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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李作尘被一袭青缎厚被裹着,从角门抬出了兰家。

街上不少人都在伸着脖子看热闹,他们眼瞧着兰家派了一辆大车,把李作尘抬到车上。早先进府那个年轻媳妇儿也坐到车上,还有一个大丫鬟打扮的丫头跟随一起,另有几个粗壮家丁随车一路而行,直接到了距离兰家颇远的院子。

一众闲人为了看热闹都跟了过去,也不知道兰家是不是有意的,那马车走的极慢,寻常人稍微快点儿步子,就能跟上。

他们在马车后面指指点点,都在说兰家厚道,李作尘活该。

李作尘就在车里躺着,神志清醒,喉头麻痹,无法出声,但耳朵却依旧好用。

瑞珠在车上点燃一炉醍醐香,她没搭理李作尘,只跟莲花说话。

“白日里有我在,晚上,金枝姐姐过来替我。我们夫人和大小姐说了,姑娘只负责看守院子,再就是看着点儿他娘,旁的不用你操心。”

莲花笑着点点头,她刚才跟瑞珠和金枝叙年齿,这三人里,她岁数是最小的。

“还有,大小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瑞珠从自己袖子里摸出莲花的卖身契,让莲花看过后,便直接撕了。

“大小姐说,自今日起,你便是自由身子,现在算是我们兰家花银子雇你办差事,你随时可以走,若是想留下,只等他去了,大小姐便会再与你商量,可以仿照我家收管事娘子的法子,另派别的活计给你,月例银子也跟着管事娘子的分例算。”

莲花双眼满是泪水,她再怎么都没想到,兰麝竟然如此轻易发还了她的卖身契。

“你现在,拿的是管事娘子的月钱,我看大小姐的意思,也是觉着你确实可用。”瑞珠是个实心肠的丫头,她拉着莲花的手,苦口婆心的劝说。

“我不知道你家到底因为什么卖了你,但依我想着,不是日子艰难,就是爹娘老子不心疼你罢了。现在你是自由身子,虽然小姐不拦着你回家,但你回去了,也没什么趣儿。倒不如就跟着我们小姐,赚银子给家里使用,也给自己傍身。若是日后想再走一步,家里,铺子里的伙计,你看上谁了,只管跟我说,我自会替你去打探,能成就成,不能成你也没出头,不会没了脸面。”

莲花点了点头,用帕子擦干眼泪,“只要大小姐不嫌弃,我是愿意跟着大小姐的。至于再走一步,还是算了。”

只这几日,莲花已经看清楚了兰家与李家母子的不同。兰家待人宽厚,爱憎分明,又有容忍的雅量。那李作尘作恶多端,现在又病成这样,兰家大小姐都没狠心弃了他,聂娘出了那许多恶毒主意,兰家大小姐也还是拿银子奉养。这样的主子,她跟着放心。而且刚才听瑞珠说话的意思,兰家似乎并不像寻常人家那样,会把丫头随便指给人成婚,而是要看自己的意思。

若是换了寻常人家,那家生子女便是主子家的玩意儿,配人不过是主子一句话,哪儿还轮得着自己做主。只凭此一件事儿,便能看出来兰家对下人有多厚道。

马车到了小院门后,车后呼呼啦啦跟着不少人。

莲花先从车上下来,叩响院门。留在院子里看守的那两个媳妇儿本来就在翘首以盼,现在听见声音,赶忙跑过去,七手八脚的打开院门,又一连声的询问。

“三郎!三郎!”

早起莲花被兰家接走,聂娘的眼皮就一直跳,她隐隐觉着有事要发生,但留下来看着她的那两个年轻媳妇儿不肯说,她追着莲花出去,又被人拖了回来。现在听见院子里的声音,她鞋都顾不上穿就从屋子里跌跌撞撞的跑出来,三寸金莲走动艰难,再加上心急不看路,人便被门槛绊倒,直接滚到了院子当中。

满院子的人,没有一个过来扶她。

兰家两个年轻媳妇儿正在帮着抬李作尘,蝶儿年纪小,没见过这等场面,吓的站在影壁墙那里咬着手指不敢动,粗使婆子也不敢靠前,只在墙角处抻着脖子看。平日里她们两个人可是没得过聂娘多少好脸色,现而今院子主人已经换了,她们自然也不会真心恭敬聂娘。

自从找到儿子以后,聂娘何曾有过此等时光。她前半生先是给人当丫头,再被主子强占,而后才生出些争荣显贵的心,又被李夫人打压下来。再往后,儿子被她咬牙送出去,自己受了那许多折辱,母子被迫分离不敢见面,等好容易团圆了,才过有吃有穿有银子使用,还能使唤奴婢的日子,可又一下子跌落回谷底。

现在,她终身的指望就那么被人用被子卷着抬了进来,聂娘趴在地上,伸手向前抓挠,只觉着胸口一痛,喉头发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瑞珠只忙着把李作尘抬进正房,莲花瞧见了聂娘吐血,皱皱眉,终归没忍心。

她走过去,把聂娘扶起来,用帕子擦拭聂娘的嘴角。

“少爷病体沉重。”莲花看着聂娘说到,有些话早晚要说明白,现在趁着人都在,还是说出来的好,就是聂娘真支撑不住,兰家也会给她请大夫的。“兰家,已经把少爷休了。”

“什么?!”聂娘仰头抓住莲花胸前衣襟,目眦欲裂的吼着,“她们好狠的心!我好好一个儿子到她们家入赘,被她们磋磨坏了身子,现在竟就这么把人休了!”

“亲,额,夫人,您这话说得,可没良心。”瑞珠安顿好了李作尘从正房里间屋出来,正好听见聂娘撕心裂肺喊出的这一句。

她冷笑一声,先拿赏钱打发刚才跟过来的媳妇儿、家丁等人回府,随后让原本留在这院子的两个媳妇儿把蝶儿和粗使婆子带下去,这才拎了两把椅子放在葡萄架下,自己坐了一把,另一把也没说明是给莲花还是给聂娘。

聂娘见瑞珠面生,一时间吃不准她是兰家什么人,她细细打量瑞珠,看瑞珠身上衣料华贵,但样式普通,便笃定这不过是个的脸的丫头,当下便扶着莲花站起身来,直冲着瑞珠走过去。

“好没规矩!”聂娘站在瑞珠面前,手指直直戳向瑞珠鼻尖,“你一个丫头,也在我面前坐着说话?”

瑞珠在兰家下人中,算是脾气好的。但再好脾气的人也有发火儿的时候,更何况知道了聂娘和李作尘的那些事儿,瑞珠这会儿没抽聂娘嘴巴,已经算是有涵养了。现在聂娘在她面前端架子无异于自取其辱,瑞珠跟着兰麝在香铺里什么人没见过?哪儿能容聂娘放肆。

“我是丫头,您是什么身份?”瑞珠抬起眼皮,撩了聂娘一眼,“若是李家掌事媳妇儿,那咱们身份对等。若您是李家正经姨娘,也不过比我高半截儿。我现在叫您一声夫人,是看在我家姐儿的份上,您可别给脸不要脸。”

聂娘脚下打晃,瑞珠这话说得扎心戳肺,偏偏句句在理,让她没得反驳。

“连花姑娘,请坐。”瑞珠气死人不偿命,索性拍了拍身边那把椅子,张罗着让莲花坐下。

莲花笑了笑,扶着聂娘走过去,用脚尖把椅子勾远,而后让聂娘坐下,自己快步走进屋子里,又搬了一把出来。

瑞珠抿嘴直乐,莲花姑娘果然是个善心人,要是她,她就让那恶婆子站着。

“刚才莲花姑娘想必跟您说了,我现在呢,就再跟您细细讲明。”瑞珠等莲花坐下,才正色看向聂娘。她把今日兰家当着李家人面,休李作尘,外带族谱除名的事儿跟聂娘说了个明白。也告诉了聂娘,李家并不打算接李作尘回去,而兰麝决定一直供养李作尘和聂娘,所以现在他们算是终身有靠,衣食无忧了。

“李三少爷的病,已经由多位大夫诊治过。是因为服用五石散成瘾,又突然断绝使用,再加上平日里风流淘空了身子,这才落个痰迷心窍。眼下若说好,已经是不能了。我家大小姐说,药还是得吃,每三日,自会打发大夫上门来诊治,银子也由我们出,不用您操心。”

瑞珠说完,偏头看了看聂娘青白的脸色。

“还有个事儿,虽然小姐没说,但我觉着得告诉您。莲花姑娘的卖身契已经撕了,现如今,她是我们小姐花银子请来的管事娘子,再不是您的奴才。日后您有什么需要,还望客气些。”

聂娘坐在椅子上,呆愣楞的听着。

兰家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她颤颤巍巍的扶着椅子站起来,也不用人搀扶,自己摇摇晃晃的走进屋里。

瑞珠刚才已经给李作尘灌了一盏加了不负的经进龙麝香茶,现在李作尘口角流涎的在炕上睡倒,身上依旧裹着那青缎被子,瘦的面相干枯,颧骨高耸,嘴角向下耷拉着,就比死人多口气。

聂娘站在炕边,痴痴的看了半晌。眼泪一滴滴落在青缎被上,洇出一个个圆点儿。

“三郎。”聂娘伸出手去,摸了摸李作尘干草一样的头发。

今日虽然是休李作尘出门,但兰家并未苛责与他。相反,兰麝还亲手用檀香木梳蘸着木樨香发油给李作尘梳了头发。可惜李作尘头发干枯易落,乱的时候看着还好,这么梳整齐了,更显稀少,甚至有几处,已经露了头皮。

“我的儿啊!”

聂娘趴在被子上痛哭失声,缎子,断子,兰家用这样的被裹了三郎出来,旁人或许看不懂,可她明白,兰家就是让自己看清楚,李作尘此生注定,是无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