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梦睁开双眼, 有片刻的时间, 脑中是一片空白,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抬起遍布伤痕的右手, 发现魂体凝实许多,纠缠她许久的寒冷也不再难熬。纵然不如昨日入睡前的温暖,也不会像往日一般, 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冻住,体内的阴气仿佛都带着冰渣。
坐在木雕床上,于梦曲起双腿,习惯性地环抱住膝盖, 将自己缩成一团, 盯着窗栏上的花纹发呆。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 她都习惯于隐藏自己, 避开旁人的目光。主动来到黄粱客栈, 找到店主求助, 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一件事。
咚、咚、咚。
规律的敲门声在耳边响起, 于梦立刻跳下木雕床, 绕过屏风,双手拉开房门。
房门后,颜珋单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里握着两枚灵果, 见到她的样子,扬起温暖的笑,温和道:“醒了, 休息得如何?”
于梦身材娇小,退后半步,也需要仰起头才能看清颜珋的表情。听到他的话,立刻用力点头。黑发散落在肩上,发尾带着自然卷曲,随着她的动作轻跳,更显得精灵可爱。
“饿了吧?”
颜珋走进室内,放下食盒的同时,指尖按住铜铃,摇曳整晚的铃声戛然而止。
“先吃点东西。”
示意于梦在桌旁落座,颜珋打开食盒,取出三碟点心和一碗香糯的米粥。灵果被放在一旁,散发出甜蜜的香气,同米香交织,引得于梦食指大动。但是,就如昨天一样,哪怕心中再渴望,她也没有立即动筷。
看出少女的犹豫,颜珋轻敲桌面,引来她的注意,口中道:“既然来了,就别想那么多。先吃饱肚子再说其他。”
于梦看着颜珋,突然间发现,他和昨天有些不同。
不是指身材相貌,而是气息。有些陌生,却又十分和-谐。认真回忆,似乎和昨天站在他身边的黑衣男人有些相似。
“怎么?”
“没有。”
于梦连忙摇头,拿起调羹,捧起瓷碗,舀一勺米粥送进嘴里。软糯香甜的滋味,顺着食道滑落,温暖驱散寒冷,让她忍不住想要叹息,不自觉加快动作。
等她回过神来,碗中已经见底。
放下瓷碗,于梦又拿起筷子,夹起盘中梅花状的点心,刚好两口一块,速度丝毫没有减慢。
待到盘中清空,于梦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一眼颜珋,控制不住垂下头,近乎要将头埋进胸口。
颜珋摇头失笑,探手拍了拍她的头,如同安慰受惊的小动物。
过了许久,于梦才慢慢抬起头,低声道:“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颜珋收回手,询问道。
“我、我不该吃这么多,太没规矩,太没有礼貌,我错了,我绝不会再犯,我……”
少女不断认错,不断重复相同的话,很快陷入不安和慌乱。
颜珋脸上的笑渐渐消失,起身绕过圆桌,掌心覆上少女的发顶,轻声安慰道:“别慌,听我说,你没错。”
“没错?”于梦抬起头,在她短暂的人生中,父母亲人,师长同学,甚至于她认定的朋友都在不停地指责她,仿佛她做任何事都不对,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没错。”颜珋俯下-身,看着于梦的双眼,认真道,“你没错,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不需要道歉。”
于梦咬住嘴唇,视线变得朦胧,眼角淌下两行血泪。
鬼不该伤心的,对不对?
鬼不应该哭,对不对?
鬼……
痛苦的记忆在脑海中沸腾,于梦再也控制不住,扑进颜珋怀里痛哭失声。
她期待这句话,期待了整整十四年!
可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和她说,她没错,她不需要道歉!
从懂事那天开始,她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被放在显微镜下,不断地方大,揪出每一个细节,稍有不对就会引来一顿斥责。
在旁人眼中,她的父亲事业有成,她的母亲美丽温柔,她的家庭条件优越,上的又是省内数一数二的学校,该是生在福窝里万事不愁。
可谁能真正看到,这所谓的“福气”下掩盖的是什么?
模范夫妻在家中是什么样子?
家境优越的同学是怎样的两张面孔?
她真心结交的朋友,唯一的朋友,暗地里怀抱什么样的阴暗心思,又是如何做了-暴-力-者背后的推手?
她的伤疤又开始疼,明明不再流血,她明明已经死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仍是如影随形,折磨着她,让她永远无法解脱。
颜珋没有说话,任由少女在怀中哭泣,手轻拍着她的背,视线落在相距不远的屏风上。
随着鬼哭声不断,怨气在室内弥漫,空白的屏风上闪过模糊的画面,那是少女生前的遭遇,冰冷,苦涩。
她无法向任何人求助,因为伤害她的本就是亲人、师长、同学和朋友。
她只能在冷漠和痛苦中抱紧自己,藏到无人注意的角落,尽量缩成一团,独自舔舐伤口。
少女的哭泣声慢慢减弱,却不想松开颜珋,像是恐惧的小动物终于找到依靠,用仅存的力气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你的经历?”颜珋没有推开少女,而是带着她转身,指向屏风中的画面。
少女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颜珋手捏法印,桌上的铜铃又开始摇摆。房门开启,一只博山炉被灵力卷入,落在铜铃架旁,随着灵力注入,升起袅袅白烟。
以少女的表现,让她亲口说出遭遇太过残忍。稍有不当,很可能会促使戾气和煞气丛生,让她由怨鬼化身成为厉鬼。
但要消除她的执念,了解她最真实的愿望,就必须了解她的过去。颜珋只能破例一回,无需入梦,以鬼香引出她的记忆,展现到屏风上。
鬼香不断升起,萦绕在室内,这是魂体才能嗅到的淡香。
于梦渐渐冷静下来,松开颜珋的腰,小心拽住他的袖口,回头看向屏风上的画面,鼓起勇气道:“这是我上幼儿园的时候,第一次没有得到小红花……”
随着少女的叙述,屏风中的画面逐渐凝实,清晰现出穿梭的车流,一辆红色的私家车,以及车上的母女。
穿着粉红园服,抱着小书包的于梦坐在后座,一名画着淡妆,容貌精致的女人坐在驾驶座上。
和面对外人时不用,女人脸上再没有得体的笑,变得异常冷漠。等待信号灯时,从镜中看到女儿畏缩不安的样子,更是嫌恶地皱起眉心。
“小梦,你太让妈妈失望了。”女人声音冰冷,没有大声斥骂,却让后座的小女孩低下头,整个人缩成一团,甚至隐隐发抖。
见她这个模样,女人眼底的失望和嫌恶更深。
“从一数到一百,背诵两首诗词,你竟然也做不到?难道妈妈和爸爸没有教过你?还是说你一直没有认真学,转头就忘在脑后?”信号灯转绿,女人不想再多费唇舌,冷冰冰道出最后一句,“回家后不许吃饭,回房间去背。什么时候能背好,什么时候才能吃饭。”
“是,妈妈。”女孩低声道。
没过多久,私家车驶进一处高档小区。
见到门口的保安和外出的邻居,女人都会放下车窗问好,面上是得体的笑,言辞令人如沐春风,予人的观感极为亲切。
面对自己的孩子,她又会是另一副面孔。
爱之深责之切?
于梦不明白,也从不敢确定。
自她懂事开始,这样的对待就一直持续。
于父于母从不曾打骂她,却会以另外的方式惩罚她,不许吃饭,关禁闭,将做错的卷子和题目抄写几十遍,什么时候不再错,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休息。
“从上小学开始,一直到初中,我都在拼命学习,每次考试前后,都在祈祷自己绝对不要犯错,绝对不要掉出前三名。”
屏风中,小学五年级的于梦站在茶几前,沙发上坐着一个相貌英俊,气质儒雅的男人。男人面前是两张试卷,上面鲜红的分数,在班级中名列前茅,男人却不满意,手指落在错误的试题上,沉声道:“小梦,这次考试你马虎了许多,回去将这些题重做十遍,反省自己的错误。”
“是,爸爸。”
于梦没有抗议,也没有像寻常的孩童那样和父亲撒娇,而是默默拿起试卷,转身回到房间。她十分清楚,说什么都没用,不将父亲的话完成,今晚又不会有晚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同父母说得最多的话,永远都是“是,爸爸”,“是,妈妈”,“我错了,我一定改”,“我不该犯错”,“我下次一定更加努力”,“我不会再让你们失望”。
房门关上之前,于母端着果盘走到客厅,对于父道:“小梦不聪明,性子又不好,不像你也不像我,到底像谁?过年带她回家,你大伯母说的话都让我脸上发烧。”
于父叹息一声,扯松领带,口中道:“没办法,不开窍只能慢慢教。”
“这是能教好的?”于母仍是不满,“我给她新报两个艺术班,本想着锦上添花,哪里想到她这么不争气,学习下滑,什么都学不好。和王宁出去逛街,说起她家的唐铭,你不知道我有多尴尬。人家那孩子多争气,再看看咱家的,我真是……”
房门合拢,父母的话变得模糊不清。
于梦双手用力捂住嘴,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头埋进膝盖,不敢哭出声音,只能任由泪水浸湿校服,肩膀不断地颤抖。
小学的时间一晃而过,等她上了初中,遵照校规,每星期需要住校三天。
能暂时离开家中,离开近乎让她喘不过气的父母,于梦以为自己会轻松许多,心情都随之雀跃,掰着手指期待开学那一天的到来。哪里会想到,在走进宿舍的那一刻,她才是真正踏入地狱,再也无法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