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最近学生运动热情高涨, 大学校园里常不见学生, 有些老师甚至把自己的课程也奉献给了学生运动,接连请假。安芝向来对这样的事情不敢参与,没课的时候就躲在宿舍里看书打发时间。这天正翻开一本《舞宫春艳》瞧着, 突然间手里的小说便不翼而飞,抬起头才发现竟是被雁华抢去。
安芝笑道:“你要看, 说一声就能拿去,干嘛还要抢呢?”
雁华说道:“别打趣我, 我也不稀罕你这个东西。我是觉得奇怪, 外面闹得这样轰轰烈烈,你怎么还能耐心在这里看书!”
安芝拿回小说,说道:“这又奇怪了, 难道所有人都该上街去闹运动吗?普通市民对这些事情可是避之不及, 生怕惹出什么事端。”
雁华一撇嘴,说道:“那些小市民知道什么?你一个堂堂本科大学生, 难道也和他们一样的见识吗?你知道现在学生里有一个叫裴宏宇的领袖, 也是北平来的大学生,他就很有勇气。”
安芝站起身,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最冲动的是学生,政府又不会因为学生罢几天的课就改变政策。”
雁华想了想, 却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便说道:“好歹是作为中国人的一片心,难道什么都不做, 等着成为亡国奴吗?你鼓吹男女平权,女性独立,没想到大事到来却是这样畏畏缩缩。”
安芝笑了笑,说道:“我并不是做大事的人,我顶多可以攒些钱捐给前方的战士,还要偷偷摸摸避人耳目,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敬佩真的勇士,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勇士,这当然不光荣,我并不以为这是耻辱。”
雁华看着安芝,沉默了一阵,说道:“你说得对,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勇气,我们也从来不强求谁,但是……”雁华颇有些失望地看了安芝一眼:“我真是看错你了,你那个读预科的妹妹都比你勇敢。”说罢,转身离开宿舍。
安芝听见她说起幼芝,心里一紧,想起幼芝也是极冲动的性子,当初九一八事变的时候她就沉不住气,一心想参加学生运动,总不会她也……
安芝也没有心思再看小说,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去找幼芝。到了宿舍门口,门紧闭着,安芝在门口踱来踱去,还不见有人回来。不知道她在不在家里,要不要往四太太那里挂一通电话问一问呢?如果她在家,自然是好的,说不定还是自己多虑;如果她不在家,那就值得奇怪了。不管怎么样,叫四太太起了疑虑总是不会错,她是最疼幼芝的,总不会害她。虽然这样做有打小报告的嫌疑,可是幼芝这样懵懂冲动的富家女孩参与这样的事情,到底不会有什么好处。做到这一步也就算了,再多的,安芝也力不从心,无暇顾及。
打定了主意,安芝跑到传达室给四太太打电话。
“四太太,我是安芝,幼芝在不在家?”
那边四太太语气里有些惊讶,说道:“幼芝在学校好好的,又不是周末,怎么会在家呢?”
安芝眉头一皱,果然不在家,便说道:“我有一本书借给她看,现在要用。可是她不在学校,也不在家,那是去哪了呢?”
四太太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想什么,说道:“怕是出去玩儿了吧,她是个拴不住的人,哪里肯在家里安生待着呢?”
安芝说道:“我知道,幼芝妹妹很活泼闲不住的,但是最近时政这么乱,外面竟是闹学生运动的,总不是出去玩儿的时候。”
四太太笑道:“我晓得,她也不过是去逛逛百货公司,顶多去大世界玩玩,也不会卷进那种事情里的。等她回来我警告她也就是了,多谢你费心了。”
安芝忙说道:“不费心,晚上我再来看看,她若是回来,我也顺便劝劝她。”
两边客气着,等挂断了电话,安芝心里还有些许不安。然而这种事情总不是自己能够左右,想了想,安芝还是回到宿舍,打开小说,虽然读不下去,还是故作镇定。
到了晚上,四太太打电话来找安芝,说幼芝还是没回家,请她去幼芝宿舍看看她在不在学校。安芝去幼芝的宿舍看,还是扑了个空,便打电话告知四太太。
四太太心里一急,没一会儿就赶到了学校,问幼芝同宿的女孩,那女孩也不知道幼芝的去向。四太太心里一乱,语气就有些不注意:“你们每天住在一起,她去了哪里你怎么不知道呢?”
那女孩晚上被人搅了清静,心里也老大不乐意,为着涵养一直忍着,听见四太太责怪,笑了一声说道:“我们虽然住在一起,到底我和她不能形影不离。她要做什么瞒人的事情自然不会叫我知道。才开学多长时间,倒有大半个月不在学校,我还要和主任说说,换一个舍友呢。”
四太太这一听,吓得非同小可,说道:“怎么,她这么久不在学校?”一边问,一边抓着安芝问道:“你这个姐姐怎么做的,这么久才知道!”
安芝手腕被抓得生疼,心里真是觉得四太太关心则乱,旁人又不是幼芝的保姆,谁能时时刻刻注意她在做什么呢?要说起来,这也是舍管的疏忽,要不是安芝今天提醒四太太,她现在也还不知道呢。
安芝压着气说道:“四太太,好歹今天知道了,总比更晚知道要好。现在我们得马上找到幼芝妹妹,问问清楚。”
四太太想着女儿,心里一团乱,跟着安芝出来,说道:“深更半夜不回家也不在学校,能在什么地方呢!”
安芝心里也不平静,看来幼芝的事情是不小了,不管是真的参加了学生运动还是在外面交了什么不好的朋友,总之自己不好再夹在其中了。既然四太太已经知道,自己就该退步抽身了,便说道:“大晚上找人也不容易,要是大张旗鼓,保不齐要损害幼芝妹妹的名誉。四婶不要着急,明天我们院长要召开全校大会,每一名学生都要到场,幼芝妹妹十有八九也会回来。那个时候四婶见到她,问一问,有什么不能清楚呢?”
四太太摇摇头说道:“这样的事情怎么还能等到明天呢!我就说你这个做姐姐的,只有这一个妹妹在学校里,平时也不知道照应,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安芝深吸一口气,说道:“四婶着急,我是明白的,可是事情已然如此了,我虽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还请四婶先放在一边,等找到幼芝妹妹,您再责怪我吧。”
见她这样和顺,四太太也觉得自己的责备有些不妥,然而此时她正急着宝贝女儿的下落,也顾不上安慰安芝,只是连声叹气,说道:“这个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明天……明天……唉……”突然,她抓住安芝的手说道:“今天的事情……”
安芝忙说道:“自然不能叫旁人知道,我去跟她舍友赔个不是,哄哄她,想来她也不会说出去的。”
四太太拍了拍安芝的手说道:“那就交给你了。”
送走四太太,安芝摸着刚才被四太太攥红了的手腕,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四太太有些不识好人心,到底是一片慈母心肠。自己这一生是不曾体会过,却不能不向往。然而,原谅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安芝哄好幼芝的舍友回寝室的时候,已经下定决心,是不敢插手幼芝的事情了。
第二天,四太太在学校礼堂门口逮住了幼芝,拉着幼芝就回了家。至于到家以后到底说了些什么,安芝并不知道,也没有打听,只当从来不晓得这回事情。后来在学校听说幼芝因为生病办了休学手续,心里疑惑,想想又明白过来,应该是幼芝有什么事情,使四叔四婶下定决心要软禁她。
四房在分家以后就住到了马斯南路,四太太把幼芝拉回来,连上四老爷,三个人说了一晚上话,说得四太太涕泪横流,日防夜防,怎么也没想到裴宏宇这么快就来了上海,还和幼芝又扯出一段不清不楚的感情来。幼芝又是铁了心要追随她,口口声声说要做一对革命夫妻。四太太经历过五四运动,那时候她那在外交部任职的父亲可是提心吊胆没少担心,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至亲会和学生运动有什么关系。
裴宏宇现在已经是比较风云的学生领袖了,幼芝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心血来潮的大小姐,把老太太给她的钱全捐给了东北抗日义勇军。一有时间就泡在学生们聚集的地方,帮忙制作标语小旗,甚至还在报刊上以“故人北望”做笔名,写了一两篇主张民族运动的杂文。
四太太知道这些,直接晕了过去,可怜四老爷又是劝女儿,又是哄太太,忙得焦头烂额。四太太缓过神来,抱着幼芝便是一顿痛苦,苦劝无果,干脆气愤的拂袖而去,把幼芝关在家里。
“幸亏分了家,她这副丢人的样子不至于叫人瞧见,真是……真是……唉!”四太太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怎么也喘不过起来,四老爷一边替她顺着胸口,一边说道:“这个裴宏宇,当初连哄带骗,叫他保证不来找幼芝,怎么又……真是不像话,只怕得把他抓进局子里才能安生些。”
四太太突然做起来,握着四老爷的手说道:“我怎么没想到!就把他抓起来,他闹这种事情,难道还不够抓起来的吗?”
四老爷说道:“他不过是个学生,就算起个小头,也没什么影响。就是把他抓进去,何至于就能砍头呢?他的家人斡旋一番也就能把他保出来了。再说,抓了他,难保不会连累咱们女儿。这事儿发现的是晚了,现在幼芝和那小子都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轻易动不得!”
门“啪”的一声被推开,幼芝肿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别打这个主意,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就跟着死。你们防得了今天,防不了明天。”
四太太捂着胸口,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说道:“我的闺女呀,你要妈怎么办呢?妈为你这颗心都快碎了,当初生你有多疼你知道吗?可是再疼也比不上你现在这么对我疼。咱们是十几年的母女,还不如那个小子认识你几年,你叫妈心里多难受……”说着,四太太便开始抽气,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幼芝一抹泪说道:“妈,我知道你疼我,你再疼疼我,由着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吧。”
四老爷说道:“胡来!你懂什么叫爱国?你懂什么叫运动?你是被那个姓裴的小子诳了,你从小爱漂亮衣服,爱首饰,怎么看都不是个女英雄的样子。你天生就不是那样的人,何必跟着他走那条路呢?保不准他不过是为了你手上的钱罢了。”
幼芝说道:“我以前是小姐脾气,可是现在我不是了……”
幼芝还没说完,四太太拿起桌上一个茶杯向他耳边扔去,因为本来就没瞄准,茶杯经过幼芝身边,摔在墙上。
四太太说道:“我不跟你废话,你给我回屋去!”
幼芝二话不说,转身回了屋子。回到屋里,幼芝拿出一只男式怀表,看了又看。她也不知道在自己心里,到底是爱国的原因多一点还是追随裴宏宇多一点。他说自己是有钱小姐,不懂人间疾苦,她就不再乱消遣,不再做那个有钱小姐。他说要找一个革命伴侣,她就加入他的身边,替他做很多事情,做一个进步的女青年。将来,他们还要携手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想一想,她就觉得分外美好。
至于父母,他们不懂她的理想,等她实现了,再回来看他们。幼芝攥紧手里的怀表,眼泪就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