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在这次期末考试中不幸挂了一科,最初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因为`户怕丢脸没有讲出来。直到小林宣布了除非他在下一回考试中至少把分数提高到80点以上,否则就让他留级以后,`户才急急忙忙地跑来找我商量。
为了避免让`户有留级跟凤一起当同学的可能,我大义凛然地表示愿意帮他补课。交换条件是`户得请我喝一个月份的饮料。
网球部已经正式进入了三年级和二年级的交替阶段,凤和日吉成了每天必须到场监督训练的中心人物,而以`户和向日为首的这些三年级则是每天轮换着去网球部露个脸指导一下后辈,就跟没事串下门的感觉一样,实际上他们已经根本没有可打的比赛,也没有继续训练的必要了。
为了先把挂科的事情搞妥,我命令`户这一周都不能去网球部指导,一有空就马上来图书馆跟我汇合然后念书。
除我之外,三年级的其他几个人也都相当配合。忍足和慈郎他们都轮流替`户去网球部指导,而今天刚好轮到了向日。我和向日约好今天放学后要在图书馆见面,等他去网球部指导完后辈,我跟`户念书也念得差不多了。
`户是那种要么不做,一旦做起来就会拼命下狠功夫的人。跟他一起念了两天书之后,我觉得他的脑子并不笨,只不过兴趣不在这上面,心心念念都只想着网球罢了。
我的战术是很常见的题海战术。我找来一堆习题册把我认为有用的问题全部圈出来让`户做,他做完之后给我检查,之后再把做错的地方提出来解释。这个战术很枯燥也很累,但我认为是绝对有效的。`户基本上以每天一两本习题册的速度在写,一星期以后他就可以做完十本左右,我相信写完这么多习题册后要想取得80点以上不会是难事。
我帮`户检查作业时,他可以有一点休息的时间。通常他会跑到窗户边对着外面吼几声“可恶!好烦!”然后再回来乖乖地改写错的题,可今天他却趴在桌子上跟我聊天。
一开始我们在说学习上的事,然后不知怎么的慢慢聊到了向日。
最近只要下课没事干,向日就会跑来我们班找我。3—d的教室就在3—c的隔壁,这对向日来说真是件好事,因为串起门来非常方便。只要一来我们班,向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慈郎踹开,然后霸占他的位置好跟我讲话。次数多了以后,慈郎开始跟`户诉苦,说向日居然对他说“我们俩干脆对调一下换个班吧”。
`户说,慈郎特别委屈地跟他说:“我不想换班,我不要离开你和麻里奈……向日嫉妒我可以每天跟你们一起上课……”
听了他的话我只能苦笑。
然后我想,我还是有必要得告诉他一下原因的。于是我说,你知道吗,向日跟我告白了,我答应了。
“哦,我知道啊,岳人告诉我了。”`户完全就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很平淡地说道。
“所以,就算被我抢走了青梅竹马你也什么想法都没有吗?”我好奇地问道。
`户叹了口气说,只要你别太欺负他就行了。真奇怪,我想,为什么身为男生的向日反而是被担心会受欺负的那一方?
“其实之前多少也有点看出来了,你们俩有点奇怪。”`户说,“不过既然你们高兴,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个话题很快就结束了。我把检查好的习题册递给`户,他开始埋头修正做错的题目。
“答错的数量越来越少了。”我说,“只要努力,你还是没问题的嘛。”
“废话。”`户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念完书之后,`户买了一瓶热饮给我,然后问我要不要一起走回去。我说我要在这里等向日,`户皱了皱眉头说那好吧,然后拿着书包走了。
`户走后,图书馆里只剩下了我和管理员两个人。我独自趴在桌子上,觉得有些疲倦。我把脸埋进臂弯,打算在向日来之前稍微休息一下。图书馆里非常安静,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光斑留在我身上,时间一长,皮肤上甚至传来一丝温暖。
我安心地闭上双眼,聆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然后不知不觉地,我就这样睡着了。
………………
我梦见一些很零碎而模糊的片段。
我手捧着一只蛋糕坐在楼梯边,那好像是一只生日蛋糕。是谁的生日?我的吗?好像不是我的。因为蛋糕上插着的蜡烛很少,好像只有五六支。我坐在楼梯边捧着那只蛋糕唱歌,唱给坐在我身边的小男孩听。
哦对了,这是他的生日,不是我的。我正在唱生日快乐歌给他听。
我们点燃了蜡烛,尽管蜡烛很少,烛光却非常温暖。我唱完了歌,小男孩拉拉我的衣角。
——“我可以吻你吗?”他说。
他说的是英语。他非常可爱,可爱到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他。
可我却用英语回答道:“不,最好不要。”
小男孩用他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想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也许是悲伤的。
小男孩的脸和某个人的脸逐渐重叠了起来。
一阵闷痛缓缓渗出。
………………
我感到一阵温暖轻轻包围了我。
“向日……你来了……?”
我呢喃着睁开朦胧的睡眼,慢慢从桌子上爬起来。我的背上披着一件还带有体温的外套,我以为那是向日的。
但那不是。
“我吵醒你了?”忍足轻轻地说。
我抬头一看,忍足正站在我身旁。他眯着双眼,正神情温柔地看着我。
“哦……是你啊……我以为是向日。”我有些迷糊地说,“我刚才睡着了。”
忍足笑笑,绕到我对面坐了下来。
“在这里睡觉会感冒的。”他说,“你在等岳人?”
“嗯。……他怎么还没来,现在几点了?”
我边说边抬起手臂想看表,却发现手腕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我好像把手表忘在课桌里了。
“快六点了。”忍足说,“今天轮到他指导,不过应该快结束了。”
我点点头,小小伸了个懒腰,然后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一些。
“你怎么会在这里?有什么事吗?”我问忍足。
“只是路过。”忍足说,“然后就看到你一个人趴着睡着了。”
“哦,我刚才在帮`户补课,你知道,书看多了会头疼。所以我想睡会儿。”我说,“我可能真是睡昏头了,我刚才做了个梦……睡得迷迷糊糊的,结果把你当成向日了。”
“我和岳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吗?”忍足笑着问,“应该没有吧。”
从外观看来,的确没有。忍足个子很高,向日比他矮了很多。忍足的头发是青色的,向日是红色的,差别也很大。脸就更不像了,向日是可爱的娃娃脸,忍足看起来则很成熟。可我刚才确实有一瞬间以为他是向日——或许在并非外观的某一部分,他们是相似的。
我看了看脱下外套后只穿着衬衫的忍足,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他的外套还披在我的身上。
我赶紧把外套拿下来还给他。
“这个,谢谢你。”
忍足说不用客气,然后接过去穿上了外套。我记得他以前也这样做过,把自己的外套给睡着的慈郎披着。
“你很喜欢照顾人。”我说,“你总像这样照顾别人吗?”
忍足歪歪头,做了一个“我是这样吗”的表情。
“要看对象是谁呀。我可不会随随便便对不认识的人也去照顾呢。要是像大小姐这样可爱的人……可能我才会忍不住想关照吧。”
“我可爱?”我好像听到了很不可思议的评价,“你说我可爱?这种形容词应该用在向日或者慈郎身上才对吧,跟我是绝对不沾边的。”
“大小姐很可爱呀。”忍足用手撑着下巴说,“大小姐在我眼里和岳人一样都很可爱……是很般配的一对呢。”
他的话让我有些惊讶。他用了“一对”这个词,这么说忍足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好吧。”我有些尴尬地说,“向日告诉你了?”
“就算岳人不说,我也是明白的。毕竟一起双打了这么多年,连这点事情都察觉不到的话,我这个拍档就太糟糕了呀。”
是的,我想,有关向日的事情,忍足应该比我要清楚得多得多。
“那么……我可以问一下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吗?”我说。忍足和`户一样显得很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是呢……有种像是嫁女儿的心情。”忍足略微苦涩地说,“岳人好像是一下子就长大了,在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就已经跨出步伐走到我前头去了的感觉。”
“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你女儿的。”我笑着说,“你可以放心把他交给我。”
“是啊,从今往后那孩子就要拜托你了呢……”忍足配合着我说道,“要好好对待他哦?那孩子为了打赌能赢你,念书念得超认真哦,晚上通宵都在念呢。连我看了都觉得很感动呀。”
忍足说了一些我不曾想到过的事情。我以为向日的成绩本来就不错,他并不需要像`户一样用功念书来对付我。可看来我想错了,有关他通宵念书这些事,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我有些感动地朝忍足笑了一下。
“看到你们这么幸福,我感觉很寂寞呀……好像只有我被撇下来了的感觉。”忍足感慨地说,“要不然我也试着去找一个女朋友来吧……?”
“可以呀。”我说,“你肯定能找到的。”
“但是我晚了一步呢。眼前有一个那么好的姑娘……却被岳人抢先了一步呢。我现在觉得很后悔呀。”
忍足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
“原来你对我的评价这么高啊。”我眨着眼睛说,“但是很可惜,你被蒙蔽了双眼,我只是碰巧被不识货的给捡走了。”
忍足认真地摇了摇头。
“大小姐还记得我们打的赌吗?”
“当然。还没执行对吧。”
“在你执行之前,我其实已经小小地实行了一下。”忍足看着我说,“刚才你有穿我的外套对吧……?虽然没能看到裙子,但就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大小姐是很适合冰帝制服的喔。”
“……你很狡猾耶。”我不由得佩服起忍足精明的头脑来,“原来你给我披衣服是出于这个目的?”
“一半一半吧。我怕大小姐会感冒的心可是无比真诚的哦。”
忍足的笑容总是别有深意。
“既然如此,我也是时候来执行处罚了吧。”我盯着忍足沉思道,“该怎么办好呢……?”
我的目光落到了忍足的眼镜上。既然他已经看到了我平时不会展露的样子,那么我也要看看他平时不会展露的样子。这才叫做公平。
我伸手取下了忍足的眼镜。
被我取下眼镜的忍足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他给我的感觉变了,只是少了一副眼镜,此刻的他却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真实。
“这是没有度数的眼镜,对吧?”
我轻轻把玩着忍足的眼镜。
“为什么要戴没有度数的眼镜?单纯为了装帅?”
忍足用那双没有隐藏在镜片之下的眼睛看着我。
“不……是为了隐藏自我。”他淡淡地说。
“隐藏自我?”我打趣地反问道,“意思是戴着眼镜的你就是伪装的你?那么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我现在把眼镜摘下来了,可你也没有变身呀?突然暴变成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忍足之类的。”
忍足俯身向前,凑到了我面前。距离很近,他的脸在我眼前放大了无数倍。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我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大小姐……可以把眼镜还给我了吗?”
忍足低沉而富有魅力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然后他轻巧地从我手中拿走了眼镜。重新戴回了脸上。那个伪装起来的忍足又回来了。
“摘掉眼镜果然很不安呀。”忍足向后仰去,他放大好几倍的脸慢慢离开了我的视线,“大小姐,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什么?”我有些茫然地问。
“你的衣服……我一直觉得,你不肯制服而是只穿私服,也属于一种伪装呢。”
我听不懂他想说什么。刚才的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忍足。因为没有用任何武器伪装,而感到惶惶不安的忍足。
可现在,眼前的这个忍足依然摆出一副深不可测的表情,他的镜片之下仿佛有一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而那双眼睛让我感到困惑。
“你以为自己能看透人。”我盯着忍足说,“是吗?”
“不是以为,而是确实如此。”忍足笔直地迎接着我的目光,“包括你在内。”
我们互相注视着对方,很长时间都不曾移开视线。我有一种几乎要被他深色的瞳孔渐渐吸进去的错觉。
他能看透我,而我却看不透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避开了他的脸,不再看他。
忍足很识趣地主动转变了话题。
“说起来,岳人说今天要住在我家里喔。”他像是要炫耀似的说道。
“为什么?”
“那孩子又和他老爸吵架了呀。每次一和家里吵架,他就离家出走呢。”说到这里忍足露出了无奈的表情,“然后就收拾行李住到我家来了。”
……果然还是小孩子吗。我想象着向日和他爸爸吵架后离家出走的摸样,不禁觉得他幼稚得可爱。
“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很想叫他住到女朋友家里去呀。”
“真可惜他女朋友家里还住着一个不可一世的迹部景吾。”我说,“只能委屈你继续收留他了。”
“呐……大小姐。”
忍足忽然换上了一副很正经的语气。
“你是怎么看我和岳人的?”
“什么意思?”我问。
“你觉得我和他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吗?”
忍足的问题来得很突然,却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不知道。”我说,“你们很互补。看你们打双打时就有这种感觉。他很活泼,而你很沉着。向日就像是有鲜活生命力的太阳,而你……你就像是月亮。”
忍足透过镜片安静地看着我。
“当他散发着热度,也许是炙热过头的时候,你就会出现……你很冷静,就像月亮一样内敛沉稳。刺眼的阳光之后,柔和的月光可以抚慰人心。……就是这种感觉。”
“是月亮妈妈在照顾阳光小子的童话呢。”忍足若有所思地说,“是吗……月亮和太阳啊。”
忽然,他重新正视我道:“那么你呢?你是星星吗?”
“我什么也不是。”我说。
我可以是太阳和月亮之下地球上的任何一粒微尘,一株植物,或是一块坚冰。我像所有生物一样需要阳光,若没有太阳,我就无法融化,无法生存。月亮是柔和而美丽的,可冷淡的月光却不足以融化我的心。
“大小姐……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希望你能好好地听。”
忍足的眼镜在夕阳下有些微微反光。我无法看清他的眼神。
“我很重视岳人,三年前如果不是他主动接纳了我,我想我也许无法像今天这样无忧无虑地过校园生活。……那孩子有一颗单纯耿直的心,只要是他的朋友,他都会掏心掏肺地对待。岳人身上有一种很珍贵的品质,那就是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就会不顾一切地去付出……这大概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一点。”
忍足看着我,夕阳的余晖在他脸上笼罩上一层似有似无的面纱。透过那层面纱,我仿佛窥探到了那一部分和向日相似的地方。
“我们都有各自的理想和抱负,不可能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你和岳人的交往让我认识到了这一点,那孩子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尽管还有些孩子气,但他已经知道如何去保护喜欢的人了。岳人已经不用再依赖我了,而你……”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图书馆里寂静无声。我甚至可以听到忍足微微动摇的喘息。
“……而你,麻里奈。”忍足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既然你选择了太阳,就把你的心永远留在白昼,不要堕入黑夜,不要给别人一丝机会伤害你或是你的太阳……包括月亮在内。”
图书馆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红发的身影出现在那里。我想那是我的太阳。
而月亮此刻正静静地注视着我,用他那令人难以忘怀的声音说道:“……答应我,好吗?”
……
好的,我答应你。
我回答月亮说。
——“麻里奈!”
向日一边喊我的名字一边朝这里冲过来的时候,站在门口的管理员白了他一眼。
“咦?怎么侑士也在啊?”
向日身后背着一个长长的球拍包,因为跑得太快有些气喘吁吁。但他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和忍足。
“王子殿下来了,电灯泡该自动退场喽。”
忍足笑着站起来说道。
我看着他的脸,一如平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平淡自然的表情。
……
我想月亮的美丽之处,正在于它永远笼罩着朦胧的面纱,让人难以摸清其面纱下真实的一面。
然而我确信无疑的是,这个戴着眼镜默默伪装着自我的忍足侑士已经将他的面纱轻轻撩开了一角——尽管只是短短的一刻,但我确实认为自己看到了月亮和太阳相似的部分。
那就是在面对坚冰时,同样不易察觉的温柔而细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