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帝尚才十六、七岁,抛开九五至尊的天子身份来说,仍不过是个骄扬傲气的少年,对于即将为人父之事并无太大触动。只是觉得这也算是一件喜庆之事,每月里给皇后那边拨了双份的月例,平日处事仍是一如从前,加上年末喜事繁多,因此皇后有孕一事并没引起多大波澜,反倒被天地同庆的年喜冲淡不少。
转眼半月,已经到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桓帝过完今夜的逍遥时光,明日就该恢复早朝,年下堆积了不少政事,只怕有好一段繁忙不堪的日子,因此特意来到凤鸾宫中,打算趁空多陪陪皇后。刚到内殿门口,便听见大宫女听雪问道:“娘娘,你现在觉得心里头怎么样了?可还是难受着?”
桓帝蹙眉站在殿门口不动,抿着薄薄的嘴唇不言语,完全没有让人通报的意思,因此宫人们也不敢擅动。只听云皇后喘息了一阵,细声道:“没事,别大呼小叫的。”
一阵沏茶倒水声音过后,听雪又道:“这可怎么办才好?今晚正是热闹的时候,外面的王妃公主们都会入宫请安,娘娘不去只怕说不过去,可是去了又怕身子受累。”
“没事。”云皇后淡声道:“反正也不用做什么,只是坐坐。”
桓帝低声问道:“小猴子,皇后近来身子不大好?”
“没听说,应该不会吧。”候全有点为难,想了想回道:“奴才也不大懂,听说女子怀胎都会有些不适,想来皇后娘娘身子娇贵,所以比旁人难熬一些。”
“嗯,应该是这样。”桓帝点头,自语道:“难怪没有听太医提起过,还当是有什么事瞒着朕呢。”
“怎么会?有谁敢呐。”候全赶紧陪笑,“再说了,什么事儿能瞒得过皇上这样的明君?”
一席话逗得桓帝掌不住乐了,笑斥道:“少浑说!这种话朕从小听得多了,没有一个是真心实意的,你别跟着他们一起来哄朕,赶紧通报罢。”
“是。”候全笑嘻嘻答应着,上前唱道:“皇上驾到!”
桓帝既然知道皇后身体不适,自然不会等着她辛苦出来,自己紧着脚步跨入内殿寝阁,抬手止道:“坐着罢,不用行那些虚礼了。”
话虽如此,云皇后还是上前来福了福,“臣妾见过皇上。”当她微微屈膝时,身上的蜜合色云锦连金绣片裙摆轻柔拂地,声音轻细舒缓,恰配她那温柔似水的神色。此时有孕月份不长,还没有显出身子,亲手与皇帝沏了一碗热热的香茶,婉声问道:“晚上还有大宴席等着,皇上正是繁忙的时候,怎么还有空来臣妾这里闲坐?”
“朕怕过了今夜忙碌,特意过来瞧瞧你。”桓帝微笑看着她,皇后身上有种淡淡的恬静气息,令自己身心放松。正在出神,侧耳听到一阵细细的脚步声,原来是候全领着宫人们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二人独处,云皇后稍微有点局促,脸上带着一抹年少女子的矜持羞赧,微微低了头,“臣妾还好,多谢皇上挂念。”
桓帝心中柔软,捉住她的手轻声道:“念瑶,去年今夜朕第一次见到你,想不到今年今夜,你已经是朕的皇后了。”
“呵,是啊。”云皇后抿嘴微笑,眸中盛满了抑不住的浓浓甜蜜。
桓帝笑道:“去年那会儿朕还没有亲政,日子也闲,因为架不住棠儿的央求,便带着她一起去看上元灯会,谁知道那么巧,因缘巧合竟然遇到了你。”眼前似乎还能清晰的忆起去年之景,当夜不过只是一面之缘,自然不曾想过今日的场景。恍惚出神片刻,又道:“对了,当时你还不肯搭理朕呢。”
“哪有?”云皇后急着解释,腮上的胭脂色愈发浓得化不开,“当日臣妾也是偷偷溜出去的,生怕被认识的人发现,藏还来不及,哪里还敢跟人搭话?”说着侧首移开了目光,声音细弱蚊虫,“况且,也没有跟陌生男子说话的道理啊。”
桓帝点了点头,笑道:“不错,毕竟念瑶你是大家闺秀。”
“皇上取笑了。”云皇后抬眸一笑,“后来回去给爹爹知道了,狠狠的骂了一顿,说是淘气、不像话,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呢。”
桓帝闻言大笑,凑近问道:“朕也奇怪,念瑶你可不像是淘气的人,怎么当时就想着偷偷出去呢?”
云皇后抿嘴一笑,“还不都是因为在家里待久了,又被听雪捣鼓一番,才敢大胆那么一回,结果还遇到了皇上。”
桓帝笑道:“呵,原来是这样。”
帝后二人言谈融洽,甚是愉悦。云皇后跟着笑了一阵,抿了抿鬓角发丝,拿起小壶替皇帝将茶水添满,微笑道:“说起来……”
“皇帝哥哥,你果然藏在这里!”有清脆的童音传了进来,将皇后的话拦腰打断,一名粉团似的小女孩穿过珊瑚珠帘,正是小郡主----云枝。进殿也不上前行礼,挽住桓帝的胳膊笑道:“皇帝哥哥,陪月儿到外面去玩罢。”
桓帝笑问:“眼下外头冷冷的,你想玩什么呢?”
“堆雪人!”云枝歪着头想了想,嘟哝道:“要不----,扔雪球也可以。”
“好罢。”桓帝素来宠惯着小妹妹云枝,此时节下清闲,自然更加不会拂了她的意,于是对云皇后道:“那你先好生歇着,晚上还有宴席,既然身子不大爽快,更别出去吹着冷风受凉了。”
“是,多谢皇上关心。”云皇后起身相送,眸中闪过一丝隐隐的挽留之意。
听雪捧着金边白瓷小碟进来,显然没料到皇帝已经要走,稍愣了一下,忙朝云枝笑道:“郡主,怎么不多玩一会?用些小点心罢。”
“屋子里闷闷的,我要跟皇帝哥哥出去玩儿。”云枝漫不经心答着,突然松开了桓帝的手,一溜烟跑到侧旁的青竹簸箩面前,拣起一枚松花红的梅心穗子,嚷嚷道:“皇帝哥哥你瞧,这个穗子做的可真漂亮。”
桓帝上前看了看,笑道:“嗯,是挺不错。”
云枝眨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挽住云皇后撒娇央求道:“好嫂嫂,把这个穗子送给我吧。”
云皇后为难的微笑着,听雪上前赔笑道:“郡主,这个穗子是娘娘特意费心做给皇上的,郡主要是喜欢这个样式,奴婢再给你做个一模一样的,可好?”
“不好,我就喜欢这个。”云枝不以为然扁了扁嘴,“喏----”,她将穗子塞到桓帝手里,“现在已经给了皇帝哥哥了。”然后仰起小脸笑道:“皇帝哥哥,你再把穗子送给我吧。”
听雪见状哭笑不得,桓帝却被逗得大笑,俯身蹲下,亲手将穗子系在云枝腰上,冲她笑道:“好了,现在就是你的了。”
“这----”
“行了,你先下去。”云皇后朝听雪递了个眼色,然后对云枝笑道:“既然郡主妹妹喜欢,只管拿去就是了。”上前给桓帝理了理龙袍,柔声问道:“皇上喜欢什么颜色样式的,回头臣妾再做一个。”
桓帝从不在这些小物件上留意,随口道:“你喜欢什么看着做便是,都行。”
“要金珠璎珞的!”云枝插嘴道:“皇帝哥哥有好几件玄色的袍子,配上闪亮亮的金珠一定好看!”
桓帝俯身牵起她的手,对皇后笑道:“那就依月儿所说,做个金珠璎珞的罢。”
云皇后眸中闪过一丝失望无奈,但很快掩饰过去,竭力保持好得体的微笑,细声应道:“是,臣妾记下了。”
这原本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经宫人口中一传,便演变成皇后孕中辛苦做穗子,结果皇帝随便赏了人,皇后气得淌眼抹泪偷偷哭了一个下午。太后听双痕学了一遍,摇头道:“皇后是个秉性大气的丫头,岂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狠哭?凤鸾宫的宫人见皇后年轻脸薄、行事矜持,嘴上也没个忌讳,得空你去好好说一说。”
“是,奴婢明白。”双痕一边挑着晚上要戴的珠钗,一边又道:“这件事虽然不尽不实,可是----”她顿住了手上动作,凑近低声,“先时还说皇上偏宠着皇后娘娘,如今瞧着也不过如此。”
“要说偏心,或许是有那么一点儿。”太后拣出一对金丝累细粟米珠金镯,对着手腕比了比,“不过也就是那么一点儿,有也不多。”
双痕取来红绒衬布放好金镯,细声道:“也对,不过就是上元夜见了一面,能有几分深情呢?只是皇后娘娘已经有孕,这可不是男女情分能够比拟的了。”
太后恍若未闻,继续翻拣着各色珠钗首饰,却似总没有什么称心如意的,闲闲撂在一边道:“皇后有孕不假,不过凡事总归还是有个比较。你且想想,当初哀家头一次有孕之时,先帝是何等的欣喜激动,如今佑綦只怕连三分也赶不上。”
“娘娘说的很是。”双痕对镜点头,“眼下几位娘娘都还年轻,看不出脾性为人究竟如何,这皇宫里的事情历来难说的很,谁也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儿。”说着又笑,“皇上也太惯着小郡主了,皇后心里难免会不痛快的。”
“佑綦还太过年轻,自己也不过是个刚长大的大孩子,一门心思都在政务上,哪里懂得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又如何晓得体贴女儿家的情意?”太后仰面往向青蓝一色的碧空,恍惚一起自己年轻时的往昔,慨然道:“说到底,还是没有遇见真正让他动心的人罢了。”
双痕笑道:“娘娘可算说到点子上去了。”
太后却有些微微出神,没有答话。对面的錾金雕花铜面菱花镜里,清晰的映着一张沉静似水的容颜,虽然有盛装华服陪衬,却仍然掩不住眉宇间的淡淡落寞。
遥记得昔年时光,他时常握了一把温润的玉牙梳,含笑站在自己身后,对镜细细梳着那一头及腰的青丝。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偏了头笑问:“宓儿,今日想挽一个什么样的发髻?”又或者彼此赌气了,他便折上一支时鲜的花儿,过来哄自己开心,比来比去道:“这花戴在宓儿的头上,竟被衬得鲜活了好几分呢。”
----忆往昔,昨日梦。
那时不知时光转瞬即逝,总以为还有很多很多牵绊的日子,到了今日,徒剩一腔空落落的伤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