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了一阵, 雄辉说道:“对了汪女士要扩建她的咖啡屋, 想问问你有什么建议?”
安芝怔住,说道:“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学生,哪里有什么建议呢?”
雄辉笑道:“我也问汪女士来着, 她说你出身世家,什么都是讲究的, 又恨细心,但凡是你满意了, 别人想来也不会有多挑剔。我一想也有道理, 汪女士手上那间咖啡屋本来就是为了给有钱的学生提供一个去处,来的客人品味爱好应该与你差不多。”
说到这里,雄辉忍不住摸摸鼻子:“我跟你已经不是一国的了, 这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知是不是错觉, 安芝觉得他言语间颇有些失落。
安芝忍住笑意,说道:“汪女士家世显赫品位不凡, 她哪里还需要我提什么建议呢?”
雄辉忙说道:“这是个机会, 她那间咖啡屋别看小,倒能赚些钱的,依我看,不出两年一定做大,你趁这次入了股, 也是不小一笔收入。”
安芝问道:“我为什么要入股?”
雄辉说道:“这是个赚钱的法子啊!你想要在社会上自立,自然要有些进项。你还是个学生,社会关系简单得很, 要自己做出什么来实在不容易。不过……”雄辉顿住,想了想,说道:“你若想自己做些事业,我虽然不是很认同,也会尽全力帮你。”
安芝脸上微红,说道:“我并不需要你帮忙,如果我真的要做什么,并不需要你跑前跑后。我们关系即使再亲近,也没有这样劳烦你的道理。再者说,汪女士哪里是愁钱的人呢?她自己不缺钱,自然不用我入股的。”
雄辉还是微笑着,说道:“汪女士是不缺钱的,然而这间咖啡馆本来是她闲着弄出来玩儿的。她刚来上海时还和凌月出合伙办过服装公司,这种事情总是和朋友在一起做有意思。汪女士也有心请你加入的,凌月出现在深居简出,吕先生也出了家,她的至交好友都不常见面了,心里难免寂寞,你和她投缘,她是很希望能和你做朋友的。”
安芝忙说道:“我何德何能,结交先生已经是很荣幸的了,再说,我与先生也只是几面之缘,难道能和她投缘到让她起了倾盖之交的意思吗?”
雄辉说道:“你们女子交朋友的想法我并不能明白,但是我早说过,我要是第一眼看着喜欢,以后只能越看越喜欢,全世界说她不好,我也只觉得她好。”
安芝端起杯子,想了想,说道:“这倒教被喜欢的人惶恐不安了。”
雄辉叹口气说道:“不如你去问问汪先生去?我只知道她少年丧母,后来的太太对她也不是很好。”
安芝明白他提这个是要暗示汪曼云关心自己的原因,又不愿意点破她的处境,便不在乎地微笑道:“我这点身世没有什么可忌讳的,这么多年了,也不再觉得伤心,你大可以不必这么小心。”
雄辉看着安芝,迟疑了一下,伸手握住她的手,温暖干燥的大手覆在安芝手背上,传来阵阵热气。
安芝说道:“既然先生有这个意思,我自然随她的心意就是了。”
雄辉送安芝回周公馆时是下午五点钟,天已经有些昏黄。安芝请雄辉进去坐坐,算是一种关系的公开。雄辉陪着安芝刚进门,就看见走廊上走过一个行色匆匆的老妈子,安芝心里一紧,看了看雄辉,便快步走进老太太屋里。
果然不出所料,屋里有医生,看护妇,床边坐着青姨和几房太太们。再看床上老太太,双目紧闭,脸色青黄。
安芝身上都开始发抖,颤着音说道:“老太太这是……”
三太太红着眼圈,走了过来,说道:“今儿早上老太太突然喊疼,一会儿就认不得人了,医生都说……”说着,掏出帕子捂着脸,语气哽咽:“老太太的大限,只怕就是这几天了。”
安芝咬着嘴唇,走到床边:“奶奶。”
“奶奶”这个称呼,安芝在和老太太单独相处时说过,她这一声,倒教老太太有了点反应。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睁不开,眼睛成了一条缝,手朝着安芝的方向伸着。安芝忙抓住老太太的手,那微胖的手竟是冰凉的,指甲也是苍白不见一点粉色。
老太太的反应引起众人一片慌乱,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又毫无知觉地躺下,屋里才安静了下来。家里的几位老爷都开始忙活老太太的身后事,周公馆的人越来越多,都忙忙碌碌着。年前老太太的棺木寿衣就已经准备好,此时虽然忙碌却并不慌张。
老太太喘气越来越沉重,到了第二天清晨,安芝都一直抓着老太太的手。大太太劝道:“你先回去睡一会儿吧,哪有这么守着的呢!”
安芝眼睛通红,说道:“大太太,我不困。”
大太太瞧瞧韩氏,说道:“你也得替你们太太想想,她是儿媳妇,你是孙女。你都守着老太太,她哪有休息的道理?可是要一直跟你陪着老太太,她上年纪的人扛不住啊。”
安芝心里一凛,这个时候得罪三太太,总是不太明智。若是叫三太太觉得,自己更看重老太太,而不把她放在眼里,那往后的日子,难免吃亏。
犹豫了一下,安芝说道:“太太,您还是快回去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替您。”
三太太也是一脸忧色,说道:“不忙,我一个做儿媳妇的,应该守着老太太的。”说着,颇有深意地看了安芝一眼。
安芝咬着下唇,两个人互视却沉默着,最终,安芝一咬牙站了起来,说道:“太太也别累坏了……”才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蹲在三太太面前说道:“太太,我知道老太太器重您,您心里感念老太太,可是您该做的都做了,这么强撑着,于老太太未必有什么帮助,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不落忍。”说着,眼圈也红了。
韩氏叹了口气,说道:“还是你明白我的心,可是老太太病成这样,我哪能……”
安芝忙说道:“我帮您照看着,往后几位太太还有的忙呢,怎么能在这会儿就累坏身子呢!”
大太太也觉得有理,劝三太太说道:“也是,你从昨儿一早就守着,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办?我们这里数你当家久,你若是累坏了,哪里了得?”
韩氏经不住劝,一会儿便起身到旁边客房里睡下。安芝依旧守着老太太。然而她也是一天一夜没合眼,凑合着吃罢了午饭,便有些昏昏欲睡。朦胧间,看见老太太坐在沙发上,嘴里叹着气说道:“我活了几十年,临走却要受这样的折磨。”
安芝想安慰老太太几句,却说不出话来,这感觉实在难受,安芝使尽了全力想要冲破这不知名的束缚,一挣扎醒了过来,却发觉老太太的手更加冰凉。
安芝此时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她试探地摸着老太太的手腕,感觉不到丝毫脉动。颤抖的手伸到老太太鼻间,旁边大老爷见她的样子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了?难道……”
安芝说不出心里的滋味,眼泪真的是喷涌而出,一滴又一滴,大老爷有些急:“老太太她?”
“奶奶……”安芝跪在床前,趴在老太太床边哭了起来。此时已经有人听见动静跑进来,见状都跟着哭起来,慢慢的,痛哭的声音传遍周公馆。一会儿功夫,老太太的四个儿媳妇都趴在老太太床前失声痛哭,身边就有老妈子,亲戚邻居的太太们劝说,老爷们忍着悲痛也要劝解一番。
安芝被挤到一边,却流不出眼泪来。觉得实在突然,仿佛自己就置身事外,眼前的事情都像电影一样,是假的。她愣愣地看着青姨含泪帮老太太换上寿衣,又看见众人小心翼翼把老太太抬出屋子。等她走到外面,已经是满屋缟素。
安芝慢慢走到楼梯口,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突然间,她的手腕被抓住,一转身就看见雄辉站在面前,一脸焦急。
虽然早就知道老太太已然是不治,可是心里做好准备并不代表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不伤心。安芝眼泪才算是彻底释放,哭着说道:“老太太没了……”
周围人来人往,各忙各的,雄辉心头也跟着疼,想着把她抱到怀里软语安慰一番,却还是碍着众人的眼线,只是紧紧握着安芝的手,沉默了半天,才一字一顿说道:“还有我。”
安芝低着头,眼泪就掉在地毯上。
接着是报丧,入殓,守灵,到最后出殡落葬,整整忙了十来天。老太太生前有话,不能大操大办,虽然有所收敛,还是很郑重风光。葬礼结束,送走两位姑太太的当天晚上,周家便在十三老太爷和姜老太太的见证下将早就分配好的财产正式交给各房。
一切都进行地极为迅速,辣斐德路的三栋别墅之间的围墙又重新砌上,东楼西楼都转租出去,青姨一个人和一个大姐一个老妈子住在东楼。安芝随着三房搬进了吕班路的一幢别墅里,住在三楼。当她提着行李走进自己的新房间时,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这个月发生了极为重大的事情,国父遗孀和一切爱国进步人士公开发表了《中国人民对日作战的基本纲领》,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反响,民众抗日的热情像天气一样渐渐升温。安芝对于政治虽然关注,却从来不敢真的参与其中,但是她却不知道,自己极为亲近的人,会卷进这样大的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