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宫,后园。
“这位殿下,请您止步。”守护龙树传送阵的护卫将方卓拦了下来。
脑袋还有些晕,方卓站定一会,才醒悟过来目前自己身在何处。他微笑地冲对方摆摆手:“我只是进去看看罢了。”
“请出示手谕。”那护卫沉着脸说。
方卓眨眨眼睛,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一些:“阁下带我来过这里。”
“请出示手谕。”护卫一板一眼。
方卓皱了眉,他有些困扰地说:“里面有人在叫我……要不然你们派个龙去问王?”
护卫这回迟疑一下,示意周围龙把方卓看住之后,他转身走向通讯器,只听他向通讯器低声说了些什么,便开始等待,不过一会,就又转回来,示意周围龙放行。
方卓礼貌地道了谢,顺带覆上一个漂亮的笑容,便往里走去。
余下龙面面相觑,须臾出声:
“怎么觉得有点奇怪……”
“他身上有酒味。”
“这么说……”
“原来喝醉了?”
答案出来了。片刻后又有声音响起:
“喝醉了来这里干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如果方卓此刻有听见的话,他一定会认真回答对方——是因为有人在叫他。
然而此刻,方卓已经通过传送阵,来到了龙树所在地。所以他毫不理会身后,也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和之前的差别,晃悠悠走到龙树旁边就倚着龙树坐下,眼睛也几乎闭上了。
周围死一般地沉寂。
草木兀自随风摇曳,然而风声却早已停歇。虫鸟地鸣叫一开始就不曾存在,可是现在似乎连本来有的隐约水声也停了……是因为周围死一般沉寂吗?
方卓有些糊涂。他靠在树干上,眯着眼看正慢慢枯萎的龙树,嗅着似有若无地腐败味道,然后笑了笑,对自己说:
“救世主……这个称呼真漂亮。”方卓嘟囔一声。
“不过,为什么会是我呢?……”对着龙树,对着这空无一人也了无声息的地方,他开始絮絮叨叨,“我当了杀手,杀过人,甚至还不是龙族,不管出于心灵美还是身体美,都够不上标准吧?莫非人品太好?”方卓很是纠结,他曲手敲了敲树干,“如果我是你的孩子的话,打个商量,你告诉我为什么选我好不好?”
龙树当然没有回答。
方卓叹息一声,只觉得困倦涌上脑海,他喃喃着:“哎,说说吧,你为什么会选我呢?”
“为什么会选一个亲手戮亲的人呢?……”
“这是原罪吧……”
龙树静默。
周围也静默。没有风声,没有水声,没有虫鸟鸣叫声,什么都没有。
方卓只好自己笑了笑,自己回答自己:“是不是报应?我杀了他们,我不信他……他们都死了。我开始学着相信,学着包容,可是……”
方卓的眼神慢慢灰暗下去:“可是他们都死了……”
没人劝慰,没人附和,亦没人嘲讽。
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风花叶找寻塔洛蒂亚?
因为害怕再弄错,因为知道有些事情错过一次就错过永远,就再无可挽回。
然而就算如此,然而就是如此——
……亦无可挽回。
方卓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
是酒劲上脑了吗?他这么想着。
不过既然知道酒劲上脑,那就表示他还没有喝醉吧?方卓又想到。
但有没有喝醉又有什么关系呢?方卓最后想到,他开始自言自语:“阁下没有跟我说你的情况,他只说回来看看……可是这关系到整个龙界啊……”
我并不想他为难。
不为难就要死……
他会死吗?
不知道。
他认识了好多龙,西迪斯,阿法尔,艾瑞亚,甚至是风花叶,甚至是塔洛蒂亚……
这样就死了,甘愿吗?
不甘愿。
他还可以走很长的路,他还可以认识更多的龙,他还可以……他还想再看看,再看看帝堂绝。
如果真的只有这样的话……帝堂绝会像他一样难过吗?会比他更难过吗?……
方卓靠在树干上。他觉得自己真地困了。
他低声的,用甚至自己都不一定能听见的声音和龙树讨价还价:
“打个商量吧。如果我能救你,如果我要付出那样的代价才可以救你,如果你真的是圣树的话……”
“我们说好了。”
“我救你,你让阁下忘记吧……”
“忘记了,会好一点的,是吗?”
或许是吧,也或许不是。但他只能做到这样。
只求对方不再伤心。
方卓陷入了沉睡。最后,他真真切切地听见,有声音在呼唤自己。
“还有什么事?”塞莱斯特的宫殿里,帝堂绝已经开始不耐烦。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塞莱斯特似乎有意拖着自己——可是为了什么?他们没有撕破脸,塞莱斯特也不至于真背着他将方卓带去龙树那里……
塞莱斯特沉吟一会:“和外域之间的进展如何?”
帝堂绝皱了眉,他站起身说:“我明天交一份详细地报告给你。”
“先大致说说吧。”塞莱斯特建议。
帝堂绝并不想再呆下去,可是塞莱斯特的要求并不算过分,他抬手捏了捏眉心,遮去眼底的一丝不耐烦:“战事胶着。如果没有意外,三五年后会有改变,可是……”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
塞莱斯特心中明了。
掠过怎么看怎么不详的句子,帝堂绝正要往下说,却觉心口紧得难受——这样怪异的感觉,帝堂绝生平真的没有体会过几次。
他定定神,静静坐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起身:“我有些累,先回去了。”
说着,帝堂绝只觉心口突然一阵锐痛——这样的锐痛熟悉又陌生,就像是心脏生生被什么尖锐冰冷的东西整个贯穿一样,却又分明比这样的感觉更难受无数倍,因为在这样的单纯的肉体痛楚里,还夹杂了浓烈的情绪,有畏惧,有无力,有疲惫,有茫然,还有深深的哀恸和更强烈的眷恋——对他的眷恋。
帝堂绝脑海一阵晕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干哑又艰涩,还有几乎要溢出来的茫然无措:
“方卓在龙树那里,他怎么会过去?……”
“你知道,刚才的禀报……这是你留我下来的目的?”
……这真的是他的声音吗?帝堂绝茫然了一瞬。
下一刻,他已经推开走过来的塞莱斯特,转身向通往龙树的传送阵跑去!
“咚咚……”
快一点,再快一点!
“咚咚咚……”
差一点,只差一点——
……是的,只差一点了。
终于来到龙树前的帝堂绝看着眼前。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
他听见有声音在自己耳边轻轻说:
你见到了。
他见到了。
他见到数根遒劲粗大的树枝从方卓身上拔出来。
他见到那具被洞穿的身体没有半滴血液流出。
他见到那个人——看见那个人面容平静,呼吸停止。
“砰!”
“怎么了?”大统领吃了一惊,问坐在对面,一下子掉落杯子的龙。
“他要死了。”风花叶没头没脑地说。
“什么死了?”大统领不解。
“方卓。”风花叶回答。
要死了?要死了就死了吧,又怎么样?大统领的眼睛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太快了。”风花叶皱眉。
大统领很纳闷:“快一点也没什么吧……风冽?”
“太快了。”风花叶重复这一句。
大统领看着风花叶:“早晚都一样的。”
“不。”风花叶慢慢摇头,“太快了,跟我的计划不一样。”
大统领动了动嘴唇。他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面前的龙……他明白了什么。
“手痛不痛?”大统领问。
风花叶疑惑地看着大统领,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居然把酒瓶子捏碎了,又好几块碎玻璃都插入掌心——而他居然还在用力。
风花叶怔住了。
大统领有些难受:“你喜欢他?”
风花叶又是一怔,然后笑了:“怎么可能?”
大统领没有再说。风花叶则主动解释:“他身上有我下的暗示,我暗示他只要接触了龙树,就全身心向龙树开放。我只是有点意外,我怎么会喜欢他?我喜欢他到让他送死?”
风花叶好笑似地笑了起来。
大统领没有陪着笑,相反,他的脸色很难看:“你怎么能对他下这样的暗示!你明明对他有感觉——”
大统领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风花叶终于不悦,他冷冷道:“有什么感觉?我怎么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傻到他那种模样的,明明知道我对他不怀好意,竟然还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接近;明明能够杀了我也想杀了我,竟然连捅我一剑都不会——我喜欢他什么?他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
风花叶闭起眼睛嘲笑道:“厄运之龙啊。龙界的幼龙都知道要躲避的存在,他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凑过来,他凑过来……”
“风冽!”大统领低唤了一声。
“叫什么?”
“别用力了。”他顿一顿,“你的右手,伤得够重了。”
风花叶又低头看了看,发现手掌中的玻璃已经扎穿手背,正有泊泊紫色液体,顺着透明玻璃流下,一滴一滴,很快就在桌上汇聚成型,并四下扩张。
“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心意?”这是大统领最后留下的话。
……为什么不承认?
承认什么?
承认他不想他死,承认他已经习惯他,承认他真的喜欢他?
可是,到底什么是喜欢呢?
——他甚至不为他的死难过。
他早就不会难过了。早在明白自己这辈子注定要东躲西藏,早在大统领离去,早在卡迦迪亚辞世……他早就不难过了。
所以,什么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