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射进窗棂,把花格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合欢殿里寂静无声,唯有水壶“噗噗”作响,冒出白汽。
公主拎起茶壶,往茶杯里注入茶水,轻轻推到沐弘面前。沐弘呷了一口,热呼呼的茶水从喉咙流进肚腹,馨香舒适,烦躁的心绪渐渐平复。
“很久没有这么清静了。”沐弘感慨。
“陛下把张妹妹一同带走了。”公主微微一笑,“她不在,合欢殿就安静了。”
“听说张夫人进谏,被陛下训斥了一顿。”
“是啊,陛下说,军旅之事,妇人不该过问。”公主苦笑,“这不算什么,陛下申斥诜儿的话才重呢。”
“噢,中山公说了什么?”
“是我借用了春秋时期季梁和宫之奇的典故:季梁是随国宰相,主张与楚国结盟,随侯不听,被楚灭国。宫之奇是虞国大臣,识破晋国假道伐虢的计策,虞侯不听,被晋袭灭。能人的建议,君王不采纳,亡国不过一年时间。前车的覆辙,后人应当引以为鉴。”
“公主说得在理。”沐弘赞道。
“陛下听了,生气地说:国家大事由公卿大臣谋划,小孩子妄议朝政,是要杀头的。当场把诜儿给吓哭了。”
“陛下这么严厉……”
“都是我的错,”公主自责,“没有把语句组织好,言辞不够委婉。幸好陛下宽宏,没有降罪。”
沐弘背上冒出冷汗,自己儿子骂两句就算了,倘若进言的是公主,恐怕不会这么轻轻放过。
“如果早知道桓冲会发动进攻,引发这场战争,这些劝谏的工作根本没必要做。”
“其实,就算没有晋国挑衅,灭晋之战也必定爆发。桓冲只是把它提前了一点。”
“公主是这么认为的?”沐弘问,“陛下并不是专制的独裁者,或许还能劝得过来。”
公主摇摇头,“陛下今年四十五岁了。”
“怎么?”
“混一六合,一统天下,是陛下长久以来的心愿。到这个年纪再不去完成就要来不及了。”
古人的寿命偏短,即使是君王也活不长。四十五岁差不多算是老龄了。
“来不及就留给下一代解决。”
“陛下怎么会把这么棘手的问题留给太子,使之成为国家社稷的隐患呢?”公主说,“所以谁去劝阻都是没有作用的。”
沐弘深感佩服,公主虽不能预知未来,却天生具有超凡的洞察力,看问题比谁都要透彻。
“公主既然知道陛下不可劝阻,就不该接受微臣的建议。”沐弘懊恼地说,“微臣该死,想出这种馊点子,差点害了公主。”
公主笑笑:“论语有云,知其不可而为之。尽过力也就心安了。”
外面花园里传来尖叫声,大殿里一阵骚动,人影穿梭,脚步杂乱。一名侍女来到茶室门口,隔着珠帘禀道:“中山公不小心掉进池塘里,已经捞上来了。”
“呛到水没有?”公主连忙起身,出去查看。
沐弘也起身走到窗边,看到小女孩娇俏的身影在花丛中出没。
不一会,公主回来,笑道:“诜儿真是顽皮,每天都要弄出点花样来。”
“张夫人的孩子都在你这里?”
“是啊。妹妹随驾出征,我帮她照看小孩,尽一点绵薄之力。宝儿锦儿很乖巧,诜儿是男孩子,难免闹腾些。”
沐弘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知这三个孩子有没有机会长大成人?
“陛下没有生张夫人的气,还把她带在身边?”
“夫妻哪有隔夜仇,况且陛下心宽,说过就算了。陛下在军中总要有人伺候,带上妹妹,也是想让她亲眼目睹大军得胜。”
“只怕事与愿违。”
“沐弘……”公主面露惊恐,“你是说陛下会失败?”
“公主相信微臣吗?”
“沐弘,我绝对是相信你的。”
“这次战役,秦国将一败涂地,江山难保。”沐弘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口。
“怎么会这样?”公主倒抽一口凉气,“就算败了,撤兵回国就是了,怎会动摇国本?”
“陛下这回下的注太大,一旦亏输,老本都没了。而且,坏就坏在陛下亲征……”
“亲征有什么问题?”公主不解。
“微臣给公主讲个故事:黔地本来没有驴,有个多事的人运了一头去,放置在山脚下。老虎见了,一开始很害怕,偷偷观察,小心接近。驴叫了一声,老虎就赶紧逃走,以为驴要吃自己,但几次下来没看到驴有什么特殊本事,就故意碰撞冒犯它。驴非常生气,用蹄子踢老虎,老虎彻底明白驴并不可怕,直接跳上去把驴咬死吃掉了。”
公主思索片刻,蹙起眉头,嗔道:“沐弘,你怎么能把陛下比作驴子?”
“陛下不就是这头驴子吗?”沐弘冷笑,“他难道不知道国内有多少势力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一有机会就会像那只老虎那样扑上来,把他赶下台?”
公主沉默良久,叹道:“陛下怎会不知道?他心知肚明,所以才要押上全部的兵力,一举攻灭晋国,重新整合局势。”
“如果失败了呢?陛下就没想到他会失败吗?”沐弘激动地叫起来,“他若是留在长安,前线溃败,最多处罚几个将领,他还能撑住架势。但他身在其中,狼狈逃窜,损失的不只是人马,而是威信扫地,颜面无存。他身上的光环褪尽,暴露出无能,群豪看清他的真面目,怎会再屈服于他?”
“沐弘……”公主大惊失色。
“我在长安住了十三年了,真心不想看到这个国家分崩离析,不想看到中原大地陷入烽火战乱。”沐弘喉咙哽咽,“但是没有办法了,大势已去,天命难违……”
兴许是夕阳落下了山头,光线陡然黯淡下来,屋子显得阴森昏暗。两人面面相觑,竭力控制着情绪,半晌没有说话。
帘外响起小女孩娇糯的嗓音:“娘娘,宝儿可以进来吗?”
公主深吸一口气,放软声调说道:“宝儿乖,让嬷嬷带着去洗手更衣,准备吃晚饭。娘娘一会儿就过来。”
小女孩答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走了。
“没想到我这一生会经历两次灭国,十三年前破城的情景再现,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经受得住……”公主声音发颤。
“只会比那时更糟。陛下心怀仁义,不乱杀人,但那些军阀都是豺狼虎豹,不把人命当回事。”沐弘叹道,“公主,你要早做打算。”
“我能怎么办?到那时,纵然一死也不能落到敌人手里。”
“提早准备就是为了避免陷入绝境。如今陛下出征,公主若想离宫,微臣可以想办法。”
“沐弘,你要带我离开皇宫?”公主眼中射出炽热的光芒。
“微臣帮公主找个安全的场所暂避,待局势稳定再做打算。”
公主沉默片刻,眼中光芒收敛,“不行,我不能偷偷摸摸逃走,就算要走,也要等陛下回来,向他辞别,光明正大地离开。”
“这……陛下会同意吗?”
“我毕竟是陛下的人,去还是留就交给陛下做决定吧。”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战场上传来的都是得胜的好消息:苻融大军攻克寿阳,慕容垂部攻陷陨城,晋军节节败退。长安百姓欢欣鼓舞,互相庆贺,天王的百万大军犹如泰山压顶,小小的晋国哪里扛得住?每个人都相信,只消一场大战,晋国肯定投降,那时候他们的孩子就能带着军功荣归故里。
一天,沐弘坐在官署里,望着大门外星星点点随风飞舞的雪花发呆,估摸着苻坚的噩运降临的时间点。这时,门卫来报,平阳来人求见,不一会带了一个人进来。
那人拍掉身上的雪花,把肩上扛着的一只麻袋搁在地上,对上躬身行礼:“小人慕容永,见过沐大人。”
沐弘淡淡“嗯”了一声,问:“你来干什么?”
“太守大人命小人前来拜会大人,送上一点土特产。”慕容永巴巴结结地打开麻袋,拎出一条长长的银白色大鱼干,“这种白鱼只有汾水里才有,味道特别鲜美,大人尝尝看,喜欢的话,下回小人多带一些……”
“不需要。”沐弘冷冷打断,“进入正题。”
“是。”慕容永尴尬地把鱼干放下,左右扫视了一遍,上前两步抵着案桌,压低声音,“太守请教沐大人,此次秦国大举伐晋,有几成胜算?”
沐弘看了眼对面那张急切的脸,垂下眼皮,久久不语。
慕容永退后两步,跪倒在地,“小人若有冒犯大人之处,请大人只管责罚,要打要骂小人全都领受,绝无怨言。但此事关系重大,太守急需大人指点,才知何去何从。”
沐弘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厌恶此人,但他是与慕容冲沟通的唯一通道。形势即将急转而下,有必要让慕容冲提前做好准备。
“你起来。”沐弘起身走到他面前,把慕容永拉起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此次南征凶多吉少,秦军溃败就在眼前。”
慕容永浑身一振,目光凌厉,“明白了。”
“自此后烽烟迭起,中原再无宁日。”
“是。”
“眼下北方各州分兵南下,守备空虚。我为太守谋划,可带兵前往东北,攻占龙城作为根据地,远离中原战火,保全自身实力。等到各部势力拼杀得两败俱伤,他就有机会坐收渔利,扩大势力范围,复兴燕国或有可能。”
“多谢大人指点。”慕容永激动得声音颤抖。
“长安是众矢之的,群雄必争之地,千万不要过来抢夺,他蓄养的那些兵力,不够打一仗的。”沐弘叮嘱。
“明白。小人一定把大人的嘱咐一字不漏带给太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