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乔安放任镇民们自由讨论。
在一片嗡嗡嗡的议论声里，阿贝切下了魔猪的里脊和前腿肉部分，拿一片宽阔翠绿的叶片盛着，率先交给了乔安。
“谢谢。”乔安小声道了谢，也不介意没有餐具，直接拿了一块肉尝试了一下。
那是从未有过的鲜香口感。
前腿肉的肉质紧实却不柴，烟火气裹着焦香味冲进口腔，油脂丰富却并不显得腻味，咀嚼时几乎可以听见油脂从肉中炸开的吱吱声响。
里脊的部分又全然不同了，紧实滑嫩，鲜香扑鼻，油脂并不丰富，却透着一股特殊的奶香气，因为缺乏调味料，粗糙的盐撒上去只添加了一点点微苦的咸味，却奇异的没有一丁点腥气。
称不上特别美味，但也是一道水准线上的食物了。
总的来说，是远超乔安想象的味道，有些新奇，但对于喜欢重口味食物的乔安来说，还是有些平平无奇。
乔安品尝了两片，看着阿贝又片了几块来交给了他身边的拉尔，低头看看自己手上捧着的绿叶，发现他手上的这个分量远超拉尔手里的那一份。
大约是把伊维尔的份也算进去了。
阿贝先生做起事情来真是滴水不漏。
伊维尔并不愿意在人前现身，于是乔安趁热用手里的绿叶把肉包裹起来，对阿贝小声说道：“我先回去整理个粗略的章程出来，麻烦阿贝先生留在这里分发一下食物，顺便通知一下大家，明天中午的时候来这里集合，可以吗？”
“当然。”
阿贝得到了来自神明的委托，感觉十分高兴。
——他并不介意化身为利剑，光明神所指的地方就是他剑之所向。
这是他人难以得到的殊荣，阿贝以此为傲。
“那魔猪身上扒下来的那些材料呢，你想怎么处理？”阿贝问道。
这些材料反正自己也是没有办法消化掉的，于是乔安干脆道：“交给光明教会的几位吧，随他们自己处理就好，就当是这么多年来坚定不移的救济他人的回报。”
阿贝呆怔了一瞬，眼眶有些酸胀。
得到再多人的感激和酬谢，也远不如他所信仰的神明的一句肯定来得更让人感动。
“好的。”
非常感谢您。
他无声说道。
乔安再一次向阿贝致谢，又转头向为他们提供了方便和帮助的光明教会的几位神职人员致了谢，这才拉着拉尔的手，转头离开了小广场。
几个被道谢的神职人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黑暗教廷和光明教廷向来都是宿敌。
彼此之间抢生意抢信徒互扯后腿搞心态打生打死的经历，可以一直追溯到数千年前。
只是黑暗教廷这几十年来逐渐没落了，以至于在日出镇的光明教会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他们就在黑暗教廷的地盘上安稳生活了这么久。
几个神职人员身为基层，也并没有真正跟黑暗教廷的人正面交锋过。
今天这么一看，人好像……还行？
他们面面相觑，最终又有志一同的将目光投向了吆喝着让镇民们排队领饭的阿贝。
对于发放救济这件事，几个神职人员是相当熟练的，在这个疑似投敌的圣骑士长极慢的效率之下，他们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撩起袖子靠近了烟熏火燎的篝火，开始张罗着帮起了忙。
阿贝瞅瞅他们，面上爬上几丝笑意。
虔诚信奉光明神的人都不是坏人。
——除了肮脏的黑暗教廷！
阿贝分着魔猪肉，一边大声对千恩万谢的镇民们说，明天正午到这里来集合。
镇民们纷纷点头应是。
阿贝话音刚落，光明教廷的一个小年轻骑士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喊了一声：“卡贝尔阁下。”
阿贝一顿，偏过头来：“嗯？”
年轻骑士抿了抿唇，有些犹豫，但还是正直地说道：“虽然应该称之为前代，但我记得您没有走流程，所以实际并没有卸任圣骑士长的职位，身为教廷圣骑士长却奉他人为主这种事……我认为这并不合适！”
整个光明教会几人之间的气氛被他这一番话说得骤然凝固了。
阿贝听他这么一说，在教会几人的注视下，大喇喇的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说完，他一副完全没往心里去的样子，偏过头打量了一下这位年轻的骑士，展露出一个包容而温和的笑容：“小家伙，你很不错。”
年轻骑士完全没想到阿贝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有些愣，回过神来之后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无意冒犯，我十分尊敬、崇拜您，但我还是想知道，您是真的投入了黑暗教廷一方吗？虽然今天的表现看来，黑暗教廷并非奸恶之辈，但您今天的行为并不符合您的身份，这……我认为这是失格！”
“嗯？我没有哦。”阿贝说道，这话倒是诚实得很。
几位神职人员一怔，心直口快的年轻骑士眨了眨眼：“哎？”
“我没有奉他人为主，我不认为身为教廷圣骑士长的自己有什么失格之处。”阿贝说完，又体贴的提示他们，“你们应该知道我当年离开教廷是因为什么吧？”
几个神职人员齐齐一愣，迟滞的思维缓缓运转起来，眼睛越瞪越大，最终逐渐化作了不敢置信的模样。
“虽然我很想独占这个秘密啦……”阿贝微微皱着眉抱怨道，“但是如果你们莽撞行事冒犯到那位，让他对教廷产生恶感就糟糕了。”
几个神职人员脑子嗡嗡响，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和信息量搅成了一团浆糊，一时间只会机械而麻木的凭借本能发放着救济，一直到一整头魔猪被吃得只剩下一个骨架，他们才缓缓回过神来。
阿贝蹲在骨架边上，手里拿着大剑，琢磨着从哪里下刀比较好。
他先前从乔安那里听说骨头吊汤很不错，从来没尝试过这类烹饪方式的阿贝正想要尝试一下。
这样，等明天起来，他的神明就能够吃上猪骨汤了。
也许这会让乔安感到高兴。
“卡贝尔阁下……”年轻骑士艰涩的确认道，“您现在所侍奉的主人……那个名为乔安的青年，真的是……那位吗？”
“如假包换，你们也知道今天总部传来了神音吧。”阿贝砍断了猪腿的大骨，顿了顿，又说道，“至于为什么会选择黑暗教廷……现在情况有些特殊，你们最好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如果他给予你们信任的话，你们大约就能够清楚的感受到了。”
几个神职人员咽了咽口水，纷纷点了点头。
阿贝笑了笑，抱起那一截大骨，大声说道：“好了，接下来我们来尝试一下新的料理吧！”
……
天色渐暗，黑暗教廷周围四处飘荡着幽绿色的光点，那是亡灵眼眶和心脏位置的灵火。
拉尔不舍的把最后一块肉片吃完，拍了拍肚子。
他今天吃了个饱饱，精神极佳，连眼神都亮了几分。
他抬起头，看向乔安，说道：“魔神大人，我去周围看一圈确认一下情况。”
“好，注意安全。”乔安点了点头，也并不担心拉尔的安全问题，只是问道，“地下室的藏书，我可以去看吗？”
拉尔脸红红的：“当然，请随意看！”
乔安说了声好，看着拉尔哒哒哒的跑向了那些幽绿色的光点，转头看向了身边的伊维尔。
伊维尔在脱离了人类聚居的范围之后就化作了人形，蹭在乔安身边，像只大狗一样紧跟着他。
用来包裹烤肉的叶片并不能被伊维尔触碰，乔安想了想，还是带着伊维尔回了祈祷厅，把之前洗干净的餐叉交给了他。
“试试看？”乔安说道，“也许你会喜欢。”
伊维尔看了看还冒着热气的烤肉，安静的戳了一块，安静的塞进嘴里，又安静的咀嚼起来，一片不落的吃完了两人份的烤肉。
乔安坐在他边上，撑着脸：“怎么样？”
伊维尔微微一顿，对于这个问题感到了几分棘手。
魔王极少进食。
他不能用那些准确的词汇来描述自己正在品尝的食物，不明白食材的区别也无法准确的评判味道的好坏。
但好在有之前乔安投喂过他的泡面和压缩饼干做比较。
“是不一样的味道。”伊维尔说完顿了顿，“没有面好吃。”
“那你口味跟我一样重嘛。”
伊维尔对这个问题有些不太能理解，他于是微微歪了歪头，专注的看着乔安。
乔安奇异的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得到了那一点不解。
他解释道：“就是说我们一样。”
伊维尔闻言，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对于乔安说出这话来，明显的变得愉快了几分。
他收回视线，按照之前乔安做的一样，引来水，仔仔细细的清理了一遍餐叉。
乔安觉得魔王好像一只乖巧的大狗。
聪明而沉默，温柔又凶悍。
让他忍不住，抬手揉弄了一把他的脑袋。
伊维尔一顿，偏过头看向乔安，血色的眼里带着些疑惑，微微侧首，一副安静倾听的模样。
乔安收回手：“我们去地下室吧。”
“好。”魔王伸手，握住了乔安从他头顶离开的手，拉着乔安站起身来，带着他直奔地下室。
伊维尔好像很熟悉这里，乔安刚冒出这个念头，就意识到在光明教廷创立之初就发觉了这个组织的伊维尔，关注这里并了解是很正常的事。
黑暗教廷的地下室很大。
与其说是地下室，不如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图书馆。
而这个地下图书馆不知道是什么构造，不仅不沉闷，反而干燥温暖，十分明亮。
乔安随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低头看了看。
上边的文字并不是他所认识的任何一种，但却奇异的能看得明白。
放下了自己可能会是个文盲这一担忧的乔安，开始在这个巨大的图书馆里转悠起来，寻找着他想要的书籍。
伊维尔跟在他后边，看着乔安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意识到乔安并不是兴致起来了逛一逛，而是在寻找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他问道。
“一些农业的书籍。”乔安有些苦恼的说道，“我虽然看过一些这方面的……呃，节目和纪录片，但是并没有自己实践过，所以我想这里也许会有日出镇以前的人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比如土地酸碱方面，肥料方面，作物方面……
这是目前迫切需要的资料。
伊维尔闻言，目光扫过那些书架，手指轻轻一勾，旁边的书桌上就整整齐齐但码放了十分扎实的数十本书籍。
乔安轻嘶一声：“……谢谢。”
帮助了乔安的魔王有些高兴，他看了一眼拉开凳子坐下来，还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套墨水、羽毛笔和羊皮纸的乔安，转过身，向着这数十排书架最角落里那一排走去。
那里正散发着浅淡的、让伊维尔感到了几分熟悉的气息。
那是他曾经的信徒的气息，数量甚少，但的确是存在着的。
乔安在学习的时候相当投入和认真，等到他翻完了第一本，做了一堆笔记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坐在他对面的伊维尔，吓得打了个嗝。
坐在他对面的伊维尔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戴上了双角——但这一次并不是第一次见面时乔安所见到的尖角了，而是一对尖锐弯曲的牛角。
不仅如此，他背上还生出了一对破破烂烂的蝠翼，大肆张开，却因为空间没有那么大而委委屈屈的扒在了墙面上，身后还摇晃着一截漆黑的尾巴，看不出像什么动物。
就连身上穿的黑色长袍，也变成了十分时髦的黑色皮衣皮裤和披风，领子上还覆着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皮草。
乔安：“……”
伊维尔察觉到乔安的视线，放下了手里的书，抬眼看了过来。
“你这是……？”乔安以眼神示意了一下伊维尔这身装扮。
伊维尔低头看看，然后把手上的书推给了乔安。
这一页上画着一尊魔神。
除了脸之外，装扮几乎与现在的伊维尔没有什么区别，另一面则写着书作的作者对于魔王伊维尔的推崇和尊敬。
乔安疑惑的抬起头来：“这本书？”
“是我的信徒写的。”伊维尔说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的打扮，矜持道，“我觉得可以。”
乔安却要比伊维尔直白得多：“很帅。”
魔王血色的魔瞳微亮，身后的尾巴愉快的甩动着，察觉到乔安看过去的视线之后，微微一僵，下一瞬那条不听话的尾巴就化作了一团漆黑的力量，转瞬消弭。
乔安收回视线，很给面子的没有提及尾巴的事。
他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笔，看着自己做的笔记，撑着脸，有些烦恼：“日出镇没有能用以播种的种子。”
现在正是仲夏，根据那本书里说的，夏末播种，在秋末冬初可以紧急收获一批小麦。
现在动手开荒，回头放火烧一堆草木灰出来作为肥料，等到夏末就可以播下第一批种子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并没有最初的那一批种子。
要有的话，也不会惨到天天挖野菜草根和树皮，人均依赖光明教会了。
伊维尔对于这一方面根本一无所知，他看着苦恼的乔安，想来想去，却发现自己只能给那些种子带来死亡。
他与他的光明不一样。
光明的职能与他的万物寂灭截然相反，光明的存在就代表着生机与希望，他会给世间带来生命和绚烂的色彩。
魔王并不为此而感到难过，他与他的光明生来如此。
光明是万物初始的生机，而他是万物寂灭的终点。
只是现在帮不上乔安，让他多少有点失落。
“再不然的话，恐怕得我们自己，或者是拜托阿贝先生走一趟，去别的镇买些种子过来了……”乔安说完顿了顿，“……虽然我觉得别的镇上说不定也是一样的惨状。”
伊维尔没说话，他听乔安这么说，便摊开手来，凝聚出一团黑漆漆的镜面，准备给乔安确认一下别的镇子是不是也是这副残了吧唧的德行。
就在他准备搜寻的时候，拉尔带着一个骷髅亡灵“咔哒咔哒”的跑了下来，那个骷髅手里还拎着一只被捂住了嘴，不停挣扎的绿皮小怪物。
“魔神大人！”拉尔抱着黑暗权杖，一张小脸涨红了，指向那个绿皮小怪物，像是迫切的想要得到长辈承认的小幼崽，邀功道：“我抓住了一只地精斥候！”
说完他顿了顿，又十分生气的说道：“派斥候来，坏地精们肯定又想过来抢劫了！”
乔安一怔，有些稀奇的看向那只绿皮怪物。
完完全全就是幻想题材里地精——也就是哥布林的模样，但与各种题材里永远都十分贫穷的形象不同，这只地精身上穿着规整的皮甲，抓住他的骷髅身上还挂着一些一看就相当危险的武器。
隔着屏幕看和亲眼看，多少还是有些区别。
乔安看着那只地精，想到地精经常跑到日出镇来打秋风的事，不由问道：“地精的话，应该会有粮食储备吧？”
伊维尔顺着乔安的话，下意识的就将手中镜子的拐了个弯，偏向了东边地底王国的方向，然后轻而易举的看到了边境附近的粮仓。
“嚯！”乔安看到那谷仓，高兴的一合掌：“太好了！”
相比起逮住了人质，可以以此勒索粮食空手套白狼而满脸喜气洋洋的乔安，忙活了大半夜，美滋滋的想要回到自家神明身边守夜的阿贝，面对着一排排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密不透风的把他挡在了门外的亡灵大军，委委屈屈的抱着他的剑与盾，蹲在了黑暗教廷外边的树墩子上，眼巴巴的看着与夜色融为了一体的黑暗教廷总部。
光明神……什么时候能想起还没有回家的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