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微匆匆来禀道:“斯使令, 人已经到了。”
久久不闻斯夭吩咐。杜如微略一诧异, 抬眼望去, 只见斯夭神情复杂, 竟似一言难尽。
“斯使令?”
斯夭迟疑了一下, 道:“她哭了……”
杜如微奇道:“谁哭了?”
斯夭举了一举自己受伤的手掌。
杜如微道:“是那个胆大包天伤害使令的方棫贱妇?”
斯夭冷冷瞥了他一眼。
杜如微有点错愕, 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
斯夭单手托腮, 道:“怪了,我好像没有想象的那么得意开怀。”
以她身份贵重,何须手段下作。之前挑中皇甫思凝和柔欢,不过是为了给方棫找茬, 让两国修好化为泡影。但后来百般侮辱欺凌皇甫思凝,目的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一开始是暴怒,恨不能将她抽筋扒髓, 后来要的不过是对方服软求饶,最好痛哭流涕, 悔不当初。
可是一直未能如愿。
没想到方才那么轻易无意地见到了——
却不是因为她。
斯夭晃了晃脑袋,道:“不提她了, 惹我心烦。”她看向杜如微,“确定没错?”
杜如微道:“那个蓝山郡尉叫段惜迦,曾在京中为官多年,博览典雅, 精核数术,画技精湛。他是皇甫云来的干儿子,人称‘十虎’之一。不想上个月得罪了便宜干爹, 贬谪此地。再加上那一位有擅长丹青之名的柔公子见证,画像精准应当是十拿九稳了。”
斯夭道:“很好。他们人在哪里?”
杜如微道:“就在牡丹厅候着。”
斯夭微一昂下颔,道:“去罢。”
他们二人不慌不忙下楼,牡丹厅内等候的方棫众人则是已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急得团团转。
段惜迦一见她,立刻堆了个谄媚笑容,上前道:“斯使令。”
斯夭略一颔首,道:“段郡尉。”目光径自望向他身后人,唇角一勾,有些揶揄,“柔公子。”
柔欢脸色极其苍白,眼中燃烧熊熊怒火。单薄身形被另一个圆滚滚的身子牢牢按住,强自按捺住,道:“斯使令。”
段惜迦介绍道:“斯使令,这位是我朝今年的新科状元,苏修撰。”
苏画松开手,笑着行礼,道:“斯使令。”
斯夭并不将这样的小人物放在眼里,只轻笑道:“段郡尉已经将画拿来了?”
段惜迦忙不迭点头,示意仆从奉上一副画,道:“不错。听闻斯使令有求,我昨日连夜画出了这一副皇甫丞相像。”
斯夭定睛看去,眯了眯眼,问道:“柔公子,你看这画作如何?”
柔欢梗着脖子不说话。
苏画打了个圆场,道:“斯使令不知何来意趣,好奇我朝相君的画像了?”
斯夭耸了一耸肩,道:“我久闻皇甫丞相风华美名,不行吗?”她眼波一流,“你见过他么?”
苏画道:“但幸有过一面之缘。”
斯夭道:“那你帮我来看一看好了,这一副画是否肖类其人?我真怕他速涂乱抹,故意糊弄我一通。”
段惜迦的笑容有点僵。
苏画上前,沉吟片刻。
斯夭问道:“你觉得如何?”
苏画老实道:“段郡尉雅擅丹青,无人不晓。此画更是活灵活现,宛若皇甫丞相真人在目。”
斯夭点了点头,手指虚虚掠过画像上的眉眼,道:“那就巧了。”
苏画轻道:“什么巧了?”
斯夭抬眼,苏画微笑。
他眼睛不大,形状微弯,几乎淹没在层层肥肉里头,偶然一眨却异常明粲,如能窥测秋毫之末。
斯夭戏谑道:“你眼睛真小,能看得准么?”
苏画大言不惭道:“有目则灵,不在于大。我这一双眼睛,甚清照,视日不眩。”
斯夭微嘲道:“我是否该效仿裴氏,称赞一句你这双眼烂烂如岩下电?”
苏画赔着笑脸道:“斯使令隽爽有丰姿,年纪轻轻就能出使一国,少年高位,实在叫人羡慕不已。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他明明满脸都是真诚笑容,听上去总叫人不是滋味。
斯夭道:“这有何可羡慕的?值得羡慕的是书兰令,他与我一般年纪,才高八斗,深得圣眷,哪里需要远离中枢,出使他国?更何况是这种穷乡僻野,一无花月美人,二无琳琅珍馐……”目光缓缓流转到画像上,“说起美人,我朝那位‘貌美如花’的傅渊亭大学士,也不过如此了。这位皇甫丞相没有生为女儿身,真是可惜了。若是他有女儿……”
苏画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斯夭收了声,低低笑着呢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苏画见她神色莫测沉郁,不由问道:“斯使令?”
斯夭摆首道:“恰好想到一件事。说不定是我猜错了。”
有人下楼的脚步声接近,熟悉已极。斯夭抬首,眉梢唇角皆荡着风情万种,慵懒而优雅。
“凤将军。”
这三个字一出,修罗现身,比任何黄钟大吕更加震撼。段惜迦与柔欢皆不由自主脸色一白。饶是苏画定力,也不由屏息凝神望去——
然后瞪大了双眼。
一只柔荑猝然摸上他的胸口。斯夭曼声道:“苏修撰,你见过她?”
苏画道:“没,没有。”
斯夭感受着手下慌乱的心跳,嫣然一笑,又是一揉,道:“小胖子,你还想当小骗子了?”
苏画蓦地后退一步,正色道:“斯使令,请自重。”
斯夭收回手,上上下下打量着苏画。她面若桃李,静如处子,苏画的腰抵她三四个,她却能望着他如此专注出神,恍若望着什么神仙妃子。
这副光景落在凤春山眼里,着实颇为滑稽。她问道:“你怎么转性了?”
斯夭凝睇她的神情,一无所知的神情。
“这一趟出使,真是赚大了。”
凤春山道:“你说甚么?”
斯夭咯咯地笑起来,道:“凤将军,彼肤见谫识,管窥蠡测,一时错失,以至于我们现在不是一路人。否则我是真的不忍心啊。”
凤春山冷冷道:“现在?我们何时又曾同路过了。还有,你的笑声太像母鸡了,还是改改罢。”
斯夭道:“令氏亡了。”
柔欢与段惜迦面露不解,苏画的手心里悄悄渗了汗。
斯夭的道:“功者三分,凤将军必定占其一。”顿了一顿,似乎想借此试探凤春山的反应,但一无所获。明明言辞如晴天霹雳,惊得众人骇然不已,声音反而愈发缠绵多情,“这世上只剩下一个半姓令的;那一个不知道死在哪里的破庙野山,那半个……好像昨天还在凤将军枕畔侍寝。”
柔欢悲泣了一声,握紧拳头冲上前喊道:“凤春山,你这个灭绝人寰的恶徒!我与你不共戴天——”
苏画上前拦腰抱住他,小声而焦急道:“柔公子!柔公子!”
斯夭笑嘻嘻地看着他们,又看向凤春山,道:“凤将军,苦主找上门来了,这下可怎么办?”
凤春山连一眼也没有施舍过去,道:“你派人来说有要事商谈,就是为了这点鸡毛蒜皮?”
柔欢还要说话,苏画连忙捂住他的嘴,垂首道:“儊月使节真是与众不同。”
语气平静,不露怒意。
斯夭道:“我一开始真不知道这芝麻大点的破地方,还有你这样的妙人。”苏画尚未开口,她轻声道,“你在哪里见过她?皇甫府?”
苏画目光湛清,微显出一丝恰如其分的疑惑,道:“斯使令,你在说甚么?”
斯夭正待说话,外头又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隐隐是女子叫喊。
凤春山眼底微寒,道:“什么破烂货色也敢到驿站来撒野了?”
柔欢分辨出了这是谁的声音,连忙挣扎着出声,道:“不是,不是!她是和我一道……”
斯夭接口道:“她是我的客人。”
凤春山道:“那就管教好你的客人。”
斯夭瞥了一眼苏画神色,徐徐道:“去请她进来。”
仆从应声而去。
斯夭转身,如玉手指点了一点画像,几乎像小孩子炫耀自己找到了七夕的蜘蛛一般,道:“凤将军,你看。”
画上是一身贵重紫袍的男子,姿容俊逸,风神玉骨,发间簪了一朵紫薇花,在一刹那黯淡天地。
凤春山不置一词。她的容色极冷,如巉岩上万古不化的冰雪,只可远观,不可接近。
她越是这样,斯夭心情越好。弯起眼,道:“我上一回见王世女的时候,她还未及笄,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那般风流雅丽,却不似凤天王样貌。我一直在想,凤将军与王世女的母亲,一定是一位绝世艳姝……”
凤春山打断了她,问道:“你想说甚么?”
斯夭莞尔一笑,甚至游刃有余地看向苏画,笑吟吟道:“苏修撰,你猜我想说甚么?”
苏画夹在她们二人之间,头一次发觉,要维持笑容也如此困难。
斯夭没什么恶意,也并不是在嘲讽。她是真心这样想,然后顺口这样说。想就想了,说就说了,对她而言都是事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见不得人的,另有其人。
苏画瞩向那曾经熟悉的面容。他那时候就在想,究竟是怎样光华绝代的父母,才能令这样一双眼睛生在世上,要让将来所有为之倾倒的人辗转不安。
是熟悉,又不熟悉。那一抹高傲惊艳一般无二,可是在皇甫思凝身边,他从未见过她露出这样孤寂无垠的眼神。
大爱道寺檀香袅袅,梵音阵阵。远处有飞鸟入山,林中清鸣。她的声音仿佛还绞缠在他的耳畔:“我的就是我的,谁都不准抢。”
她道:“我又不是真的傻。”
她还道:“这和霜儿是谁的女儿有什么关系?”
傻不傻,有没有关系。有些事情没有人能够抢走,除非——
她先弃如敝屣。
脚步声纷迭踏入。苏画回过神来,眼帘里映入一个碧色身影,唤道:“绿……”
那碧色身影无暇理睬他,风风火火地直冲向凤春山的面门,怒吼如石破惊天。
“凤竹你这个大混蛋!”
然后一拳打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绿酒:混蛋,吃我友情破颜拳!
兜兜:姊姊终于和我一个待遇了……(捂脸嘤嘤嘤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王戎字冲,形状短小,而目甚清照,视日不眩。裴楷曰:“王安丰眼烂烂如岩下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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