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郁积的浓雾追着晨风渐渐散开,不知不觉中,初升的太阳已从远方山巅探出了头。
尽远攥着黑铁枪,低伏在湿漉漉的草丛间,像个孤独而又专注的猎手,时刻紧盯着林外空地上早已分辨不出痕迹的暗门机关。
金黄光芒穿透细密的树叶层,直直打在那双几乎快要凝固了的墨绿眼瞳里。亘古不变的灼烫热度终使他僵硬的姿势稍稍融解。他眨了眨眼,拉起兜帽,悄然往后退了一步。
自两名刺客钻入密道后已近一个小时,既未传回半点消息,也没见预想中的追兵出现,真不知究竟是趁机潜逃了,还是出了差错被困在其中。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但尽远并不愿去假设。因为他仍对那封信的真实度深表怀疑――它来的实在太过巧合,简直像是明知他们会在克洛诺石堡碰壁,特意送上门的。
他无需去猜测那个人如何知道自己正在调查神秘药剂所。从小到大,身边发生的每件事几乎都能传进那个人的耳朵里,更何况如今他背后还跟着一位并不听话的“女仆”……
是乐琉告诉她的吧?
但她若能联系乐琉,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非得故弄玄虚地调动傀儡信鸽,大庭广众之下送过来?
这也罢了,可末了她竟还画蛇添足地加上一句“此刻正在药剂所内”……
没道理啊!
她神力那么强大,又从来不肯服软的,就算是在那个弗莱尔长老,甚至强如玉王殿下这般数一数二的至尊面前也不落下风,怎可能被人囚禁!
总不会是对方失了智,主动请她到秘密基地内“参观”的吧!?
她果然是在骗我!
她为何要骗我……难道不加上这句话,我就不信她了吗!?
肩头被人轻轻一拍,水气氤然的新茶递到了面前,耳边是云师兄从来不变的嬉笑声:“来,喝口热的暖暖身子。”
……谁泡的茶?尽远接过杯子回头一瞧:皇子正背对着他盘坐在地,双手似在摆弄着什么,转眼又变戏法般从空气中取出一杯茶来――显然是用幻术掩盖了火堆的存在。
往常这份工作必是专属于他的,但今天实在心里烦乱,压根没想到要准备……
“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替你看着。”云不亦撩起蓝袍往他身边一倒,歪着头翘着脚,眼睛眯成了缝,悠哉得简直快要睡着,哪有半点放哨的样子。
尽远知道他是怕自己继续胡思乱想,端着茶杯小步退坐到舜面前,搁下铁枪,目光却还在那片空地上来回打转。
皇子见他过来,头也不抬,只往杯中吹了几口凉气:“别看了,他们既不出来,想必就是一伙的。”。
他这就坐实了信中所言便是真相,尽远忍不住要反驳:“也说不准是遇上了强敌。”
舜并不争辩,慢悠悠喝完这杯茶,长舒了口气:“究竟如何,进去看了便知。”他抬头瞟了侍卫长一眼:“昨晚临行前,云不亦让人给京城发了消息,料想今日之内援兵必会赶到,再安心等等吧……”
他又抬手往前一捞,摸出个合金圆壶往杯里倒水:“那新教派长老说是出海去了,我瞧多半是为掩人耳目,也有可能正在这药剂所里。前日京城之乱,那些血色怪物虽是玉王府内豢养,料想与此人脱不开关系。为防万一,我还是想请宁叔过来一趟……也不知他是否回了圣塔。”
他说来说去,半个字都没提及那位女士的存在,似刻意忽略。
尽远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听着安排,默不作声。
皇子见他闷着头板着脸,水都不喝一口,自然知道他在烦恼些什么,无奈地抿了抿嘴,硬是笑道:“怎么,嫌弃我的手艺啊?那你自己泡吧。”
他拍了拍同伴胳膊,紫光一晃即逝,通红的炭火堆赫然就在面前,热气烘到身上,转瞬驱散了潮湿寒意。
自从玉王府之变后,殿下对幻术的操控当真日益精进,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不破不立”……于万钧雷霆之中遮挡住他的瘦削身影似又在眼前划过,终于把尽远的心思从信上揪了回来。
无论真相如何,我都绝不能再让殿下擅自冒险!他暗下决心,接过茶壶打算重新添水,就听一声低喝:“有人来了。”
云不亦一个打挺站起身,却不是看向暗门所在,反而直望着阴沉沉的树林深处。
皇子反应极快,挥出紫光将三人身影尽数淹没,还顺手推了把土,盖住烟气冉冉的火堆。
尽远抄起铁枪严阵以待,蓝袍公子突然又勾上了嘴角,好似误传警报,连连摆手,急急往前迎去。
莫非是援兵到了?侍卫长可不敢大意,仔细扫视过雾气飘渺的林地,又听师兄笑道:“乐琉小姐,这林子里雾气可重,小心湿了衣裳,快快下来喝杯热茶吧。”
乐琉?她怎么来了……尽远眯起了眼,树冠下浅浅的金光中很快现出穿着黑白女仆装的窈窕身影。
少女炼金师脚不沾地悬浮于空,双臂齐肘而断,成了两个白光闪烁的能量喷口,显然是借助其无形推力以维持飞翔。她分明瞧见了云不亦,却没搭理,抬眼一扫,竟似发现了藏于幻术中的皇子二人,双臂朝后一划,风筝般斜斜落了下来。
紫光急闪,舜生怕她发出的能量波动引来注意,赶紧将她也包裹进了幻术区域。
女仆小姐降落在尽远身旁,双肘翻转回旋,重又“长”出了戴着白丝套的机械手,往那位名义上的少主人跟前一摊:“信。”
原来她也收到消息了……尽远若有所悟,从怀里掏出信递过去:“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乐琉不理他,将那张羊皮纸正正反反研究了个遍,相当自然地把信塞进了内侧衣袋。
“无可奉告。”半天只等来四个字,她又从腰间掏出个巴掌宽的长方铁盒,往地上一插,旁若无人地半蹲着捣鼓起来。
尽远只当她是余怒未消,想着过会儿再细说。舜可等不及,张口就问:“乐琉小姐,洛维娜女士究竟在不在那药剂所里?”
女孩依旧不答,皇子不死心地还要再问,云不亦挡过来圆场:“殿下,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若那位女士不在,乐琉小姐又何必千里迢迢急着赶过来呢?”
这话却也有些道理。乐琉以往总对他们爱答不理,若说是特意过来襄助的,未免有点不合情理了。
尽远心里咯噔一沉,眼见女孩还是不声不响,终于忍不住催问:“她……她当真在里面?”
乐琉手下动作一顿,又继续摆弄起铁盒,嘴里漏出冰一样冷的嘲讽:“夫人的行踪,我们做下人的怎么会知道?最应该清楚的,难道不是身为人子的您吗?”
尽远简直无言以对,稍一愣神,女孩已将那不知名的炼金机械安装完毕。
她缩回左手转换成能量接口,往铺开作半圆形的仪器上一插,再拨动开关。一阵白光闪烁,声声蜜蜂飞舞般的嗡鸣响起,却震得脚下土地都不住发颤。
三人对炼金学一无所知,不敢打扰,女孩突然回过头,斩钉截铁地吐出几个字:“有人出来了。”
话音未落,远处的暗门隆隆打开,一团黑雾卷着风冒了出来!那黑雾本是朝着林中飞的,未到半路突然急停,掉转头加速往外蹿。
“追!”皇子哪能认不出黑雾中的是谁,二话不说,拔出赤刀当先冲了过去。
尽远攥着枪跟在他身后,正想施展光盾拦住对方,却瞧黑雾左右晃了几晃,连响过数声刀剑碰撞的清鸣后,又发出“哎呀”一声,终于不甘不愿地停了下来。
前方树荫下显出蓝袍公子临风而立的身影,大袖被强劲的神力波动鼓得倒飞而起,手里那把苇叶般细长的软剑尚在风中颤个不停。
“想跑!?”舜冷笑着一抬手,紫光绕成圆罩,将周边林地里外围了三层,又转瞬消散,看似毫无变化,任谁也瞧不出几步之外便是无穷无尽的幻影迷城。
尽远清楚记得对方还有秘法能破解幻术,枪柄往地上一顿,又在幻境内布了道光壁。三人前后这一包抄,那团黑雾便似笼中鸟瓮中鳖,插翅也难逃了。
“x的……”风中飘来一句含含糊糊的骂声,“维鲁特,那家伙扔了什么鬼东西过来,熏得小爷鼻子都麻了!”
云不亦听罢点指大笑:“好个不识货的小子!那是我耗费名贵药材精心炮制的浓缩酒丸,化入水中便是难得的佳酿啊!可惜了,可惜了……”
他摇着头嗟叹连连,皇子可无心打趣,沉着脸喝道:“你们在底下都瞧见了什么?快说!”
她不会在那药剂所内的……尽远止不住心底发慌,下意识往后方一瞥。却见到女孩仍半蹲在地,左手操控那古怪仪器,右手转换成了能量炮,白光隐隐的炮口直冲着已被幻术掩去的机关暗门。
糟糕,方才一时情急,竟忘了护着她些……他暗道惭愧,有心要唤女孩过来,便听一声粗哑疲惫的嗓音响起:“殿下如此咄咄相逼,岂是求人问询的态度。”
是克洛诺……声音这般古怪,受了伤么?尽远扭回头再看时,黑雾已散尽,两个刺客并肩而立,瞧着衣服还算整洁,也无血迹,不像是与人争斗过的样子。
“你二人久去不回,谁知道在下面搞什么把戏……总不会是吓破了胆,一直躲在暗门内,压根就没敢进那药剂所吧!?”
皇子冷言一激,蓝发刺客立马上钩了:“你说谁吓破胆了呢!里面连个看门的都没有,小爷来去跟玩儿一样,就凭野鬼那小子也敢拦我!?”
他这一句话可就漏了底。
舜眯起眼不再多问,紧握赤刀,手背都鼓起了青筋;乐琉也转过了头,冷森森的炮口对准那垂首不语的银发少年;云不亦却还悠然靠在树旁,只是不知何时又摸出把扁平软剑,双剑交握,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圆。
尽远更是听得心头直跳:这药剂所当真是新教派的秘密基地!?不对吧……若真是如此,他们进了暗门,就算没招呼援手前来反击,也该严守通道以防外敌才是!又为何要仓促离开!?
蓝发刺客似也发觉说错了话,砸吧砸吧嘴,拿眼直瞄同伴,一副心虚的样子。
克洛诺却未替他遮掩,木偶般默立片刻后,终于再次开口:“我要有关‘神力药剂’和那些……怪物的情报。你们还知道什么,全都告诉我。”
他算是默认了吗?这些情报在药剂所中应该唾手可得吧,怎么他反倒来问外人?实在古怪……皇子与尽远交换过眼神,不约而同望向了乐琉。前日在时之歌书屋内,正是炼金少女一语道破神力药剂的来历,也不知她后来是否找到了相关记录。
他们这一转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带着聚到了乐琉身上。女仆小姐还是垂首不语,炮口回缩翻出手臂,从腰间取出封打着火漆的密信甩了过来。
尽远点指飞出道白芒将其定在空中,瞧瞧两个刺客,纠结着是否要拆开一看。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家族中的隐秘情报,身为“少主人”,于情于理都该过目一遍。可他实在厌恶这些暗地里的勾当,避之都唯恐不及……更何况若不是对方有此一问,乐琉压根没打算拿出密报,怕也是不愿他知道的。
思来想去,他还是没插手,直接把信隔空送到了银发少年面前。
不知是否担心被做了手脚,克洛诺盯着那封信许久才伸手接过,抿着嘴将它缓缓打开――尽远觉得他似乎很紧张,拿信的手都有些发抖。
“这是我整理出的情报汇总,有关炼金怪物的记录都已涵盖。”女孩一边埋头继续操纵仪器,还不忘一边解说,“包括历次可考的时间、地点、数量,以及造成的伤亡和破坏程度。此外还有几份精密解剖图和药物鉴定概述……你是看不懂的。”
林地里静默下来,众人都等着银发少年的回答。但他虽眉头一点点结起,呼吸也愈渐紊乱,却始终一言不发。
答案迟迟不来,搅得尽远心中越发忐忑,更是攥紧枪柄,才觉手心湿哒哒的全是汗。
眼瞅着日头已快爬上树梢,舜实在没了耐性,急着逼问:“情报也给你了,别的且不论,我只问你一句:洛维娜女士是否在药剂所中!”
克洛诺总算有了反应,瞥了他们一眼,缓而又缓地点了点头。
“不可能!”尽远反射般大喝,“你见到她了?”
“亲眼所见。”
说谎!他硬是不肯接受,还要反驳:“这药剂所是你新教派的秘密基地,她与你们又无瓜葛,怎会身在其中的!你既说见到了她,她……”
她此刻究竟怎样了……这句话跑到嘴边竟是出不去!
肩头一热,皇子抬手压住他肩膀,盯着对面二人沉声追问:“她状况如何?是否安好?”
“她……像是生了病,看上去挺虚弱。”克洛诺斜了同伴一眼,蓝发刺客赶紧转过脸去,不与他对视。
“她生病了?”尽远全不知情,愕然看向乐琉,却发现女孩竟也眉头微皱,似同他一样是刚刚知晓。
她神力那么强大,怎会轻易生病的?上次见她不是还好好的吗!?尚且有心情在那新教派举办的酒宴上唱歌……
她究竟生了什么病?病得很重么?连不相干的外人也一眼看得出?该不会……是她故意装的吧……
不,不对!她定是因为生病虚弱,才会失手被人囚禁的!如此一来就解释的通了……
她……她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乱糟糟的念头在脑海不住盘旋,让尽远无法自拔。
舜用力按着他的肩膀,只觉他呼吸前所未有的乱,也忍不住要叹气:最糟糕的局面就摆在眼前,想解开可真是相当棘手了……好在如今手中又多了两个送上门的棋子,如果善加利用,说不定能找到突破之机。
话又说回来,他们分明躲进了药剂所,因何又要离开?皇子越想越觉不对劲,脱口而出:“那既是你们的基地,又出来做什么?”
半晌无人回答,云不亦笑着补了一句:“莫不是被人赶出来的?”
“放你……”蓝发刺客跳着脚要骂街,被同伴一把捂住了嘴。
克洛诺环视过众人,却不接话,捏着那封密报反问:“你们……知不知道,新教派为什么要进行神力药剂实验?”
皇子见他面色惨白,红瞳里更有银光乱颤,也不知他是气的还是急的,正琢磨着,他已自顾自地回答了:“你们知不知道,近年来,神力者在南岛人口的比重是多少吗?连0.1%都不到!力量者夫妇本就生育困难,整个大陆的神力能量还在不断衰竭,凡人想要得到神恩……简直难如登天!
“但现在,只需这一瓶药剂,他们就能成为拥有独特天赋的力量者!这是多么伟大的奇迹!”克洛诺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乱挥着手中的信,脸颊都涌上了红光,“有了神力药剂,塔帕兹必将成为世界第一的强国,乃至改写大陆的未来!”
“好大的口气……照这么说,你们新教派岂不是能轻轻松松统治世界了?”云不亦笑得直摇头。
“是又怎样?”银发少年扭头盯住了他,仿如仇敌,“只要把神力药剂的消息一放出去,谁能抵抗天赐神恩的诱惑?届时,所有渴望力量的凡人都会联合起来,又有哪个国家能阻挡!当整个大陆合为一体,战争必将被永久终结!”
他越说声音越大,到最后吼得嗓子都快哑了。蓝发刺客似被他癫狂的样子吓住,在旁边缩着脖子,一个字都不敢冒。
皇子瞧他喊到面红耳赤的样子,忍不住嗤笑:“然后呢?那许多凡人凭空得了天赐的神力,你就不怕他们起了二心,乃至与你新教派为敌?”
“……旧的世界一旦消亡,新的秩序会在漫长和平中稳固,统治的权柄只由神赐,绝不可能动摇。”克洛诺面无表情,机械地报着极似洗脑的言论,听得舜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家伙原本不是挺精明的么?在下面受什么刺激了?如此反常……对方似乎精神不稳,沟通也不畅,再看看身边垂首不语心情低落的侍卫长,他更觉得焦躁,冷下脸来嘲讽道:“所以,你们就能心安理得藏在地下做实验,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变成那些丑恶如鬼的僵尸怪物!?”
银发少年似被这句话打到死穴,攥着手中密报直喘粗气:“那也是,也是为了……伟大理想的……必要,牺牲……”
断断续续蹦出几个字,他再编不下去,颓然闭上眼,身体晃了几晃,摇摇欲坠,幸好同伴闪电般伸手扶了一把才没倒下。
怎么回事!能不能好好说话!舜再无耐性,挥刀直指二人:“别在这儿装模作样!药剂所里的情报,你究竟说是不说!”
克洛诺靠在蓝发刺客的胳膊上憋了半天,吐出老长一串闷气:“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提醒你们:里面通讯便捷,只需一个信号,我的老师就会顷刻赶至……你们绝不是他的对手。”
他说完便似昏睡过去一般,动也不动了。
落在手里的俘虏已摆明了不肯合作,皇子一时拿不准这人究竟是在装疯卖傻,还是真有什么不可说的内幕,却听远处传来一声轻笑:“小爵爷,我可得提醒你一句:自古以来,但凡拿活人祭祀都是不可恕的大罪过,此事要是传扬出去……新教派或能断尾求存,但你克洛诺家的名声可就算是完了。”
云不亦悠然闭目靠在树旁,似懒得朝这里多看一眼。
舜瞄见那装昏的家伙手指颤了几下,心头忽动,跟着应和道:“不错!如此邪恶之举,简直令人发指!正该交给佣兵公会,宣扬出去,让天下人都来瞧瞧,你新教派究竟是怎样一个藏污纳垢之所!”
克洛诺被他激得满头是汗,紧咬着牙,死捏着拳头,还硬是不肯松口:“你要说趁早去说,只怕再过几天,等到实验成功可就没机会了!”
“天真……”皇子还未发话,乐琉突然出声反驳,“神力诱发药剂虽名义上被禁,但天性高傲的古代炼金师又怎么会循规蹈矩,早已不知在暗中做过多少次实验了。直到今天,连一例成功的记录都没有。”
“……炼金学发展至今,总不会还在原地踏步……说不定,老师已找到了完善药剂之法。”
“呵呵……”女孩的唇角竟破天荒地挂上三分弧度――虽只是嘲讽的冷笑,“说得不错,区区门外汉都比那些殿堂级的大炼金师更有见地,克洛诺家族的列位祖先一定会为此感到相当欣慰吧?”
银发少年被呛得说不出话,急喘了好一阵,最后也无力反驳,像是要漏了气般长长一叹:“随便吧,你们只管说去……此事一旦曝光,我自会与家族断绝关系……所有罪名,都由我一人来抗。”
蓝发刺客犯了半天傻,终于聪明了一回,抢着应道:“维鲁特,你别怕,我帮你抗!”
克洛诺猛地撑开了眼,怔怔看着这个始终不离不弃的同伴,抖了抖嘴唇,突然间又有了气力,站直了身冲皇子呼道:“太子殿下,我实话告诉你:关于这地下药剂所,我并不比诸位了解得更多,你们再如何逼问只怕也是白费功夫。”
搞了半天,还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舜冷哼一声,正要下令拿人,又听他喊道:“但如果你们愿意合作,我可以帮你们救出洛维娜女士!”
刚挥出的手立马定住了。皇子下意识看向同伴,尽远却也恰好朝他望来,那双墨绿的瞳中竟似闪着光,晃得他几乎想也没想就应道:“你说,怎么救?”
“你要先答应我三个条件……”克洛诺指了指机关暗门的方向,“第一:必须完全按照我说的去做,即使心有不满,也绝不能擅自行动!第二:设法帮我拿到药剂所中的实验记录;第三……在我安排妥当之前,绝不能将此事泄露出去!”
其他两者倒也好说,只是这第一条……舜可吃过这狡猾小子的暗亏,眼下双方显然又是敌对的立场,如何轻言信任?
他还在考虑着,耳边响起细声叮咛:“殿下万万不可冒险,他若存心蒙骗,进去之后一旦陷入埋伏,如何是好!”
皇子扭头再看,侍卫长却板起了脸,只盯着那银发贵族,就似根本没说过话一般。
如此担心自然是没错的,但若能有个“内应”,再加上他的幻术,救出那位女士就有了很大把握。否则,只能等到宁叔拨冗前来,凭借着领域之威,收拾这小小的药剂所根本不在话下。怕只怕,宁叔还在追击那遁逃的幕后黑手,尚未回归圣塔……
唉,此行本是为调查京城之乱的线索,谁能想到会横生出这么个不得不优先处理的枝节!
苦恼之中,竟有人率先表态。
“我答应你。”乐琉始终专注于手中的仪器,即便众人诧异的目光都聚了过来也没抬头。
“小丫头,大人说话,你可别乱插嘴。”云不亦眯着眼调侃了一句,接着又笑道,“我看此事也不必急于一时,殿下还是再等等吧。”
再等等……言下之意自是按照原本计划,等到援兵赶来再说。
“只怕不行。”克洛诺虽不知情却似猜到了几分,从怀里又掏出一封信,“老师此前有信寄来,让我今早到药剂所来再与他联络。可我方才急着查看……实验情况,并未顾得上联系他。老师向来谨慎,迟迟得不到消息必定会通讯查问。届时,再想要做手脚可就晚了。”
为表现诚意,他还把信都抛了过来,尽远照样点指接下,递到舜面前。
皇子打开扫了一眼,恨得牙痒:好啊,这家伙昨晚果然是在装傻!偏偏此刻还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救人,发不得火……
眼下又成了个进退两难的困局,但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因为谁也无法确定那新教派长老何时会发来通讯。
怎么办……可要冒险一试?
那两个刺客安安稳稳一起盘坐在地休息了,仿佛置身事外,瞧得舜心里直憋屈得慌。他转过身正要缓口气,胳膊却被尽远紧紧拉住了:“殿下还是听云师兄的话,再等等的好。”
侍卫长拄着铁枪定立不动,面色也如铁一样的黑,只是不肯放手。
我当然知道应该“再等等”,这不是怕错过机会么……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你,她若不是你母亲,我何必如此投鼠忌器!皇子想想就火大,忍不住刺了他一句:“你可倒是真不着急!”
尽远手里一紧,还是沉声回道:“为何要着急?她如今虽被困住,至少并无性命之忧。可殿下贸然闯进去,万一有个闪失……殿下若真要答应,就让我随他们前去吧。”
“胡说八道……”皇子刚皱起眉头,就听后方“咯哒”一声脆响,几乎快被忽略了的魔力嗡鸣就此戛然而止。
转头看去时,乐琉已收好地上的机械盘,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药剂所的地形图已探查完毕,你们如果不打算去,我就单独行动了。”
她把铁盒往腰间一塞,扭头就往暗门方向走。一道蓝影光速闪了过来,将她手臂紧紧拽住。
“小丫头,可不许胡闹。”云不亦难得收起了笑脸,配着那身公子装束还挺有几分威严感。
“……放手。”女孩手腕一翻又转出了激光炮筒,云不亦赶忙缩了手,却还是固执地拦在她面前。
“乐琉小姐,你切莫冲动,就算要硬闯进去,也总得商量好了计划再说吧?”皇子跟着拦阻――往常总是尽远告诫他莫冲动的,今天他反复举棋不定,倒有机会说教起别人了。
少女炼金师却不妥协,看都不看他,举着炮筒直指云不亦,炮口白光愈盛,似乎随时可能发射。
又一个身影蹿了过去。侍卫长默默挡到师兄身前,二话不说,抬手握住发烫的能量炮管,硬是要将它一点一点往回压。女孩偏就不让,双臂合力,执拗地抗争着。
计划还未定,队伍里却先乱了起来。
眼瞅着尽远和乐琉如孩子斗气般僵持不下,舜简直按捺不住要发火。可边上还有两个刺客杵着呢,不能叫他们看了笑话!何况再怎么说,乐琉终究是外人,根本没理由要听他的命令……
想来想去,他只能暗自叹气:“罢了……乐琉小姐,药剂所地形究竟如何,还请你大致描述一番,我们再商量商量,免得进去之后出了岔子。”
“殿下!”侍卫长还要反对,皇子板起脸用力一挥手:“不必多说了!你听我的便是!”
他飞快扭过头去,不给同伴继续劝说的机会。
侍卫长怎肯甘心,松开手要上前跟他理论,耳边传来一声冷笑:“你从来就没关心过她,对吧,‘小少爷’?”
尽远猛然刹住了脚,再转头,女孩已收了炮筒,却不拿正眼瞧他:“不用解释,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因为你不配知道。”
她甩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头也不回地向皇子走去。
云不亦背着手立在一旁,瞧着自己沉默寡言的小师弟,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叹了口气,安慰般拍拍他的肩膀,也追着女孩往前去了。
绿发少年拄着铁枪独自站在原地,胸膛一阵起伏,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我没关心过她?
我如何没有……你可知道我究竟问过她多少次……她又何尝给过我一个答复!
我问过她:什么时候能来接我回家?
先是“很快”,再是“等到有时间”,到最后,就成了不可言说的禁忌……
我问过她:要去哪里演出,能不能来京城看我?
每每都是“大概”、“也许”,又或是顾左右而言,到最后,只能从杂志报刊上寻找到答案……
甚至很多时候,尽远都觉得她是在刻意躲避自己,连见一面都吝啬。
于是他很快学乖了,不再多问,也不再多说,这样或许更遂了她心意吧……
“尽远?”皇子久久等不到人,回头瞥见他还楞在原地,又招手催了一声。
他分明听见了声音,却没有回应,反而扭过头去看向那片林外空地。
机关暗门始终未曾再开启,更因幻术的覆盖,连一粒沙、一棵草都没动过分毫,就好似被永久封存在了一面无法触碰的图画中。
她究竟……瞒着我在做些什么?
刹那间,尽远忽然感觉到一种不知被积压了多久的恐慌,仿佛鞭子般抽在背上,要赶着他立刻冲过去,打开暗门,见到她平安出现在眼前!
可他的脚却不听使唤,照旧遵循无数次的肌肉记忆,只是顺着那声音的指示走去,一步接着一步,平稳如常,连半点心头的波动都未被留在脚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