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痕搀扶着太后走出去,到了寝阁门口,隐约听见里面帝后还在说着话,不便直接进去,因此扬声道:“太后娘娘驾到。”
“母后?”桓帝赶紧迎接出来,上前扶道:“母后怎么亲自过来了?儿子正跟皇后说着,等下收拾妥当,便要过去给母后请安报喜。”
“不用费事,哀家坐坐便走。”太后缓缓步入寝阁,朝云皇后笑道:“皇后如今有了身孕,又是佑綦你的头一个孩子,想是许多话要说,母后可不想耽搁了你们。”
桓帝笑道:“哪有那么多话?早说完了。”
云皇后原本是躺在床上渥着,此时既不便不下来请安,也不好意思衣衫不整的下床来,因此颇有些不知所措。太后见状一笑,起身到凤鸾刻花床榻边坐下,摁住皇后,顺手替她掖了掖锦被,“躺着罢,不用费事起来了。”
桓帝见皇后不甚自在,插口笑道:“母后如此关心,儿子先替皇后谢过。”
云皇后脸上早已飞红一片,低头道:“臣妾不知太后娘娘亲自驾临,妆容不整、有失礼仪,臣妾……”
“不要紧,也没有外人过来。”太后淡淡一笑,打断皇后的话道:“撇开那些规矩礼数,你不光是佑綦的皇后,也是哀家的表侄女,亲疏便如同允潆她们一样的,都是自家的孩子,哪里讲究那么多的礼数。”
云皇后稍微自然了点,桓帝在旁边牡丹鸾刻椅上坐下,看了她一眼,然后道:“皇后原本早就猜着可能有孕,恐怕信儿不准,没好意思开口,硬是忍着挨了一个多月,才敢去请太医过来。”
太后闻言笑道:“那还不是怕佑綦你担心?如今得了准信儿,可不就是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了。”
桓帝笑着点头,“正是。”
太后看着他微微一笑,将鬓上的九转连珠赤金双鸾步摇取下,抚了抚上面的璎珞滴珠,递到云皇后的手里,“这是从前先帝专门给哀家打造的,世上仅有一支,也算是个独一无二之物,往后你戴着也一定是好看的。”
“这簪子----”双痕稍有迟疑,“娘娘,不如奴婢回去找对好镯子来?”
桓帝亦有讶色,云皇后更是慌忙摆手拒绝,“多谢太后娘娘赏赐,只是臣妾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只领了心意便是。”
“收着吧,哀家如今也不大用这些。”太后神色平淡,微笑道:“不用客气,不然就辜负哀家的一片心了。”
桓帝沉吟道:“既然是母后特意赐给你的,就好好收着罢。”
云皇后眸色中闪着感动,她原本就生得肌肤莹白、眉目恬雅,更兼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披散开,越发衬得气质淡静大方。将那金步摇紧紧握在手中,欠身回道:“是,臣妾自当爱惜珍藏。”
正说着话,只听小宫女隔着帘子禀道:“恭妃娘娘、瑜妃娘娘求见。”
“你且躺着,哀家出去挡了她们。”太后摆手止住云皇后,嘱咐桓帝道:“你陪着皇后多说说话,需要什么只管着人去办,另外自今儿起,皇后不用每日过来晨昏定省了。”
云皇后欠身道:“是,多谢太后娘娘。”
桓帝亲自起身送太后出去,回来与皇后笑道:“只管躺着罢,母后说你需要多加静养调理,已经让瑜妃她们回去了。”
云皇后想了想,犹豫道:“这样不好吧,总归也是专门过来看臣妾的。”
桓帝却不以为意,只道:“没关系的,母后都发了话了。”
“哎,刚才……”没有太后在身边,云皇后显得放松了不少,“早知道太后娘娘要过来,就不该躺着的,后来也不好意思起来,臣妾今天可真是太过失仪。”
“没事。”桓帝笑着安慰她,拿起被面上九转连珠赤金双鸾步摇,“念瑶你看,连这么珍贵的东西也给了你,可见母后多么喜欢你,怎么会介意那些琐碎小事?”说着捏住步摇簪头轻轻一转,顿时珠光摇曳生辉。
诚如桓帝所言,太后的性子本就沉静如水,加上自身又是百般心事缠绕,自然不会去计较皇后的失仪。此时正蹙眉看着自己的内侄女,不悦斥道:“皇后有孕,你这般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叫皇上看见了,难道心里面会很高兴么?你再瞧瞧恭妃,人家可比你聪明伶俐多了。”
慕允潆被训得抬不起头,细声回道:“姑母,侄女在外头会留意的。”
双痕劝道:“娘娘先别生气,瑜妃娘娘也是想着早点怀孕,所以着急了些,况且在娘娘面前,自然没有外人面前那么拘束。”
“双痕,你先出去。”太后抬了下手,这便是有要紧的话单独说了,宫人都是知情识趣,瞬间便就退得一干二净。
太后沉默良久不言语,慕允潆不安道:“姑母,侄女已经知错了。”
“你知道什么?”太后语气很不好,放低身姿往软枕上斜倚着,身上的刺金繁绣云锦长袍顺势铺散,犹如一朵硕大的赤葵花恣意绽放。气色稍微缓了缓,才问:“刚才不就是吃了个闭门羹,也值得当场就撑不住?”
慕允潆仍是不敢抬头,小声道:“原是姑母让我们回去的,侄女怎敢心生抱怨?只是当时没想到姑母也在,一时吃惊意外。”
太后不理会她的敷衍之词,曼声道:“不是姑母故意给你们冷脸,只不过皇上正跟皇后说着话,皇后还在床上躺着,你们进去可不是惹人厌烦么?你要是觉得不痛快,往后等你有了身孕,姑母也把别人挡在外头如何?”
“没有,侄女不敢。”
太后伸手去端茶盏,手臂上的玲珑滚珠手串悠悠滑下,衬得手臂愈发纤细消瘦,润了润嗓子方道:“皇上曾经说过,说你笑起来时很是温婉甜润,所以你要多笑一笑,别整天拉长着脸惹得皇上厌烦。”
“是。”慕允潆忙将白玉碎花瓷盅取来,给太后又续了一些,陪笑道:“姑母调的花露真是难得,侄女学了许久也不大像。”
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盏,反问道:“调不好花露,你就不会弄点别的?比如煮茶、做点心,或是女红刺绣,随意再挑一样不就成了?”说着略微叹气,“你这丫头啊,性格太要强了可不好事。”
慕允潆茫然抬起头,“姑母,侄女不明白。”
太后冷笑道:“你且想一想,你的花露比姑母调得好又如何?难道皇上就会特别夸奖你?凡事岂有跟长辈争风的道理,哀家若不是你的姑母,早就被你得罪了,你还在哪里傻傻的一个劲儿较真。”
“这----”
“姑母不是想说这个。”太后直起身子坐起来,“听说你近日总是勤练书法,一日至少写有数十页,旁人都以为你修身养□□写字,但是却瞒不过姑母。”她倾身问道:“你是想跟皇后比上一比,对不对?”
“姑母……”慕允潆顿时涨红了脸,原本娇小巧致的白皙面庞,此时却红得像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低头回道:“侄女也是想给姑母争点光,没有别的意思。”
太后看了她一眼,摇头叹道:“你这丫头,平日里凡事都是千伶万俐的,怎么单这一点上就想不透呢?我看你呀,还真是伶俐过了头了。”
慕允潆愈发不敢抬头,细声道:“侄女愚笨,还望姑母悉心指点。”
“花露调不好,你可以弄别的茶水不是?书法比不过,你难道就不能画个画儿、绣朵花儿?为什么非要跟别人的强项相争呢?人总是各有长处的,你非得拿自己不足的地方去较劲,不知自找苦吃么?”
慕允潆静了一瞬,“是……,侄女明白了。”
“况且,便是真的做好了又有何用?”太后平缓了下气息,“皇后知道会觉得你是故意叫板,皇上也会认为你是争强好胜,能落着什么好处?你呀,回去以后好好琢磨一下罢。”
“是。”慕允潆不停地绞着手里丝绢,太后训斥一句,手里便多绞了一圈,好好的绡纱丝绢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先别急着回去,还有件要紧的事要嘱咐你。”太后看着手中栀子黄的花露水,手上微晃,便泛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然而声调却是平缓,“皇后的胎像不稳,近几个月你别跟她靠的太近。”
慕毓芫闻言吓得不轻,低声惊道:“胎像不稳?怎么没听太医说起过。”
“难道太医嘴上没个把门?什么话都能乱说?”太后斥了两句,又道:“也不是叫你故意疏远皇后,只像平日一样便好,但是你要记着,千万不能送什么吃食之物,便是香料、补药也不行,只要尽到礼数就可以了。”
慕允潆连连点头,“是,侄女谨记。”
“记着,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太后微微阖目,倚在绣花枕上舒缓养神,“特别是在皇上、皇后跟前,别弄得古里古怪的不自然,姑母只是担心万一,免得你到时候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说着叹气,“哎……”
“姑母,身子不爽快么?”
“不是。”太后摇了摇头,将慕允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也不管她自在不自在,过了半晌才道:“允潆……,姑母在这里说句偏心眼的话,今日怀孕的人若是你,那就更好了。”
慕允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头渐渐的低了,“都是侄女不争气,白白辜负姑母的一番希望。”
“傻丫头。”太后反倒笑了,坐起身子来拉住她的手,“这种事情,岂是自己想努力就能有的?你还年轻,早晚会给皇上诞育皇子的。”说着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皇后有孕终归是一件高兴的事,她怀的也是皇上的孩子,将来就是姑母的孙子孙女,所以不管怎样,你都绝不可以动了歪念头。”
“侄女不敢!”慕允潆吓得赶紧抬头,忙道:“侄女没有怀上龙胎,也只能怪自己福气浅薄,怨不得别人,其他想法侄女是万万没有的。”
“没有就好,不过顺口嘱咐你一句。”太后有些疲乏之态,挥了挥手道:“好了,你先回去罢。”
“是。”慕允潆站起身来,魂不守舍的退了出去。
隔了片刻,双痕独自一人悄声进来,问道:“娘娘可是说了什么重话?刚才瑜妃娘娘出去时,像是受了不小的委屈,不像平日那般爽言快语爱笑了,瞧着怪可怜的。”
“这算的上什么委屈?”太后轻声冷笑,丝毫不为所动,“她还年轻,往后煎熬的日子还长着呢。”说着叹气,“大概真像允潆说的那样,是她自己福气不够。”
双痕道:“娘娘何苦这么说呢。”
“你不知道。”太后微微一笑,“其实云丫头从小是有些弱疾的,不过到底年轻,加上佑綦平日去她那里时日更多,终究还是赶在允潆的前头了。”
“弱疾?”双痕略微诧异,“这……,倒是不曾听说过。”
“你傻了,谁会把这种事到处乱说?”太后轻声叹气,眉宇间泛起一层淡淡的忧郁之色,“你还记得我娘亲吧,当初怀云琅的时候一直有些不好,据说怀我那会儿也是差不多,大夫们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也是偶尔听云夫人提了几句,说云丫头跟我娘年轻时体质差不多,担心她将来嫁了人,要是三、五年都怀不上孩子,岂不是要受夫家那边的冷落?”说到此处,淡笑摇了摇头,“没成想,云丫头却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倒比允潆她们强些,不到一年就先怀上了。”
双痕点头道:“难怪俞幼安说皇后娘娘胎像不稳,原来如此。”
“又不是同一个人,未必一样。”太后淡淡收了话题,然后叹道:“我是担心允潆争强好胜的,做出什么犯忌讳的事就不好了,所以,刚才提早训了她一顿。不然的话,我才懒得赂雒煌辍!
双痕叹道:“偏生近日事情这么多,都赶到一块儿来了。”
“担心忻夜还不够,还要为她们操这么多心。”太后语声慨然,望着新糊的烟雨杏花色窗纱出神,心思飘忽不定,那个让自己整天揪心的人仍无音讯。这小小的皇宫竟把自己死死拘住,倘使宫外真的出了什么事故,又如何能够安心度过余生,也只能随着他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