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太师脸上现出不赞同的神色:“话不能这么说。他既然能回来, 说明命中有些福报,日后我们更宠着他些, 若有不测,他尚能替我们多挡几次灾祸。至不济, 白府不缺他那口饭吃,陛下也不缺那一个虚名头的安乐侯。”
白贵子鼻翼里发出哼声,终究没再多说话。
他与白桦虽是同父同母所生,但彼此间差了十岁,等白桦能记事走路渐渐长大时,他已经奉诏入宫,成了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贵子。
对于这个根本没见过几次面的弟弟, 他并没什么感情。是以当初父亲对他说要把弟弟当作挡灾厄的弃子来养时,他虽然有些诧异于父亲的决断,却没反对。
若父亲母亲都舍得,他这个当大哥的有什么舍不得的?
只是他身为一个哥儿, 进了皇宫便是皇家人, 若是把弟弟当弃子的话,这偌大的白府由谁继承?想到这儿,白贵子又暗笑自己的迂,虽然府外只知道白家有两个嫡子,长子入宫,幼子封侯。他却知道,父母身边还有一个更小的庶子白安存在, 只不过白安从小就名声不显,又深居简出,因此除了少数几个人外,其他人竟然并不知道。
就算庶子不行,父亲母亲非要个嫡子嫡孙,也不难。就算老夫妻俩不打算再生,白桦已经十六,随便往他房里塞个丫头,怀了身子就是白家的种。若想身份尊贵些的,就在京里寻户有头脸的人家下聘即可。
当年白贵子听说父母突兀地做出放弃弟弟的打算后总有些怪怪的,但白太师心思一向深沉,白贵子又事不关己,诧异了几天之后,那种情绪便下去了。
后来白桦长大,果然为非作歹,却不爱姑娘,只顾着往府里塞哥儿,还一看就是那种不能生育的。白贵子心中的古怪情绪再次升上来,却看到陛下也只是纵容,便又压了下去。
后宫是陛下一个人的后宫,他再得宠,背后仗着的亦是皇帝的势,他不可能明知陛下的态度还硬往上撞。
再后来,他便听说府里新添了弟弟白安,是个丫头生的,生下来身子就不好,又不得父亲喜欢,跟个隐形人似的养着,便不再关注。
当然,偶尔他也会感叹一声,如果当初先生下来的是那个庶子,而不是白桦的话,白府就不至于指望一个庶子支应着。
虽然他不知道白桦到底需要被推出去挡什么灾厄。
说起来,他毕竟是入宫的人,父亲已经不像早些年那样事事都和他商量让他知道了呢。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回宫了。”白贵子站起身来。
白太师一直等到白贵子彻底离开太师府,这才去了后院正房看白夫人。
传说中正在卧床休息的白夫人坐在床边,见到白太师进来,她起起来:“相公,如何?”
“大概都压下去了,老二并没起疑心。”白太师道。
“妾身能去看看他吗?”白夫人小心翼翼地问。
白太师有几分不耐烦地抬头看她:“有什么可看的?”
“他,他毕竟是我们的孩子……”白夫人低声说。
“那又怎么样?”白太师看妻子脸色一白,察觉自己说的话过于凉薄了些,放缓了口气,“并非我不顾情份,只是十六年前我们选了那条路,就再没有反悔的可能。你多看他一眼,就多一点放心不下,于事无补,于你无益。枝如……”他突然叫了一声白夫人的闺名,“我是为你着想,这十六年中,你并没真正看过他几次,做得很好。我是不想你将来伤心,他终究是要被舍弃掉的。”
“相公,如果当年我们……”
“枝如!”白太师的口气严厉起来,“我们太师府一直对陛下都忠心耿耿,此心天地可鉴。刚刚的话,以后千万不要再说!”
白夫人低下头。
看到妻子妥协,白太师缓和下来:“自从陛下登基,一直对白府荣宠有加。枝如,你并非只有幼子,宫里那边,还要多照应呢。”
宫里需要照应的,自然就是白贵子了。
白贵子能在宫里站稳脚跟,盛宠不衰,一方面是长相出众,手段繁多,但如果没有太师府做坚强后盾的话,亦不可能稳稳当当地走这么多年。
想到白贵子,白夫人有些犹豫的眼神终于渐渐坚硬起来。
“夫人……”外面有下人的声音响起。
白夫人听出是身边贴身伺候的红歌,开口问了一句:“什么事?”
“安公子身边的李奶妈过来了,说安公子有些些发热。”红歌道。
白夫人皱了下眉头:“叫人取了我的对牌去请个郎中来看看。”绝口不提其他事情。
白太师听到脚步声离开,这才不赞成地道:“就算安儿不是你亲生的,好歹在你身边养了这么久,你最好多关心些。”
白府嫡长子是已入宫的白贵子,嫡幼子是安乐侯白桦。至于三公子,或许是因为妾室所出,太师和夫人并没表现出看重,府里的下人也便理所当然地忽略了。
甚至外面的人基本没人知道白府庶子的存在。
白夫人低声道:“假如十六年前出生的不是桦儿,那该多好。”
“过去的事,还想那么多干什么?安儿虽然不是你亲生,当初去子留母还是我主动提出来的,你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说着站起身离开。
朝堂上,大臣们一直对是否尽快向攻破边城的部落出兵并没达成统一的意见,每天的朝议就是争吵,吵得乌烟瘴气。
局势紧张,就连平日里极少出现的南静王爷这些天都按时上朝。只是这位仍然一直口观鼻,鼻观心,根本不肯主动出声。
“甄弟,此事你怎么看?”就在众位大臣再一次变成乌眼鸡的时候,宝座上的那位九五之尊突然开口问道。
大臣们一愣。
这些天皇上基本上任他们吵来吵去,却从没开口制止过,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点名询问某个人的意见。
“回陛下,臣弟认为当战。”严甄的回答简单明了。
他的话让主战一派的大臣们乐翻了天,可反战的大臣就不高兴了,他们立刻出列,洋洋洒洒引经据典,从天时地利人和各种角度来论证这位南静王爷话里的荒谬性。
严甄并不搭理他们。在他看来,这些大臣纯是享受惯了,他们反战也并非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从国家社稷角度着想,认为一旦打起仗来劳民伤财,而是生怕揽责上身。
不过龙座上那位可没真的昏庸到任人摆布的地步,这些人心里打的都是什么小九九,严甄知道,他这位皇兄心知肚明。
他唯一要做的,是确保领兵出征这件事,能切实落到自己头上。
这事其实不难。反战的大臣绝对不会蠢到把这差使揽到自己身上,主战的大臣同样只是嘴上叫得欢,真要让他们掺和进来,他们大多会推三阻四。
五日后,南静王领兵去平定边疆。
就在他离开后不久,陛下偶感风寒,虽然吃了太医院开的药,却并不见效果,这样辗转一月有余,竟然病得更加重了,最后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上朝。
后宫虽然妃子哥儿不少,但只有四个皇子,大皇子十七岁,二皇子刚刚十岁,三皇子和四皇子更是只有五六岁。
皇上虽觉得自己病得蹊跷,却始终找不到蛛丝马迹,他甚至把太医院从上到下清理了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现。
倒是大皇子,许是觉得他病倒之后自己来了机会,竟然在某天夜里开了宫门准备造反,幸好值夜的侍卫和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忠诚,拼死护着他,这才替他争取到等来援兵的时间。
等羽林军们进入皇宫之后,大皇子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拿着剑冲向皇帝,意图同归于尽。
皇帝身边一个叫四平的太监以身护驾,被一剑穿心,当场死去,皇帝被撞到一边,只伤到了手臂。
事情平息之后,太医院的太医们替皇上裹伤,这才发现大皇子的剑上是涂过毒药的,说不上见血封喉,却是无解之毒。
皇帝知道此事后,身子晃了几晃,终于再也撑不住,彻底倒了下去。
“宣白太师和安乐侯进宫。”皇帝昏迷之前下了一道口谕。
白太师急匆匆带着白桦进了宫里,一路上遇到的宫人们各个表情慎重,举止比之平日小心了数倍不止。
大皇子造反压了下去,不允许外面乱传,不过白太师却从暗处得了消息,这时候少不得叮嘱白桦几声,要他注意分寸,不要像从前一样跳脱,冲撞了陛下。
白桦低眉顺目地应了。
放在从前,白太师或许要奇怪,甚至追问几句,这时候他满心满眼都是陛下的伤势,根本顾不了别的,只是匆匆往皇帝的寝宫走去。
殿门外守着的侍卫都是生面孔,白太师却并不意外,冲他们点点头,转身拉着白桦的手,压低声音道:“随为父来。”
许是太忧心了,他用的力气奇大,似乎生怕白桦跑了一般。白桦脚下不过微慢,就被他差点儿拉了个跟头。
“爹,当心些。”白桦手被拉得生疼,只觉得手腕都要断了,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儿子又不是药。”
由于是从现代穿来的,再加上一直觉得皇上不太对劲,他对这位九五之尊并没多少敬意,说出的话便带着平日里的随意。没想到白太师骤然回身看了他一眼,眼底满是压抑着的黑色与决然,让白桦与他目光交视的瞬间竟然毛骨悚然。
那一刹那他几乎以为白太师要从他身上咬几口肉下来。
急匆匆进了里面,白桦悄悄扫了一眼四周,惊讶地发现屋子里虽然满是药味,帐幔低垂,除了一个姓穆的侍卫统领之外,只在床边站着一个耷拉着眼皮的老太监,竟然没见到一个侍立着的太医,更没有宫女在场。
这是怎么回事?
正想着,白太师几步上前,拉着他给龙床上躺着的皇帝见了礼。
起身之后,白太师才松开他的手,白桦赶紧用另一只手揉了半天。玛蛋,肯定青紫了。老爹虽然一向居心不良,却走着伪君子的高端路线,今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化身成疯狗了。
想起陛下伤重却突然宣他们父子两人进宫,白桦莫名地有一种危机感。他悄悄往角落里挪了几步,抬头却看到那个侍卫统领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眼中带着一丝笑谑。那意思仿佛是在说:你躲啊,就算躲到老鼠洞里,我都照样能把你挖出来!
白太师走到龙床边,俯下身子小声地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话,皇帝本来已经面色青紫,气息奄奄,听了他的话后突然睁开眼睛,急促地道:“快,快些!”
快些什么?白桦有些莫名其妙,后背的汗毛竖得更多了。如果不是那个姓穆的侍卫统领盯着,他巴不得现在就转身跑出去。
“桦儿,你过来。”白太师转身对意图远离的白桦道。
白桦慢吞吞走上前两步,停下了。
白太师眉头紧皱,声音里有毫不掩饰的怒气:“桦儿!过来!”
老太监忽地道:“陛下,白大人,安乐侯的区区一碗血已经无法压制陛下身体里的毒性了。”
白桦眉头一皱。一碗血?压制毒性?什么意思?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他又想骂句玛蛋了。
白太师脸上现过一丝犹豫,瞬息不见:“既然这样,那就麻烦先生重新施咒吧。”
堂堂太师,竟然管个太监叫先生!
白桦越来越觉得诡异。不过他从来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就算严甄远在千里之外,无法救他,他也没打算让对方轻易得手。
虽说目前的形势他还没怎么弄清。
“安乐侯年纪尚幼,想完成这般大的咒阵,怕是需要侯爷全身的鲜血才可。而且咒阵完成之前,侯爷都必须活着,不然就会施咒失败。”老太监说话的口气平板得泛着死气,似乎说的并非是人,而是畜牲禽类。
白太师眼皮都没抬,低声道:“十多年前,我们白府就已经进行了选择。那时我们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能够为陛下尽忠,是桦儿的福气。”
白桦藏在袖子中的左手微微一动,一把匕首无声无息地在他手中出现。
知道严甄将有大动作之时,他就一直为日后可能出现的危境做准备。没想到这些人竟然趁着严甄不在的时候动手,更没想到他们是冲着他来的。
幸好,老太监的那句“咒阵完成之前,侯爷都必须活着”让他看到了希望。
若果我真的无法安稳活下去,你们这帮人谁都别想用我的生命换取你们想要的东西!
只是,他刚要动手,就看到那个穆统领突然欺近身来,一手紧握住他的手腕,另一手则趁着身体挡住殿内其他人视线时做了个微小的手势。
白桦眉头一皱。
这个统领竟然是严甄的人?
一个闪神,穆统领便收了他手里的匕首,同时指甲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割,立刻便出现一道伤口。
鲜血,一滴滴落下,在地下形成诡异的图案。
白桦体内力气渐渐流失,身子却丝毫动弹不得,眼前阵阵发黑。
眼看着地上的图案渐渐有了雏形,白桦冷哼一声,抓着他手腕的侍卫统领看他一眼,突地伸手在他手腕内侧拂了一下。
向外奔涌的血止住了。
另一边,老太监发现图案中断,立刻神色俱厉地看过来:“怎么回事?”
白桦看向白太师:“爹,我只有一句话想问问你。”虽然流了不少血,不过知道严甄有安排,他并不惊慌。
穆统领看到他坦然的神色,心中暗暗惊讶。虽说自己先前有过示意,但被放了这么多的血毕竟不是假的,放在一般人身上说不准就会怀疑犹豫暴怒。
许是看他快死了,白太师难得地正了正神色:“什么话?”
“你真的把我当成过你的儿子吗?”白桦轻轻地问。
白太师眉头一动:“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以为你能安享这十六年的荣华富贵?”
“哪怕十六年之后会全身鲜血流尽而死?”
“能为陛下分忧,本是我白府上下的荣耀。”白太师毫不迟疑地说。
白桦紧紧闭上了嘴。
龙床上的皇帝猛地动了一下,喘息着说:“怎么还没完成?”
老太监赶紧回道:“陛下,马上就好。”说着对侍卫统领使了个眼色。
侍卫统领没动,寝宫一直紧闭的门却突然开了,走进来一个修长的身影。光线从他身后打进来,无形中给他增添了一种高大雄伟的感觉。
“那怎么行?如果小白死了,日后陛下再次毒发可怎么办呢?”进来的人徐徐说道。
白太师平静无波的眼神骤然一缩:“南静王?你不是现在应该在边城?”
严甄施施然笑道:“如果我现在在边城的话,你们想害死小白的事岂不就要如愿了?”说着他对白桦招了招手,“小白,快过来,让本王看看你身上的毒解了没有。”
他这话一说出口,老太监和白太师身形大震,就连龙床上躺着的人都猛地支起半边身子:“你,你……”
“我什么?”严甄看着白桦在侍卫统领的护送下一步步走到身边,这才真正放心地把人拉到身后,看着龙床上形容憔悴的人,“如果不是小白十六年前就中了毒,唯用借用你们这个阵法放血为引才能彻底拔除他体内的毒素,你以为我会舍得让他在这吃人的地方走一圈,受这么大的伤?”他嘴上不停,手里却扣了一丸丹药,反手喂进白桦的嘴里。
老太监死死盯着侍卫统领。事到如今,毫无疑问,这个一向被他们当做心腹的人其实是个内jian。
白太师却顾不上这个,他完全被南静王话里隐含的意思震住,失声否定道:“你乱说什么?什么十六年前的毒?”
皇宫内外本该是皇帝亲自布下的严密阵仗,以防不测。可看到原本应该在边城的南静王竟然出现在这里,而外面还没有丝毫动静,他就意识到,一定出了什么不可测的变故。
可是,怎么可能?
明明一切走向都掌握在他们手中的!
严甄好笑地看着皇帝:“事到如今,陛下还想矢口否认吗?”
皇帝静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精气神:“甄弟,我没什么可否认不否认的。但你别忘了,你们南静王府一直站在朕这一边,当年的事如果不是你父亲出手,朕又怎么可能轻易成事。现在你和朕翻旧帐,能得到什么好处?”
严甄低笑一声,目光缓缓从白太师和老太监身上扫过,气场一下子强大得让人觉得肩上如压泰山。
“如果本王是老王爷的亲子,说不得一定要忠于陛下才是。可陛下不知道,本王……可是先皇的儿子啊!”
屋里众人脸色大变,白桦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想通之后,也不由睁大眼睛看着严甄的背影。
严甄不是老南静王的儿子,而是……皇子?
这是怎么回事?
严甄喂他的那颗药很见效,他现在手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止住血,而且那股头重脚轻的感觉也渐渐褪去。但前面的男人明显惦着他,说话的同时不忘反手将他拉近自己,让他能半倚在自己背上,以期他能站得舒服些。
算了,看在他是为自己着想的份上,放任自己进宫遇险的事就暂且放他一马。白桦一边想,一边伸手悄悄在他后背上画圈,却没意识到他能这么理直气壮地胡搅蛮缠完全是因为严甄对他十足的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