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思凝被摔得头昏眼花, 好一阵子后才恢复清明。香床勾帐, 鼻息间依旧缠绕着云雨的余韵。她慢慢眨了一眨眼, 迟疑道:“兜兜?”
凤春山半跪在床边, 居高临下地凝睇着她。
皇甫思凝惘然道:“兜兜是谁?”
凤春山不耐道:“别给我装傻, 也少惺惺作态, 装成这种清纯无害的狐惑妖孽模样。兜兜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皇甫思凝这三天被她折腾得骨头都快散了架, 莫名受了这不白之冤,还被当面骂作狐惑妖孽,一时哭笑不得,连气都生不起来, 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甚么!什么兜兜……”
凤春山缓缓道:“定海玉。”
皇甫思凝身子一僵。
凤春山道:“你都知道我身上那是定海玉,怎么会不知道兜兜是谁?”
皇甫思凝道:“你说的她,是……凤欢兜?”
凤春山蓦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冷冷道:“兜兜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
皇甫思凝有些恼了。凤春山掐得并不算重,她挣扎了一下, 居然得以松脱,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秀眉尖簇若刀, 愤愤道:“你们儊月平西的王世女,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和我无冤无仇,毫无交集,你找我要人, 我找谁要人?”
“无冤无仇?”凤春山在唇齿间慢慢咀嚼了这四个字,忽然笑了,“你不知道兜兜是谁?”
皇甫思凝道:“她不是你妹妹吗?”
凤春山道:“你不知道兜兜, 那你知道谢猗吗?”
谢猗。
猗猗硕人,如玉如金。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无名的叫嚣声刺进她的耳朵,来自渊薮的叹息,来自泥黎的烈火。脑海里迸出了暗夜的闪电,皇甫思凝呢喃道:“兜兜。”
那是多么遥远的以前。
她已经忘了那时的自己到底是几岁,大约是有一年,她躲过了嬷嬷和侍女,偷偷误闯了那一片竹林,然后毫不意外地迷了路。她攥着自己的衣袖,也不知道害怕,迷迷糊糊地走着,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了起来。
有一个声音轻道:“兜兜,你回来了?”
他抱了她很久,很久很久,好像她是他所拥有的一切。这是她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他肌肤相触。是她的父亲,是她的血亲。所以她也记了很久。
他再也没有那样抱过她。皇甫思凝无数次地想,也许那只是颠倒时光里的错觉。因为他从来没有爱过自己,她做什么都是错,呼吸都是罪孽。那只是因为太过于渴慕,生出的错觉罢了。
但那居然不是错觉。
皇甫云来拥抱的并不是她,而是兜兜,是凤欢兜。
是他唯一心爱的女儿。
是凤春山唯一的妹妹。
皇甫思凝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胸腔里的那个东西在跳跃,在颤抖,在鼓动,仿佛被海水一瞬间填满,吞噬了所有生的气息。
魔鬼在唤她的名。
“霜儿。”
凤春山抬起一双金色眼睛,瞳仁仿佛在熔浆中融化的孤岛。明明没有肢体接触,那视线却比任何枷锁更加沉重而有力,令她血液沸滚,心跳如狂。
皇甫思凝闭上眼睛,按住自己的胸膛。
凤春山道:“怎么了,不是你让我这么喊你的么?”语气轻佻之极,仿佛面对一个千人枕万人睡的娼妓,可以随便糟蹋,“你爬到我身上的时候浪着叫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副表情。”
皇甫思凝用力摆首,嘴唇发白,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凤春山走近了,伸出手抵上了她的喉头,不轻不重地一点。
白皙纤长的指头,在触及肌肤的那一刹,凉薄得令人心悸。
仿佛就要这么直接捅入她的喉管,撕裂血肉,吞噬得丁点也不留。
凤春山的动作从戳刺转为掐扼,渐渐收拢掌心。
皇甫思凝呼吸困难,眼前一阵一阵晕眩。
熟悉得刻骨铭心的声音,穆若清风,依旧柔柔缱绻在耳际:“古人说,未知生,焉知死……这话不错。可是死死生生,生得好,不如死得好。”
凤春山轻笑道:“霜儿,等这边的消息传到京中,你哪里还有脸活下去?这般不堪屈辱,我替你解脱了罢……”
暗夜的闪电一次又一次划破。热恋在黑暗当中盛开,自以为照亮了从此之后的人生,殊不知也向着更深的未知深渊敞开了自己的内脏,暴露出最柔软的血肉,任人践踏成尘埃。
盂兰盆节当日,她们一起去了神光寺,在银杏树上挂了祈愿红绸。又去了城隍行宫,望尽中元风候。她还记得城隍庙前的对联。上联是:泪酸血咸,悔不该手辣口甜,只道世间无苦海。下联是:金黄银白,但见了眼红心黑,哪知头上有青天。
世间无苦海,头上有青天。
万象由她造,万法由她起。
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出来。
凤春山望定了她的表情,缓缓颦起眉。
皇甫思凝勉力睁开眼睛。明明已经几乎无力再站立了——可冥冥之中鬼使神差——朝凤春山探出了手。
凤春山居然不避,自己也未发觉手指失力。
皇甫思凝的指尖抚上她的眉间,气若游丝道:“你……不要皱眉……”
——你不要皱眉头。
有谁在她的耳畔轻叹,目光温润如黑珍珠,笑靥恬然。
——你生得那么好看,老是拧着眉毛多可惜。
有谁与她唇舌相依,抵死缠绵。仿佛行走在滩涂的鹅卵石上,忽然看到夜空那头绽放了烟火。
凤春山突兀松开手,好像被什么蒙昧的野兽咬了一口。
她望着皇甫思凝,如同望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皇甫思凝浑身几乎脱力,只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靠在墙壁上,全凭最后的自尊才能让自己不至于瘫软如泥。
凤春山盯了一会,眸子里的金光居然渐渐散去,问道:“你不怕?”
皇甫思凝甚至没有力气去顾及脖颈上尖锐的闷痛,只是一声又一声咳嗽,几乎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大量涌入的空气是救赎,也是折磨。她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擦了一擦眼睛,慢慢说道:“你恨我——这又如何?我在这世上旁的没有,最不缺的就是无止境的怨恨。”
她牵起妃白色的唇线,有一种奇异的疏静,仿佛在一刹那,绽放出雪黯红尘的幽柔,又在短短的片刻,云英散尽,落红满地。
“我父母造孽如斯,对我怨之入骨恨不能生啖其肉的人多着了,差你一个么?”
没错。她不缺旁人的怨恨,也不差眼前人一个。
不过是错爱了而已。
不过是再也得不到幸福而已。
皇甫思凝道:“凤将军,我规劝你一句。王世女失踪这样的大事可是重中之重,刻不容缓。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和我谈天?”
凤春山的眼神渐渐冰冷,游离在她身上,如同最阴暗滑腻的蛇,蜿蜒在死去女人苍白的尸体,问道:“你真的不晓得兜兜的下落?”
皇甫思凝道:“凤将军,你有功夫耗在我这里,说不准找到王世女的时候,她都凉了。”
凤春山笑了一笑,道:“好。”
皇甫思凝摇了一摇头,道:“凤将军谬赞了。”
凤春山平静道:“你若想走,我不拦你。你且好好掂量。”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皇甫思凝目见她的背影消失,如同在一霎那被抽干了三魂七魄,眼前一黑,竟连站也站不住,瘫软在地。咬紧了下唇,一直到唇齿间满是血腥气,几乎活活咬下了自己的血肉。
指尖蓦地传来一阵濡湿的柔软。
皇甫思凝慢慢定睛,发觉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毛绒绒的白犬,只有猫大,正在舔舐她的手指。她动了一动,白犬停下动作,举首望她,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又圆又大,异样清澈,甚至能够照出她此刻的神色。
“捷飞,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门是半开,有人不请自入。皇甫思凝回头一瞥,正遇上一张勾魂摄魄的妩媚面容。
斯夭嘴角带笑,梨涡浅浅,道:“小娘子,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皇甫思凝没有答话,只顾着缓缓抚摸着白犬的耳朵。
斯夭也不动怒,道:“小娘子可是伤心了?别介意,别介意。凤将军与吾等不同,她是武人,一向粗蛮无礼,负尽美人恩。”
皇甫思凝有些出神,垂眸望着白犬,问道:“它叫‘捷飞’?”
斯夭怔了一怔,道:“对。这个名字是取自它善于奔跑,捷甚于飞也。”
皇甫思凝微笑道:“我以前也捡过一只狗。”她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下,“是一只细犬。没有这么白,也没有这么好看,大概七八个月,又瘦又小,眼睛特别大,又黑又亮……”
斯夭本想道:“你这随便在街上乱捡的细犬,也配和我这西凉进贡皇帝亲赐的狮子犬比?”但看着皇甫思凝的神情,这些话不知为何说不出口,只沉默凝视。
皇甫思凝道:“我娘亲那时候刚过世。我特别喜欢那只小狗,翻了古今好多典籍,想要为它取一个好名字。”
她停了下来,喉头如哽塞。
斯夭不由问道:“你取了什么名字?”
皇甫思凝道:“还没来得及。”
还没来得及取名,那只小狗就被皇甫云来踢死了。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打算给捡来的东西取过名字。
十余年的时间里,只为一个人破了例。
皇甫思凝捂住心口。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出来。
尤其是面前还有这个跋扈乖张的混账。喊打喊杀生死一线的时候都熬了过来,何况是现在?
斯夭望着她,眼睛越睁越大。
皇甫思凝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能哭。可是眼前已经一片模糊。
有什么珠子似的东西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捷飞乖顺地舔着她的手指,吮去上头的水渍,仿佛安慰亲近。
那唯一的例外,是因为——
“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大纲这个地方有一段家暴戏份,狗子和斯夭是顺着血味寻过来;后来一想,安排霜宝在这里真的被打个半死好像有点太凶残……所以删了删了。嗯,说好的要当霜宝的亲妈!
虐霜宝的戏份已经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就是搞事小分队二队长绿酒小姐姐登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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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现在甜滋滋萌哒哒的文案被控诈欺xd;所以我把最早的一版文案也放上来了:
这是乱世。是恶鬼的火宅,是人间的泥黎。
这里有月下桃花、春风拂面,有漫天烈火、遍地腥云。有即将分崩离析的家与国,也有三生石前的柔情蜜意、海誓山盟,恨不能将一颗心剜出来换得一吻。枯骨和鲜血在万里之外,而她的掌纹印在她的手心里——
以江山之重,以血海之深。恩怨轇轕,情仇交织,罪障与爱恨经百千劫,常在缠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