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是陌生的天花板……
来到劳渥德的第一天晚上,我睡得很沉,只是在天快要亮时被冻醒了。壁炉里残留的柴火并不多,此时已经全部烧成了灰烬。
冷得不能入眠的我蜷缩在床头,借着微弱的油灯看了会儿书,又闭上眼在脑海里把准备在课堂上讲的内容整理了一番。
旧怀表上显示时间的是六点差一刻,我起身开始打理自己。任教的第一天就迟到是非常失礼的,我不想因此被斯卡查德夫人抓住把柄。
我把从手提箱的底部翻出最新的那条长袍套在身上。那还是皇家魔法学院在今年过冬前统一发给学员的。长袍用上好的羊毛编制而成,前胸后背和关节处还缝上了兽皮。长袍上绘有精美的古代文,做工极为考究。但我平时不喜欢穿它。不会魔法的我何必用衣服来自抬身价呢?
可今天的情况却不同,我穿上它,就像穿上了一套高贵而又神秘的盔甲。这盔甲能够抵挡从四面八方刺来的不善的目光。
六点刚过,我走出小屋,穿过花园,向老房子走去。达克尼斯似乎从不曾真正天亮过。低沉的天空总是一副叆叇不明的灰白色,让人的心情也阴郁不定。
老房子外,学员们提着水桶,在唯一的一口水井外排队等着打水。达克尼斯非常靠北,春天的脚步还停留在遥远的南方。衣着单薄的姑娘们踏着新积的雪,站在冷飕飕的风中,相互依偎着取暖,各个都被冻得面色苍白。我还听到个别孩子在轻声的咳嗽。
终于打到水的女孩飞快地跑回老房子,不愿在冰天雪地里多停留一刻。排在后面的人不得不继续忍受。
女仆米勒小姐站在老屋子的门口,看着学员们一举一动,不断提醒那些奔跑回老房子的姑娘要保持优雅的举止,要做一个表里如一的淑女。但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在乎她的唠叨。
后来我才知道米勒小姐其实是一位辅助教师,除了教授园艺课,她还要负责照料学员们的起居,因此总是面色憔悴,严重的睡眠不足。
我走到跟前向她问了声早安。她礼貌地回礼,并把我请进屋里去。
第一次走进劳渥德的老房子,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在米勒小姐的指引下,我进到一楼左边的客厅。
客厅里烛光摇曳,飘忽不定地照亮了贴着壁纸的墙壁、褪了色的地毯和天鹅绒窗帘,以及陈旧的木质家具。铜铸的壁炉里火焰熊熊燃烧,散发着让人舒心的温暖。这里用作教师的休息室,虽不显得华丽,但还算得上舒适。
两位中年的女士坐在沙发上喝着热茶、聊着天,看到我进来突然都绷紧表情,莫不做声,像看稀奇一样看着我。我想她们应该是老师,后来才知道分别是教劳动的史密斯小姐和教音乐的皮埃罗夫人。
行政督导斯卡查德夫人不久后从楼上走下来,看到我也是一阵惊讶,后来似乎想起来我已经于昨晚来到这里的事实,合上了微微张开的嘴巴。她从上到下打量了我几遍。
我自信自己的着装整洁得体、贴合身份,但她却从牙缝中冷冷挤出一句。
“肖申克先生,我希望你以后起来记得要洗脸!”
是的,我没有洗脸。一是因为我找不到哪里可以打水,二是因为小屋子里已经没有柴火供给我烧热水了。我很难想象这里的学员们整个冬天都在用那种掺杂着冰渣的水洗漱,非生冻疮不可。
“对不起,我会注意的。第一天来实在没找到哪里可以打水。”
“这不是理由!作为一名教师居然不注重自己的仪表,怎么能给学员们树立榜样!”
斯卡查德夫人瞪着我,她的目光让我发毛。
好在这时候坦普尔小姐走下楼来,她才没有再继续说教下去。
坦普尔小姐向我这边看一眼,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她挨着皮埃罗夫人坐了下。斯卡查德夫人也在窗边找了个座位。我考虑一下,识趣地坐到了墙角里。
米勒小姐给每个新来的人都上了一杯热茶,也有我的一份。当微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流进身体里,我觉得僵硬的身体渐渐舒活起来。
壁钟的长短针在“6”字上重合。我跟随其他几位教师走进门廊右边的教室。教室的环境相对于教师休息室简直是天壤之别。没有抵御严寒的厚窗帘,墙壁也未经粉饰,嘎吱作响的地板上摆放着四张很大的桌子。八十来个十岁到十五岁不等的女孩子分坐在桌前。
教室两头各有一个小壁炉,但对于偌大一个房间还是显得不足够。女孩子们因为冷,相互挤在一起。看到我们走进来,她们赶忙分开,端正地坐好。
因为长期用冰水梳洗的缘故,她们的手和脸都被冻成骇人的紫红色,让人忍不住心痛。
而就在我怜惜她们的时候,她们也以奇异的目光打量着我。因为我是一个在劳渥德极其罕见的男人。
“各班班长,把课本发下去开始早读。”
米勒小姐站到教室的正中央,大声地宣布。四张桌子上各站起一个高个子姑娘,她们从壁橱里取出书发到学员手中。书的数量不够,一般是每两个人共用一本,发到最后也有三个人共一本的情况。
拿到书后,学员们嗡嗡地朗读起来。大致听来,课本的内容是类似于宗教教义一类的刻板文学。但可以肯定不是光辉教会的教义,估计也不会是伊西斯蛮荒教会的教义。看来达克尼斯的人们信奉的神明和泽维尔大陆并不一样。
教师们走在学员们之间,纠正她们坐姿,检查她们的衣着以及手和脸的洁净程度。斯卡查德夫人的要求最为严格,她检查的那一桌有一半人被罚了站。
初来乍道的我只好冷眼旁观这一切。
学员们得朗读越到后面越显得有气无力。这也难怪,已经喝过一杯淡茶的我早已饥肠辘辘,可她们从起床到现在还是滴水未进。
早读的这一个半小时极为难熬。壁钟沉闷地敲了八下,米勒小姐再一次大声宣布:
“各班班长,收好课本。可以把早餐端出来了。”.
班长们手脚麻利地把书收好。学员们积极行动起来,从壁橱中取出各自的餐具,然后重新在桌前做好。
这时我才从她们的举止中看到一点欢悦,可那纯粹是对食物的渴望。
等仆人们从门外抬进来两大桶热乎乎的东西,教室顿时充满一股刺鼻的糊味。
“真讨厌,粥又给烧糊了!”
我听到有学员在小声的抱怨。斯卡查德夫人只是咳嗽了一声,骚动的教室立刻安静下来。
四位班长在仆人的帮助下把桶里的粥分给学员们。她们猛吃了几口之后挥动勺子的频率明显减慢,最后干脆停止不动。连站在远处的我也能够感觉到姑娘们面前那些黑糊糊的东西恶心得难以下咽。可如果错过这一餐,她们一早上都不会再得到食物。
想起刚才听到的那些抱怨,我知道这种情况并不少。真是些可怜的孩子!
就在我为学员的早餐担心的时候,坦普尔小姐走过来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我这才发现其他教师已经离开了教室。我跟随坦普尔小姐回到教师休息室,教师们在这里享用不同于学员的早餐。早餐的内容简单之极,仅是四片黑面包、半根腊肠和一小杯黑咖啡,分量勉强满足女士们的需求,对于我一个大男人来说还是不够的。不过想起学员们的情况,我受到的待遇要好上太多。
斯卡查德夫人走到我的跟前,看到我吃得连渣都不剩的餐盘,刻意地拔高了脖子问道:
“肖申克先生会不会感觉不够。从明天开始我可以让厨房给你多准备一些。”
我看得出,她这是想让我求她,便摇摇头。
“我还好!倒是学员们的伙食状况是令人忧虑。”
斯卡查德夫人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了。
早餐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之后是半个小时的活动时间。这段时间里,学员们可以表现的活跃一些。
九点整,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不少学员们还在对早餐的状况破口大骂。这时候呆在教室里的老师只有米勒小姐一个,一大群女孩子围着她,说话的声调严肃,还做着愤怒的手势。我从中听到了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名字。米勒小姐听到后,摇了摇头,表示不赞成。但是,她没有作多大努力来阻止这场普遍的愤怒。她自己无疑也感到恼火。
当我走到教室前方时,学员的愤怒并没因此而停下来。我对她们释放情绪的渴望非常理解,因此没有出声打断。不过当斯卡查德夫人走进教室时,女孩子们瞬间安静下来。我觉察到劳渥德存在着一种高压下形成的纪律。
“啊,大家好,我叫肖申克,是新来的历史老师。”
我承认自己的开场白并不高明。其实我预备了一篇更有富有吸引力的自我介绍,但看到斯卡查德夫人一副要发作的样子,决心赶快说点什么堵住她的嘴,于是千篇一律的词句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万幸的是,斯卡查德夫人看到我已经开始讲课后便安静地座到了教室的最后。
“需要发课本吗,肖申克先生?”米勒小姐问我。我还是认为她比起教师更像一位女仆,需要为一切琐事操心。
“今天不需要。我还没来得及看这里的课本。以后肯能会用到,但这段时间我已经准备了些有用的历史知识介绍给大家。”
学生们大概很久没有上过历史课了,她们坐得笔直,目光齐刷刷地望着我。
这是我作为教师所上的第一节课,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不过在魔法学院看的那么多历史书可不是白读的,面对这群对历史的了解几乎为空白的女孩子,我可以教给她们的东西有很多。
“人类的历史很长,以国家的历史最具代表性。我想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毗邻的国度,也是我生长的母国,高斯帝国。
说起高斯帝国,不得不说起双月历4754年,发生在旧纳斯帝国的那场地区性起义。”
“老师!”一位学员突然站起来打断了我,“您刚才以双月历计年,那是大陆那边的计年方式吧?可是天上真的有月亮吗?我自小连星星都没有看过!”
连星星都没有看过!我惊讶地看着这个女孩。她可谓天生丽质,有着像瀑布一样的金色长发,和一双沁人心脾的冰蓝眼眸。如果把她摆到亮丽的星空下,那可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色啊!
“太没有规矩了,布恩斯小姐!”斯卡查德夫人站起来对那女孩厉声斥责,“我几时教过你可以随意打断老师上课的。”
“啊,没关系,没关系。只有相互探讨才能使得学术提高,不过下次要发言请先举手好吗?”
我赶忙出声压制住斯卡查德夫人的怒火,心中却因为布恩斯小姐的话久久不能平静。
接下来的授课过程中,我从“光明皇帝”埃尔维斯·乔·高德佛里率民众起义讲起,简要叙述了对高斯建国起到决定意义的“天空之路战略转移”和埃尔维斯吸收了三大家族后征服北方诸国,并建立高斯帝国的过程。
在叙述中,我刻意避开女孩子们不喜欢听的战争场面,加入了一些野史上记载的埃尔维斯皇帝和教会圣女伊芙·圣·弗洛伊丁的爱情传闻,尽可能提起她们对这么课以及我本人的兴趣。
我想我的教学还算成功,学员们听得很专心。特别是那位布恩斯小姐,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不幸的是,自从斯卡查德夫人呵斥了布恩斯之后,再没有学员向我提问。
我知道我讲的内容和她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相差得太远,她们心中肯定有很多疑问,因此一再表示提问是被鼓励的行为。可她们还是选择沉默。
一节课的时间规定为是一个小时,我不知不觉多讲了半个钟头。学员们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但饥饿和寒冷导致的体温下降使她们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有些人已经支撑不住趴在了桌子上。
现实是残酷的,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下,崇高的知识还抵不上一片面包来得珍贵。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把故事讲得更生动一些,从精神上分散学员们的饥饿感。
坦普尔小姐走进教室,假意地咳嗽了两下,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意识到自己讲过了时间,向她点头致歉,然后又向学生们浅鞠一躬,结束了我在劳渥德的第一节课。
那一鞠躬并不是形式,而是对学员们在含泪忍受饥饿和寒冷之余,还能以极大的热情听我唠叨那些成年往事的诚挚感激。
女孩子们大概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客气的老师,居然有些不知所措,我欣慰地隐约听到了“他真是一位绅士”的好评,忽感眼眶有些湿润。
斯卡查德夫人也没有对我的即兴发挥表现出不悦。她默默地站起身外教室外走,因为后一节课是坦普尔小姐的文法课。
坦普尔取代我站在教室的前面,对学员们说道,“我有句话要对同学们讲。”
下课时的吵杂已经爆发出来,学员们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活动被冻得发僵的手脚,但一听到她的声音,大家立刻安分地坐回到自己座位上。
坦普尔小姐接着说道:“今天早上为你们准备的早饭无法下咽。你们一定饿了。我已经吩咐过,今天上午给全体准备了一顿点心,吃面包和奶酪。”
学员们流露出庆幸的眼神。已经走到教室门口的斯卡查德夫人回过头来瞪大眼睛望着她。
“这事由我负责。我会跟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解释的。”坦普尔小姐补充说道。斯卡查德夫人瞥过头去,加快步伐走出教室。
我则对坦普尔小姐行了个礼,报以最诚挚的感谢。
我没有回教师休息室,而是坐到了教室最后面斯卡查德夫人刚才坐过的位子上,因为我忽然想听一听这位极尽所能地呵护学生的教学督导讲课。
对此,坦普尔小姐并没有反对。
米勒小姐和另一个仆人很快把面包和奶酪端进来分给大家。她也分给了我一份,我将它们推给了边上两位姑娘。两人感激地对我低声说了句谢谢,便急不可耐地把少得可怜的点心塞进嘴里。
面包和奶酪的分量并不多,一人只能分到一小块,但我知道这已经是坦普尔小姐尽全力争取的结果。它们至少能让学员们好过一些。
吃完点心的学员们表现得生机勃勃,坦普尔小姐的课也上得很精彩。
劳渥德学院的目的是把女孩子们培养成具有贵族气质的淑女,因此文法课偏向于拗口考究的古文和宫廷辞令。坦普尔小姐则能够把这种难懂的文学形式剖析得细致易学。
大一些的学员都已经掌握得很好,其中以一位名叫茱丽亚·塞弗恩的十五岁少女最为出色。她已经能够不打草稿地即兴朗诵出一篇美文。
从其它学员们小声的赞叹中,我听到有人说她很可能将会是下一位得到“四叶草”的幸运儿。
劳渥德的女孩子们似乎对“四叶草”非常向往。不过我当时还不知道所谓的“四叶草”到底指的是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