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车下的白若林一眼就看见红牡丹与章琼正在偏头说话,偏偏红牡丹武功高他太多, 因此即便白若林竭尽全力以内力催动耳力, 也难得听到那两人的一丝半语。

若他依旧是往日那个在持正府中夹着尾巴做人的“白公子”, 此时恐怕也只能将心中恼怒尽数掩在心中,可今时不同往日, 现在的白若林……

已经是彤云令的新令主。

他在暗地里轻轻动了动手势,自然有暗卫与旗主听命上前, 光明正大地打断了红牡丹与章琼的对话。

红牡丹之前没能说完的那句话被这么一打扰,便依旧未能说完。

“啧……晦气。”

听得那些人的动静,红牡丹大喇喇往马车下吐了一口唾沫。

接下来一路,两人都在密切的监视下老老实实呆在了黑马车内。

一行人人数众多, 路上却是悄无声息,宛若一群无影无形的鬼魅。也没有过多久, 黑马车便在一处看似平常的院墙前停了下来。

红牡丹与章琼下了车,白若林站在院墙之下,双手在某两处异常普通的青砖上轻轻按了数下, 那青砖石墙边轻轻一声嘶响,慢慢向两边移开了。

原来这样一处京城内随处可见的巷陌院墙之中,才是持正府真正的入口之处。至于那位于武王街上气势沉凝的大门, 不过是给无知蠢民看的幌子。

砖墙之内,另有乾坤。

骤然望过去, 只觉得像是普通人家的后院, 种着葱茏绿植, 只是到了这个时节, 也早已花落叶枯,徒留一片狰狞枯枝,而在影影绰绰的枯枝败叶之中,是一重叠着一重的铁灰色楼阁,没有粉墙黛瓦,只有一片光滑泛着微黑的金属墙面——那些楼阁表面竟然都覆着厚厚一层百炼钢。

那百炼钢不锈不腐,普通江湖儿女能有一把百炼钢的兵器便已经上好,哪里想得到持正府中竟然以此覆墙。这便是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持正府一景“铜墙铁壁”。

铜墙铁壁之前的那处院落其实也绝不普通,,那些绿植都是按照五行八卦特殊方位给种下的,从院门口看到铜墙铁壁,也不过数十丈的距离,可实际走进去的人,倘若不知道正确的路线,怕是在里头绕上几天都不见得能走出来。更何况在这“八卦院”的旁边,还有数道回廊,回廊上檐角梁柱都嵌有能将人一招致命的恐怖机关,廊下也驻着数十位武功高强的侍者,一天十二个时辰换班,从不间断地护卫着此地。

不得不说,持正府能够纵横武林这么多年,自有其独特之处。

但此时此刻,看到眼前景象,无论是红牡丹还是章琼也都只道寻常。

当然,这个入口红牡丹与章琼两人用得也少。

红牡丹向来都是直接踏墙而入,而章琼……

章琼于宫中入持正府,自然只能走密道通行。

只不过不管怎么样,两人如今骤然见了持正府正门,明明身边群狼环绕而那白若林更是不安好心,却依旧无法控制地心中微松。

终于到了……

两人心中,都是微微一叹。

不过就连这点细微轻松,到了两人进门之后,便也都烟消云散。

“呵……看样子我不在的时候,这持正府里人事变动得厉害呢。”

红牡丹眼看着几位黑衣侍者隐在草木花丛与回廊墙角之下,声音愈发冷凝。

那些黑衣人纵然是一身漆黑,袖口与衣角却按照持正府的规矩绣了细致的令纹。以红牡丹的目力,当然不可能看错那些纹路——全是娟秀微红的云纹。

这些人竟然全部都是彤云令下,也就是说,是白若林的人!

要知道,红牡丹虽然乃是一介女流脾气又差得骇人,在这之前却一直都是龚宁紫最为信任的一人。

也就是因为这样,一直以来,持正府内府与外围的巡防护院人手都是红牡丹的琼花令下!

红牡丹一眼就能发现的事情,章琼当然也不可能漏下。

他顺着红牡丹的视线在那些人身上微微一扫,瞬间便梳理清楚了其中关键。

跟红牡丹一样,章琼眼底也是一片冰冷。

这师徒两人虽然称不上亲密,可也都是龚宁紫的心腹之人,对其了解甚深。白若林说起来是龚宁紫的爱徒,可实际上不过是因为那张脸外加那凄惨的身世,惹了龚宁紫心中最隐秘的那点心伤,所以才将这样一个人放在自己的眼前看顾。

白若林说起来是风流俊朗,清风明月一般的少年俊杰,可只要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出此人心思狭隘头脑空空。

红牡丹不止一次当着龚宁紫说那白若林——“说他是个绣花枕头都快侮辱了绣花枕头这四个字。”

龚宁紫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当一回事。

要说龚宁紫会将重中之重的府内巡防之事交给白若林……

红牡丹不会信,章琼更不会信。

可偏偏事情就摆在了两人眼前,那绣着彤云的令纹甚至鲜明得让人觉得有些刺眼。

两人其实也都是心思深沉之人,奈何这番变故实在超出意料,面上难免泄露出了些许情绪。而白若林自进了持正府大门,便一直死死盯着红牡丹与章琼两人,后两者脸上的这点惊讶,顿时让他心中十分快活。

“忘了跟红姐姐说,还是之前那档子东城流民的事情,所以这府内内外大小事务,如今都已经归于彤云令下。”

白若林一张脸上像是新刷上了一层蜜,冲着红牡丹笑起来的时候,愈发甜蜜。

“真他妈&#……”

章琼与红牡丹挨得很近,稍稍侧头,便听得自己的师父咬牙切齿骂了一句十分含糊的恶毒脏话。

“这是龚宁紫安排的?”

红牡丹开口问道。

白若林笑容僵了僵,却并没有直接回答。

“时间不早了,太子殿下御体贵重,一路奔波亟待休息,还是先进府再说吧……”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半强迫地带着红牡丹与章琼往前走去。

章琼猝不及防被白若林伸手一带,便被拿住了命门,不得已跟上那人步伐。而红牡丹此时已经觉不对,但章琼已经落在白若林手上,她也只能咬牙跟上。

就如同红牡丹心中所料,一走到八卦院的正中间,白若林便带着那种柔柔的笑容放开了章琼,回转过身来看向红牡丹。

“红姐姐,还请你卸下身上的武器并自封穴道吧。”

纵然心中早有准备,可听到白若林这样坦然自若的话语,红牡丹还是难免面罩寒霜。

“这是持正府的什么规矩,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我作为琼花令主,什么时候进自己的地盘,竟然还需要卸武自封穴道了?”

白若林被她那尖锐的视线一刺,笑容微微一僵。

他道:“自然是新定下来的规矩……我师父如今病弱,将持正府交给了我,

红牡丹道:“你师父是真的病了还是假的病了?他究竟病成什么样子,竟然能容得下你这样胡闹?”

白若林道:“我自知自己年少无知,难当大任,但师父所托,纵然是再难的事情,我也要扛下来不是。只不过师父既然身体不好,这持正府中难免有些人心浮动,我才定下了规矩,除了内院当值之人,其他人想要进入内府,一概需要卸兵并且自封武功,还请红姐姐不要让我为难。”

“噗……为难?”

还没等红牡丹开口,在一旁的章琼却终于忍不住先行嗤笑。

白若林特意将两人带到八卦院中才说这种话,当然是有原因的——如今红牡丹与章琼两人所在之处恰好就是八卦院中各处机关最好的扫射区,而那些操控机关的侍者现在也都是白若林自己的人。红牡丹就算是再想反抗,只要站在这里她便无计可施,只能乖乖就范。

白若林此举说起来简单,却很有用。

而有用的同时,也清楚地透露出此人的本性……

“可怜,可怜……可怜龚宁紫那样一个聪明绝顶,心思通明的第一聪明人,竟然也会被这样一幅皮箱所惑,收了你这样的人当了徒弟。他那三应书生的一世英名,差不多也全部毁在这上面了。”

红牡丹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说话间,她的袖口一抖,两把金光灿灿的弯刀腾然自她袖中落下,随意地丢到了地上。

“劳烦……令主了。”

白若林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话来说道。

红牡丹说的话可一点都没有客气……

“皮相所惑”四个字更是鲜血淋漓插入了白若林心中最是脆弱的一处。

是了,与龚宁紫熟悉的那些人,哪个不知道他白若林这样的人之所以能够在持正府中出入,能够在龚宁紫身边充当一个侍奉茶水的小徒弟,靠的无非就是这张脸……

这张酷似那个人的脸……

白若林想到龚宁紫如今境况,心中酸涩难当却又快意无比,表情顿时变得奇怪起来。

而章琼却恰在此时,以一种刚好能够让在场三个人听到的声音轻轻嘀咕道:“龚府主此事确实……这样的皮相,竟然也能被迷惑吗?倒也说得上是奇怪了。”

……

这样的皮相?什么叫这样的皮相?

章琼话语中的鄙薄并不难听出来,可此人与红牡丹那等拔毛凤凰又不一样,身为太子天然便能压上白若林一头。即便是白若林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宫中的助力,也不可能真的对章琼下手。

白若林顿觉喉中腥甜,险些破功,可等了片刻他再抬起头时,却也依旧是那个温顺恭敬的持正府白公子了。

“太子殿下说笑了,白某这等粗鄙模样,确实难登大雅之堂。”

他越是这样说话,旁边的红牡丹就越是一幅忍无可忍的模样。

她迅速到自行封住了穴道,又将自己怀里,兜里,衣带里藏着的那些小东西噼里啪啦一概洒落在地,随后便叉着手,不耐烦的开口道:“白若林,废话就少说了,该带路就带路,都他妈这么晚了有什么阴谋诡计你等老娘我睡饱了再说。”

“……”

白若林闭了闭眼,稳住了心神,然后才带着已经毫无威胁的两人越过八卦院,进到持正府的内堂。

而在此之前,红牡丹却与章琼又对视了那么一眼。

虽然这两人表面上对着白若林是丝毫不假以辞色,完全不给人面子的样子,但其实两人心中都知道,事情恐怕真的已经变得非常不妙。

白若林这等豺狼能够在持正府中横行霸道,只有一个原因——龚宁紫这只镇山大老虎,已经不在了。

是病了?亦或者是死了?还是说……因为某些原因,龚宁紫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在威慑其他人了?

章琼越是想便越是觉得心惊胆战,入门前再看一眼持正府门前那黑沉沉的“铜墙铁壁”,往日里一直带给他深沉安全感的地方,这个时候却显得暗不见光,仿佛内里困了无数妖魔鬼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爬出来吃人。

至于红牡丹,更是一颗心层层下坠,几乎快要让她直接坠在地底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