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沉垂首看着棺木里躺着的蓝英。蓝英的身世他没仔细问过,偶尔想起,也不过就是个食不果腹的小乞丐,他蓝英以香宗护法的身份调查过青氏,想不到他说知道入青氏的路,竟然是这样知道。
蓝英的手指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
“醒了。” 商沉扶着他坐起来。
蓝英低头看着自己包扎起来不能动的腿:“这是——”
“素道长把你的腿医好了,你过不了半个月就能走路。” 商沉拉起他的手,“小手指也重新接上去了,过段时间……说不定能复原。”
蓝英低着头不语,笑了笑:“宗主拿什么跟他换的?”
“你别想那么多。”
“你没把自己的命换给我……”
“什么拿我的命换?没事了,我们回御虚道。” 商沉指着旁边的车,小声道,“能不能移到那辆马车上去?”
“嗯……” 蓝英单腿支撑着自己下棺材,见左右无人,笑了笑,“移情的解药我找到了,还是在原来的地方藏着。” 他的手指微抖着,轻轻拉扯着自己的中衣,“宗主,我这里有个看不见的暗袋,他们搜的时候没找到。”
商沉低着头不语。
蓝英手指颤着将暗袋用力撕开,拿出一个白色小瓶:“就是这个,宗主赶紧拿去给容公子喝了,他不到一刻就能记起来。”
“……不用了。” 商沉扶着他坐上车,“我们回御虚道。”
“宗主……”
商沉低着头不在意地说:“你身体尚未痊愈,别想那么多,今后也用不着操心什么,我们回御虚道安稳度日。”
“容公子呢?”
“……他不跟我们走。”
蓝英看着他,勉强笑了笑:“这移情的威力非常,宗主要是被容公子伤了心,先别——”
“用不着管他。”
蓝英忍不住作了怒:“混账……这小兔崽子竟然敢如此让你伤心,他又做什么了,他是不是跟青棉——”
“没有,没事。”
“混账东西,那就是又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不关他的事……” 商沉低着头,“他说想跟我一起走,是我自己不让他去。”
“宗主……”
商沉看着蓝英渗血的腿和手指:“……你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
蓝英的脸色微微变得苍白,笑了笑:“什么事也没有,在床上躺着呢,结果等着等着素道长就来了,把我带走了。”
商沉只觉得眼眶发热。蓝英说在床上躺着,那是怎样的境况,明知道自己被人放在青楼里不能动,他在等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蓝英的绝望不比自己的轻。那样的绝望自己和素容承受着也就罢了,又关蓝英什么事?
他的脸转过去,背对着他不出声。
“蓝英,把移情的解药倒了吧,用不上了。”
“宗主……我真没事。” 蓝英勉强笑了笑,“这解药——”
商沉伸出手来:“解药给我。”
“宗主……”
“蓝英,你不听我的话了么?”
蓝英默默地将白色瓶子送出来,打开瓶盖。
商沉低着头:“倒了。”
“……是。” 手微微倾斜,白色瓶子里透明的药倒下来,洒了一地,蓝英轻声道,“倒掉了……素容公子身上的移情,今后再也没得解。”
商沉背对着他坐下来,不出声。
“宗主……今后素容公子就再也回不去了。”
商沉执起马鞭,喉头微哑:“走。”
“……是。”
手里的鞭子一扬,马车缓缓而行。
马车是他从临近城镇里买来的,行路慢,可他要照顾蓝英腿上的伤,慢些却正好。蓝英自己善用药,白天夜里自己打理着,两人每日天亮才上路,不到黄昏便在客栈打尖,行了四五天的路,蓝英总算能扶着马车站一站了。
夜里吃了饭,蓝英让商沉扶着他上了床,低着头哑声问道:“……青棉呢?”
商沉将被子拉到他的身上,不看他:“死了,别想他了。”
“……谁杀的?”
“掉落山崖而死。”
蓝英躺下来不出声,胸口却微微地抖。
“睡吧,他今后也不会再伤你了。”
“……我不想他死,若是能,我想亲手杀了他。”
商沉站在床边,欲言又止。蓝英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宗主想知道以前在青氏发生了什么?”
“没有的事……你不想说,我不会问。”
“宗主听说过青氏的药童是做什么用的么?”
“……不知。”
“每个公子和小姐都有两个药童,一男一女,陪他们修炼、为他们试药。每隔几个月都有药童死,你若害怕逃出来被他们抓住,他们就把你往死里打。有的侥幸活过十四五,他们便用你试媚、媚药……”
商沉按住他的肩:“别说了。”
“……没什么,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宗主不必往心里去。”
商沉在床边看着他,低头让他躺下来:“今晚什么都别想,休息,好好睡觉。”
他回到房里,在静夜里一动不动地坐着,手指缠着一条黑色的细线,痉挛似的扭着。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微明,商沉从包裹里取出干净的衣服来,沐浴更衣,梳理了头发。蓝英已经一瘸一拐地下床,商沉扶着他回到车里,重新上路。
如此在路上又走了十多天,蓝英终于能走路了,两人弃了马车御风而行,不过两日,终于回到御虚道。
扶铮听说他回家,不一会儿就到了,见商沉在屋子里收拾东西,问道:“素容那个小崽子呢?”
商沉背对着他打理行李,道:“他留在柳叶坞,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嗯,他同素道长留在柳叶坞。”
扶铮皱着眉:“你们两个究竟怎么了……有消息说素容会是柳叶坞的家主,我还不信,难道是真的?”
“是。”
扶铮的脸色变寒:“小混蛋,我去找他算帐。”
“用不着……是我叫他别回来的。” 商沉转过身来,淡淡道,“这事不关他的事,是我叫他留下的。扶铮,他以后是柳叶坞的家主,你别总小崽子小混蛋的叫他。”
“……你怎么……你不让他回来?”
“这也没什么,没他就不行了么?” 商沉笑了笑,“扶荇和周萱好不好?”
扶铮皱着眉:“就是周萱……自打你们下山之后,一直想要跟着去,怎么拦也拦不住。我不得已把她关在院子里,这几天听扶荇说,又学会说了几个字。”
蓝英一抬眸:“果真?”
“嗯。” 扶铮一笑,“不管怎么说是回来了,今夜迟了,明晚我让人准备些酒菜,给你们接风洗尘。”
“嗯。”
“我先走了啊,你们早点睡。”
商沉不声不响地将行李收拾干净,蓝英已经在院子里低头候着:“宗主,要不要为你准备沐浴——”
“不必,这些事我自己做。” 商沉默然了片刻,“你暂时在这里住几天,等伤好了再做打算,用不着拘谨。”
“是。”
“我出去走走,你先睡觉。”
“是。”
商沉轻点足尖,在御虚的山里飞动,一声不响地落在商隐的院门前。门前守着的弟子正昏昏欲睡地打着盹,商沉不吱声,轻轻推开了门,走进院里。
不到门前,便能听见里面此起彼伏的锁链声,有人无意识地挣扎,低低怒吼。
商沉垂着头在门前站了片刻,屏住呼吸,推门而入。
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的脸色如死尸般惨白,被人用锁链锁在一张椅子上,挣扎扭动。他们一见商沉进来,仿若见到食物的野兽,手指蜷曲,腿扭着,露出一口的森森白牙。
商沉一声不吭地在他们面前坐下来,眸子里微微湿润:“爹,娘。”
商隐咬不到他,全身的铁链响个不停,恨不得将他抓在手里揉成碎片。
商沉如同行尸走肉般站起身来。他咬碎了牙齿,折断了骨头,才终将素容舍弃,可是回到父母跟前,才看清自己究竟得咽下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出去的,眼前混乱,在荆棘间飞着下了山,不知怎的找到一家没有关门的小酒铺,在桌前坐下。
不知不觉间,桌上的酒瓶慢慢地空了,他的头意识不清地趴在桌上:“……再来。”
店小二有些胆怯:“客官,您这都八盅酒了,咱们这酒一盅就醉,您这——”
“……再来。”
有几个在旁边喝酒的笑道:“他要喝不就给么,你们酒铺子要做生意不就靠酒鬼?”
“这……是。”
商沉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将瓶里的残酒倒进嘴里,眸子半闭,却不知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刚才那桌上的人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忽得动也动不得,哑着嗓子道:“这到底是谁,怎么这模样?” 其他人的目光随之望过来,不由得慢慢站起,其中一个走到商沉身边,夺下他手里的酒盅:“公子叫什么名字?”
商沉抬眸看着他,不出声。
“公子,你长得可真是……”
手不怕死地摸上他的脸,商沉的身体往旁边一侧,那只手落空,心痒难耐,又不甘心地去碰他的肩。尚未碰到,商沉的身体不知何时后退了一丈,轻声道:“滚。”
“公子,你别害怕……”
商沉坐着不动,背靠着墙,身边已经有五个人将他团团围住,慢慢逼近。
“公子,跟我们说你叫什么名字。”
“自己一个人喝酒多闷,不如——”
一只手抓向他的衣服,忽然间周身被真气环绕,汹涌而来,登时将五个人打翻在地。他们气血翻涌,捂着胸口爬起来,领头的那个说道:“不行……今晚跟我们走。”
“老子这辈子就从没见过长成这样的……跟我们走,我们必不亏待你。”
商沉扶着墙起身,兀自站不稳,袖子拂开他们往门口而去。那几个人从酒铺子里追出来,紧紧地跟在他身后,眼里只剩下了不远处飘忽的白色身影。
忽得身后有人冷声道:“停下。”
那声音离他们不远,却谁也没听见他的脚步声,那几人回头,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青年公子在他们身后站着,样貌极是俊俏,眸子和声音里却没有一丝暖意。
其中一个道:“小白脸一个,忽悠什么?”
几个人不理会他,继续追赶,忽然间脚下像是被什么细丝一绊,剧痛难忍,跌落在地。其中一个怒道:“你是哪里来的葱?“
“我们先看见的,想分也得有个先来后到!”
话音未落,商沉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后幽幽响起:“先来后到?”
那几个人尚未说话,忽觉得脑子里像是不知被什么牵着,意识不清,眸子里只剩下商沉那双散着柔光的眼。
“你们也想欺、负我……好,我最厌恶你们的眼,谁先把自己的眼挖出来,我就成全谁。”
他们轻轻喘着气,神志涣散,喃喃自语,手指不受控制地朝着自己的眼戳过去。黑衣男子飞到商沉身边,把他的脸轻轻掰过来,眸子里尽是心疼,低哑地轻喊:“师尊。“
那几人的手指在眼前半寸的地方停下来,急急地喘着粗气,只觉得恐惧得不能自控,心惊胆战地互望一眼,嘴唇哆嗦。
“这、这是什么妖术?”
“不知道……不知道……”
“走……我们走。”
素容紧紧搂着他的腰,扶着他的头,低头寻找他的唇:“师尊……”
商沉低低地道:“容公子怎么来了……上次山洞里没跟我玩够,来找我继续?”
“师尊。” 素容抬起头来,“我来看看你……你上次走得匆忙……”
商沉将他推开,站起身来:“容公子上次没听懂么,我同你,只是兴致所至。你也看得见,我遥溪想要什么男人就有什么男人,容公子只不过是我喜欢过的一个,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素容不出声,轻轻地咬着牙:“师尊,我知道你这么说必有苦衷——”
“苦衷?我有什么苦衷?” 商沉低头抚着他的嘴唇,“你长得俊俏,我看上你了,同你有那么一次鱼水之欢。你这辈子没跟别人做过么,我是你第一次?”
“师尊……” 素容的眸子里噙着泪。
商沉看着他,笑了笑,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容公子……你想要我是么,想撕开我的衣服,压着我,就在这杂草堆里对我做不堪入目的事,是不是?”
素容轻轻喘着气。
“你对我,同那些人对我有什么两样?” 商沉低头含住他的唇,低低地道,“容公子……你想要我么?”
素容低下头,死命地忍耐:“师尊,听话,我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不是找间客栈歇息?” 商沉轻舔他的耳垂,“我们两个睡一间房。”
素容拼命地咬着牙,扶着他起来:“我送你回御虚道。”
商沉冷着脸,把素容狠狠一推:“今后别再来找我。”
素容死死地拉住他的手腕:“师尊,你别这样,我跟别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喜欢你。”
“…………”
素容的嘴唇微抖,抬眸看着他:“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你打死我我也喜欢你!”
商沉的眸子微动,紧紧地咬着牙,轻声道:“你喜欢我什么,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素容望着他,眼睛里流下泪来。
商沉在袖子里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腕,掐出血来,面无表情地道:“你的喜欢,不过是肤浅之物。容公子,你回去吧,今后你若想闲来一聚,商沉自当奉陪,只是别再出现在御虚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