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整个身体的感觉都十分奇异,有种不住下沉的重力,仿佛是坠在一个难以醒转的梦里。徐徐地翻身坐起,头脑里还有些晕眩,我四处张望,确定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然而奇异地,又有种难解的熟悉。
脑海里还盘旋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奇异的甜香,一句温柔地呢喃在耳边,绵绵不绝的话语:我爱你,西西……
他在哪里?
对我说这句话的人究竟在哪里?
舞池里高贵典雅的绅士淑女……陪着我喝酒聊天的金发帅哥……他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轻轻低头,在手背上印下温柔一吻……
许多的画面一张一张复舒过来,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
忽然有种恐慌,我担心自己的头脑再度出现了问题。
会不会那一场舞会,那一句表白,那一串悬在头顶五颜六色炫目的光,甚至于呆在格林尼治的那一段纯美时光,其实全部,全部都只是我幻想出来的呢?
一时如此害怕,完全没有勇气走到镜子面前,害怕会从自己的瞳孔中间看出某种异常,然而很快,我的注意力便完全被那面镜子吸引住了。
镜子的造型十分寻常。青色的边框,平直的线条,光滑的镜面,看起来很简单,但据说这种青色提取自非洲的某种特殊天然矿石,其实造价十分昂贵。
我知道这种镜子,因为他在金融街的卧室里便悬着一面。
曾经多少次地从极度缠绵的疲惫中挣扎出来,跪在床上,盯着镜子,轻轻用手指理着头发,看着自己嫣红的脸颊上缀着的汗珠;看着镜面中间懵然多出一人,在身后露出森森白牙,猛扑下来,仿佛要在我的脖颈上咬出一个极大的口子,当真落下来时,却是极细密的亲吻,像是无数的珠子细细落进筛盘,牙齿磨在皮肤上,酥酥麻麻……
下意识地偏头看向左侧,果然看到一个书架。造型有几分类似,然而材质同金融街的那个书架不大一样。信步地走过去,发现上面是各种各样的本子,大大小小,厚薄不一。
因为职业习惯,下意识地便伸手到二层,因为那些本子的长相酷似李教授的病历记录卷宗。
拿到手里仔细一看,还真的是病历记录卷宗。心底掠过一丝讶异,随手翻开,速读几页,目光被瞬间胶着,再也转不动视线。
这是一份有关轻度精神分裂症治疗的病例笔录卷宗,开头是几个治疗方案的利弊分析,字迹很熟悉,正是李教授的手笔。不同的是,这个卷宗中间,加入了许多的讨论意见和许多其他的东西。
在开初的几页,李教授详细解释了几个治疗方案各自的利弊,首先排除了手术治疗,认为风险很高,而且实施的必要性不大。其次是药物治疗。他详细陈述了各种通用药物,比如西药里常见的喹硫平片和帕罗西汀,比如中药里常见的几个配方。他详细分析了每一种药物的用药周期和可能产生的毒副作用,比如长期服用精神类药物容易引起伴发性抑郁症;如果药量控制不够到位的话,有可能一定程度上损伤智商等等。最后是非药物性治疗方案,拟主要采用移情、分散和疏导的方法来实施治疗,好处是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用药风险和毒副作用;难度在于,这种方法,对病人本身的承受能力和配合程度要求很高,如果治疗效果不佳,有可能错过最佳用药期。
有人在几个治疗方案下面做了详细批注,进行了各种详细的询问和注解,最后在“非药物性治疗”方案下面画了红圈。
然后讨论治疗地点,从国外到国内乃至我的家乡;从医院到各种医疗机构乃至风景名胜之地;最后选定了一家天津的疗养院,看到某个人批字表示,会安排人尽快把这家疗养院买下来。
接下来便是治疗过程当中的各种讨论和详细记录,包括每天的病症表现,治疗措施及各种数据变化。
实在太熟悉,点点滴滴都是自己的经历。真的完全用不着怀疑上面记载的东西会同另外一个人相关。
这么多年以来,我时时看病历,时时剥离出其中的各种数据进行研究,当然对上面记载的各种病症分析和病程进展都一目了然。然而,当真看到自己的病例时,感觉却十分奇特,像是忽然自躯体中分出一人,站在世界的另外一端,重新审视自己。
放在治疗病录下方的,是一个厚厚的记录本,确切说,是一份流水账。翻开查看,里面详细记载着我生病期间每天的饮食情况,睡眠时间,户外运动。
起初的一段时间,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室内休息。然后有一天,疗养院里发生了一件事儿。有一个跟随家长前来游玩的小孩子被埋在沙子里的铁钉扎伤了脚,哭喊着从我的窗口经过,于是当天傍晚,我终于从室内走向室外,拿着耙子,把整个沙滩从头到尾都仔细淘理了一遍,直到天色全黑。从那一天开始,我的病情开始明显地好转。
翻过页面,我看到了一行字:“今天终于得到李教授的批准,在西西入睡之后,进去看她。她瘦了很多,睡颜平和。很想看看她额头的伤口,没有勇气……”
继续往下翻,在记录本上,我看到自己依然不屈不挠地埋头在沙滩上清理小铁钉;看到自己终于从痛苦中挣扎出来,重新展露笑颜;看到自己终于可以走出疗养院,走到对面的小吃店里吃东西;看到自己终于有心情买了一件漂亮的,胸前有只巨大的咖啡猫的浅黄色t恤……
“听说西西感冒了,无心工作,只想看她。最快的航班不知道是几点……要不要干脆,买一架私人飞机?”
又是一些有关我日常生活的记载。我看到自己开始跟着园艺师培植盆景,记录本里附有详尽的图片。原来我曾经摆弄过那样漂亮的盆景,匆匆走过岁月,竟然连自己也不复记忆了。
“天津下着大雪,天气状况不适合飞行,但今天是西西的生日,一定要过去看她……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坐在棕榈树下堆雪人,很美丽……”
我知道的,那一年的生日,我的意识刚刚处于将醒未醒之间,一个人在疗养院里踏雪,忽然想起几年前,在同样一个飘雪的生日里,有一个人带我压马路,于是,拿起铲子,走到树下,堆了一个雪人,轻轻伸手,拉着雪人的手,轻轻问:“你能陪我散步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今天进入病房的时候,突然听到西西说话,几乎要离开了,才听清楚她说的是‘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我的亲爱的……’轻轻翻身,唇角含笑……我这样自私地隐瞒她,欺骗她,她的梦境深处,却依然有一个暖暖的角落单独包裹着我。突然很怕她陡然睁开眼睛;很怕彼此对视时,发现留在她眼里的,只剩下了轻蔑和失望……”
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每隔几页,便会看到他留在后面的只言片语。
他有空就会去看我,从世界各地匆匆赶来。李教授认为我的精神状况极度不稳,适宜静养,禁止他直接见我,所以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在我入睡之后才能进到病房。当然,偶尔也有那么一次两次,是在我必经之路的旁边商店里,或者,高坡上。
我终于从记录里知道,我原来是在1月18日那一天买到了网球拍,商店附带赠送了一双十分耐磨的小跑鞋。我终于从记录里知道,我跟大歪同学出去买啤酒的那一天,头上戴着的是一顶红色的太阳帽……
“听说西西今天会逛商场,所以一早就赶到二层的监控室里。等了两个小时,终于看到她走过来了,慢慢走到我的正下方。她的头发比从前长长了一些,已经长到耳下。七零八落的头发,好像没有修剪,但不需要修剪,我的西西永远是漂亮的。看到她搓手,应该是感觉冷了吧……”
原来李教授给我捎来的那双手套是他买的,难怪那样地贴合心意。
从二月份开始,中间断了两个多月,只有我的各种相关情况记载,却不见他的字迹。
一直到五月份,又才终于看到他写下的字。
“终于出院了,很想念西西。午夜才到天津,西西睡着了,笑容很美。李教授告诉我,她的病情已经大幅度好转了。不知她究竟梦到了什么,笑得这样甜……”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何太太曾经告诉我他在津巴布韦受伤的事情。应该是不错的,他在这里所提到的住院,应该就是何太太曾经告诉过我的那一次受伤。上一次受伤,他住院两个多月;这一次也差点儿回不来。忽然感觉到由衷地担心,不知道他究竟在非洲干着些什么样的事情,为何会一次又一次地受重伤。
“李教授要求我提供rt投资计划书给西西翻译……真的应该给她吗?只怕以后,永远也无法再面对她……”
厚厚的记录本,一页一页,详尽地记录了天津一年,我所有的生活细节。
然后,放下记录本,我看到了许多装订成册的资料,翻开来,是我在斯坦福期间采集的各种论文数据和研究报告,我的日程表,我的计划书,我的各种获奖状况……
后续的各种记录中,鲜少再看到他的字迹,然而纸页上重复留下一重一重的指印,他应该是反复地翻看了无数遍。
这些记录里平铺直叙,没有任何的修饰,就是单纯的一个流水账。但字里行间详尽的记录和近乎精密的行程安排告诉我,分别的四年之间,他的脚步一直追随着我。
当我带着媛媛在旧金山歌剧院里看歌舞表演的时候,我们坐在一层,他就在我们的顶上;当我和尤里同学在酒吧里拼酒的时候,他其实就在我隔壁的包间;当我笑着,把玫瑰花瓣一片一片摘下来,轻轻抛还给阿隆帅哥的时候,他就在我身后不到两百米的咖啡馆里;当我跟大歪同学手牵手逛街的时候,他经常徐徐地开着车子,跟在我们的身后……当我去给章灵娟的婚礼当伴娘时,他原本还在做一个重要的企划案,因为听明兰请假说要做客,他便在两个小时之后驱车来到了酒店……
他一直很忙,所以不能抽出太多的时间过来看我,但这些详尽到近乎繁琐的记录告诉我,只要没有工作,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我的身边……
不知道究竟看了多少,只知道各种详尽的记录一眼看不到头。
不知道究竟看了多久,只知道室内的光线渐渐黯淡,不知不觉,泪水浸透了双眼……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说:“西西你醒来了?”
我转头,看到梁大小姐。
我哽咽着问她:“粱湛他、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倚门,看着我,目光十分复杂,许久,终于开口,一字一句说:“西西你听我说,你这次来英国进行的学术研讨,是我赞助的。”顿了顿,又一字一句说:“你还得留在这里一段时间……不管怎么样,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曾经被一个人,如此深沉地爱过……”
我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心头却有恐惧的阴影掠过,反手在眼睛上掳了一把,拭去泪水,抬头问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她走过来,低头看我,目光中带着怜惜。然后,她伸出手臂,十分温柔地拥抱我,徐徐地,一字一句说:“你们不该相识,这是一个错误,但我还是要感谢你,西西。感谢你在他本该是阴郁到底的生命里,撒落一路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