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数日,有梁大小姐做主,粱湛基本上就被强行留在了格林尼治。梁大小姐总是借口有重要安排,每天都把我俩单独留在别墅里。
我实在不知道她这样安排究竟是何居心,但见他受此重伤,虽然已经在康复中,心里依然十分担忧,倒也感激她给了我这样一个空间和环境,让我可以有机会照顾他。
因为不想招惹无谓的麻烦,所以每天都只在别墅周围的私人领域里活动,清早起床,吃点清粥和馒头,然后一起出去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回到别墅,看到门口已经摆好了鲜花和菜蔬。
进门,围上围裙,打扫清洁,洗菜,捡菜,做饭,洗衣服。
无论我走到哪里,总见他跟在身后,忍不住笑着说:“你是不是闲得慌,要不找几块木炭洗洗,看几时能刷白?”将他赶到书房去看书,不过几分钟,依旧看到他过来,不屈不挠地跟在我身后不停转悠,不得已,只好给身为伤员的他也安排了相应的家务,两个人一起做,这才渐渐感觉顺畅起来。
厨艺依旧是不好,每餐饭都做得十分吃力,味道一塌糊涂,但他吃得极高兴,每一餐都把饭菜全部吃完,连米饭都不剩一粒。将他的衬衫浆洗干净,搁在烫板上,仔细用熨斗压过每一条衣缝,挂上晾衣架,笑着说:“我小时候看了不少言情小说,总以为有钱人都是从来不洗衣服,穿脏就直接扔掉的!”手指轻扯袖口,轻拉扣衬,依旧看到他所有扣子上都镌着闪光的“ll”。
将一大堆杂乱的鲜花认真修剪,一支一支插进青瓷的玉壶春花瓶,穿过花叶的缝隙,看到他伏跪在对面的地板上,伸手拨弄着我剪下来的残枝,脸上却带着浅淡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忽然有点羞涩,我咬唇,微笑着说:“我从没有研究过插花艺术……”
他微笑,说:“能够还原自然本色的东西才是真正的艺术!”
弄好了所有东西,歪在沙发上看电视,依照梁大小姐的吩咐,禁止他看相关的财经投资类的节目,便选了一档生活类节目。屏幕上是一位金发美女用无比夸张的语态和手势教各种生活小窍门儿。估计是因为“别墅反应”的缘故,连续几夜,我都是翻过来覆过去地无法睡好,就这样看着电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卧室里,外衣被轻轻除去了,内衣和裤子却十分稳妥。拉开窗帘,见天色已经擦黑,轻轻跻着拖鞋走出去,破天荒地,居然看到他站在厨房里挥舞着锅铲。昏黄的灯光印在他的背上,有种温暖的光晕回旋——原来他竟然会自己动手做饭么?我之前从不知道!
不知不觉就看呆了眼。从我眼中看出去,他的背影一直就是不可替代的漂亮风景。在门边立定片刻,我决心把这背影剪下来记在心里,做成一个永不告诉他的秘密。
饭菜很简单,一个生菜,一个凉黄瓜,一个呛炒土豆丝,一个水果沙拉,外加我中午便开始烧着的牛肉汤。
他转头见到我,说:“睡醒了?”跟着微笑看我,说:“我只会弄简单的东西……”
我点头,微笑,说:“我的手艺也好不到哪儿去……”
菜式花色确实简单,味道却很不错。我从不知道自己的食欲好起来,竟然可以这样夸张,盛了一碗饭,吃得意犹未尽;再盛一碗,迅速地吃下去;然后,继续地,再盛一碗……
他忽然伸手拍我的背,说:“慢点吃……”
被他一拍,不知怎么地就忽然哽到了,急忙地跑到卫生间里,俯身蹲下,想把有些东西吐出来,却不知道究竟是堵了些什么样神奇的东西在里面,生生地哽在胸腹间,难受得要命,却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吐出来。
哽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伸手抓住毛巾,打湿了,敷在脸上,轻轻拍打,慢慢地,慢慢地,把那些让人难受的东西拍打回去。
他跟过来,端着杯子,递给我一杯柠檬水,说:“小心一点!”
我接过水,喝了两口,轻轻吐掉,勉强顺了顺气,微笑,抬头看他,说:“好了,没有问题。都怪你烧的菜太过好吃……”
他默默看我一眼,说:“我吸支烟……”走到阳台上,手杵着栏杆,默默吐着烟。外间已经黑了,阳台上,他的身形表情都无法分辨,只见一点红光,在黑暗中燃起,又黯淡。
洗好碗筷,又是一起散步。
天气极好,周围全是绿树环绕,空气十分清新。粱湛说,格林尼治是本初子午线的经过之处,时区和经度都是零,十分难得,既然来到这里,不可不看星星。
我真的对天文学毫无研究,他却着实懂得不少,走到坡顶,指着星空,一一地告诉我,哪一片区域分别是什么星座,有什么来历。我下意识地抬手在天空圈点着,问他:“是这里吗?是那里吗?”
他说:“不对,是这里……西西!”伸出左手,十分自然地便环住了我的腰,右手握住了我的右手,徐徐抬起,在星空中遥遥地为我指点布局。
这样浩淼无垠的宇宙中,有这样多的星星。不知视野中那些不停运转的星辰,是注定永远孤独地运转,还是会在某一个瞬间,碰到命中注定的另外一颗?倘若有缘碰到了,下一个瞬间,是不是又被各种与身俱来的引力无情地推开,无情地分隔?
风刮过来,有种难解的热意和凉爽交替。
视线忽地有些模糊,忽然看不清星空,我笑着说:“我在天文物理方面就是个白痴,什么都看不懂!”轻轻往前走几步,脱开他的怀抱,依旧仰头看星空,避免有些东西趁着低头的瞬间跑出来。
背后是一片静默,许久,才又听到他说:“要不,我们还是用高倍望眼镜看看吧!”
“不要了!”我依旧抬头看着星空,微笑着说:“一切都看得过分仔细分明,就没那么美丽了。我就特别讨厌那些登上月球的人,拍下那样一些光秃秃的照片,破坏了我心目中漂亮的嫦娥,玉兔,桂树,以及广寒宫……”
夜里回去,依旧为他煮刀削面,煮好了才想起来问他:“还能吃吗?我看你晚饭吃得不少……”
他一言不发,端过去,埋头吃,吃得哗哗有声。
忍不住笑着说:“我听媛媛说,你们家特别挑理的,吃东西发出这么大声响没问题的么?”话说出口,忽然愣住,看到他抬头看我,一口面塞嘴里一半,却再也无法动弹……
这一日早起,梁大小姐过来了,说你们俩总在屋子里闷着也不是一回事儿,西西难得来伦敦一趟,还是出去走走吧!
原本过来研讨,顺便旅游,当然是计划着四处走走看看的,但一则他身体不好,伤势尚未得到完全充分的修复;二则我并没有忘记他说过的所谓“眼线”的话,实在不愿落下任何痕迹和把柄,被何家和媛媛当做敌人。本心里,其实也只想尽心尽力照顾他几日,为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至少是多煮上几碗好吃的刀削面,相较而言,倒是觉得观光旅游什么的都次要了,如此,正笑着,准备婉言谢绝,却听到粱湛开口了,微笑着说:“从小到大,每年总要来伦敦几次,但每次都是带着任务往返,来去匆匆,确实没有什么时间和机会专门旅游观光。”
听到他这样说,原本到嘴边的拒绝言词便吞了回去,我只好微笑着说:“只是太麻烦了梁小姐,实在不好意思!”
梁大小姐考虑十分周全,一路陪着我们参观,一路挽着我的手,拉着我说话,在外人看来,确然便是我同她十分投契的模样,如此,倒是免了我多余的担忧。
因为粱湛体力还不算好,只选了一条最为经典的路线。最先到达的是伦敦眼。从135米的高空俯瞰整个市区的景色,这只时尚而巨大的摩天轮确实像是一只上帝的眼睛,映射出伦敦市区远远近近各种林立的建筑和密布的树丛,而遥遥印入眼帘的泰晤士河一隅,便恰似一滴遗落人间的眼泪。
想要追寻那一滴上帝的眼泪,所以立即又到码头上乘船。梁大小姐专门包了一艘船,只带最为信任的数人上船,沿着泰晤士河南岸徐徐滑行。沿岸的景致确实非凡,一路看着议会大厦,圣保罗大教堂,伦敦塔和塔桥一一地从眼前掠过,同时也有不少是新建的代表性楼宇。各种新旧建筑交替出一种历史和现实交相辉映的独特氛围。
梁大小姐走到了甲板上吹风,依旧让我留在舱里陪着粱湛。
我渐渐习惯,也不拒绝,伸手,剥水果给他吃。风刮过来,有些发丝在风中漫扬,忽然就感觉到他伸手,捉住了我侧飞的发丝,我不动,只作不知,待剥好了水果,方徐徐转头,慢慢让发丝从他掌中滤出,递水果给他,说:“我早想到这里看看,真的不错……”侧脸,看到他凝望着我,眼神中漫着太多我无法读懂的元素和味道……
日光很好,一片一片洒在甲板上,漫着金光。
他的伤口一时还不能完全痊愈,然而这样的日子,终究不会一直延续下去。
上帝假借建筑师的妙手,在人间留下一只观察世情的眼,刻意地只让人看到美好、繁华和安详,而悄悄滤过贫困、疾苦和阴霾。然而,有眼睛的地方便会有眼泪,连上帝尚且如此,草草一介尘世凡人,又如何可以预期到某种例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