的就是荣主子一片赤子心肠。老哥哥劝你一句,凡事莫要太较真。天下都是太子的,太子就是规矩,太子就是王法。咱们紧着主子们高兴,不比什么都要紧?”
齐姜一愣,心情微妙起来。靖王突然成了大王,孟窅平妻的身份就尴尬起来。齐姜一面庆幸太子对孟窅爱重如常,一面暗里患得患失。她不能免俗地担心,担心太子登基后广纳佳丽,荣王妃不再是太子的心头好。经高斌一点拨,倒是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我劝你呀,凡事睁只眼闭只眼。”高斌摇头失笑。他了解三爷。从前,他也私底下不看好荣王妃,还幻想过等荣王妃失宠,给她吃点苦长长记性。可这些年过去,他看的明明白白。三爷不是一时新鲜,是实实在在地把人供在心尖上。三爷给荣王妃喂饭送水,能亲手为荣王妃烤小衣,他还有什么不服气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来日三爷真地冷落荣王妃,为着璋公子,他也会扶一把荣王妃。荣王妃是璋公子的生母,为着璋公子的前程,她也不能太落魄。
高斌这番话不可谓不推心置腹。齐姜一边受教,一边感激不尽。
她的心情亦是豁然开朗,仅存的一定隐忧也随之烟消云散。妻也好妾也罢,只有太子的心意最重要。若荣王妃与后宫嫔妃一般贤良贞静,她还是太子钟意的那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