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无论是白若林还是章琼, 亦或者是性格最暴烈的红牡丹, 都再也没有发声。
一行人在黑衣侍者平静如同机关人偶一般的视线下平静地走过“铜墙铁壁”, 再走过“千机桥”,而后穿过“不回头道”, 终于进了持正府的内府。
红牡丹也就在内府的门口,安静而顺从地被人带往了黑夜笼罩下的长廊另一端。
章琼目光微闪, 注视着红牡丹渐渐消失的背影。
他止步不动,白若林便也安静地守在一旁,并不加催促。
还是章琼自己先行转过头来,看向白若林。
“走吧, 不是说持正府中,准备了让我休息的房间吗?”
白若林眨了眨眼睛, 微微一笑。
“我还以为,太子殿下你会想知道红牡丹去了哪里……”
章琼凝视着白若林,在他的目光下, 后者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冻结。
“总归你们也不敢真的伤到她,”章琼淡淡说道,“毕竟,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我的师父。”
是啊, 持正府的琼花令主, 当朝太子的师父——无论云皇多么厌恶章琼, 但有一点是那个愚蠢皇帝无法改变的, 章琼始终都是云洲大地上唯一的皇子。
白若林率先移开了视线。
“还请太子殿下往这边走……”
他说。
给章琼准备的房间是理所当然的舒适华美,当然,前提是你能忽视掉那些铸在窗口上,宛若窗花一般的精铁栏杆。章琼在踏入房间的同时,更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踏步声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唔?”
他挑了挑眉毛。
这个房间的地板下方显然也铺上了了铸铁铁板。
看起来,持正府现在的那位掌控人被章琼在交城的逃跑心有余悸,因此才会在持正府这样的地方也依然费尽心思地铺设了一间牢房,生怕章琼再一次脱身而去。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困住章琼……
“恭迎太子殿下……”
尖利的嗓音响起,发声人身穿猪肝色的长袍,面白无须,三角眼中迸出令人不舒服的狡诈目光。章琼一眼便认出来,那等候在房内的人,正是云皇当初派在他身边的大太监之一。
章琼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
白若林一眼看到章琼脸色变化,嘴角不由泛起一抹松快的得意。
“持正府中都是武人,那些丫鬟侍者难免有些粗鄙,还是陛下心疼太子殿下,特意从宫中派了人来伺候殿下呢。”
白若林道。
章琼完全没有理会那个太监,而是慢慢踱步走到房间中央,拿起摆在桌面上的茶具,放在眼前细细查看。
等到白若林将话说完,章琼才道:“说完了吗?说完了便带着这阉人滚吧。”
说完,只见他手腕一扬,两道白光瞬间从他手中弹出,一道向着白若林,而另一道正向着那个油腻奸滑的太监。
“砰——”
只听见一声脆响响起。原来章琼刚才竟然直接向着房中那两人丢出了两只茶杯。
不过其中其中一只茶杯砸在了太监的脚尖旁,而另一只茶杯却被白若林抬手抓住。
“太子殿下定然是累了,不然怎么脾气这么大。”
章琼终于动了怒,白若林反而高兴了许多。
“王大大既然是陛下派来的人,行事定然是稳妥的,有怎么可能跟着白某离开呢?太子殿下,以后可不要再这样辜负圣人的好意了。”
白若林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那王太监,两人视线对上,彼此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眼神。
到了此时,章琼还有什么不能想通的?
白若林在持正府中这般横行霸道,自然是因为他有了除了龚宁紫之外更大的靠山,可白若林的这个靠山却也是章琼的催命符。
“你身为龚宁紫的徒弟……”章琼叹了一口气,轻声开口,“持正府中竟然有人能得了我父亲的青眼,真是难得……真是有趣。”
白若林脸色微微扭曲,但他视线一落在那离章琼不远的太监身上,那点阴狠之色瞬间便被快意冲淡了。
“王大人,今晚便要劳烦你了。”
他径直冲着那个太监弯了弯腰,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章琼一眼,缓步退出了房门。
“咔嚓”一声门锁轻响,章琼便被迫被困在这斗室之中……与他最厌恶的那等人在一起。
“呵,太子殿下这些日子过得可好?自从殿下在交城失踪,这宫里内外为了找你,可废了不少人手呢……云皇陛下更是时时刻刻惦念着太子殿下。如今可终于见到太子殿下你了,看着殿下这般身强体健,无伤无灾,想来云皇陛下也……”
王太监眼看着章琼脸色极差,笑嘻嘻地开口道。
“也该十分失望了。”
章琼冷冷地打断了那太监。
“皇上现在已经开始管持正府了?龚宁紫怎么了?”
他一点未曾绕弯,干脆直接就冲着王太监问了起来。这般不打哑谜不说暗语的自白问话,反倒将王太监给震了一下。
“也就是管个表面吧,其他的也管不着,龚宁紫这么多年将持正府管得跟铁桶一样,要不是龚宁紫如今重病不起,这鬼地方哪里是寻常人插得进手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在宫里时,那章琼困在云皇手下,过得跟一条狗一样人人得以欺之,可这个时候再对上章琼的视线,王太监却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想了想,如今章琼困在持正府,而持正府又已经在云皇掌控之下,那些事情即便是告诉了章琼,那人也翻不过天去——如此这般,王太监便笑嘻嘻地将章琼离开京城这段时间前后发生的事情统统说了一遍。
原来那龚宁紫之前一直孜孜不倦想要夺取那忘忧谷谷主林茂的尸体。其实那个时候的他身体便已经十分糟糕,没想到等到持正府三暗部好不容易千里迢迢将那老头的尸首从南疆运到京城之后,龚宁紫只开棺看了一眼,下一刻便口吐鲜血不止,直直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从那一日开始,这个曾经叱咤于朝堂与武林中的三应书生,便像是被人抽了魂魄一般,躺在床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日之中,仅有一两个时辰,是勉强能有神智,嘴里却只是莫名其妙喊着“毛儿,毛儿”之类的话,其余时间都是面如金纸,昏迷不醒,太医院派来的太医也都心中有数,诊脉后出了房门,便苦着脸跟永彤大公主禀告……
“……说是寿材纸人什么的,已经可以准备起来了。”
王太监摸了摸自己光滑无比的下巴,窥视着章琼的神色。
龚宁紫既然没法管事,那云皇窥视持正府已久,哪里又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而白若林早在龚宁紫没有完全病倒的时候,就已经与云皇眉来眼去许久。待到龚宁紫病倒,两人瞬间就一拍即合:白若林在云皇的布置下,轻轻松松便想办法成了新的令主,紧接着又借大内那边的势力,让自己成为了这持正府中数一数二的拍板人。
也就是因为这样,红牡丹带着章琼回了京城,持正府才立刻得到消息,派了人过去截住了章琼。
可以说,持正府的龚宁紫一倒,再将那唯一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章琼制住,云皇毕生忧患便已三去其二……
“太子殿下,你也别那样看着小的。陛下派我来盯着你,我也是没办法……要真说起来,殿下你还不如好生想想等到了明日见了圣人之后该怎么办……”
王太监一番话听起来仿佛是好意,可一看到他那张止不住快意的脸,就知道他此时定然是兴高采烈。
倒也难怪,章琼年幼时在宫里尝尝吃此人的苦头,等后来龚宁紫伸手护住他之后,这王太监便也没少被龚宁紫好生教训。
如今无论是龚宁紫还是章琼,眼看着都没有好日子过了,他又怎么可能不欢欣鼓舞?
没想到他明明都已经把话说得这般明白,那章琼却偏偏只是冷冷看着他,半点没有害怕惊恐的模样,反倒是让王太监心中不满。
“太子殿下,你也别想什么你是太子之类的事情了……别想啦!云皇陛下早就寻到了长生之道,此生已能脱出生老病死之苦,不入轮回。殿下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爬上那个好位置了……”
章琼皱了皱眉头:“长生……之道?你说的是蓬莱散人帮我父皇寻的那所谓长生之道?”
王太监脸上浮现出了诡秘的神色:“殿下不信?”
章琼摇了摇头:“自然不信。”
王太监道:“那是你不曾见过云皇陛下,罢了,明日你便能见到了。”
章琼轻轻叹道:“是啊……宫中这些日子还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王太监嗤笑了一声:“倒也没有什么新鲜事,不过即便是有,恐怕也与太子殿下无关……”
“既然再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那便到此为止吧。”
章琼径直打断了王太监的话头,没头没脑地道了一句。
“你说什么?”
王太监显然还没回过神来,他愣怔了一瞬,忽然意识到刚才那句话……
章琼似乎并不是对着他说的。
王太监猛然回过头来,正好对上了背后悄无声息出现的那道人影。
“你——”
太监的瞳孔瞬间紧缩,还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呼救,便周身一软,砰然倒在了地上。
“不愧是太子殿下,了不起,还能跟这种下贱东西东拉西扯这么久……”
红牡丹甩了甩手,一脸厌恶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王太监说道。
可是章琼却并没有回应红牡丹。
他倏然站起身来,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房间的另一角。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披着一件旧而褪了色的旧麻衣衫,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如竹,鬓角染着银白之色,显然已过不惑。
红牡丹手持弯刀,抓着王太监的头发将那人的喉管割开时,他却只是依着墙,神色淡漠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的眉眼是那样冷峭,眉眼都宛若洇着冰雪,锋利得几乎能刺伤人的眼睛。
“龚宁紫……”
诧异之下,章琼不由喊出了那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