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周生为止,“你那位故人,也是跟你一样不老不死伤不了的身子么?”
周生为止答道:“他曾说自己是个修习之人,得了天地的恩宠,有不老不死之身。”
花三在心里盘算了一阵,问周生为止:“周生大人的不老不死身也是得了天地的恩宠的么?”
周生为止面上略有些尴尬:“非也。我那时遭追兵追到皖南时,身负重伤,又染了重病,已经是穷途末路了。他将我救下,割血算了一卦,说是死卦,阎王要收定我了。连算了四次,都是死卦。他肯救我,只不过是不服气罢了。我天格不够,天资不足,得不了他那一身天地恩宠的长生。他教我习的是一个旁门左道的法子……”说到此处迟疑了一下,“这个法子……不好说……”
“怎么说?”
“嗯……比方说,我昨日若将你杀了,或是将那墓中几人杀了,你们剩下的阳寿,便全都加诸在我的寿命之上了。”
花三震惊。
杀……杀人夺阳寿?!
周生为止有些羞愧,解释道:“我那时求生心切,管顾不了许多了。伤病略好些后,随人去剿了几次匪,苏地裂崩后,为助苏姓一统苏地,又杀了许多人。”
花三吃惊瞪大双眼,问他:“那你现在的阳寿,能活到什么时候?”
周生为止苦笑,道:“怕是要活到天荒地老了。”
花三放松了下来,欢快笑道:“我方才还想着学你的法子,叫我朋友也能长生长寿,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法子。”
苏涣这种不杀生不吃肉的佛家人,如何要他杀人取阳寿?
那也就罢了,也就罢了。
便不打算再纠缠周生为止追问修习的法子,转问起断风前一任主人的事情。
“二百余年了,你没寻过那个人么?”
说到这事,周生为止眼内略黯了下,说道:“二百年间,我走遍了苏地,为了找婉瑜,也为了找他。我寻遍了苏城附近所有有山有水的,也没找到他信里所说的那一处。你昨日说刀是故人赠你时,我满心以为是他后来亲手将刀交给了你,这二百年间不过是隐居在世外未与我联系罢了。但你却说将刀给你的是一个姓苏的……”
花三点点头,摸一摸鼻尖道:“是的,苏城随轲一个姓苏的士大夫。他家与我家是世交,明德元年时候,因为参与党争的事情被苏木易贬到辛夷,路途太远又太难行了,还未到辛夷,他就染病死了。他通晓一些推断之术,早早将断风交给我爹,说是算了一卦,这刀只有我能用,也只有我能守。”
周生为止思忖了一番,宽心笑起来,“也罢,也罢,承蒙他搭救,我方能苟活至今,他于我有再造的恩情。我如今既然寻到了婉瑜,余下的日子便全力寻找他。”
花三对周生为止能寻到故人这一事却不甚乐观,反问道:“周生大人相信他还活着?”
周生为止有些矛盾,可见这问题也是困扰了他许久的。
说是死了,他毕竟是不老不死与天地共生的人。说是未死,二百年间也未能联络上他,也未见人说起过他,他也未能寻到他。
花三叹道:“秘史既是朝堂所修,想来与事实也是无多少出入的。秘史中说,苏地裂崩,是因为苏地出了个震惊九天的东西,我方才猜测那个震惊九天的,是周生大人故友手上的不可说。”
说到这个不可说,就是花三心里想的那个震惊九天的东西,花三便顺着回想史籍中的记载,紧接着推断:
“史籍记载,八月初时地龙翻身,天上连落了四十八个雷,只是裂了一道缝,苏地并未分离出去,两地间还造了八十座连桥互通往来。次年九月中地龙又翻身,天上这次落了四十九个雷,恰好是七七之数,这一劈,将苏地劈出去了。
有没有可能,初初那比七七之数少了一个的四十八个雷,是因你那故友最终守住了那不可说,甚至可能是在最后关头才将不可说护住了,天上的觉得仍旧能守,少劈一个雷,不需用苏地作鎭压符。
可是到次年九月中,你那故友怕是又出了什么变故,守不住了,局势也不可逆转了,七七四十九个雷一打满,苏地便这么裂崩出去了。
不可逆转的还能有什么事?不外乎是人死了?你说的,这两样东西就他一人守着,人死了、没人能接替,也没人能守,就没有别的办法了,用苏地作鎭压符也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所以那人大概是真死了,他死了,断风辗转到了别人手上,又托到了我手上,这才是合情理的,这才像是合情理的……”
花三边思索边这么说了一通,看周生为止面目上的变化,吓了一大跳,止了口。
周生为止听完这一段,一脸煞白,双唇微颤,看着她,茫茫然,双目淌下两行血泪,绝望又挣扎,悲怆自眉目间溢出,一双拳握紧了,颤颤发抖着,喃喃重复着花三最后一句,“这才是合情理的……这才是合情理的……”似是魔怔了。
花三有些恼恨自己。
她以往不是这样多言的人,大公子教导她,处世戒多言,言多必有失。
大公子的话她总是牢牢记在心里的,她遵循着这一教导,自小就不太爱与信不过的多说话,这两日与周生为止说了这么多,也是破例了。
她这番卖弄,倒像是街坊内嚼舌根的妇人家,叫人讨嫌。
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未顾忌到那人是周生为止的救命故交。
花三心里烦躁,将断风横置在双膝上,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安慰些什么,悻悻然抚摸了断风一阵,只恨不能抽自己两耳光。对周生为止歉意道:“是花三多言了,是花三多言了。”
一时间,只有湖风穿过,带走周生为止的低泣声。
周生为止那头,低声哭了一阵,低声道:“我昨日见你的断风……我便这样想过……他这样强的人,若是守不住,应是死了……他应是死了……”
他这样想着时,还抱着些侥幸,觉得事不该至此,他见识过他种种神力,他知道他并非平凡人。
可他也说过,世间不老的,只有天地。等有一日,天地有变,万物悲鸣,便是天地宣告,他死了。
二百年前苏地裂崩,天地有变,万物悲鸣。但他不信,不肯信。
如今,难不信。
花三倒也没说错。花三只是说破了。
他又想到他执意要返帝都时,那人在江岸舞剑。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周生为止低声喃,拥紧了怀里的婉瑜寻求慰藉。
他怀中的婉瑜大概是因为死了很久后又活过来,有些费力疲乏,双目又闭上了,只有胸腹起伏着,显示人在沉睡中。
过了这许久,日头也已经高升了,些许热气自天上落下,暖暖融融,叫人面皮也跟着暖起来。
这才是三月初,正是万物复苏的好时候,虽仍有些冬寒遗留,但日头一驱,湖上的寒气散去不少,湖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之洲岛静静傍在船边,石山静静立在岛上,天地间全无一丝声响,难得的平和清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