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胭脂的正寻思着要不要拨出胸口的断剑,不想一直罩在口鼻上的黑纱被光绪皇帝给揭了下来。她看着光绪帝诧异的神眼,头顶崩出了一道轻微却诡异的声响,如同口吹足色银元的嗡嗡声。后来春娘告诉她,那是人的魂魄飞出天灵盖时所发出的砰击声。
哪有宫女会有这么好的身手?还会使用暗器。一会大内待卫肯定会捆了自己送到刑部,估计就算是李公公也保不住自己,小命十有八九要丢在刑部大狱中了。她仿佛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已经在地府在大门口游走,而黑白无常与牛头马面就在自己身边转悠。
你这笨丫头……笨丫头……笨丫头……笨丫头……
汴嬷嬷的斥责声就像天坛里传说的回音壁一般,阵阵从脑海中传来。
春娘……流昔……救我!
胭脂勉强定了定神,咽了一口口水,结结巴的说道:“我,我是长素派来保护你的,你……我……。”她紧按着胸口,半截断剑尚留在身体中,说话时伤口撕裂的痛疼使她呼唤困难,连奴婢,皇上这样的称呼都给忘记了。这种大不敬之罪,轻则掌嘴,重则杀头。‘长素’大概是雇主与被保护人之间的一个暗语,不然李公公也不会千叮咛万嘱咐,若非到了性命悠关,否则不能吐露半个字。
“长素……”一道复杂而温暖的目光从光绪皇帝原本充满戒备的眼中闪过,他看了看胭脂胸口的半截断剑,方欲说话,却听见纷乱的脚步声从前殿下传来。
他在沉吟的片刻之后将跪坐在地上的胭脂上抱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_<~~”
胭脂浑身发冷,正六神五主的正不知该怎样是好,突然发现自己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光绪帝小心避开她胸前的断剑,将她抱入了帐中。
“别出声。朕要救你。”
他将手指轻按在胭脂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拉起床上的被子掩盖上两个人的身体,解下了明黄的帷幔。于此同时,十几个穿着明黄朝服的大内侍卫停在了寝室外,一等侍卫长进入寝室内,甩袖行了跪安礼后说道:“皇上受惊了,请恕臣等护驾不力之罪!”
“刺客抓到了吗?”光绪帝由床上坐起后小心的拉好帷幔。他的嗓音轻悦柔和,有些像那日与他博弈的通政使司大人,却不似韩大人那般清冷凉薄。
侍卫长答道:“臣无能,刺客在逃至永寿宫时失去了踪影。臣已经派人彻夜搜索。”
“不必了。”光绪帝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别惊到太后老佛爷。此事就此作罢,不必张扬。”
“可是皇上……”侍卫长显然对光绪皇帝的反应有些吃惊。身为当今的天子险些被刺客刺杀,竟然还能够如此镇定淡漠。
“皇上,您受伤了!”常公公一进屋瞥到皇上白色丝织外褂上的血迹,一下子就扑到了皇帝脚下。
光绪皇帝说道:“常公公,唤人去请夏御医过来。其他人等全部退出寝宫,在外候旨。”
“这……”年过六旬的常公公有些犹豫,这皇上虽不受老佛待见,毕竟还是当今天子。要是有什么闪失,自己有几百个脑袋也赔不起。
“照我说的做,全都退出去。”一向对下人和颜悦色,从不轻易发脾气的光绪皇紧皱着眉头,用一种极为不满的口气说道。
“是,是,老奴遵命。”常公公带着一干宫女太监与侍卫们一并退到了寝宫之外。
胭脂躺在帐中,心中七上八下的思付着对策。该怎样向皇上解释自己如何进宫,又是怎样混进了养心殿?尚若是前几日没被他看见脸还好,没想皇帝的记性这么好。这紫禁城里有两千多宫女,他却一眼就把自己给认出来。不然可以偷偷将他打晕了,再伺机脱身。
“你的名字可是叫胭脂?”光绪帝掀开了床上的帷幔问道,他发现小宫女正用一双惶恐不安的眼睛瞪着自己。
“你放心,朕不会将你交给刑部的人。不管你是不是受到长素的委派,今天你救了朕一命,朕定要保你安然脱身。”
胭脂叹了一口气。第一次行动就把身份给暴露了,也不知春娘和李公公会有多失望。她下定决心,任由皇上如何逼问,绝不吐露半点消息。
常公公的声音从屋外传来:“皇上,夏太医已经在外边候着了。”
“宣他进来。”
胭脂在看到夏太医走进寝室后,终于明白平日听汴嬷嬷所说的所谓‘流年不利’,就是指一路倒霉到底。虽然庙会那日,在市集这位年轻公子劝阻着恶人调戏自己与流昔,他们之间只不过打了几个照面,但他那两道英气十足的剑眉,实在令人过目难忘。真没想他居然会是这皇宫大内的御医。胭脂连大气也不敢出,只好抱着被子将脸扭向了墙里。
自己若是还能有命活着走出这紫禁城,定要向春娘辞去了这鬼妓的杀手名号。就这心机,就这运气,只怕是有命拿酬金,无福消受。要知道,杀手极易与人结怨,成为江湖中人追杀的目标。
“臣夏沐风见过皇上”
夏沐风行过跪安礼,抬眼看了一眼光绪帝的龙床上蜷缩着一名女子,从被褥中露出的衣裾判断出她是储秀宫的宫女时,不免吃了一惊。要知道这养心殿是皇帝平日里饮食起居,召见朝廷重臣的地方,就算是临幸诸位宫妃、宫女,也是每晚单独去各个别院,或是在承乾宫召见,轻易不会带入养心殿。再者,皇上与珍妃娘娘y蝶情深,长年冷落以来隆裕皇后与瑾妃,甚至不惜触怒老佛爷,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如今怎会让一名宫女躺在自己床上?
光绪帝低声对夏沐风说道:“沐风,这位姑娘受到长素的委派前来保护朕。刚才如若不是她替朕挡了这一剑,只怕朕再见不到你。”
“皇上!那些人实在太过胆大妄为,竟然连弑君这样的事情都――!”
夏沐风看到光绪帝冲着自己轻轻摇头,便敛住了喉间的怒声,向床上的女子走去。
“唔,我没事了,不要过来!一会我自己回储秀宫!”胭脂继续用被子蒙着头闷声叫道。
夏沐风此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在宫中当差已经有半个多月,还没见过如此放肆的宫女。就算是她救了皇帝一命,光绪帝此时对她的态度似乎也过于放纵容忍。
光绪帝走到床前轻轻拉扯着胭脂手中紧撺的金色团锦绣龙被,“听话,让夏太医看下你的剑伤。如若不及时加以医治,只怕你的家人会再也见不到你而伤心。”
听到光绪帝提及‘家人’二字,胭脂不禁鼻头一酸,想起了已半个多月未见的姐姐流昔还有春娘,松开了手中死撺着的被角。
如同江南烟雨般的双眸,啜闪的泪光如同雨后初荷上的水珠。光绪帝被这名小宫女眼中的如梦似幻的景致所吸引,一瞬间竟有些微微发怔。
“皇上。”夏沐风到床前,“请让微臣为她诊治。倘若延误了医治时间,只怕性命难保。”
“她会没事吗?”光绪帝看到胭脂自从中剑后一直神志清醒,中心突然一凉。莫不是回光反照?
夏沐风说道:“要等微臣看过她胸前的伤口才能判断吉凶。”
“朕要她活着。”话一经出口,光绪帝自己不免都感觉到惊讶与困惑。四岁那年被慈禧老佛爷抱回皇宫后,从未索要过任何东西。就像当初封后时想递到珍儿手中的玉如意,也在老佛爷如同炸雷般的一声惊喝‘皇上’后,递到了表姐叶赫那拉·静芬的手中。可是今夜却对一个小宫女的性命如此在意。身为一个没落皇朝,没有实权的君王,他很感动,甚至有些好奇。性命攸关时分,是什么样的勇气与动机促使她奋不顾身挡在了自己身前。
夏沐风平和的声音听在胭脂的耳中却中如同凌迟之刑前刽子手的磨刀声。“宫女姐姐,请你翻过身来,我需要查视下你所受的剑伤。
她斩钉截铁的应道:“不!”
夏沐风愣了愣,连身边光绪皇帝的神情都为之一滞。
胭脂此刻倒不是这么害怕这位御医大人认出自己,大不了来个死不认帐。只是这伤在胸口的剑伤……这御医为什么就没有女人?要知道这宫里有多少嫔妃宫女,男人看病多不方便。
“男女授受不清……”胭脂用细若蚊吟的声音说道,企图做最后抵抗。她一想到此事该如何了解收场,脑中便嗡嗡作响。
“授受不清?”夏沐风的唇角扬起了一个坏坏的笑容,他凑近胭脂说道:“宫女姐姐这般心急,都跑到皇上的龙床上去了。想必改日封个答应、贵人也是迟早的事情。只是这千金之躯若是有半点损伤,恐怕会令这光宗耀祖的册封会功亏一篑,姐姐的宗室长辈们企不会大失所望。”
“你――!”胭脂气极败坏的转过身来,扬起手正想狠狠的给那满嘴胡言的家伙一个大耳括了,没想到扯动了胸前的伤口,痛得她生生将下面的话咽回了喉咙,只能扶着床沿大口喘气。
光绪帝复杂而怜惜视线一直没离开过胭脂,他弯下身郑重而清晰对她的说道:“朕应承过你,一定会护你周全,你可信得过朕?”
“我……”胭脂含着泪,雪白的牙齿紧紧的咬住嘴唇,摇了摇头。她害怕的东西太多。害怕和流昔分开,害怕再也吃不到春娘亲手做的西湖醋鱼,怕老鼠,怕痛,怕死。但是要在两个男人前面拖下自己的衣服,她更害怕!这种惧意源自于中国几千来女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德贞操观,还有就是少女与生俱来的羞涩以及对男性的恐惧感。
“宫女姐姐,想必你还不知道,人死之后,尸体在三内天便会腹大如鼓,七窍向外渗黑色尸水,十里之内将臭可不闻,人人得而避之。想必宫女姐姐不想自己变做这般下场吧?还有啊……”
同样开解的话从夏沐风的嘴里说出来,就彻底变了味。他寻思着连光绪皇帝都好言相劝,这小宫女忒太倔了些,不吓吓她哪能乖乖就范。
“沐风,切莫害坏了这孩子。”光绪帝看到胭脂原本苍白的小脸害怕得微微发青,一付马上要被吓哭的表情,心中有些不忍,打断了夏御医的恐吓。在沉吟片刻后说道:“沐风,你且先出去罢。我有话对她说。”
夏沐风满腹心事的走出了寝宫大门,看到常公公带着一干太监宫女跪在宫门外伸着脖子向里张望,他重重的清了清嗓子。
“夏大人,皇上的伤……”常公公陪着一脸媚笑问道。
夏沐风说道:“不碍事。只不过在混乱中被瓷片划伤了手。还请常公公去御药房去拿些上好的参片来,并吩咐值夜的医官开些做些补血补气的汤药给皇上压压惊。”
常公公应道:“老奴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说完颠儿颠儿的亲自向御药房跑去。
等到夏沐风受到光绪帝传唤再次进入寝宫时,屋内隐隐飘散着八宝药丸的清香。当他发现那位小宫女居然在光绪爷的龙床上心安理得的睡着时,不禁目瞪口呆。
“皇上……”夏沐风偷偷瞄一眼睡在床上的小宫女,心想她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份,多亏得当今皇上宅心仁厚,天生的好性儿,不然她早被宫刑仗毙了。老师怎能委派这样一个小丫头来护卫皇上的安全?她能护得自己周全已属万幸。
“她明天辰时之前便要回储秀宫当差,到时宫内人来人往,更好掩人耳目。”光绪帝淡淡的看了一眼夏沐风,从一方白绢中拿出了那半支染血的断剑。“沐风,依朕所看的医书判断,这支断剑并未伤到她的心脉。你再来帮朕确认下。”
夏沐风仔细看着那半支长剑上的血迹,轻吁一声说道:“这位宫女姐姐还真是福大命大。这剑锋要是再进入半寸,此时恐怕已入阎王殿报道了。皇上认识她?”
光绪帝说道:“她诸秀宫新来的宫女,名唤胭脂。前几日我与轩翔下棋时,她代老佛爷送来的酸奶汤。”
“哦。”夏沐风点了点头,显然,他根本不记得自已在新年庙会上见过胭脂。其实这笔帐应该得算到韩家四少爷韩轩松的头上。谁叫他那双桃花眼总往漂亮姑娘身上贴,唬得夏御医连正眼都不敢瞧人家姑娘一眼,生怕自己也被扣上个非礼勿视,调戏民女的罪名。
“皇上,您是怎么……”夏沐风很好奇光绪帝怎样劝说这个倔丫头把剑给拨下,给她胸前的伤口上药?再仔细想了想,便住了嘴。想必这姑娘将自身清白看得比命还要重要,大约是皇上许了她进为妃嫔的许诺,才肯宽衣拨剑。
“沐风。”光绪帝有些疲倦的咳嗽了再声,“将这半支断剑小心带出宫外,让轩翔派人去追查此剑的来源。”
“微臣知道了。可是皇上,为什么不派刑部的处理此事?”夏沐风不解的问道。
“朕今夜有意对行刺之事不做声张,就是想给那些意欲阻挠变法的人一次机会。让他们明白,唯有维新改革,才能使我大清国不现受国外列强的压制。你放心――”光绪帝看着夏沐风担忧的目光,微笑道:“朕还没有拯救大清、万民与水火之中,没这么容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