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爱好是沉淀在心的深处,带着与生俱来的关注,无论如何都难以磨灭的;一如,有些品位是漫在眉梢眼角,相顾知心,无论如何都难以解释的。
接下来的几日,便是在伦敦各个著名的景点中交替穿梭。
梁大小姐问我们:“还想去哪里啊?”
几乎是想也不想,异口同声地说:“大英博物馆!”说完,抬头,彼此凝睇,相视一笑。
当然是博物馆!
挖掘各种历史风霜沉淀一直都是我俩逛街时无可争议的首选。
这个博物馆经过数十年的“巧取豪夺”,将世界上各种文明的遗迹一一收入囊中,形成了如今这个多达700万件馆藏的庞大规模。从早上进去,天黑才出来,仔细地近距离查看了各种史前的瓶瓶罐罐,然后在埃及馆和希腊馆里狠狠徘徊一阵,特特地到马克思写下《资本论》的great court瞻仰了一番,离开时,仍旧是感觉到意犹未尽。
抬头看他,脸色过分苍白,显然体力过分透支,心里担忧,赶紧回别墅里,打热水,仔细替他从头到脚做热敷。毛巾敷上去,一寸寸烫着,忽然被他摁住了手,叹息着问:“你为何肯这样待我?”
我想了想,坦然微笑着说:“如果换作是大歪或者媛媛甚或是林江洋受伤,需要我照顾,我也是一样对待的!” 咬唇,一字一句说:“你们都是发自内心地待我好,所以……我乐意做这些事情。”说的是老实话。别的不论,单是过去的几年中,我在媛媛身上倾注的心血,便岂止是一千次两千次的热敷能够比拟,但不知为何,话说出口,竟然感到几分心虚,觉得双颊生烫,急忙地低头,端着用过的热水走进卫生间里,徐徐倒进泻水池里,放下面盆,打开水龙头,往脸上狠命拍了几把冷水,方才渐渐安定下来。
又歇了两日,方去看了泰特现代艺术馆(tate modern)。入目便是极具冲击力的涡轮大厅(turbine hall),各种或精致或粗放的展品实在让人赏心悦目。
出门,梁大小姐说想吃东西,便又一起去逛伯罗市场(borough market),挤在人群中,梁大小姐异常兴奋,买了这个买那个。
我微笑着,跟在她身后一路挤过去,忽然被人重重地撞上,身子方歪了歪,已经被他抓住。梁大小姐扭头看见,迅速走过来,强行走到我们中间,抓过我的手,说:“西西护着我……”
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脸色一日好似一日。梁大小姐说是我的功劳,我笑,说:“真的不敢居功,就怕他的主治医师拎着手术刀上门找我拼命!”
拆掉了所有的纱布绷带,替他擦身,见到无数的疤痕横七竖八,触目惊心。他不想谈伤情,便只好避开,只是终于无法控制,还是伸手,轻轻地、轻轻地抚过那些伤痕。掌心里有种摩擦的疼痛,连着心的深处,然而他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抬起来,放到唇边,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亲吻——不过是前些日子被水果刀割伤了一个浅浅的口子,如今已经只剩下了一个浅淡的白痕。
他的嘴唇柔软而灼热,轻轻印在手背上,不知为何,一霎间,竟让我心的顶尖处止不住地柔软起来。轻轻地抽手,装作拂拭额角的头发,然而他的手比我更快一步,忽然撩开了我的刘海,凝目注视。
有点诧异,然而立即便意识到他究竟在看什么,我伸手,轻轻拉开他的手,微笑着说:“没什么的,已经很多年,疤痕都不明显了!”
他仿佛立定了决心,再一次坚决地伸手,拂开了我的刘海,盯着隐在我发间,那个被媛媛敲打出来的,潜伏多年的伤疤。
人生总是难免磕磕碰碰的,然而,匆匆数十年岁月,总不能一直沉在某些回忆中间,无论如何都要抬头挺胸地继续前行才是。
不管曾经受过怎样的伤,过去了,总是过去了!
我果断地伸手,替他扣上衬衫的扣子,微笑着说:“既然拆掉了绷带,不如放水彻底洗个澡……”话说出口,方回味过来,笑笑地抬头看着他,说:“好似从今日起,我可以免去帮某人擦身的苦役了?”
他不答话,低头看我,忽然伸出手臂,将我揽进怀里,在我额头的伤疤处深深吻了一口,吸口气,将我整个儿地深深裹进了怀抱里。他裹得那样紧,那样用力,让我的呼吸一时窘迫,鼻息间,唯独他怀里一阵沐浴液的淡淡清香。
灼热的男子气息伴着熟悉的体温传递过来,有种蛊惑人心的晕眩逼迫心门。不得不伸手推开他,我转身朝着厨房里走去,嘴上急急地说着:“我去看看汤是否已经热了……”许久,听到他跟过来,终于是换上了寻常的语气,微笑着说:“我来帮你切菜……”
他居然真的是在这个别墅里才生平第一次破例下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这样的随手之举,都能胜过我苦练多时的厨艺。又一次地品尝他炒出来的菜,我不敢置信地问他:“你到底是如何把握调味料的?”
“你看着的呀,我不过是随手乱撒……”
“不带这样欺负人的,我曾经用天平仔细地称量每一种调味料的分量!”我不服气地说:“下一道菜我来做……”
做好了,依旧是不如他炒的好吃,一时挫败,撅嘴坐在沙发上,忽然看到他举起手机,将摄像头对准我,将我定格。
扑上去抢手机,说:“怎么能拍这样的表情……”
他不闪不避,倒像是专等着我扑过去。
不得不在他身前强行转过身体,我想了想,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放在下巴的方位,露出可爱的小虎牙,笑嘻嘻地说:“把那张删掉吧,重新拍过!”
他不动,只定定看我,神色静而温柔,眉宇间,忽然透出某种难以察觉的淡淡的哀凉。
相聚日短,我亦心中明白,只是,人生聚散有份,离合有时,越是短暂,越需珍惜。实在不想如此惆怅,终于走过去牵他的手,一直牵到桌子旁,拉他坐下,夹着我炒的菜强行塞给他,说:“你一定要装作我炒的菜比你炒的好吃!”
他一言不发,大口地吃我炒的菜,吃得又多又急。
我拿着筷子扒饭,看着他低头吃菜的模样,陡然便有些食难下咽的感觉徐徐漫上来……
这一日的下午,何家派人递信过来,说是晚上有重要的宴会,务必请粱湛和梁大小姐出席。
粱湛不由分说便带我去买礼服。我一看品牌就觉得头晕,赶紧说媛媛给我买了许多的衣服,不必再破费,抬头看他,见他看定我,眼中有种难解的郁结味道,终于不忍拒绝,低头跟着他走进店里,一言不发便开始试礼服。
试了一件又一件,一件又一件。
每次从试衣间里出来问他,他总是不说话,于是又进去重新继续再试。
实在说不清究竟试了有多少件,幸好是在品牌店里,服务小姐极有涵养,无论我试穿多少件,一律含笑立在旁边,好脾气地替我一件一件收拾,态度始终恭谨友善,绝对没有多余的表情,也绝对不会胡乱插话给意见。
换衣服其实也是一个体力活,试过无数件之后,我终于连推门出去都觉得乏力了,倚在门框上,无力地看着他,气息奄奄地问:“你、究竟、觉得、我穿哪件……合适?!”看到他走过来,看定我,轻轻说:“为什么你穿每件衣服都这么漂亮……”
忽然无力地滑倒地上,老兄,你的意思其实是我随便拿一件披身上就成了是吧?!
因为在祖国担任人民教师的缘故,我不太能接受过度暴露的衣服,所以最终是选了浅紫色不带任何装饰的小晚礼服,造型十分保守,基本上包裹得滴水不漏。
下意识地不去看价钱,免得增加负罪感。我抱着礼服昂首阔步地往外走,遥遥看见坐在一侧喝桔子水,看报纸的梁大小姐走过来,笑着说:“看那架势,我真以为他打算把这家店给盘下来的……”
何家的宴会设在酒店,包了十分豪华的舞厅,进去便见到觥筹交错,衣香鬓影,各种不同肤色的先生女士手持酒杯,脸带笑容。
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传说中的酒会兼舞会;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我身在极度讲究礼仪的英国,可是老天爷,我只会跳最基本的两步和慢三啊……转念想了想,我在这里连配角也不算,倒是不必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不必把这些所谓礼仪看得过重了。
如此一想,干脆找个能遮住自己的角落地方坐下来,自顾地倒些酒水饮料,过了片刻,忽地感觉到有人拍我的肩膀,转头,见到阿隆。
一瞬间如此高兴,实在想不到阿隆同学竟然也在受邀范围。在一个不太相宜的地方遇到十分相宜的人,感觉实在愉快,忍不住拿酒过来,跟阿隆同学聊起斯坦福的往事和同学们的境遇,倒也高兴。
随着音乐的变幻,舞会渐渐开始,场中舞伴儿相互交替,大部分都是高手。
偏脸,见粱湛搂着媛媛跳舞,于是调回目光,依旧拉着阿隆同学喝酒说话。过了片刻,再次看过去,见粱湛依旧跳着舞,不过已经换了舞伴儿。
忽然听见阿隆说:“would you likebedancing partner(你愿意做我的舞伴儿吗?)?”不等我回答,拉着我的手便站起来。
我说不会跳,阿隆说他带着我。
我想了想,一般跳舞,主要也是考男方的功力,只要男方跳得好,女方能跟的话,也就错不到哪里去。如此,便也不再拒绝,站起来跟着他活动身体。
阿隆同学的舞姿优美极了,这位法国帅哥真不是盖的。他不但跳得好,也十分会指示,手臂扶在我的腰上,一进一退都有明确暗示。我跟着他的指挥进退,渐渐地,倒是找到了些许的感觉。如此渐入佳境,不知不觉就跟着他跳了好几支舞。
跳得正高兴,有人走上来,说:“may i have the honordance with you? ”轻轻伸手,从阿隆手中牵过我的手。
抬头,看到他,第一句开口就忍不住问:“体力没有问题吧?”注意盯着他的脸色。
他不语,低头吻上我的手背。
心中一时酸软,无法再开口说话。
他直起身来,定定看着我,伸出手臂,轻轻扶在我的腰间,如此温柔。
终于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轻轻说:“你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要太过用力……”
他不说话,轻轻地揽着我,带着我,踩着节奏,前前后后地,轻轻踏着两步。
曲调不疾不徐,优雅至极;头顶的灯光五颜六色,幻彩迷离。
我从没有同他一起跳过舞。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太忙,而我,也总有各种各样专属于自己的人生计划。
明兰说的没有错,他其实是个从小就接受过各方面的严格训练,骨子里透着优雅的男人,只是从前,从未让我见到过他在社交场上的表现。
我轻轻地、轻轻地闭上眼睛,跟着他慢慢挪动脚步,用心体悟着这一刻的梦幻,这一刻的真实;这一刻的绚烂,这一刻的朴实!
我随着他的指挥,认真地踏好每一个舞步;随着他的提示,在他的手臂中间徐徐旋转;随着曲调的高低起伏调节着心情,耐心等待着曲终时刻的来临,然而,不知究竟是谁放着的曲子,周而复始,转转叠叠,竟然长得仿佛永不会停下。
终于徐徐睁开了眼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抬头看着他,轻轻地开口,轻轻地说:“我准备……回国了!”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扶在我腰间的手臂不知不觉增加了力度。
我想了想,又一字一句说:“你要好好待媛媛……”忽然感觉到某种东西在不受控制地向我靠近……
一瞬间惊恐地睁大了眼。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低头,嘴唇向我……
心跳骤然急促,一时如此害怕,然而场间的灯火忽然熄灭了,人群中暴起一阵意外的惊呼。
在各种嘈嘈切切的纷乱的声响中,我感觉到他的嘴唇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压了下来,重重贴上我的嘴唇。像是沉在水底,有无数的水藻漫过来,堵住了呼吸;像是飘在天际,有无数的白云飘过来,轻轻托起身体……
在令人窒息的温柔甜蜜和恐慌混乱中,我听到他附着我的耳朵,轻轻地,然而无比精确地说:“我爱你,西西……”
鼻息间忽然有种奇怪的甜香蔓延,头脑在不受控制地沉入黑暗。
我感觉到有人从四周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我感觉到了身体与身体的剥离,知道有人正在用外力把我们分开。我想睁开眼睛看看,却感觉到眼皮如此沉重,无法抬起……
意识在一点一点涣散,眼前有无数的星辰闪耀,然而我知道,他方才说:“我爱你,西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