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春清晨的微风吹动着茜纱窗帘,屋外鸟鸣清脆婉转。一罐放至在慢火上细细熬煮的汤药,药草的馥郁清香在四周飘散。胭脂迷迷糊糊转醒,她发觉自己正躺在怡芳院屋内的床上。而盛兰姑姑则坐在床边打盹。
“姑姑。”
胭脂轻唤了一声,盛兰姑姑没有响应,继续用手撑着下巴会晤周公。
她动了动想起坐身,却感觉浑身酸疼。昨晚似乎做了一个很糟糕的梦,梦中被人用剑刺进胸口,剑锋刺入之处依旧隐隐做疼。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胸前。
这不是梦!昨晚的一切历历浮现。弑君的黑衣人,明晃晃的长剑,脱落的面纱,还有皇上惊愕的目光。
屋外传来一个讨厌的声音:“盛兰姑姑,你们家姑娘醒了吗?”
胭脂的耳机像兔子一般支愣了起来。
夏沐风叩了叩门,发现屋内依旧没有动静,就直接推门走了进来。却发现床上坐着的小宫女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双眼看着自己。
“你倒是精神十足嘛!嗯?昨晚的剑真是你自己拨的?”
胭脂点了点头。
“宫女姐姐,因何如此看我?”夏沐风发觉小宫女的眼光中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东西,她的脑袋如同午后的向日葵般转动,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
胭脂轻吁了一口气,收回了考究的眼光。看来这夏御医还真不记得自己。他要是刨根究底的问起来,自己还得想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词。
夏沐风边医药箱中拿出了膏药边说道:“在下佩服宫女姐姐您的勇气与胆识。话说回来你呐,还真是命大,没伤着心脉,也没动着坏处。也不知皇上使了什么法子说服你。我说你今年才多大呀,小小年纪就脾气如此倔强,将来你的夫君……”
夏沐风独自一边喋喋不休,胭脂扭头望着窗外明晃晃日阳光,感觉有些头晕目眩。这人怎么和汴嬷嬷一般罗嗦啊!不知为何想起了光绪帝劝解自己的那一幕,他那如同涓涓细流般温柔而好听的嗓音似乎还回响在耳畔。
听话,让夏太医看下你的剑伤。如若不及时加以医治,只怕你的家人会再也见不到你而伤心。
朕应承过你,一定会护你周全,你可信得过朕?
沐风,切莫害坏了这孩子……你先出去罢,朕有话要对她说。
就在光绪帝小心掩好寝殿的大门时,自己一声不吭的鼗那半截断剑从胸口拨了出来。
她猜想,他避开旁人是想亲自为自己拨剑。可他毕竟身为皇上,做这种沾染血腥之气的事情太使他难堪。做为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的恩慈与仁爱却不得不令她深受感动。
还好伤口不深,未伤及重要经脉,在撒上止血药粉后便不再流血。当记得光绪帝当时脸色惨白,紧蹙着秀气的眉,拿着药瓶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拌。
“这是白家秘制的八宝。”
他塞了一粒黑乎乎的药丸到她嘴里,而她被药丸的腥味呛得只想吐。
“吞下去,这药丸据说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她不敢咀嚼那带着腥味的药丸,几次下咽,险些被噎死,才将龙眼大小的药丸囫囵吞到腹中。清了清嗓子后,说道:“明天子时之前我要回诸秀宫当差。”
“我知道。”烛光中,光绪帝的笑容恬淡而怜惜。“你先且在此安睡罢,现在不方便送你出去。你可在明日子时前乘乱离开养心殿。还有,这瓶止血药粉与绷带放在帐内,一会我把帷幔放下,自己上药,可好?”
结果自己在皇上的龙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连什么时候被人抬回的怡芳院都不知道。
“你真的是自己亲手把剑给拨了出来?”夏沐风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胭脂使了个眼色,向在一边打嗑睡的盛兰姑姑呶了呶嘴,示意着昨晚的事情不应该让其他人知道。
“噢!是在下失言。”夏沐风低声说道。他开始觉得这小姑娘有些意思,小小年纪不单个性倔强,看起来脾气还不小。不会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吧?于是颇感兴趣的继续问道:“你的名字是叫胭脂?属于哪个旗的?”
“我是……”胭脂犹豫了一阵,琢磨着要不要说自己是李公公的亲戚。想了办天,才吞吞吐吐的应道:“我是镶白旗富察家的女儿。”
“富察·胭脂?”夏天沐风呵呵的笑了,“很好听的名字。皇上让我送些滋补的汤药来。顺便让我确认下宫女姐姐的病情。”
他特别强调加重了病情二字。
胭脂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向后缩了缩身子,“谢过夏大人,不必了,我已经没事了。”
“我只需要宫女姐姐把右手手腕借给在下一探便可。姐姐切莫想歪了。”夏沐风坏坏一笑,抓起了胭脂纤细莹白的手腕,开始仔细号脉。
“三部脉举按皆有力,脉来盛而坚实。是实证之象,提示邪气实而正气不虚。”
“哎?”胭脂没听懂这些乱七八糟的切脉术语,疑惑的看着夏御医。
“在下是在说,宫女姐姐已经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胭脂先前还带着疑惑的表情,随即开心的笑了。夏沐风不觉间心跳有些加速。西子湖畔的垂柳,秦淮河岸吴侬软语的歌声,不过如此。
佳人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顾邵威从总督大人府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晚。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舅舅荣禄对他冒然刺杀皇上一事给予了最严厉的苛责。
威儿,我知道你做事一向急功进利,杜绝后患。但你太不了解当今太后老佛爷的想法。眼前她虽然支持维新变法,支持那些护国会的儒生,但以后的事情谁也保不准。你现在刺杀了皇上无异于将咱们的心思表露无疑。无论皇上是死是活,都会给维新人士铲除我们一个最有力的借口。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晚,若不是半路杀出一个蒙面小宫女对自己百般阻挠,恐怕全国上下早已为皇上驾崩而举国哀悼。死无对证,维新党徒有借口又能如何?
那双如同江南烟雨般迷蒙的双眸勾起了旧日里的回记忆
记得六岁那年家中来了一位年轻的二娘,不过十几岁的模样,却是和善亲切至极。经常做好吃苏式的小点给自己吃,还时常和自己踢毽子玩耍。。
不苟言笑的母亲,却是对二娘厌恶至极。说她是风尘中出来的坏女人,天生不是好东西。因此将自己送到了京城舅舅的家中。再后来父亲病丧,家中又遭巨变,赫赫有名的扬州首富的--顾家在一夜大火中家损人亡。
好在这些年来舅舅荣禄一直将自己视如已出,自己与表哥表姐们同吃住,并未受过半点委屈。
只是,那小宫女露在外边的眼睛为何如此像当年的二娘?她应该早葬身在18年前的那场大火中。
尔虞我诈的日子,步步为营,精打细算,连睡梦之中都在枕边放着长剑,担心被仇人暗算。如若不防范他人,失下手为强,来日将会是自己血溅五步,凄然收场。顾邵威自从被母亲送往京城,就知道自已的责任便是相助舅舅维护后党专权专政的利益。只要有人敢反抗,下场只有两种。或者在刑部的酷刑中认罪,被流放、处死;或者就是死于酷刑后画押认罪。
紫禁城城墙周围的梧桐抽出了嫩芽,乌鸦在空中呱呱乱叫。云暗风高,无星无月。想到家中的女子,顾邵威的嘴角不禁漾出了一抹温柔的笑容。自己以养病为由将流昔扣在身边,必定不是长久之计。他想得到流昔,却希望她心甘情愿投入自己怀抱。
屋内隐隐的传出悠扬琴声与歌声,管家刘顺与几个家仆迎上前来,其中一个小厮接过他手中的缰绳,将马牵到马厩中。
“大人,您回来了。”刘顺弯下腰向他请安,“今天五姨太来找您,问您为何多日不去偏邸。”
“哦。”顾邵威微微一怔,自己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五房小妾的存在,已经半个多月未去偏邸。“按我的说了吗?”
“奴才照您的话说了,对五姨太说大人您最近宫中事务繁忙,先请五姨太回去。”
“每房各处的月饷可有按时发放?”顾邵威心不在焉的问道。从屋内传出的缥缈琴声,使他魂不守舍。
刘顺依旧是那付雷打不动公事公办的表情回道:“都按时发放了。今儿夏大人打发来跟我说他得在宫中值班,无法为流昔姑娘问诊了。”
顾邵威转头看了看忠心的管家,“我知道了。刘管家,明天一早帮我准备马车。”
少年雄心总比天高
壮志豪情不畏风暴
春华秋实不老
岁月一笔都勾销
只留琴声空飘渺
秋月悬天共枫叶摇
夏日以朝暮分昏晓
年华几许磨消
究竟谁人能明了
不曾轻狂人枉年少
繁华红尘中任我逍遥
举杯望月醉看美人笑
今晚有君为伴
夜色几多娇
同高唱一曲歌谣
人生漫漫艰险难料
英雄成败怎能断道
虚荣若浮云
转眼已消散
恩怨是非尽付谈笑
繁华红尘中任我逍遥
把酒尽欢莫虚度春宵
此后有君为伴
缤纷几多朝
共沉醉轻盈舞蹈
富贵名利两手皆放
云游四方无所牵挂
名剑不孤单
有香花同在
一缕青丝随君天涯
“流昔,这般闲云野鹤的悠然心境,可不像一个女儿家所应有的。”
流昔用手指抚平琴弦上的余音,看到顾邵威穿着正三品的朝服,带着一身屋外的寒气,用手扶着门框斜站在门口,眼中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顾大人。”她起身福了福。
“我说过,叫我邵威。”顾邵威有些不悦的轻蹙起眉头,却不忍多加责怪。
因为她迟早会属于他。
“这首曲子也是你谱的词。可有名字?”
流昔抿嘴轻笑着摇了摇头。顾邵威从来没有觉得女人笑起来会有如谪仙般的神韵,他只记得宫中浓妆艳抹的女子如若笑过头,脸上的脂粉更会顺着纹理漱漱掉落,又或者露出黑黄的牙齿。可是流昔,无论多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是如兰般的雅致,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顾邵威走进屋内,对流昔说道:“流昔,帮我研磨可好?”
墨香在少女的纤指与青石砚台间慢慢四溢,顾邵威提笔在纸上写道:
逍遥志异史相闻
千古文章独不群
积厚风长鹏鸟御
覆杯水浅井蛙欣
狸跫季浠
樗树材粗避斧斤
圣哲功名犹弃履
凡夫何德幻彪勋
“你刚才的那首曲子,名字就叫《逍遥游》可好?”
“小女不才,大人的诗词人盛过小女许多。”流昔接过宣纸,仔细看着。“大人的诗句中虽然句句讽刺凡夫俗子何德何能去幻构大业,其意境却隐晦昭示着人生中名利富贵不过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百首转瞬即逝。”
顾邵威眼中的光芒渐渐阴沉。流昔说中了他长年来的心事。杀人,陷害,尔虞我诈导致的夜夜不得安寝,这并不是他天生的本性,也不是他渴望的生活。不想令舅舅失望,想报答他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无法放开手中的荣华富贵,却又时刻挣扎在空虚的阴谋中。
心累。
“大人?”
在流昔清清亮亮的如水双眸注视下,顾邵威有些自嘲的笑了。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会对权势无端生出厌恶之心?如果没有这高高在上的权势财富,又怎样能轻易得到眼前的女子?他有些犹豫的想伸出手抚摸流昔的脸,却最终只是说道:“流昔,我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事情。明天一早我送你回翠轩阁。”
流昔微微发怔,心口一阵酸楚的疼痛。虽然自己一直居住在顾大人家中难免会惹来闲言碎语。这段时间居住在这幽静宅院中养病,闲时看书弹琴,几乎已经忘记了翠轩阁,忘记了自已是翠轩阁中一名卖笑的烟花女子,京城中最红的名妓。
觉察到流昔眼中的失落,联想到方才她唱词中那些美丽的夙愿,顾邵威反倒放下心来。兴许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才能让流昔肯定对自己的感情。现在的她,虽说是唾手可得,可是自己却不愿伤害她一分一毫。他想知道自己该如何用余下的时间呵护疼惜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却无比坚强自尊的女子。
“我说过会保护你,绝不让其他人伤害你。你要信我。”顾邵威低声说道,他终还是没能忍住,轻轻将她耳鬓一缕青丝绕于耳后,注视着她如水双眸中自己的倒影。“近日京城白莲教做乱,义和团也在杀洋人。我苦于被宫中事务纠缠。你自己要当心。”
流昔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我对你并不是一时兴趣。所以,希望你以后绝不可欺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