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车过了淮阴河后,气候明显更恶劣了起来。
马车中烧着暖炉依然无法抵御车厢外的严寒。
阿巫前辈微微掀起帘子看了看窗外,“无牙,我们找个地处先过了今夜吧。”
无牙抬头看看天色,困惑道,“可时间还在呢。”
阿巫叹了口气,无牙蓦然就明白了,是梵尘瑾的身子撑不住了。
她脸色唰白的躺在靠椅上。
车厢里逼仄狭窄,身子根本躺不直,还要放着暖炉里的火苗窜出来。
着实十分辛苦。
无牙忍不住侧身抱怨起来,“姐姐也真是的,明知道路途颠簸遥远,非要去皇城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吩咐了别人去。不放心别人的,让我去也好啊。”
梵尘瑾已经说不动话了,只那眼神瞟阿巫前辈。
阿巫领会,推了无牙一把,“去外头赶着你的马车去。别在这里挤人。”
无牙哼着气出去,不一会儿又探头进来。
“前头有户人家。是我先去看看还是赶了马车一道去。”
无牙一人去自然要省时许多,但是这里荒郊野外的,偏僻无人,马车上就梵尘瑾和阿巫两个人他自己也有些不放心。
“一道去。”梵尘瑾嘴唇蠕了蠕,阿巫前辈就读了出来。
那是一户大庄子。
看得出主人应该有些财权,但眼下落魄了。
大门口石狮子上蜘蛛精都布起了丝网。
无牙上前去敲了敲门。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个中年男子探头来开门。
看样子庄子里头也不小,那男人是跑了一会儿才跑出来。
怎的没有门童?无牙在心里已经布满的嘀咕起来。
“请问您是?”
男子很不满的瞥了无牙一眼,大抵是觉得无牙自己上门来敲门,哪有让对家先报家名的道理。
无牙一点不以为怵,继续瞪着他。
那男子似乎莫名有些心虚了。
“这里是老庄家。你找谁?”
“我过路的。”无牙依旧横着,“后头马车上是我家姐和长姨。今日赶路乏了,想要借贵庄休息一夜。”
那男子迟疑了很久,真的很久,久到无牙简直要不耐烦了。
“庄子大,倒是可以容下你们。你们明儿天一亮就走?”
这回倒是无牙不放心了。
“你是这庄子的主人?”他看着不像啊。
虽然穿着衣服鞋子都是好好的,可是眼神中、表情中总有令人觉得怪异的地方。
但是那人领着梵尘瑾他们入庄子的时候又是轻车熟路,不像个外人。
庄子又一座假山分为内外两个院落。
男子和家人显然就住在内院里,离开大门有些距离。
因此跑出来开门的时候才花了一阵子。
要不是无牙擂门的音大,恐怕坐在里头的人还未必能听见呢。
“请问贵庄没有其他的家仆了么?”连阿巫前辈也觉得怪异起来。
除了中年男子,还有一个臃肿的妇人迎了出来,看样子应该是男子的夫人。
披着倒是考究的镶边金凤长风袍。
但袍子里头的衣服就未免显得寒酸了些。
“家道中落,不提也罢。”男子豪迈挥了挥手,“在下庄无成。请问姑娘和小哥几位是?”
“我们从边关远道而来,去皇城探亲的。”
“你们在皇城还有亲戚啊?还是劝他们早点搬走吧。”
“皇城怎么了?”
“北央的皇城早就垮了。现在连皇宫里头的人都出来讨东西吃。还没有央军驻守的地方上的人们富庶。我们原本也是皇城外城的,后来实在被天天纳赋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到这里……这个别庄来躲着。”
“皇城竟如此不堪了?”
“唉。是呀。自从融衡帝仙逝之后,北央就再也没有太平过一日。当年不知怎的,融衡帝就那么一脚先去了……”
谡融衡是怎么死的没有人比梵尘瑾心里更清楚了,她不想再提这头,于是拉了阿巫前辈走向外院的屋子去休息。
那大庄子里头也没有下人,据庄主男子自己说,就他们一家子了。
一个他,一个他的老婆子,就那名妇人。还有两个孩子,还有男子的老母。
倒是清净。
住下了以后阿巫从马车里搬出些菌菇,准备煮了汤水给梵尘瑾和自己喝。
无牙是需要吃肉的,可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非靠他自己去打猎了。
“你们等着,我去问问庄无成有没有吃的。”
阿巫本不想打扰人家,已经借了地方住下,就不错了。
梵尘瑾却挥挥手让他去。
无牙飞掠出去后阿巫前辈才慢慢提到,“我觉着这庄子怪怪,总浑身不舒服。你又何必再让无牙自己跑出去,到时候又惹出什么事来。”
梵尘瑾却不以为意,“把他强按着,他在这不大的屋子里绕来绕去,我看着头疼。”
阿巫失笑,倒真是这个理。
“而且,”梵尘瑾拢了拢身上盖着的袍子,往暖炉边又凑近了些,“阿巫前辈您也觉得这儿有问题吧。我一进来就闻着了血腥气。”
“血腥气?!”
“而且那男子自称是这庄的主子,我看他对摆设和假景都有敬畏之色,着实奇怪。”
“所以你是故意让无牙出去逛逛的?”
“嗯。无牙那孩子天性敏锐,虽然不够细致,但若是有哪里觉得不对劲,他一定能够预先感知到。”
“小音啊,我们在外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巫前辈放心,我也不是想要管别人的闲事。只是这一路走来,没想到啊……北央已经狼狈至此了。”
阿巫也跟着叹息,“其实听说也并非处处都是如此的。只有越靠近皇城的地方越困苦。反而是有央军大军驻守的地方,倒是还发展的不错。”
“那是因为朝廷不敢到地方上去征税。如今央军分门别立,没有几支央军肯听朝廷调动的。能不像朝廷索取军饷物资已经是给朝廷面子了。”
阿巫知道梵尘瑾心里的别扭。
当年是她把谡本初留在皇宫的。
谡本初能够登上帝位,有她一半的渊源。
却不想那帝位如今早已岌岌可危。
“希望不是害了那孩子啊。”
“有沐老阁主呢。”
沐涯泊?想到这个师父,梵尘瑾也是心情复杂。
“阿姐,婆婆!”人在外,无牙得了许按尊辈来称呼。
这阿巫前辈就被他敬尊为婆婆了。
可怜阿巫前辈外貌也不过是个大姐的年纪。
无牙果然带着吃的回来了。
还是一大碗红烧肉。
那碗有面盆那么大,新肉臊涩的味道直冲人口鼻。
阿巫一闻到红烧肉的味道就立刻吐了出来。
她撑在墙边朝着无牙挥手,“端走!赶紧端走!”
无牙正是好吃的年纪,不解的瞪了一会儿阿巫。
见她是真的反胃了,才颇为可惜的端着大盘走到了外间。
“前辈,您没事吧?”梵尘瑾赶紧上前抚着阿巫的背脊。
那红烧肉的味道十分的腥稠。
与一般的肉还真不同。
梵尘瑾虽然吃肉也不多,但西荒人喜欢大快朵颐,她也是见识过的。
但从来没有闻过如此重味的烧肉。
尤其不知老庄一家是如何烹饪的,调味料简直腥辣刺鼻。
就算北央在天寒地冻需要肉食,也不必如此挥霍吧。
梵尘瑾出门一把将无牙抓了进来。
“你吃过了没有?”
无牙乖巧摇了摇头,“没有呢。我想等着姐姐和婆婆一起吃。”
“你咬一口,别立刻吞下去。”
无牙闻言咬了一口,含在嘴里。
含了一会儿要吞的时候果然吐出来了。
“怎么了?”
“那辛香料的味道褪去,肉味就……”那是说不出的感觉,粉涩,干裂。
梵尘瑾命无牙打来了水,煮开后将几块红烧肉丢了进去。
把裹着烧肉的香料都煮的退干净了。
刚一撩出来,才平复过来的阿巫就立刻惊呼一声。
“这肉是……人肉啊!”
无牙吓得手也抖了一下,立刻伏到一旁干呕起来。
“果然是。”
“阿姐!你早知道?那你还让我咬一口?”
“不让你尝尝人肉,你怎么记得住人肉的味道。”
“我……你……!!!”
无牙将一整盘红烧人肉踢翻在地,“我找那庄老头去!”
“回来。”
“阿姐?”
“你饿么?”
“我……早就不饿了!”
“那就睡吧。天一亮,我们就走。”
“啊?我们不管了?”
“他吃你肉了么?”
“这……”
“他吃的又不是你的肉,还用人肉招待你。看来这事情在这里早就司空见惯了。北央官府是受命于朝廷的,朝廷连自己人都养不起,恐怕吃人肉的还不止这一个庄子的人。这事与我们无关。等入了皇城,看了情况再说吧。”
那一夜,阿巫睡的很不安稳。
添完了暖炉中的柴火后,又去看了看睡在外间的无牙。
他倒是毫无心事,睡得踏踏实实的。
看了一眼天色后,阿巫叹了口气,才回到梵尘瑾的床边。
西荒也经历过那样的时期。
天灾,人祸,让许多部落没有粮食可吃。
于是族人就出去打猎,出去拔草。
她会告诉族人那些草药是可以充饥的。
小羊崽子和小马驹大伙平时都是十分爱护的,它们也十分的可爱。
经常会在部落里与孩子们一起玩耍。
可是人饿了起来的时候,就顾不得自己的玩伴了。
小女孩抓住小羊羔的脖子,看着父亲一刀砍下去。
这晚就有一大家子吃的了……
但是吃人,阿巫还是头一遭。
她听说过,可非亲眼所见,她永远都无法相信。
再浓的香辛料都骗不过她的鼻子。
她一下就嗅出了那肉的味道不对劲。
无牙还真本事,居然一路给他端回来了。
没有半路偷吃一口倒是他的大运。
嘤嘤嘤……
阿巫正要入睡的时候恍惚中听到了风声里夹杂着哭泣声?
她怀疑是自己见了人肉,思绪不宁平白想象出来的。
闭上眼睛正要睡,听见外间传来走动声。
“无牙?”
“是我,婆婆。”
“你做什么?还不睡。”
“我出去走走。”
“走走?”
“我听到了些奇怪的声响。”
阿巫立刻又开门走了出去。
无牙听力是敏锐的,不会听错。
“是不是像孩子的哭声?”
“婆婆你也听到了?”
阿巫和无牙面面相觑。
“会不会是那庄主家的孩子?”
“不对。”无牙说的很坚决,“我去过那内院。离这儿挺远的。若是那里传来的哭声,不会这样清晰。”
可两人举目四望,周围只有假山和墙壁,不像有可以藏人的地儿。
“在地下。”梵尘瑾不知何时也起身了。
阿巫赶紧找来了外袍给她裹好。
然后添了几块木炭在暖炉里,让火烧的更旺些。
“可阿姐,我听着像是风里头传来的。”
“不。就在我们脚下。”
“唉?!”
那是因为人本身会合理化自己听见的和看见的。
因为觉得自己脚下就是岩石,不会有人的存在,因此哪怕听见了声音从地底下传来,也会觉得是来自于别的方向。
但是梵尘瑾不会,她不需要合理化任何事。
所见所闻,便是所知所感。
“就在我们脚下。应该有地窖。”
“可是入口在哪儿呢。”
“那就要问庄主了。”
阿巫看向梵尘瑾,眼神中有一丝迟疑。
天就快亮了。
天亮了就可以离开了,他们何必纠缠于这里。
“阿姐?”
“那是个孩子。”
阿巫点了点头。
是。如果只是吃人肉的话,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但如果还有一个活着的孩子,就不能弃之不顾。
“无牙。”
无牙默默的一点头。
庄无成睡眼朦胧中忽然就发现自己被扔在假山的最高处了。
他尝试挪动了一下,脚下一滑,“啊……!!!”
这要是摔下去,最轻也得断条腿。
眼眸一睁大就看见了来自己庄上寄宿的小哥。
“小哥?你这是做什么!”
“姐姐让我来问你话呢。”
“有话……有话咱们……咱们好好说……不成么?”
“我又没动手。不是在好好说么。”
“……”
“你那个地窖,入口在哪儿?”
庄无成是早就被吓醒了,这个时候开始谨慎的思考起来。
这几个人一看就是外来人,胆子不小居然半路找着一个庄园就来借宿。
要么是人傻心大,要么就是来头不小,背后自恃加持。
眼前小哥看来功夫不弱,庄无成不想冒险。
他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么一个据点。
虽然经常要被雪匪剥削,却依然可以衣食无忧。
“小爷,您误会了。这里没什么地窖。”
误会的不是无牙,是庄无成。
他看着无牙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小公子,就以为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从与非门出来的人,哪个能是心慈手软的主儿。
无牙径直凌空一跃,砰的一脚踹翻了庄无成一只脚下的石块。
猛地一落空,他簌的就掉下去了!
好在眼明手疾,一把攀住了石壁。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吓得大喊,“小哥!小哥饶命啊!”
滚石滑落的声音惊动了内院里的妇人。
妇人披衣点灯出来查看。
眼见自己夫君被人吊在半空的假山石上瞬间就惊醒了。
“来人啊!杀人啦……”
“啊?!”
无牙看着从内院的正屋里冲出来一个没见过的男人。
然后一个又一个?
不是说这里只住了老庄一家子的么,这些人是什么鬼?
而且这些人都带着砍刀。
砍刀闪着程亮的寒光。
无牙自己是不畏惧他们,但是想到梵尘瑾和阿巫。
她们两个现在都没有自保之力。
全部都要靠他。
他自信可以对付所有人,却不一定有余力能保护她们。
但凡阿姐还是婆婆一人受伤的话,他罪过就大了。
以死谢罪吧。
于是一把捞起庄无成,翻身飞掠回地面。
手中匕首抵住了庄无成的咽喉。
“都给我退下!”
那妇人本来还要再喊叫,被身边的一个男人一肘击昏了!
不怕敌人凶残,就怕敌人连自己人都杀。
庄无成眼看着自己婆娘被人殴打,急的呜呜呜。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无牙纳闷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击晕妇人的大叔沉声吼道。
“我们过路的,去皇城。不是已经说过了。”
大叔目光询问的看向庄无成。庄无成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是说过。
“你为什么架着老吴?”
“老无?”无牙低头看看自己,难道指的是他?
“你手上的是老吴啊。”
“他不是庄主么?”
“这里的庄主早就跑了。尸体掉哪儿了都不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