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兰家今日好威风。”马娘才说了一句,桌边吃饭的老马便重重的咳了一声。
马娘撇着嘴收起话,她手里拿着木勺,先给聂娘舀了满满一碗,然后再给自己小儿子和老马盛。她自己舍不得吃,只提着木勺坐在那儿,眼睛紧盯着这三个人,见谁碗里少了,就赶忙添进去。
桌上摆着炒好的猪肝和精肉,马家小儿子很懂事,他喝了一碗粥就说吃不下,自己去灶台那儿抓了个粗面馒头,又拿了些咸菜,蹲在灶台边吧唧吧唧的吃。
聂娘见状也放下碗,但马娘立着眼睛凶她,要她再吃一碗,还要她把猪肝吃干净。
“给孩子吃吧,正长身体的时候。”聂娘红了红脸,招手叫马家小儿子过来。
“你别管他。”马娘看了看盆里的猪红粥,先给聂娘舀了满碗,又把剩下的都倒进老马碗里,“他每日肚子就跟没底儿一样,吃多少都不饱,这粥喝了也只能当水,还不如让他吃几个馒头,省的半夜饿了又要闹着让我煮饭。”
老马默不作声,他又喝了两口粥,起身把自己的粥碗推到马娘面前,然后也走到灶台边,学着儿子的样儿,一手粗面馒头,一手咸菜,吧唧着嘴吃的颇香。
“你看看,一个个的,都是穷肚子。”马娘撇着嘴喝粥,筷子夹起猪肝来,一块块儿都送到聂娘碗里。
“吃你的,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养好身子最要紧。”
聂娘点了点头,她开始羡慕起马娘来。她家过得不富,但也算是吃穿不愁。儿子懂事儿,丈夫疼人,这马娘的日子,比自己强上万倍。
“我今日买东西的时候,看见了兰家的马车。”马娘是个实心肠的人,心里有话憋不住,一定要说出来。
“哎呦,好气派的样子,那马身上干净的很,又高又壮实。她家的车也宽大,我看着里面足能坐十几个人。还有跟车的婆子,车夫,小厮,身上都穿着新崭崭的衣裳,棉花絮的厚实,人瞧着也就不冷,各个满面红光的。”
聂娘点了点头,兰家有钱,下人穿得好,也正常。
“还有,我听街上人说,说今日兰家出门上车的时候,你那儿子分外殷勤。服侍兰家老太太和兰夫人都极周到,对兰家另外两个女儿也好。”
马娘撇着嘴,她打心眼里看不上李作尘,觉着这孩子不顾亲娘,没有良心。
“三郎是个孝顺孩子。”聂娘笑了起来,她原本还怕三郎性子倔,跟兰家长辈处不好,这么看来,自己是白担心了。
“你……”马娘把粗话憋进肚子里,当着恩人的面儿,她不想骂街。
灶台边,老马又重重的咳了一声。
马娘惊觉自己说的太多,她怕聂娘难受,赶忙试着转圜。
“我虽然没看见,但也听人说,说兰家大小姐肚子已经有些起来了,今日出门跟平日不同,身边一直有奶妈子和丫鬟护着,你那儿子也跟着她上了同一辆车,还特意拉近了车帘,像是怕受风。”
“肚子都起了?”聂娘眼睛带光的问,“是尖的,还是圆的?”
生养过得妇人都知道,女人家怀胎之时,若是肚子发尖,便很可能是个男孩儿,若是园的则大半可能生下丫头。
马娘摇了摇头,“我没见着,也没听人家说起,再说了,冬日里衣裳穿的厚,能瞧见肚子起来就不错了,哪儿能看见是园还是扁?”
聂娘微微叹气,“兰家那儿都好,就是总生不出儿子。”
“嗨。”马娘拍桌摇头,“你操那份心做什么?依我说,男孩儿女孩儿都使得,那兰家祖祖辈辈没儿子,还不是吃金穿银?我倒是生了儿子,可还要穿打补丁的衣裳,吃粗面馒头。”她还有句话没说,聂娘也是生下儿子的人,可看看她如今的凄苦样子,这儿子,又有什么用?
“话虽如此,我想那兰家,终归还是盼儿子的。”聂娘笑了笑,低头继续吃粥。
“人总是没什么想要什么,我就想要丫头。”马娘嘴上虽然嫌弃,但还是起身给小儿子抄了两个鸡蛋。
等吃完了饭,马娘推聂娘回屋歇着,她自己挽起袖子,烧上一锅热水,准备刷洗锅碗。聂娘在厨房门口站着,几次想伸手,都被马娘训了回来。
“你上次还说都是一家人,干活伸把手也是应该的。”聂娘再次笑着走上来,她知道马娘是怕自己手上的冻疮沾水疼痛,因此也不去碰水,只在旁边递递拿拿的打下手。
“你要干活儿,等你身子好了有的是活儿等着你。”马娘锤了锤自己的腰,转头瞧见老马正在地中间跟小儿子下石子棋,便气的破口大骂。
“我便是上辈子欠了你们马家,嫁给你这么个石头心肠的男人,又生了个没心肝的儿子!吃完了推碗就走,想累死我你好找个小的,再给你儿子换个娘么?”
老马憨厚无语,只低头闷笑。小儿子抬起头来,笑嘻嘻的哄他娘。
“娘,我粗手粗脚的,也干不好,等我将来娶了媳妇儿,让她伺候你,到时候你每日往倒在炕上,舒舒服服享福就好。”
“放屁!”马娘扔下手里的抹布,走过去捏着小儿子的耳朵就拧,“人家闺女嫁进来,给你生儿育女就算了,还要给你伺候个懒娘?”
聂娘在灶台边笑了会儿,就收起了笑容。
她天性胆小柔弱,自被李老爷占了身子以后,又因为李夫人磋磨,所以事事易多思多想,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都会联想到自己身上。
此刻马娘在那儿骂儿子,可这一声声一句句的,好像都暗合了她自己。
“三郎在那边儿还要侍奉兰老夫人兰夫人,又要照顾两个妻妹,现在兰家大小姐又有了身子。”聂娘想着这些,就叹了口气。人家兰家招赘三郎上门,为的本就是传宗接代,自己先别去添麻烦了,不然人家恐怕更看不起三郎。还是等兰家大小姐肚子里的孩子落地,到那时若真能得偿所愿的是个儿子,三郎方能挺直腰杆当家做主,自己也好堂堂正正的进门。
马娘收拾完了儿子,转回身继续刷洗。她见聂娘低头不说话,以为是累了,便一连声的赶着让人回房去睡。
“你先回去,我这就烧壶滚水给你洗漱。”
“那个不急,我自己来,一壶水,还拎的动。”聂娘抬起头来笑笑,自己灌了壶冷水放在炉子上烧。
“我倒是有些别的事儿,少不得麻烦你。”
“你说就是了。”
马娘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是要买什么?还是要我去给什么人传话?”
“都不是。”聂娘摇摇头,她怕马娘说她,便先伸出手去,让马娘看。
“你瞧我这手,虽然没好全,但活动如常,也不怎么疼了。”
马娘认真捧着她的手看了看,点了点头。冻疮就怕冷和沾水,虽然聂娘到家才一两日的功夫,但因为没受冻没劳累,因此手虽然还裂着口子,但已经不肿了。
“我想着,每日闲着也无聊,不如你找些绣活儿来给我做。得了银子能填补家用,再有多的,我想麻烦你买些细棉布和棉花、艾草。”
“给你孙儿和媳妇儿做东西?”马娘挑着眉毛问。
聂娘点了点头,刚开口,马娘就翻着白眼儿,用手指碰了碰她的嘴唇。
“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了。明日我去城里的绣庒给你接活儿,只是填补家用,暂时还用不上你的。赚了钱你先给你孙儿和媳妇儿做东西,等弄好了他们的,你帮我做几床被褥,我留着个给小崽子娶媳妇儿用,到那时就当你填补家用了,如何?”
瑞珠服侍兰麝睡下后,就抱着晚间绣娘送来的东西,去了自己屋子隔壁,张妈和许妈的屋子。她进门时候发现许妈不在,张妈自己坐在烛台下,拿着一支笔,正在画花样子。
瑞珠放轻脚步,走到张妈身后,抻着脖子细看。
张妈在纸上画了个活灵活现的虎头帽,瞧着就是给小儿用的。
“哎呦。”瑞珠瞪大了眼睛,“可真好看。”
张妈被她吓了一跳,手上笔一抖,老虎脑门上三横一竖的王字变了形儿。
“姑娘这会儿过来,是不是有什么吩咐?”张妈站起身来,放下笔,恭恭敬敬的问。
瑞珠还在可惜那个虎头帽,她没顾得上回答张妈的话,而是伸手拿起那张纸来,连声说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张妈笑了笑,“我再画就是了。”
“许妈妈不是说,要给小姐做小褥子么?”瑞珠把抱着的东西放下,指着给张妈看,“绣娘晚间时候送来的,刚才有事,我就没过来。”
张妈点点头,伸手翻动了一下,随后眉头微皱。
“怎么?”瑞珠看着她的脸问道,“是短了什么?还是东西不好不对?”
“料子太贵了,没必要。”张妈摇了摇脑袋,“姑娘,这褥子不洗只换,用这么好的料子,白糟蹋了。”
瑞珠眉头皱起来,脸色也有些难看。
“这都是给小姐用的,咱家小姐用什么,都说不上是糟蹋。”
“虽说如此,但也可惜。”张妈显然是一根筋的性子,她拿出布来给瑞珠看,“姑娘,小褥子得用两层布料,内里絮棉花。外层贴着小姐的身子,自然应该用好的,可里面那层不必,选粗一些的就好。而且小姐月子里不能沐浴,产后身子虚弱,又会经常出汗。里面用粗棉布也能更透气一些,小姐能更舒服。”
“你早说更舒服不就得了?”瑞珠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这张妈人倒是好的,就是不怎么会说话。
“白糟蹋好东西,又没什么用处。”张妈不解释,她把布料分作两堆,然后抬头看着瑞珠,“姑娘,麻烦明日你再跟绣娘说一声,就按着今日送来料子的尺寸,再补一份粗棉布过来。”
“不换?补?”瑞珠偏了偏头,按着张妈的说法,这些细布料都是外层用的,那直接拿走一半儿换粗的来,不就成了?
“不用换。”张妈笑了笑,“那一半儿我看着颜色也好,可以多做些小裤子,孩子都是屎尿堆出来的,衣裳尽可少些,裤子可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