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过程中, 时有箕豹军不慎中箭,我命殿后的士兵拆下船舱门窗作盾牌抵挡, 将仅剩的几十匹战马给伤者乘骑。等到所有人都上了岸,又命燕七率五十名箕豹军边后退边向江中张弓射击, 令越军不能靠岸。
不多时,四百人隐入岸边的山林中,回头看去,越军也已经陆续上岸,大约有千人之多。他们并不急于进入林中寻求交战,只是点着火把在岸边从容列阵,似乎只为堵住我们的退路。
我见此情形, 对裴潜燕九等人道:“他们上岸却不追击, 看来周围还有大量伏兵。不过我们若不上岸,只有全军覆没,唯能仗着此处地形复杂与之周旋才有生路了。”
燕九忧虑道:“殿下,既然堵截我们的是襄阳驻军, 现在仍要向襄阳方向去么?”
我低声解释:“襄阳与此地陆路难通, 军队都是从水路而来,他们既然将我们截在此处,必然将主要兵力都布置在周围。只要我们能突围成功,从陆上前往襄阳,途中就不会遇到大批军队追击。一过襄阳,便能与南阳魏军会合了。”
燕九听了道:“我赞同殿下!若与越军短兵相接,我来殿后。”
燕七正巧赶上来, 闻言急忙道:“还是我殿后!燕九和裴潜负责保护殿下安全。”
我看看他:“也好,燕七一直负责对箕豹营训练,指挥起来更加得心应手。”又对裴潜道,“传令结阵而行,任何人不得脱离队伍!”
夜色愈深,山道中雾气渐起,更使得道路难辨,也不知埋伏的越军都在何处。箕豹军们因为乔装入蜀,身上都没有穿铠甲,对付普通弓箭尚可,面对强弩进攻却有些力不从心。听到我命令后,知道前方还有全副武装的军队,不敢怠慢,都按照平时训练的结阵方式聚拢,在各自上司的带领下向前行进。
山地中道路崎岖,军中又有伤者,自然走得更慢。向东北方行不多时,在昏暗的月色普照下,便见山林间露出星星点点的寒芒,那是兵器和盔甲的反光。
我熟悉越军的布置,知道他们习惯将主力安排在左翼,于是低声传令:“所有人结阵向左突围,马匹和伤者在中,尽量避免与他们正面接触,只要脱离包围便不得恋战!”我抽出流采,低声对护持左右的数人道:“走!”带头绕向那片刀剑森林的右翼。
几乎同时,对面越军也发现了我们,只听对面铁甲与兵器发出巨大而整齐的声响,也在黑暗中列阵向我们靠近,战斗已不可避免。
因为两军距离太近,双方都不能放箭。这暗夜中无声的行进,每一步都似乎在向看不见的深渊踏出,谁都不知道下一刻将遭遇什么。
就在双方相隔只有数步之时,前面打头的箕豹军们忽然口中高声呐喊着,结阵向越军冲去。长矛在前拒敌,斫刀在后相护,顷刻砍倒了几名队伍最前方的越军!后面的人立时振奋,也呐喊着挺起兵器依次向越军攻去。
这些越军士兵的个人武艺都不如箕豹军,可是人数众多,组织有序。尽管箕豹军冲杀激烈,仍旧不能找到突破口。面对箕豹军的勇猛,他们并不惊慌,也并不呐喊,只是沉着地拿起矛抵挡进攻,并且在敌人露出空档时适时地递出致命一击。前面的人倒下,立刻由后面的人补上缺位,进攻防守的配合毫无凝滞。
沉着、冷静,这是具有丰富作战经验的军队的普遍特点。相反箕豹军的士兵们就显得过于激动,尽管自身的实力远在越军之上,但由于双方数量与装备太过悬殊,作战时又不如对方沉得住气,在大喊大叫着一通厮杀之后,不久便给人后继乏力之感。
我位于队伍的中央,与护持伤者的箕豹军在一起,本来不易接触到敌军,只须随着战线向前推移,然后伺机冲破包围。一阵激战之后,两军阵线已乱,箕豹军固然深入到越军之中,却也有不少越军在空隙中冲入中军。
裴潜和燕九等人在我前面,都手持长矛向越军猛刺。因为越军都着了铠甲,他们怕刺入甲缝或越军身体后难以收回长矛,只能转而刺向他们的脸面和大腿,再由后面持斫刀的同伴将刀锋从他们所戴兜鍪下伸入,割断喉管。
双方交战良久,身上都沾满了不知谁的血迹,随着箕豹军们体力不断消耗,他们已经停止呐喊,只剩下刀相交的声音,以及死伤者痛苦的□□。幽暗的月光从山林间透过,下面是无声交战的军队,血液在夜色里凝固、冷透。此时无论对我们还是他们,没有退路,没有侥幸,唯有不断挥起手中的兵器,才能争得一条生路。
我没有手软,流采发出慑人的寒芒,刺入我曾经同袍的身体。
这是第几次这样做?已经记不清楚。只是从没有比此刻更清晰明白,他们若不在我剑下□□死去,那么消逝的便将是我自己以及身边无数为我而战的人。
随着战斗持续进行,越军的死伤者成倍于箕豹军,可是箕豹军却显然经不起人海战术的消耗。不少箕豹军身上的伤口不住冒血,仍然还在与越军拼杀,也有的士兵手中斫刀已经砍得卷了刃,索性丢掉武器,空手去夺对方的兵刃。载着伤者的马匹已经四处走散,越来越多的箕豹军受了重伤。
我浑身的衣物被汗和血浸透,牢牢贴在身上,已经感觉不到身上有没有伤口在疼痛,视线也渐渐模糊。抬手一把抹掉挡在眼前的血汗,我看看还在不断涌来的越军,大喝一声,纵身跃上近旁的一匹战马。勒住缰绳,挥剑在马臀上一拍,那马响亮地嘶鸣一声,越过许多人的头顶。我收起长剑,夹手夺过一柄刺来的长,猛力左右挥舞,将一路拦截的越军刺倒。马蹄下血花飞溅,踏过无数人的身体,将越军从中间撕开一道裂缝。
冲出包围后,我立刻拨转马头,再次冲入战阵。很多越军还恍如梦中,只是震惊地望着我,仿佛不敢相信。我毫不犹豫,手中长不停,再度将这道裂缝扩大。等到第三次冲向越军的阵营,终于有人反应过来,纷纷抬起长与斫刀向我砍刺。
将要掠出战阵时,我察觉身下坐骑猛然一沉,知道被人砍伤了马腿。于是将手中长猛向前掷去,两名越军同时被刺倒,尖贯穿了他们的身体。我双脚迅速脱离马蹬,稳稳落地。
裴潜赶上来,将自己骑乘的一匹马让给我。原来最后一次冲刺时,他和燕九便跟在了我身后。我见不少箕豹军已经从包围中冲了出来,于是抬手将裴潜拉上马来,率领他们一起离开。
越军中响起号角,在后面紧追不舍,被燕七率人阻住。我们向东冲到一处山谷旁边,只见向北是浓密的山峰与丛林,脚下山涧中溪水急速流淌,都已经是绝路。我当机立断,下马令道:“滑下山涧,涉水而走!”
箕豹军们齐声领命,他们都受了伤,面容依然年轻稚嫩,可是眼神中透出不同以往的深沉坚毅来。还有十几名箕豹军因腿脚重伤,下马后无法行动,自愿留在谷边抵抗越军,我下令将所有剩下的羽箭留给他们。
先前那名曾冲动大喊“越军不足惧”的年轻箕豹军突然回身,抱住其中一人大哭起来,边哭边要留下与他同生共死。在他的感染下,许多箕豹军也要求留下背水一战。
燕九大怒,冲过去拎起那名年轻的箕豹军:“哭什么哭!一个个脓包也似!你们还算军人吗?”
裴潜在旁冷冷道:“越王殿下还在危险当中,你们此时留下,是不是想要他跟你们一同送死?你们这样对得起在后面拖住越军苦战的将士么?对得起为所有人杀出血路的殿下?”箕豹军默然无声,他又道,“我裴潜誓死护卫殿下!你们谁意气用事,后果自负!”
箕豹军们听了,醒悟过来,都愧然向我下拜:“属下糊涂,愧对殿下栽培。箕豹营护卫殿下!死不旋踵!”
我点点头,一一将他们扶起,又走到方才被抱住的那名箕豹军身前:“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箕豹军大腿处被血浸透,颤声道:“回殿下,属下名叫李福。”又指那名年轻箕豹军道,“他是属下同村发小齐贵,他年纪只有十八岁,没经过这样的事,请殿下不要责怪他。”
我微笑:“你有这样的兄弟,很有福气,你爹娘有你这样的儿子,也是福气。”
李福满眼含泪:“希望殿下照顾属下的父母。”
我郑重点头,又依次问了余下十几人的姓名,抬声道:“此战所有牺牲的将士,都记军功一等,家人世袭爵位!”说罢带头攀住山边老藤,向山谷深处滑去。裴潜和燕九紧跟在我身边,箕豹军们见状也纷纷向山涧慢慢攀下。
攀到半路,便听谷口兵器声响,很快归于沉寂,许多□□从上面射下来,与我们擦身而过,所有人只得匍匐不动。终于滑到了谷底,越军不敢冒险追来,□□也停止了射击。我让裴潜清点人数,突围的只有一百五十余人。我又命所有人拿出随身的干粮,却见不是被血水浸湿,就是在战斗中散失,只剩下两天口粮。
我低声传令按兵不动,就在此处吃些冷食,等待与殿后的燕七会合。箕豹军们也累得脱力了,都坐在寒冷的溪水边,咬着干粮,提起方才的战斗,似乎都有重获新生之感。齐贵忽然问道:“殿下,不知道他们的魂魄也能飘出来么?”
我知道他是问在后面牺牲的将士,叹道:“会罢。”
他呜呜哭道:“但愿李大哥还能回家!”旁边的箕豹军劝他,他擦干眼泪,声音又坚强起来,“我要是死了,就跟李大哥做伴,我们一起回家。”
我站起来拍拍他,坚定道:“不,我们一起活着回国!”
我们在溪水边蛰伏了一天,等到傍晚时分,燕七终于回来,他浑身像个血人,见到我立刻拜倒,自责不已:“属下无能,将殿下交给我的二百人只剩下六十人!”
我急忙将他扶起,一把抱住他激动道:“燕七,多谢你!”绝口不提牺牲的人数,只命人将仅剩的食物分给回来的箕豹军,让他们休息一阵。
等到天全黑透,我们沿溪水北行。溪中冰冷彻骨,却不敢点火取暖,溪边山石滑腻得几乎站不住脚,走了一夜,大约只走出三十余里。天明时,我见众人个个脸色苍白,嘴唇青紫,咬咬牙道:“生火!”
箕豹军们这才得以烘干衣物,又从溪中捉到游鱼充饥,总算恢复了一些活力。后来又生了几次火,并没有越军追来。第三天到了溪流尽头,我们顺着溪谷稍缓处重新上了岸,所有人看上去都如重见天日一般。
我仔细辨别方向,继续指挥军队走向东北,途中削木作箭,靠射杀野兽为食。虽然行军艰难,但因为摆脱了越军追击,箕豹军们精神较为放松,气氛很快活跃起来。
就这样过了十几天,我们翻过一座山头,终于透过密林的缝隙,看到不远处有城池人烟。我分辨了好一会,才发现那城池正是襄阳城!立刻止住雀跃的箕豹军,在树木遮掩下悄悄下了山。
却见城下尘烟翻滚,有一支衣甲鲜明的越军骑兵直向这边驰来,目标显然是我们。箕豹军们都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没有准备,但却知道情势危急,皆拿起兵器准备应战。我看了身边的裴潜等人一眼,心想难道襄阳城中早有探子发现了我们的行踪?众人都已经身心疲惫,如果这次还如上次一样,断无生还的可能了。
骑兵逐渐接近,我看见当先旗帜上绣着一个“石”字,不觉心中一动,不久果真在人群中看到石岱健壮的身影。便吩咐左右,叫他们一起自报名号。
石岱听清“魏国越王麾下箕豹营”后,果然制止了军队前进,我松了一口气。石岱为人直爽,素来不懂得阴谋诡计,只要越魏两国尚未宣战,我这样自曝身份,他反而不会贸然兵戈相向,只要言语周旋,或许便能有脱身机会了。
只见越军停止前进以后,石岱单骑出列直奔到我们面前,冷冷道:“赵彦在哪里?让他出来见我!”我见他一反常态,不是过去熟悉的样子,没有立刻回话,石岱已经怒道,“有种投靠魏国,没种来见老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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