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顶灯一盏接着一盏,嵌在几乎无缝相连的钢板里,排出珍珠链般的一长串,照得整片大理石走廊都寻不到丝毫阴暗。
维鲁特正站在一扇半透明的水晶门外,静静注视着里面那个蓝发白袍的背影。那是位女性,低着头斜坐床前,来回抚着平放在枕边的木刻人偶,一遍又一遍,似乎永不知疲倦。
他认识这位女士。在他逃离京城重伤未愈的那段时间里,几乎都是在她开的海边旅店中度过的。他知道她的姓氏――兰纳尔,知道她有一位在异国他乡求学的儿子,也知道她对于海神殿下有过多少虔诚的奉献,而现在……
维鲁特稍稍偏过头,再次看了一眼门边镶着的铁框。那上面刻着四个数字“1001”――现在,这就是她仅剩下的全部了。
“看够了没?”一声催促从侧面荡了过来。
野鬼披着血红长袍立在走廊入口黑沉沉的铁门边,高昂着头,环抱着双手,活像个看守犯人的典狱长。
还没等他回话,身后便炸出一句厉喝:“催什么催!”
赛科尔曲着条腿靠坐在后侧白墙边,瞪着那趾高气昂的家伙直骂:“小爷爱看多久就看多久,你算哪根葱,管得着吗!”
“行!那你们就在这儿待着吧!”野鬼被他气得嘴角都歪了,扭头便要关门离去,维鲁特赶紧劝阻:“罗伊,别生气,我们这就出去。”
他伸手要拽同伴,影刺客见他服软很不高兴,凭他怎么拉都不愿起身。少伯爵也佯装生气撒了手,自顾自地往外走。他反倒急了,一个鲤鱼打挺蹦起身,又朝水晶门内瞄了一眼,见那位女士依旧没点反应,只得扁着嘴怏怏不乐地跟了过来。
沉重的合金铁门在身后重新合拢,自动层层上锁。眼前是个如舰桥指挥室一般的大厅,灯光也打得雪亮,四周排满了各式炼金设备,魔力嗡鸣声从早到晚颤个不停。戴着防护面具的白袍研究员来往穿梭,却几乎不说话,对这几个陌生人的出现更是毫不在意。
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找来的……维鲁特瞧着那些傀儡般不停奔忙的身影,越发感到自己与这神秘的地下药剂所格格不入。
根据洛维娜女士信中记载的线索,r国太子舜率队星夜兼程,将他们两人强拉到了塔帕兹中部群山环抱的幽静谷地。
药剂所的秘密入口就在眼前,但临到揭示真相的一刻,皇子反倒谨慎起来,带着众人避进了茂密的杉树林。
“你们,先进去试探一番。”那双审视着他的黑瞳藏在清晨林间乳白色的浓雾里,朦胧不清。
维鲁特很清楚他话中试探之意,止不住冷笑:拿我投石问路?他就这么有信心,不怕我带人出来反将他们包围?
“不愿意?”对方音调极速转低,隐隐透着威胁。
“我为何要愿意!?”他当然不能答应,“这地方如此偏僻,摆明了不想为人所知,说不定入口处就有暗兵埋伏,凶险莫测!我好心随你们前来,殿下却如此对待,不觉太过分了吗!”
赛科尔连连点头应和:“就是,凭什么听你的!你当我傻啊!”
皇子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你不愿去也得去!底下若真是你们的基地,我可不想走到半路被人背后捅了刀子!再说了,就算有伏兵,你打不过,还跑不过吗……”
他瞥了一眼叼着草杆倚在树旁的影刺客:“要比谁跑的快,我们可都及不上你这位好兄弟。”
“那当然了!”赛科尔怎听得出讥讽之意,相当配合地拍了拍胸脯,满是n瑟劲儿。
白先生眼瞧着两边又起争执,笑嘻嘻地在旁圆场:“小爵爷不必担心,我们定会全力掩护,但凡有丁点的不对,即刻救你们回来。”
维鲁特板着脸默不吭声,暗自盘算:此时不答应,等到打开暗门进入药剂所,真相也终究会暴露出来,倒不如趁机脱身……幸好他带着老师那封书信,否则就算敲开了药剂所大门,只怕也无法解释。
他装得一脸不情愿,又磨蹭了半天,才带上赛科尔,依照对方指点在林外空地找到了入口机关。扭动之后,地面隆隆翻出一道暗门,打开就是条灯光幽暗的石梯,阴森寒意汩汩地往外冒。
影刺客大大咧咧就要往里钻。他赶紧拽住这猴急的家伙,默默等了片刻,通道里没半点动静,又朝林子里瞥了一眼,同样不闻声息,似乎默许,这才故作无奈地钻了进去。
暗门刚合拢,他急命赛科尔运起神力带着自己往前冲,直看到那白花花的防护光网才停下脚步――到了这里,对方就算要追只怕也晚了。
光网内终于有了人影,他本以为是机关触发后收到消息的守卫,却没料想,来的竟是销声匿迹多日的野鬼……
黑发少年负手而立,赤红礼袍上绣着的魔纹在白光中闪闪耀目,衬着嘴角勾起的弧度,挺有几分上位者的威仪。
京城刺杀行动中,野鬼几乎寸功未建,反而暴露了基地所在,若要问罪必是头一个拿他开刀。但其余参与者都被罚去岩城做苦活了,唯有此人安然无恙,甚至还像是得到了嘉奖,实在令人费解。
眼下显然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维鲁特赶在赛科尔与之叉腰对骂前亮出了那封信,野鬼纵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忍气吞声,乖乖开门放他们进来……
“阁下,南区能量枢纽需要检修,申请授权。”急促喘息声打破了大厅内的沉寂,一名研究员正站在侧面通道口,遥遥挥手示意。
这声“阁下”叫得野鬼心花怒放,似坠着铅锤的嘴角也忍不住扬了起来。
“知道了。”他学着首领架势应了声,回头瞄瞄维鲁特,随手往旁边拽住个路过的白袍人。
“你领他们去北区待着,等我回来再安排。”野鬼丢下这句吩咐,大摇大摆地走了。
药剂所眼下似乎全归他掌管,所到之处,无有不听令的。
赛科尔可瞧不惯这高高在上的做派,伸出手指想在背后搞点小动作。少伯爵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子,拖着他随那引路人默默往北走,心里暗自思量:
这座地下建筑的规模大得超出想象,东南西北四个分区,各处都是一样的亮白回廊,要是无人指点,一时还真未必分得清方位。
不论此前有多少猜测疑虑,终于进入其内,当务之急莫过于查清神力药剂实验的真相。
老师信中已有交待,野鬼自然不敢怠慢,领着他们到了西侧“实验体观察区”――也就是方才所在之处。本以为那是禁地,必有重兵把守,没想到走了个来回,除了几对巡查的傀儡兵,连个人影也不见。
实验者的编号已排到一千多位,但住在这里的只有寥寥百余人,都被限定在坚不可摧的水晶屋内生活。目前看来,他们服用药剂后的确多多少少觉醒了神力,虽然因此失去记忆,却并不像外面的血衣怪物那样神志全无,甚至还会偶尔说些字句――和老师此前告诉他的并无太大差异。
所以,果然是明琪女士弄错了吗?
随着越来越靠近北部“生活区”,原本空荡的走廊开始出现小型雕塑和铁花纹饰,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或许是因为他下意识觉得自己曾经来过,又或许,只是因为这些装饰都偏于北方的古典韵味――就像克洛诺石堡,看着总有些亲切。
分界处的合金铁门退去锁扣,缓缓开启。入目竟是个阳光明媚的花园,带着芳香的温暖气息将他压抑已久的心情稍稍冲淡了。
领路者比了个“请进”的手势,连句道别也没说,就似被什么追赶着一样跑了回去。
维鲁特还在谨慎地打量四周,赛科尔才没那些顾虑,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一屁股坐到溪边小亭的石椅上,撇着嘴直抱怨:“野鬼那小子真不懂规矩,也不知道拿些吃的喝的过来。小爷跑了一晚上的路,容易么!”
“闭嘴,就你事多。”少伯爵生怕花园中有什么监视的机关,赶紧喝止,“出门前跟你说的话,全都忘了?”
影刺客眼珠转了两转,记是记起来的,可就不肯老实:“这是咱们的地盘,你怕什么!外面那假女人你也怕,混蛋斯诺克你也怕,现在连野鬼你也怕了!这个不许那个不行,你不累吗?我看着都累!”
这小子叽里咕噜一通抱怨,维鲁特却是满腹说不出的纠结。
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真相不正摆在眼前吗?
药剂所里一切井井有条,满盈着炼金学术的气氛,毫无血腥恐怖可言。至于参与实验者,虽然付出相当代价,但至少拥有了人人羡慕的神力,也都得到了研究员们的妥善照顾。想来等到实验成功,教派再不必为此遮遮掩掩,他们也定能脱离牢笼重见天日。
对这些失去自我的可怜人来说,能够开始新的生活,或许算是最好的结果……吧?
他正试图说服自己不再去想那些有名无实的数字究竟代表了什么,赛科尔忽然跳了起来,瞪大眼睛四处乱瞄:“哪儿来的怪声?”
怪声?维鲁特凝神一听,除了潺潺水声和鸟鸣,什么都听不见。
“到底是谁啊!叽叽歪歪,烦死了!”影刺客的感知能力可要超过他太多了,鼓足了气一声大喝,“哪个混蛋藏在这儿,滚出来!”
回声荡过整片温室,无人应答。
“哟,想跟小爷玩躲猫猫?”赛科尔更来了兴致,大笑两声,迈步就往前奔。
少伯爵也不知他究竟发现了什么,跟着他东绕西绕,最后跑到一面凹凸不平的水晶墙外。石子小路笔直延伸到墙下,看上去这似乎也是个区域分界的入口。
“那家伙就躲在里面,看我怎么抓住他。”影刺客擦了擦双掌就想化成影子钻进墙内。
“别急……”维鲁特抬手一拦,瞧瞧左右都没动静,瞳中银光一湛,使出了真实之眼。
偌大水晶墙转瞬缩成十几个来回跃动的光点,绘出一张陌生星图,而所有光线连接的中心……
他抬手覆上那片最耀目的光斑,只觉手掌一热,隆隆声响起,整面墙就像齿轮般挪动起来,露出明亮的石廊通道。
“嘿,还是你厉害!”赛科尔乐得眉开眼笑,拉住他的胳膊继续往前冲,几个呼吸就蹿到了长廊尽头。
前路貌似断绝,但在银色视界内,维鲁特依旧能清晰看到一个代表机关所在的圆形亮斑正虚浮空中,其后更是有大团刺眼白光。到了这里,他总算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是尖细的咏叹,又混杂着魔力嗡鸣,确实相当怪异。
影刺客瞧不见机关,直接往墙上一通乱敲:“奇怪,声音明明是从这儿发出来的啊……”
少伯爵随手就能打开暗门,却反而皱起眉头,拽着他往后退了两步。北侧虽名为“生活区”,可没说明究竟“生活”着哪些人。药剂所里怕是难免有些危险存在,老师特意设了暗门定有原因,要是他贸然打开闯了祸就麻烦了。
“回去吧,没准是你听岔了。”他散了瞳中银光,拉着同伴准备离去,前方那扇门竟是悄无声息地突然打开了。
“是谁?”沙哑的女性嗓音从微暗门洞里传来,随后灯光一闪,显出个披着蓝白纱裙的熟悉身影。
“……洛维娜女士?”
她果然在这里!因为那封告密信的存在,维鲁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真见到这位名满天下的歌姬还是忍不住讶异。
上次看到她,是在新教派为总统候选人西斯丁男爵举办的答谢宴上。短短几周不见,她却像老了不止一岁,眼眉低垂,满面倦色,甚至连头发都似有些灰暗了。
“是你……”女士也显出几分惊讶,但很快就勾起了唇角,“没想到,他还真有胆量放你进来。”
什么意思?少伯爵很清楚那个“他”指得是谁,正琢磨着话中之意,就被女士随手一拉:“进屋吧。”
赛科尔本想出手阻挡的,女士斜眼一瞥,他忽然就有些犯怵,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地跟了进去。
室内只挂了几盏花瓣状的小灯,照在那片占据大半空间的黑水晶石板上,打不出多少亮来。余下便是一张长方铁桌,一座大衣柜,几对软布座椅,桌上还散了许多纸张书卷,夹杂着曲谱,凌乱不堪。
“我这儿可没有茶点招待,你们也别嫌弃,随便坐吧。”女士比了比手,走到长桌边整理起文稿,倒是把客人晾在一旁。
维鲁特对这个藏于幕后的阴谋者很有些忌惮,道了声谢,拉着同伴寻了个靠墙的软椅坐下,又朝那座及腰高的黑水晶石扫了一眼。
方才在真实之眼的视界中,他分明看到那里全是刺目的能量光芒,像极了困住赛科尔的铁箱子……难道也是专门用来压制力量者的魔导器?
可洛维娜女士这样一幅病弱模样,都瞧不见什么神力波动,有必要如此慎重对待吗?而且这里分明无人看守,来去随意,要说她是被囚禁了也说不通啊……
他干坐了半天没吭声,女士反倒笑了:“怎么不说话?你就没什么想问问我的?”
她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少伯爵可是很清楚她暗中做了些什么,正想探探口风,跟着笑道:“实在失礼了,我都不知道您也住在这里,希望没打扰……”
“怎么会,我一个人在这儿无趣的很,正盼着有人来说说话呢。”洛维娜随口打断,将成堆的稿纸一一筛选开来分装成册,这才转身仔细打量起他,“我可是总听莫雷迪亚提起你的,早就想跟你见见面了……你上前来一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话音未落,便似有无数回声在房内层层鼓动:上前来,上前来……
维鲁特一时失神,不由自主地要站起身,瞳中突然浮起银光,仿佛给他平添了许多重量,扯着他跌落回座位。
女士瞧见他眼中的神光竟面色大变:“神力药剂居然成功了!?”但刹那后,她又断然否定:“不,属性不对……你是自然觉醒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少伯爵这才惊觉对方真是位力量者,心下一沉,悄悄给赛科尔比了个“小心戒备”的手势。
洛维娜闭着眼睛不回答,脸上赤红一片,像是被气到极处,浑身都在发颤。她费劲地喘着粗气,好半天才压下情绪,瞥见蓝发少年已弯腰握上了剑柄,又笑了起来:“别紧张,我是为你好……你如果喝了那神力药剂,早晚也会变成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维鲁特知道她对此成见颇深,不得不解释道:“您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偏激。难道您没去亲眼看看那些实验者吗?他们虽然付出了一定代价,但是……”
“没亲眼看过的人是你!”女士再次打断他的话,软绵绵地靠回椅背,轻哼一声,“你以为此刻看到的就是真相了?你也不想想,他为什么偏要在这个时候让你进来‘亲眼看看’!”
她简直就是在强词夺理,但维鲁特也拿不出其余证据来,只能反问道:“那您又是为何会来这里呢?如果药剂实验真如您说的那样……可怕,老师又怎能允许您进来?”
女士沉默了半天,又叹了口气:“我啊……是来治病的。”
“……治病?”
“我最近生了种怪病,皮肤一碰到阳光就会发烫起泡,所以就只能躲到这地下来生活了。可惜,住了这么久都没半点好转,想想真是让人头疼啊……”
“……既然您身体不适,我们就不打扰了。”少伯爵哪有心情听她胡扯,正打算告辞,女士突然冒出一句:“维鲁特?克洛诺,你不想知道莫雷迪亚为什么要将你定为继承者吗?”
老师连这样的机密都告诉她了!?少伯爵才刚起身,却再迈不开脚步,惊诧于这位女士在老师心中的分量。
洛维娜见他顿在原地更是笑意盈盈:“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要说起原因来,话可就长了……”女士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坐着细听:“从渊源上说,克洛诺家族和我们奥莱西亚家族还有些血缘关系。如果当年你们没有举族搬迁,说不定会选择定居在暗堡,多少能卖几分祖先的情面。”
维鲁特半信半疑,但还是耐着性子坐下来,权当听个故事。
“虽然克洛诺家曾经的荣耀已鲜为人知,不过巧的是,我丈夫原本是做考古学研究的,对你们家族的兴衰史可是一清二楚。”
丈夫?没听说洛维娜女士结婚了啊……或许,是和尽远?斯诺克一样,改名换姓在某处秘密生活着?不过,至少,老师应该知道这事吧……
“克洛诺家历史上曾出过数位杰出的炼金大师,早在北联邦兴建之时,就是站在权力金字塔顶端的存在。那时候,别说奥莱西亚,就算最不可一世的凯欧尼家族也得对你们礼敬三分。只可惜……”
女士欲言又止,随手从桌上取了本书,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不管你信不信,这药剂所里的诸般科技,其实大都来自克洛诺家失传的炼金秘术。莫雷迪亚特意接近你们,原本怕是打算套取更多秘密的……直到他发现克洛诺家早已断了炼金传承,根本没有可挖掘的秘术,才打起了你的主意。”
洛维娜突然转过头,盯着他那双血一样的红瞳,一字一顿问道:“你说,他为什么要进行神力药剂实验?”
“……当然是为了让更多的凡人能得到神的恩赐。”
“他是这么和你说的?”女士忍不住抛开了书,仰头大笑,“我总听人说你聪明,没想到也是一样的好骗!”
她似乎太久没有畅快地笑过,脸上又涌出了大团红晕:“这神力药剂,说到底,就是为你准备的……可笑的是,他一定没想到你竟然自己觉醒了。呵呵,真不知道当年他是怎么给你做的测试。”
“测试?”
“你忘了?”女士弯曲的背脊瞬间像架子一样挺了起来,像嗅到了猎物气息的捕食者,“莫雷迪亚曾为你安排过一次神力资质检测,就在这药剂所中。那滋味可绝不好受……你都忘了?”
难道我从前真的来过这里?维鲁特想起明琪女士那句别有深意的提醒,眉头紧皱:“这件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有人说起,自然就进了我的耳朵。”女士随口敷衍,又似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他一定是用某种神术掩盖了你的记忆……看着我!”
她忽然大喝,仿如雷霆震慑,激得赛科尔都忍不住拔出了剑,好险没挥过去。
少伯爵下意识抬头,只见女士微微张嘴,不发出声,却有道道水波纹般的振动自嘴边缓缓扩散。他觉得这一幕非常眼熟,没等想起来就觉脑袋一蒙,仿佛无数锣鼓在耳边杂乱轰鸣,痛得他捂住了耳朵直咬牙。
“维鲁特!”影刺客只当是对方发动了攻击,卷起黑雾就往前冲。不想那神力波纹一碰就散,他铆足的劲力全撞到了洛维娜身上,将她重重击飞,摔倒在墙角。
怎么这么不经打?赛科尔有些发懵,站在桌旁傻傻看着那个伏地咳嗽的女人,又回头瞅瞅身上渐渐开始发出银光的同伴,抓抓脑袋,干巴巴地冲墙角问道:“那个谁……你没事吧?”
女士垂着头,咳得整个背脊都在发抖,哪里还能说话。
他立马心虚了,期期艾艾地唤着同伴:“维……维鲁特……”
少伯爵紧闭双目,根本听不见他的话,甚至完全没注意到他做了什么。女士猝然发动的攻击就像最肥美的鱼饵,将潜藏在他体内那些无法驱动的神力全都引了出来,丝丝线线的银光汇聚到头部,缠成一顶密不透风的神力盔。
耳边的轰响还在层层激荡,但随着银光不断加强,杂音一点点削弱,他似乎又在其中听见了某个相当熟悉的声音……
“来,看着我……”
这声音……不是洛维娜……是谁!他分明应该记得声音的主人,可就是想不起来!
“不会伤害……别怕……看着我。”
这声音似断非断,还夹杂着嘿嘿哈哈的怪笑,令人毛骨悚然。
难道真有人掩盖了我的记忆!?他屏住呼吸,凝聚起所有意志力在脑海中厉喝:你是谁!
银光迸裂,仿佛尖刀穿透了厚重窗纱,照出前方裹在黑袍中的枯瘦人影。
“别害怕,克洛诺小少爷,在下会非常小心,绝不会伤到你的。”
干瘪到几乎无肉的手掌慢慢伸了出来,那张脸却永远藏在最幽深的阴影之下……是枯荣!那个被老师派去玉王府卧底的心灵术士!是他掩盖了我的记忆!?
“抓紧时间。”催促声从后方响起,视线转过,显出金发男子高大的身影。
老师……
眼前出现几分模糊,就像浮起一层水雾,看不清他的脸。紧跟着,那只骷髅一样的手伴着笑声盖了上来,一片漆黑中,他隐隐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警报,仿佛汽笛由远而近。
我这是……在药剂所里吗?出什么事了?
因他意念所及,银光再次闪过,又从黑暗中掀开一道夹缝,里面昏昏暗暗,似站着几个身影。
“……这是什么药剂?”老师儒雅平和的声音从内传出。
“非常遗憾,在下可不懂炼金学,此来只是想告诉阁下一个关于克洛诺家族的小秘密罢了。”枯荣掺了沙子般干涩的嗓音紧随而至,“不过,能把低贱的凡人变成如此神奇的存在,若是可以量产……”
“那就需要更多‘听话’的炼金师,交给你去办,没问题吧?”老师的声音异常急促,似乎情绪相当激动。
“呵呵……非常乐意为您效劳。”
光线骤亮,就像有人刻意为他开了灯,照出正前方被囚禁在神力光罩中的红影。它看上去就如一团怪异的血块,软伏在地不停扭动着,勉强能分出四肢和头部形状。
那是……
视线不受控制地凝聚在人影上,血色竟快速消退,显出中间带着猩红斑纹的破败身体――几乎和他看到过的血衣怪物一模一样!
它们……真是用神力药剂转化而成的!?实验区那些虚设的数字编号,难道指的就是它们吗!
也不知是否感应到了他心底强烈的波动,那怪物突然抬头看了过来,大张着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的嘴一声厉吼,血光混着污浊脓液喷了满地。
他随即听见了孩子惊恐的呼叫――那是他幼时的声音。
还来不及反应,夹缝就被突然打开,黑袍身影挤占了全部视野。怪笑声响起,紧跟着又是银光忽闪,将他带回明亮的温室花园。
园内杂草丛生,似乎荒芜已久,不是如今花团锦簇的模样。视野正沿着石子路缓缓前移,那张狰狞怪诞的血脸却还深深扎根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浑浑噩噩中,忽听灌木丛中响起几声树枝折断的脆音。
“是谁?”年幼的他相当警惕,视线即刻转去。
无人应答。
“你如果不出来,我可要喊人了!”视野一点点向后退,直到听见树丛中传出一声长长的饥鸣。
一只带着泥的小手从阴影里伸出,胡乱摘了些树叶便缩了回去,咀嚼声刚响几下,苦涩的碎叶子又全被吐了出来。
那是谁?这一瞬间,他仿佛穿梭时间长河,感受到了年幼孩童的那份强烈好奇。
视野重新前移,绕到树丛后面,终于找到一个藏在灰斗篷里的小男孩。那人大概七八岁,有着火焰般的蓬乱头发,眼瞳竟也是和他一样的鲜红,灼灼放光,活像嵌了两颗快被高温烧化的铁珠。
红发……红瞳!维鲁特猛然记起第一主祭梅璐妮临别前最后的那句追问。原来,自己真的曾遇见过这样一个男孩!
他是谁!
“你好……你也是来参观的吗?”年幼的小贵族面对陌生人也不失礼貌,率先表达出了善意。
依旧没有回答。红发少年漠然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就像在看一块挡在路上的多余石头。
“你肚子饿了吗?外面有吃的,就在那边……”视野转了方向,白嫩嫩的小手指着远方稀疏的树林,“那里有个金色雕像,后面藏着看不见的门,出了门再转两个弯,找到那些穿白衣服的仆人,他们会给你饼干和牛奶的。你……”
视野再次转回,陌生的男孩却已悄然不见了……
“维鲁特!”茫然间,赛科尔的声音终于挤进了这个由神力构筑的回忆世界。
少伯爵就像睡梦中突然被人泼了盆冰水,激灵一颤,银色神光如流水般从眼前消退。
他看到蓝发少年正站在桌边,握着那对长短刺,左右来回地转着脑袋,显然不知所措。顺着那小子的目光看去,洛维娜女士却倒在了墙边,蜷着身子咳嗽不止,像是……受了伤!?
“……怎么回事?”他瞬间清醒了,急忙跑到女士身边将她小心扶起。
影刺客也明白自己闯祸了,厚着脸皮蹭过来:“不怪我啊,我还以为她要动手呢,就随便撞了她一下……哪知道,她这么不经碰的啊……”
维鲁特此刻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没顾得上责备,只想先问问女士的伤势,手臂却被她用力一攥。
“你……咳咳……你想起来了吗!”洛维娜仍旧低垂着头,一手还掩着嘴,声音都哑得如同垂暮老者一般。
手臂上传来的力道大得惊人,她似要把全身气力都拧在五指间,绝不放开。
“我……”维鲁特当然是想起来了,可这一时半会儿连他自己都没搞明白前因后果,又如何去说给旁人听!?
女士见他支吾不言,却反似得到答案,边咳边笑:“我……没骗你吧?你知不知道……他费尽心机,要完成这神力药剂实验,究竟是为什么?为的……就是让你拥有能驱动那件东西的力量!”
她才说了几句话便喘得愈发急促,上气不接下气。
“……您先坐下再说吧。”少伯爵生怕她情绪一激动再出了什么意外,想要拉她去桌边,那伛偻着的身子却像铁一样倔,动也不动。
“他只不过……只不过想要你当一个傀儡,一件工具!呵呵……”女士大笑几声,突然呛到,咳得指缝里都渗出了血。
“您别说了!先治伤要紧!”维鲁特看得心惊,哪管她抗拒与否,运起神力加了把劲,双手拽住她就想往中央大厅去找人医治。
“洛维娜女士,发生什么事了吗?”走廊上突然传来一声问询,紧跟着蹬蹬脚步响起,一个红影飞也似的冲了进来,定在门前。
野鬼方才在花园没找到人就隐隐觉得不对,此刻瞧见女士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手还被那混账的贵族子弟紧紧抓住,气得眼睛都快瞪出了血:“克洛诺,你……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敢……还不放手!”
少伯爵可顾不上跟他解释,正要让赛科尔出手帮忙,耳听得身侧一声惊叫:“罗伊,快救救我!他……咳咳,他们莫名其妙冲进我房内,还打伤了我……”
维鲁特愕然转头,女士却松了手,把他朝呆立在旁的赛科尔身上用力一推。
“去找人来帮我!去找……去找r国的太子舜!”幽幽低语声不知从何而来,如细流汇入他耳内,紧跟着便是野鬼的勃然怒喝:“混账,你们简直是罪该万死!我今天要是不拿住你们,怎么有脸再去见尊上!”
也不知他动了什么机关,走廊内外铃声大作,更有无数沉重脚步隆隆汇聚而来――那都是在药剂所内四处巡视的傀儡士兵!
维鲁特无从辩白,只能攀住影刺客的肩膀低喝一声:“走!”
赛科尔傻傻揽住他,委委屈屈地瞥了洛维娜一眼,团起黑雾就冲出了野鬼仓促布下的炽热火墙。
“往哪里跑!”红袍少年恨得目眦欲裂,正要追赶,身后的女士又是一阵剧烈干咳:“罗伊……快来帮我……”
野鬼听得一愣,还犹豫着是否要先去拿住那两个家伙,转头见她满嘴是血,吓得魂都快飞了:女士若是出了半点差错,尊上回来可不得拆了他的骨头!
“您,您怎么……我……”他结结巴巴不知该做什么,女士勉强抬手一招:“扶我……进箱子……”
野鬼如梦初醒,赶紧打开黑水晶石板上的机关,仿如对待瓷娃娃一样,颤颤地将她一步一步扶坐进去,甚至不敢擅自动手去替她擦拭血迹。眼瞅着女士躺平后终于不再咳嗽,阖着眼似乎睡着了,他这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按动机关。
水晶箱盖隆隆闭合,野鬼又静候了一会儿,没见异常动静,终于舒了口气。
那两个该死的家伙!他暗骂了一句,抬脚要追,转念又顿住了。不行,得先把证据留下来……尊上可宠着那无能的贵族少爷,万一到时候问起来,我拿不出证据,一定反被他们诬陷!
野鬼一想到届时对方会有怎样得意的嘴脸,牙齿都咬得吱呀乱响,哪还有心思追击,只打算回中央大厅找人来搜集证据了。
灯光暗下,房门悄无声息地合拢,看守者的脚步声也仿佛鼓点一样急促远去。
漆黑密室内似乎响起了几声轻笑,断断续续,夹杂着无法平息的咳嗽,终究都融进了一阵阵越来越响亮的魔力嗡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