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台泣血
大雨滂沱的夜晚,骤急的细密雨点被狂风鞭挞着,交织成一张斜网,雨滴击打着青黄的树叶与青瓦,发出响亮的啪啪声。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酝酿了许久的入秋之雨,无情、阴冷而颓败如同一首挽歌。
醇亲王府外,宫里的宫女、太监,王府的仆役、丫鬟黑压压的在周围跪了一圈。
胭脂握紧着中手中的油纸伞,努力为光绪皇挡住袭来的雨水。这般狂暴的大雨又岂是一把小小的油低伞能够抵挡?她全身早就被雨水浸湿,狼狈不堪。一张黄色的枫叶贴在她黑亮的长发上,而她混然未觉。
醇亲王载沣,这位十五岁的少年穿着白麻孝衣,头缠白条,对长跪于大雨中的兄长哀求道:“皇上……臣弟求您快些进屋吧。这么冷的秋雨您会冻出病来的!”
光绪帝摇了摇头,雨水顺着他圆润却苍白的脸颊滑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夏沐风赶到中南海总算恳请得老佛爷批准他走出瀛台,可是当他来到醇亲王府后,却看到王府上悬挂的灯笼与墙梁上已经缠罩上了黑色的布幔,哀凄的丧音与痛哭声响彻耳畔。
从四岁那年离开额娘,直到现在额娘去世,他都再也能见过她一面,只是依稀记得额娘温柔的声音与模糊的容颜。他泣不成声的跪立于醇亲王府的大门台阶上,久久不愿起来。他明白额娘为何会突然辞世,自从被老太后老佛爷软禁于瀛台后,朝中大臣便在商议重立新帝之事。被废的帝王的下场会怎样?一山难容二虎,理所应当在近期内‘病故’。额娘从那一天起,病情便每况愈下。自己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额娘,孩儿不孝!”
胭脂左右看了看周末匍匐着行全跪礼的下人,慢慢的跪在了光绪帝身边,她抬起湿湿的袖子想为他擦试脸上的雨水,却发现自己的做法只是徒劳,那些水珠依旧不断的从他的脸上滑落。
雨水,是上天的恩泽。每年的农历新年,皇上都会去天坛祝福,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她现在却对风雨风情有着更深一层的体会。就如春娘所说,如果不足够强大,就只能成为被别人踩在脚下的蝼蚊。
“妙雪,你来了?”
光绪帝现在才注意到胭脂的存在。他缓缓的伸出手,将她额上湿嗒嗒刘海的地捋一边,温柔而悲伤的注视着她被雨水冻白的小脸,轻声说道:“朕,已经一无所有了,你为什么要回来?所有人躲着朕,所有都藐视着朕的存在。朕只是想要回爱新觉罗的天下。”
载沣一边凄楚的喊道:“皇上!”
他听到哥哥的肺腑之言不禁红了眼眶,身上流淌着一半叶赫那拉氏血统的他们,有着一个如此强势的姨妈,究竟是福,是祸?
光绪帝凑近胭脂耳边悄声问道:“康老师……他们,都平安了吗?”
胭脂轻轻的点了点头,把油纸伞向光绪帝身上偏了偏,她发现光绪原本苍白的脸颊上浮现着一团不正常的红晕,惊慌的用手扶上了他的额头,所触之处一片滚烫,不由得惊呼道:“皇上!您在发烧!”
载沣紧抱着兄长,满脸泪水颤声说道,“皇上,龙体要紧。臣弟求您进屋吧!见额娘最后一面!”
光绪帝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于家业,朕没能在额娘身边尽一天的孝道;于国事,朕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土沦丧,任由列强欺压。朕枉为当今圣,朕这个皇帝……”
话还未说完,他痛苦的捂着嘴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胭脂看到一道殷红的鲜血沿着他手的指渗透而出,滴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凄艳而绝望。
“皇上!”
胭脂眼看着光绪皇帝瘦弱的身躯倒在了弟弟的怀中,急得对那些依旧伏跪上地上的黑压压人群大叫:“快传御医!”
皇上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自小就患有痨病,病根一直未除,可能是长年宫内压抑的生活所至。长年来,养心殿的暖炉一直从十月升至次年四月才熄火。今天,由于过度悲伤又加上淋了冷冷的秋雨,这才引发了旧疾。
载沣慌忙扶起兄长,对一地的仆役吼道:“你们全瞎眼了吗?快把皇上抬进王府!”
“王爷请三思。”
夏沐风不知何时来到的醇王府,浑身淋得落汤鸡似的。他对载沣继续低声说道:“王爷,皇上必须回瀛台,这必定也是他自己的意思。您不想醇王府也受到此事的牵连吧?”
载沣动了动嘴角想反驳,最终却没出声。毕竟自己还要顾及醇王府一百多口老老小小的性命,谋反之罪,可大可小。轻则流放,重则斩首。他与光绪帝虽不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但这位兄弟对自己却是疼爱有加,再加上兄长的悲惨遭遇,他虽然同情、气愤,却爱莫能助。
夏沐风紧紧的握着载沣的手说道:“王爷请放心。微臣一定不会让皇上有事。”
载沣凛然问道:“夏御医,您能保证皇上平安无事吗?”
“臣尽力,现在医治皇上要紧,臣先告辞。”
夏沐风横抱起光绪皇帝向马车走去。他苦笑了一下,现在又有谁能平安无事呢?变法失败的维新党人,被屠杀的义和团成员,正在各处集结着报复朝廷。而以太后老佛爷为首的顽固派为杜绝后患也在大肆清理余孽。他好歹劝住了韩轩翔走进终南海向老佛爷请命。自己不过是一个御医,而且深得慈禧的信任,大不了被革职。而轩翔不一样,一旦让别人找到他向维新党人大量出资的证明,韩家就完了。
胭脂看着夏沐风抱着光绪帝将他送进了马车,她咬了咬嘴唇也向马车走去。
“皇上因为过度悲伤与淋雨引发了长年旧疾,再加上这段时间的滑泄之症,亏损实在太大。你去将这张方子交给小贵子。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夏沐风送光绪帝回瀛台后没顾得上换上干净的衣裳,指挥着一干太监将皇上的湿衣裳给更换下来,马上给他号起了脉。没想到接过他方子的宫女竟然是胭脂。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胭脂白了夏沐风一眼,他见了她就像见了鬼一般相当让自己不满。不就是淋了雨形象邋遢些么,不至于如此惊讶吧!
“你――!”夏沐风气急无语,指着胭脂哆嗦了半天后说道:“你还要不要命了?皇上要你远离皇宫,就是让你远离是非!你倒好,自己跑回来了!”
胭脂回嘴道:“我不喜欢别人欺负皇上!这么好的皇上!他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你这个――笨丫头!”
夏沐风气愤的一甩袖子,溅了胭脂一脸的水。“要知道,你这一进中南海还怎么出去?老佛爷也住在这,守卫相当森严!”
胭脂不满的一字一顿回道:“不·关·你·事!还有,不许再叫我笨丫头!”
她擦了擦了脸上的水,把心中想暴打这只恬噪喜鹊的冲动给强压下去。毕竟他还要医治皇上。
“胡闹,实在太胡闹!”
夏沐风还在气头上,难怪这小丫顶着秋暑跑来南城找自己,原来是为了找皇上。知恩图报是好事,可是在这节骨眼上,她不是给人添乱么?最可气的是小丫头的脾气倔得跟头牛一般,做了几个月御前女官还学会跟自己顶嘴了!
光绪帝的声音在内室响起:“沐风……”
两个大声吵架的人这才想起室内有一个病人,需要安静。剑拨弩张的两人闭上了嘴。胭脂转身拿着药方去找小贵子,夏沐风则来到了光绪皇帝的榻前。
光绪帝闭着眼,声音的微弱说道:“沐风,别责怪妙雪。她也是一番好意,如今以朕的处境,还有多少人敢留在朕身边。”
夏沐风在他耳边轻声说道:“皇上,轩翔第一个得知消息后便于微臣一道去恳请老佛爷。但臣劝住了轩翔,不让他进中南海。所以他一直在中南海小西门外候着。”
“朕明白,朕明白。”光绪帝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朕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和轩翔对朕的友谊。朕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如若知道会有这一天,朕会不会考虑轩翔的提议?朕还是无法做到。所以,这大概就是朕的命数。朕只恨出卖我们的袁项城!”
夏沐风说道:“皇上,现在朝中对另立新君之事意见不一,您不必担心。”
“这般晕晕噩噩的苟且偷生……”光绪帝脸上浮现了一个凄凉的微笑。
夏沐风抓着光绪帝手,坚定的轻声说道:“皇上,您要等!您必须要耐心等待!毕竟太后老佛爷她年事已高……”
光绪帝垂下眼睫说道:“朕明白。只怕朕等不到那一天……”
看着夏沐风担忧焦灼的目光,他转而安慰道:“朕又何惧之有?你这段时间可有见过珍儿?”
夏沐风道:“臣一直在宫中行走,未曾去过北三所。不过听说李安达一直在细心照顾着珍小主,再上加瑾妃娘娘,料那些狗奴才们也不敢欺负珍小主。”
他想起了不顾自己生死跟着皇上回到中南海的胭脂,不由得心中一滞。这个傻丫头,虽然不知道她对皇上只是崇拜或爱慕,还是想单纯的知恩图报,总之现在光绪自身难保,凭她一介女子又能如何?夏沐风虽然和毕神父学了多年洋医术,却没有任何信仰。眼下大势已成定局,一切只是枉然。他们只有等待。
“皇上,水姑娘他……”
夏沐风看到光绪帝瞌上了双眼,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便不再说话,静静守在床前。
许久之后,光绪皇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虚弱却神往的笑容:“朕做了一个非常好的梦,我大清再也不受国外列强欺侮,从此国泰民安。沐风,你替朕传唤轩翔,朕有话要对他说。”
看到夏沐风疑惑的目光,他继续说道:“你放心,康老师的事情没证据可以牵连他。”
“可是大理寺卿顾邵威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什么?”
光绪帝蹙着眉剧烈的咳起来,胸部强烈的压抑感使他喘不过气了来。这个由老太后亲自提拔的大理寺卿,是一个绝狠的厉害人物。正是他与舅舅荣禄说服了袁世凯背叛了维新党人,并将维新派一网打尽。
“皇上,请喝药。”
胭脂端着药汤走进屋内,看到光绪帝身下的被褥一片潮湿。不由得愤然道:“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皇上!被褥还是湿的就让皇上睡上去了!”
夏沐风一惊,伸手向床褥上摸去。方才不到半个时辰的睡眠,皇上的滑泄之症竟然已这般严重了?
“皇上,我这就去找小贵子!他要不管,我就去找李公公!”
胭脂放下药,转头就想走,却被夏沐风拉住了胳膊。
“你以为你是谁?皇宫与中海南是你自个家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妙雪。”光绪帝缓缓的对她说道:“你可愿为朕办一件事?去小西门传唤轩翔前来。朕……要见他。”
胭脂点了点头,向门外走去。
“因为朕的懦弱,致使身这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而朕也成为了阶下囚。轩翔,事到如今说真话,你是不是特别瞧不起朕?”
韩轩翔看着半躺在塌上的光绪帝,沉默了半晌点头应道:“是。”
光绪帝看着爱卿,淡淡的笑了,“这样的真话,朕今生都听不到几回。”
韩轩翔说道:“能够平定乱世的,是噬血如狼的暴君。而不是像皇上这样心慈手软的仁君。
皇上找臣前来,恐怕不是为了听臣的劝谏,也不是向臣报怨事态炎凉。”
“朕希望你带妙雪离开中南海,今儿皇爸爸身子报疡,这边乱得很,乘夜离开,应该不会有人注意。轩翔,如果有可能――”光绪帝停了停,恳切的对他说道:“请帮助她离开青楼,离开杀手组织。朕现在不过是一个孤家寡人,所以仅以朋友的身份拜托你。”
韩轩翔说道:“万岁爷何出此言,在臣的心目中,您的位置从来就没有动摇过。至于皇上拜托臣去帮助水姑娘的事情,臣一定会做到。”
“我不走。”
胭脂送走夏沐风后刚回到瀛台,在门外就隐约听到了光绪帝与韩大人的对话。自己好不容易能够找机会见着皇上,况且他这般处境,哪能轻易离开?
“皇上。”她慢慢走上前去,跪在光绪帝塌前,“珍妃娘娘被关在紫禁城北三所,再也不会有像她这么好人的来维护皇上。所以,请让奴婢来照顾你吧!入秋了,他们还给您这么薄的被褥,您却不忍心责怪他们!但凡以后他们有什么不待见您的地方,就由奴婢来为您出头,好吗?”
一番言辞恳切的话说得光绪帝几欲落泪,他将胭脂从塌前拉起,抚摸着她依旧微湿的头发,慢慢的将她的头倚靠在自己肩头。
胭脂的下巴搁在光绪帝的肩膀上,她感觉到他瘦弱的身躯颤抖不已,因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好继续哀求道:“皇上,我求求你。不要赶我走!除了姐姐和……再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这个男人是当今皇上,也是阶下囚犯。却是除了流昔、春娘之外对自己最好的人。看到他伤心,愁眉不展,自己也会跟着一道伤心,难过。
光绪帝沉默着抚摸胭脂依旧潮湿的头发,今时今日的他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被慈禧太后欺压凌虐的小小少年天子,所有反抗在她嚣张的气焰之下化为乌有。变法失败的当日,老佛爷冲进养心殿指着他大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居然想杀了我?有没有想过,没有我,哪有今天的你?
他闭上双眼叹了口气。是的。没有皇爸爸,没有你,我坐不上这皇帝的宝座。但是,我宁愿没有坐过这把龙椅,看着大好江山从我的手同中一点一点被列强割据瓜分,看着大清国的国库一点点被您耗空。如果我没有成为皇上,就不会感觉如此痛苦!如果我不是皇上就不会娶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女子为妻,而只能委屈自己真心喜爱的女子屈身为妾。想到这,他对胭脂说道:“妙雪,你的年纪还小,朕哪能忍心就此将你的大好年华自私的葬送在这宫闱深阁之中?还记得朕对你说过的话吗?如果有可能,代替朕去看一眼大清国的大好河山。”
“我……”胭脂气恼的摇了摇头,第一次她感觉自己竟然如此笨嘴言拙,竟然连一个恰当的理由都说不出来。她转过头将求助的目光停留在韩大人身上,淡淡烛光照映着他垂睫深思的侧脸,长长睫毛在他柔和的脸颊倒映出无法言喻的光华。
光绪帝慢慢松开胭脂,对韩轩翔说道:“轩翔,朕相信你定不会负朕所托。”
“臣在动身前往英伦前,定会完成皇上的嘱咐。”新任的执政使司答道,他会心的看了看用可怜巴巴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前御前女官,在旁人无法无察觉的情况下无耐的轻叹一声后淡然说道:“胭脂姑娘与其留在瀛台,处于被动地束手无策地的境地,根本无从帮助皇上。何不处于主动之地另谋他法?”
胭脂咬了咬嘴唇没吱声。韩大人的嘴上工夫她在养心殿可算是见识过,虽然他极少说话,但却是不鸣而已,一鸣惊人。在某次变法官员任免一事上,他言辞犀利尖锐,对现有情况分析得面面俱到,所提出的理由更是天衣无缝,令顽固派根本找不出任何的纰漏予以还击。她原先一直以为韩大人一心向着皇上,能赞成自己的做法。真没想到自己笨到连做皇上身边一个普通的宫女都不成。
光绪帝望了望窗外渐渐亮的天色后,说道:“事不宜迟,轩翔你尽快带妙雪离开。小贵子――”
“奴才在。”小贵子在屋外应道:“皇上有什么吩咐?”
光绪帝沉吟了一阵后,说道:“你先去西小门那守着,找几个人,千万把一路的闲杂人等支开。”
胭脂鼻子一酸,视线在一瞬间有些模糊,自己到底还是无法留在皇上身边。她退了几步向皇上嗑了一头之后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韩轩翔向光绪帝行了跪礼后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光绪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轩翔,也不知这一去,何年何月才能再见面。”
一瞬间,思绪万千。变法的失败殃及的人越来越多,如今身份已经败露,再不走只怕会累及韩氏族人。他低声说道:“皇上,很保重!”
光绪帝扶着雕花的门槛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微蓝的夜色中。现在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了吧?最好的挚友,最崇拜的老师,以及,今生最为珍爱的女子。慈禧老佛爷,他的皇爸爸确实是一个绝狠之人,她对自己的背叛给予了最严厉的惩罚,将自己所珍视的东西一样样除去,囚禁着自己在这四方环水的瀛台中慢慢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