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幼年时,李作尘也给娘画过画。
那年初一给李老爷拜年后,忘了给三儿子准备年礼的李老爷面上过不去,可碍于李夫人,又不敢当场给银钱弥补。于是他从自己书房里取了套画具,命人拿给李作尘。
大年下的,给的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所以李夫人没理会。可拿到东西里的李作尘却仿佛得了珍宝一般,他爱惜的抚摸着每一样东西,不停地拉着聂娘来看。
那画具说是一套,其实颜色也只有赭石、丹青、胭脂这三种,再就是还有半截儿徽墨,断口不齐,想必是不小心跌断了就弃之一边,然后又顺手拿过来给了李作尘。聂娘看着身上穿金戴银,使唤骄奴玉婢的两位嫡出少爷,再看看有套残破画具就欢喜非凡的李作尘,同样是亲子,只是因为自己身份低微就天差地别,她心里替儿子不平,可当面儿没表露出来,还笑着让李作尘用着些好好的画一副。
年幼的李作尘不知道能用这三样画什么,那块儿徽墨他又格外珍惜,不舍得多用。思来想去之后,李作尘给他娘画了张半身小像。徽墨简单勾画出聂娘的相貌和发髻,胭脂染了脸颊和嘴唇,丹青画成了他想象中娘穿在身上的好衣裳。
在李作尘心中,他娘就是标准的美人模样。性格柔顺,肤白貌美,十指纤纤,三寸金莲。想着娘的他,在下笔画兰麝的时候,不自觉的把兰麝的身姿画的更加纤细一些,还格外在兰麝脸上添了笔胭脂,又拉长了兰麝的眼尾,让画中人娇媚了不少。
“麝儿。”画完人,李作尘为了不失真,随手又在浴桶边画了个高架香炉。兰家处处都有香,日焚夜熏的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李作尘觉着浪费,又不好说什么。
“嗯?”劳心劳神了一天的兰麝有些困倦,险些在浴桶里睡着的她听见叫自己,于是转过头,迷蒙的望向李作尘。
“娘的事儿,可有消息?”李作尘放下画笔,走上去先撩起水,给兰麝未曾侵入水中的肩头暖暖,然后拿过一边的梳篦来,缓缓的帮兰麝梳头。
“还,还没有。”兰麝不会撒谎,又怕说出来让李作尘担心,所以话在嘴边打了个转,说的有些结巴。
李作尘手上一顿,梳篦扯到了兰麝的头发,疼的兰麝皱起了眉。因为觉着李作尘是关心娘才会手下失力,所以兰麝忍着没说,只是抬起手接过梳篦,自己慢慢梳着。
“已经几日了,还没消息?”李作尘不快的问道。
兰麝没法子只能说实话,“消息有一些,但是太杂乱,没法子确定到底那条是真的,所以还在查访。”
“都有什么?”李作尘继续追问。
兰麝想了想,她觉着一味隐瞒也不好,于是捡着自认为还算好的消息告诉了李作尘。
“有人说,其实娘没有被送走,还在府里。还有人说是送到了庄子上,但因为没找到当时送娘走或者来接娘的车夫,所以也没法找寻。”
“原来是这样。”李作尘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这种消息不用兰家派人,他自己上街随便拉个住在李家附近的人,也都能打听出来。
兰家就是没有尽心,现在多说无意,还是要靠自己。可是自己整日在府里,想打探也没法子。
李作尘自己坐在一边默默盘算,兰麝偷偷去看,见他脸色不好,也没敢再开口。
两个人再一次默默无言,兰麝连水都不敢撩了,梳好头的她只把头靠在浴桶边上,脑子里想着该如何安慰李作尘,又打算着明日求祖母和娘加派人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真有什么不好,也比让人这么日日悬心强。
过了好一会儿,浴桶中的水已经由热变温,兰麝觉着身上发冷,再不起就该着凉了。她又瞄了瞄李作尘,见人家脸色还不好看,也不敢招呼下人进来,就自己扶着桶壁站起身子,准备去拿布巾。
“我来,你别摔着。”李作尘被水声惊醒,他重新挂上笑脸,拿起布巾来给兰麝裹身。
“你别担心。”兰麝和声和气的安慰着,“玉娘找了好多人去打听呢,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母子连心,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李作尘苦笑了一下,他做出温柔的样子,扶住兰麝的手,带兰麝走回妆台边。
“麝儿。”
“嗯?”
兰麝正打算挽了头发就去睡觉,听李作尘叫自己,赶忙转身去看。
“我听说观音庙香火灵验,或许去求求菩萨,就能找到娘了。你可否找时间,陪我去一趟?”
“那就后日吧。”兰麝笑着说道,“一来明日那位公子还要来与娘详谈,二来咱们去拜佛也总要准备一下,我明日早起让瑞珠她们预备东西,后日请安吃过早饭后,咱们就走。”
李作尘点头应允,可是心里依旧不舒服。
为了兰桂还未定下来的亲事,给自己亲婆母去祈福就可以延后一日。兰家的女儿实在是没有教养,不懂得夫为妻纲的道理,也不懂得既然成婚,那日后娘家人只是亲戚,婆家人才是要放在心头的至亲。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成婚前,李夫人要自己背诵的《女儿经》,哪里写着“出嫁后,公姑敬,丈夫穷,莫生瞋。”
再看兰麝这几日的言行,是半点儿都没做到。
想到此处,李作尘决定试探着问问兰麝,他想知道兰家是怎么教导女儿的,日后,也好应对。
“麝儿。”
已经上了床的兰麝都快睡着了,听见李作尘突然开口叫她。劳累了一日,她现在眼睛睁不开又不想冷落李作尘,于是“嗯嗯”两声,人往李作尘怀里贴了贴。
若是在平时,李作尘会很喜欢兰麝这幅小女儿家娇憨的模样。可今日他心里不快,只觉着兰麝不把自己这个夫君当回事儿,自己叫她,都不肯好好应答。
他眉头不自觉的拧起,伸手推了推兰麝的肩膀。
在快睡着的时候被人推醒,兰麝宛如一脚踏空,她猛然打了个激灵,只觉着心怦怦乱跳,人也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兰麝半坐起身子来,伸手掀开了床帐。她觉着心跳的难受,想去喝碗茶,缓一缓。
李作尘被她吓了一跳,他横竖也睡不着,就也坐起身子来,想搂着兰麝聊会儿天。
可兰麝起身去倒茶,给李作尘留了个背影。这在李作尘看来,便是生气了在闹别扭。他冷下脸,张张嘴想说什么,又眯了眯眼睛,决定暂且忍耐。
几口温热的茶水下肚,兰麝方才觉着好了些。她不知道李作尘叫自己有什么事,但既然这个时间要说,想必很着急。
把香几上的安息香换成带薄荷的沁心香,再点了一盏烛台拿到床边,兰麝自己寻了个软枕靠在背后,认认真真的打算与李作尘夜谈。
她偏着头看着对面的李作尘,等着人家开口。
“我今日走了困,就想拉着你聊聊。”李作尘冠冕堂皇的先给自己找了个开场白,随后闲适的靠在被子卷上,还拿出了床头八珍木盒里的蜜汁梅子,自己先吃了一个,然后随手递给兰麝。
“你说就好。”兰麝闻着沁心精神了不少,嘴里的梅子微酸正好提神生津,她笑盈盈的看着李作尘,只觉着此时岁月静好,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开心的。
李作尘略微沉吟了一下,把刚才想问的话,换了个由头问了出来。
“咱家世世代代都做香,你从几岁开始学的?”
“自出生,就日日熏着香了。我也不记得具体是从多大开始学的,反正自打记事儿起,就看娘合香,小孩子只当是玩儿,也跟着做,一来二去的就会了。”兰麝笑了笑,若是聊香,她能说上十天十夜。
“桂儿和蜜儿,也是这样吧?”李作尘笑了笑,商贾人家的女儿,从小就摆弄这个,也没什么稀奇的。
“桂儿不成。”兰麝说到这个笑的捂住了嘴,“她从小就懒怠学,也不喜欢香。娘和祖母骂也骂过,罚也罚过,可就是不成。香谱她记不住,合香的手法也总是随性而为。”
“那蜜儿呢?”李作尘又问。
兰麝抿了抿自己鬓边的头发,满脸都是作为长姐的疼惜之情,“蜜儿还没开始学,只是我们在家合香的时候,她若是想凑热闹,也会让她打打下手。我和娘都觉着她还小,再让她玩儿两年,也来得及。”
“你和娘能干,所以桂儿蜜儿才能躲懒,只是辛苦了你和娘,要操劳赚取一家子的花费。”李作尘脸上淡淡的,他觉着兰家三姐妹能如此和谐只是因为一母所生,而且现在兰桂还没议亲,兰蜜又小,尚未到分家产的时候。人性自古如此,在银子面前心胸开阔的男子尚且会斤斤计较,更别说天性小气的女儿家了。
“这有什么?”兰麝不以为意,她作为长姐理应为母分担,疼惜妹妹,再说合香也好做生意也罢,都是驾轻就熟的事儿,哪儿就谈得上辛苦操劳?
“蜜儿,没读书么?”李作尘绕了半天,终于开始往一直想问的事儿上问了。
“读了啊!”兰麝颇为自豪的扬了扬下巴,“蜜儿已经能背多版本香谱了,说来也怪,平日里没人教她,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学的。”
“除了香谱呢?”李作尘眼里满是鄙视,兰蜜这么大,若是在寻常人家里早该学些《女则》、《女诫》、《女儿经》了,再不然读《列女传》也好。
“她认得字不少,平日里桂儿上街的时候,会买些话本给她。”兰麝平日里虽然不关注这个,但现在李作尘问了,她仔细想想,还真想出一本儿来。
“近日读的好像叫什么,独占花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