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二郎寻我, 所为何事?”待无涯奉茶, 张若菡问道。
【我今日来此,是替家兄道歉的,家兄冒犯张三娘子, 心中不安,又无颜面再来寻三娘子, 只得我代为而来。家兄鲁莽,但并无恶意, 还望张三娘子海涵。】
张若菡淡然笑了, 仿佛之前那件事对她来说已经如过眼云烟,不甚在意。只是道了一句:
“若菡怎会不明大郎为人,自不会怪罪。只怕当时大郎这般匆匆而来, 是有事要寻若菡谈罢。”
【张三娘子果真聪颖。是这样的, 家兄当时在船上与张道济先生相遇,三娘子初时也是在场的。待三娘子走后, 张公向家兄提出亲事……】
“亲事?谁与谁的?”张若菡笑容淡去, 垂下眼眸,似是故意如此问。
【自然是三娘子与家兄的,张公非常喜爱家兄,希望能促成家兄与张三娘子的姻缘。家兄实在推辞不过,暂时应下。之后, 他便是要来寻张三娘子谈此事。家兄的意思是,望张三娘子勿要误会,他对张三娘子绝无非分之想。若是以后张公来寻娘子谈及此事, 也好让三娘子事先有一个心理准备。】
张若菡的笑容再次扬起,道:
“若菡明白了,难为二郎跑一趟告知我,是若菡的过错。”
【三娘子说得哪里话,三娘子既然已经与家兄结为金兰兄妹,又年长于我,自然也是我的阿姊。我是不愿看到张三娘子误会家兄的。】
“其实,若二郎不跑这一趟,若菡也不会误会。我明白大郎心思,他怎会想要娶我。若菡年纪大了,早过了适婚年龄。我这性子,怕是也没有男子会喜欢。”张若菡此话说得颇有些落寞,但是语气却依旧的出尘淡泊。
沈缙却流汗了,如此,莲婢姐姐莫不是误会到另外一个方面去了,她家阿姊可从未嫌弃过莲婢姐姐啊,哪怕是成了沈绥,也绝对不会想让沈绥这个角色也被误会不愿娶莲婢姐姐。可这该如何解释,难道说“家兄其实是非常喜爱张三娘子,非常想娶张三娘子的”?那她今天为何还要跑这一趟,还不如不解释,直接让莲婢姐姐误会就好。
【三娘子千万莫要这般想,以三娘子的貌才品德,只有三娘子不愿嫁,哪有男子不愿娶的道理?】沈缙斟酌了一下,这般说道。
却不曾想,张若菡那双冰寒清眸忽而看进沈缙眸中,道:“二郎,可愿娶?”
【这……】沈缙算是被彻底将了一军,结舌半晌,才缓缓道,【三娘子莫要戏弄我,缙一个残废多年的人,早已无法娶妻,即便娶了,也是耽误那女子的一生。】
“何谈耽误,若那女子真心中意于你,无论有多少重艰难险阻,一世相伴而行、不离不弃都是最佳的选择,她定不会后悔。”
沈缙蹙起眉头,总觉得张若菡话语中有另外一层深意。这话不像是对她说的,倒像是要她转述给某个人。
沈缙总觉得继续待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妙,她便笑道:
【多谢张三娘子宽慰,缙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张若菡倾身,将手炉放在了案上,发出啪嗒一声。
“且慢。”不等张若菡开口,一直沉默不语的千鹤忽而说道。一边说着,她一边从袖袋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递向沈缙所在的方向,道:
“这是我方才下船时,从一个货商手中买来的。上好的雨花茶,今春才从润州采摘而来,送给大郎二郎品尝。”
沈缙眉头一皱,随即扬起笑容,示意蓝鸲接过茶包,道一声:
【多谢千鹤好意。】
沈缙离开了张若菡的房间。千鹤幽幽道:
“三娘,您这么做,奴儿担心会出岔子。”
“不必担心,我明白猜测终究只能是猜测,我是没有办法让沈绥主动承认的。要想让事情有所进展,我必须将突破口放在沈缙身上。既然他主动找上门来,也是大好的机会,试探试探他,他或许比沈绥更加好突破。”
“三娘,这次的消息虽然很大程度上揭示了沈氏兄弟与千羽门之间的关系,但依旧不能说与当年的赤糸相等了。您到底是否已经确认了沈绥沈缙的身份,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对自身不利?”千鹤再三确认。
“又能有如何不利。当年的事,若沈绥沈缙是知情人,自不会捅出去。若他们不知情,更不会理解我让你送茶的深意,以及那句话的意思。”她端起案上茶盏,抿了一口温白的清水,道:
“千鹤,这一次你那位江湖友人送来的消息非常及时有用,你要与她保持联系,我想或许不久,我们就能知道更多的东西了。”
“是,三娘,奴儿明白了。”
张若菡究竟让千鹤查到了些什么,沈缙是不清楚的。此刻她在自己房内,面前是摊开的茶包,其内还附着一张纸,上面简短地写了两句似诗非诗的句子:润州江宁雨花针,金陵紫金台城客。莫道六朝烟雨寞,总有离人入梦来。
她将这张纸放在了案上,单手曲指,缓缓敲击着案面,秀眉紧锁。
蓝鸲担忧地问她:
“二郎,这句诗,不妙啊。咱们门主不是在江湖上有个外号,就叫‘台城客’吗?这张三娘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千羽门门主极其神秘,无人知晓其真面目。因着千羽门消息极其发达,一些江湖中人不敢随意明指千羽门门主,就用了一个“台城客”的名号代指她。皆因千羽门曾主动放出消息,门主乃是台城旧人。江湖中人一联想润州沈氏长凤堂,便都自以为理解了个中关系。
【忽陀呢?】她没有回答蓝鸲,而是问道。
“下船采办去了。”蓝鸲道。
【磨墨铺纸,我要立刻写信。】
“喏!”
***
此时此刻的沈绥,正趴在右舷栏杆之上,向下张望:
“周大郎,这舢板是哪里坏了?”
“就是船底有一块木板坏了,怎么修都修不好,总是进水。”周大郎回答。
“能把那舢板拉上来我看看吗?”沈绥道。
“这……会不会拉不动啊,我那三弟和他儿子,都是一身的蛮力,我力气不如他们,这也不好劳烦诸位,我自己一人拉不上来啊。”周大郎显得很为难。
“让你拉上来就拉上来,哪来的那么多废话。”替他翻译的那个府兵呵斥道,“我来帮你,我们俩把舢板拉上来。”
沈绥好脾气地道:“行了行了,既然周大郎这么为难,那我就下去看看,不必拉上来了。”说着,她就忽的翻身一跃,返身扒住拉杆,双足蹬住船外板,竟是挂在了船舷边上。
张说吓了一跳,连道:
“伯昭,你这是做什么,快上来,太危险了。”
裴耀卿也十分紧张,连道:“伯昭兄弟,别逞能。”
只有刘玉成神情淡定,笑道:
“他哪里是逞能,这对他来说小菜一碟。他还徒手攀过大雁塔呢,二位不必太担心了。”
沈绥微微一笑,松开手,身子向下坠,眼瞧着就要彻底掉下去了,却忽的见她扒住了下一层船舱的舷窗边缘,再次稳稳定住。接着她矫健地向侧方一跃,便抓住了悬挂舢板的绳索,身子一荡便来到舢板之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众人是目瞪口呆。
张说赞道:“好身手!”心中不禁对沈绥更为欣赏喜爱。
沈绥没有很在意上方对她的赞赏夸奖,她的注意力被舢板上某处修补的痕迹所吸引。仔细观察后,她发现破洞很新,确实是近期破损修补的,与周大郎的话似乎并无出处。
不过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舢板的底部,底部潮湿,有着大片尚未干涸的水痕,还带着江中的泥沙,证明这艘舢板近期下过水。她仰头问上面的那位充当翻译的府兵:
“王伍长,案发后这几日,这秭归港天气如何啊?”
“阴雨天,就没见天气放晴过。”王姓府兵向下喊道。
沈绥皱着眉,按照自己的经验估算着,阴雨天,江边又潮湿。这舢板的潮湿程度,恐怕时间要往前推个十几二十天左右。
十几二十天……那不就是案发时吗?
沈绥蹙起了眉头。接着她又在舢板上仔仔细细搜寻了一番,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便爬回了甲板上去。
“周大郎,这舢板,是什么时候坏的?”
“大半个月前,就是出事的前两天,漏水了,我们就一直在修。”
“坏了之后下过水吗?”
“没有,坏了如何下水,那不得沉了嘛,呵呵呵……”周大郎憨厚地笑道。
沈绥也笑笑,道:
“我想去厨房看看。”
张说、裴耀卿、刘玉成点头表示同意跟随。
“好,我带几位去。”周大郎殷勤地说道,然后在前领路。
在路过桅杆旁时,沈绥指着其上拉帆用的彩绳,忽的问道:
“周大,为何你家的船,用的是彩绳?”
周大郎顿了一下,似是在回忆,片刻才笑着答道:
“之前有位客人说用彩绳好看,我就换了,现在看看,挺特殊的,还能吸引来往客官的注意呢。”
“哦?”沈绥笑了,“教你用彩绳的人,定是个聪明人。”
周大郎又一次憨厚地笑了。
厨房在船尾最底层,很靠近船舵的位置。厨房的面积倒是挺宽敞,竟是快要赶上周家一家七口的卧室了。两个灶眼,用泥封着厚厚的一层,以防走水。生火后,烟气通过竹管排到船外。竹管与灶头接口的那一段同样封着泥,防火,已经烧得漆黑。
干柴堆满了整面墙,灶旁放着一张简易的高脚桌,上面堆满了食材、砧板、刀、碗盘等什物。
就在大桌旁,立着三个面相朴素,很不起眼的村妇,哪怕是年纪最小的周三的女儿,看起来也是一脸风霜,丝毫没有豆蔻年华的女子应有的娇俏美丽。见几位大官来了,尤其是其中还有一位银面覆面的神秘郎官,看着十分的威风凛凛,三个女人吓得头都不敢抬起来,更是话也不敢说,所有的问题,都要周大郎来代替回答。
沈绥不耐烦了,抬手制止周大郎,道:
“你不要说话,我不是问你。周大他家的,我现在问你话,你不必紧张,把你知道的与我说就行。我再问一遍,案发当时,你们确实在厨房之中吗?”
周大的妻子郑氏嗫嚅了片刻,看了看丈夫的眼色,才唯唯诺诺地开口道:
“当时,我们几个确实在厨房里,从申初时分进了厨房,就没再出去过,一直忙着给两位大官做吃食。”
“你所说的‘我们几个’,是指谁?”沈绥确认道。
“我、我三弟妹、我侄女阿梅。”
沈绥问周三郎的妻子冯氏和周三的女儿阿梅,她们是否确实如郑氏所说的那般,一直待在厨房中。
冯氏和阿梅都表示确实如此。
沈绥没有再问。她开始观察起厨房,这厨房相当普通,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一个吊篮,可以直通上层,上面有转轮,好似井上的滑轮一般。吊篮还挺大的,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完全可以坐入其内。
“这是做什么用的?”
“上菜用的,下面做好的菜,直接送上去,就不必端上端下了。”周大再次抢着回答道。
沈绥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赞一句:“聪明。”
周大郎第三次憨厚地笑了。
沈绥最后检查了一下角落里堆在一起的酒坛和洗碗盘用的盆,先是指着酒坛问张说:
“你们没喝这船上的酒?”
张说摇了摇头:“我们喝的是自己带的酒。”
沈绥又问周大:
“你们洗东西的用水,是直接从江中打上来的?”
“一般不会,江水浑浊,有很多泥沙,实在要用,我们也会用纱布过滤后再用。厨房外有好几口大缸,一般我们都会在码头汲满水,到下一个码头再补充。实在不够用了,才会从江中打水过滤后再用。”周大解释道。
沈绥问得问题极其琐碎寻常,貌似没有一件是与案情直接相关的,问得刘玉成和裴耀卿越来越糊涂了。张说眼睛却愈发明亮起来,他似乎跟上了沈绥的思路。
当沈绥结束第一轮调查,众人到船中的会客厅里之后,关上门来,沈绥转身,忽的严肃对众人道:
“柳刺史,你得安排一下,我需要单独审讯周家的所有人。诸位,沈某有理由认为,这周氏船家一家人……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