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刚明,聂星逸便已抵达了金城公主府。如今正值紧张时刻,赫连王后担心女儿在宫外会被聂星痕挟持利用,便嘱咐聂星逸亲自去接一趟。
金城的身孕已近六个月,腹部隆起明显,走路也不复从前的轻盈婀娜。聂星逸知道她是打定主意生下这个孩子了。
两人坐上同一辆车辇,金城忍不住询问道:“王兄,父王为何突然昏厥?真是心悸之症?”
聂星逸沉吟片刻,敷衍道:“自然是心悸之症,你别担心,这次是母后传召你进宫。”
金城立刻护上小腹,面容浮现防备之色。
聂星逸心头烦闷,便随口安慰了她几句,靠在车辇上闭目养神。
兄妹两人一路无话。回到燕王宫,聂星逸便径直去了龙乾宫侍疾,金城在宫人的陪伴下独自前往凤朝宫。
她一跨入殿门,赫连王后便长长松了一口气,目光随即落在她的腹部,面色恼怒:“若不是你以死相逼,这个孩子,我绝不会让你留下!”
“母后!”金城连忙跪地请罪,“女儿知道您是为了女儿好,可这孩子是无辜的!”
赫连王后正为了燕王病情和夺宫之事费神,见爱女这般执迷不悟,脸色愈沉:“你想生下来也可以,但不许再与明尘远来往,也不许再与明家有任何牵扯!”
闻言,金城尚未开口已是梨花带雨:“当初女儿与尘郎情投意合,是您执意将女儿许给驸马。如今您又一手将驸马置于死地,您有为女儿考虑过吗?”
金城这番话,正正戳中了赫连王后的愧疚之处,也戳得她无话可说。事有轻重缓急,她决定先将此事拖上一阵子:“近日我没有精力去管这些事,你先留在宫里安胎吧,其余的容后再议!”
“是……”金城也怕惹恼赫连王后,不敢多言,转移话题又问,“女儿能去探望父王吗?”
赫连王后神情颇有些古怪:“不必了,你父王如今不适宜见人。”
金城将信将疑,没敢再问,默默退下。
赫连王后便起身前去龙乾宫,路上不知怎的想起了微浓,再想到金城这失败的婚事,心里头更觉得添堵。待她到了龙乾宫,见几位御医正守在燕王榻前诊治,而太子聂星逸则坐在不远处的桌案旁,定定出神。
见王后前来,几位御医连忙行礼,赫连王后顺势问了燕王的病情,便将聂星逸唤到偏殿里单独说话。
“我瞧你精神不济,可是劳累过度?”王后关切问道。
聂星逸前思后想,顾虑颇多:“儿臣是在想,父王的病情到底能瞒得了多久。”
“能瞒多久是多久。”王后心里早已有了主意,“你回东宫和太子妃说一声,让她过来侍疾。我想过了,她若一直不来,会惹人怀疑。”
是啊!燕王抱恙,微浓作为太子妃,的确应该前来侍疾。可是……聂星逸面上浮出忧虑之色。
赫连王后看在眼中,立刻问道:“怎么?她有二心?”
“不……不是。”聂星逸不知该如何形容微浓的性子,“儿臣会与她好生商量。”
“还有什么可商量的?”赫连王后轻哼一声,“她是太子妃,不帮你难道要帮聂星痕吗?”
聂星逸面色骤变。虽说他知道微浓痛恨聂星痕,但毕竟两人有过旧情,而女人的心最难以捉摸。
赫连王后并不知晓这段内情,只觉得聂星痕斩杀了楚太子,微浓必定对他恨之入骨,遂道:“你也不必与她商量,她若不愿,只管让她来找我!”
聂星逸点头称是,转念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您既然如此想,昨夜寿宴上又为何要针对持盈姑母呢?她毕竟是微浓名义上的母亲。”
他说完这番话,便看到赫连王后面色不豫,像是愤恨,又像反感,总之一副不想深谈的模样,讳莫如深。
聂星逸也不晓得长公主哪里得罪了母后,只得识相地道:“儿臣这就回东宫。”
“去吧!”赫连王后朝他摆了摆手。
聂星逸就此退下,返回东宫的路上,他一直在斟酌如何措辞,才能让微浓配合他演戏。其实他一直自认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但遗憾得很,他属意的妻子人选都不需要他的怜惜。
从明丹姝到微浓,他总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娶到她们,事后又得知她们心属之人是聂星痕,这着实令他难以释怀。
如此边想边返回东宫,聂星逸才想起昨夜去龙乾宫之前,已下令禁足微浓。站在含紫殿门前好一会儿,他才迈步踏入,四处搜寻微浓的身影。
她正坐在窗前出神。
日光照进屋子里,她卷曲的、长长的睫毛之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色。仍旧是一贯的素面朝天,衣装朴素,淡青色的竹叶长裙无甚点缀,唯独腰间垂着碧玉丝绦。
的确是个美人,虽然清冷,却也出尘脱俗。
聂星逸不忍打破这画一般的场景,便站在门口没动。微浓的余光却已瞥见了他,便慢慢地站起身来,随意行了一礼,并未说话。
聂星逸只得走进来,径直坐在她对面的紫檀扶手椅上,道:“你昨夜不是问我,父王的病情如何?我现下可以告诉你,是中风。”
微浓这才真正抬眸看向他,却仍旧不说话。
“之所以对外称是心悸之症,是因这病症可大可小,谁都不知父王病情如何,不敢轻举妄动。”聂星逸看似诚恳地解释道,“身为储君,自当以朝堂安稳为重,我若说了实话,也许会‘有人’心怀不轨趁机夺权。”
他重重咬下“有人”二字,微浓好似也认可了这个解释,点了点头。
聂星逸感到一丝安慰,又道:“昨日情势危急,我不便与你过多解释。今早与母后商量了一番,还是觉得不该瞒你。”他顿了顿,“毕竟夫妻连心。”
听到“夫妻”这个字眼,微浓秀眉微蹙看向他,声音依旧清冷:“您想说什么?我应该保守这个秘密,每日若无其事地去龙乾宫侍疾?然后看着太医们将心悸之症的药材灌入王上口中?”
一语中的,一针见血。
聂星逸想了想,委婉地道:“微浓,父王已然中风了,你该知道,中风是什么样子。既然……”
他话还没说完,含紫殿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个小太监匆匆在门外禀道:“启禀太子殿下,启禀太子妃,龙乾宫差人传话,说是王上醒了。”
醒了?聂星逸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心头突地一跳。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对外头命道:“知道了,下去吧!”
小太监未再多言,又匆匆而去。
聂星逸不知燕王病情如何,心里正是忐忑,便听微浓已软下声音,对他道:“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想趁机夺权。”
聂星逸暗自庆幸方才的话没说完,勉强笑了笑。
微浓抿唇想了片刻,又道:“你说得对,王上中风之事若流传出去,必定引起朝堂恐慌,暂时秘而不宣是对的。”
“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聂星逸诚恳地看向微浓,“我想让你去御前侍疾。无论谁问起来,你都说父王在安心静养,折子一律在龙乾宫批阅。”
微浓面有迟疑,没有立即答应。
聂星逸忙又补充:“包括长公主在内,也不能说实话。”
“那金城公主与敬侯呢?”微浓立即问道。
聂星逸摇了摇头。
“身为子女,他们有权知道王上的病情。”微浓如是说道。
聂星逸默然一瞬,才回:“金城与明尘远亲近,明尘远又是二弟的人,你知道二弟有野心,我不希望他知道。”
聂星逸想过了,以微浓的性子,与其瞒着、哄着,不如坦诚相告,“宫廷之中,从来不乏阴谋手段。你想让我与二弟公平竞争,根本不可能。我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微浓并未反驳,不置可否:“你接着说。”
聂星逸便叹了口气:“成婚之夜,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你是愿意帮我的。如今国事安稳,无论父王能否康复,我都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可以名正言顺地继位。你难道忍心看二弟为了一己私欲,掀起一场波澜?”
听闻此言,微浓渐渐面露挣扎之色,显然快被说动了。
聂星逸见状乘胜追击:“为大局着想。我若坐以待毙,二弟必有所动。届时一场流血政变在所难免,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聂星逸话到此处刻意停了下来,等着微浓表态,只见后者凝眸蹙眉,似在思索什么。
聂星逸继续温言解释:“如今此种做法,既能维持表面上的和睦,也能让储君之位平稳过渡,这难道不好吗?我只是想将伤害降到最低。”
“而且,”他突然肃了神色,“我若继位,可以向你保证,二弟能活。他若继位,你认为我还能活吗?”
是啊!若聂星痕最终胜出,聂星逸还能活吗?蓦然间,微浓想起了一年多前燕王曾对她说过的话——“待孤百年之后,无论他们兄弟谁登上王位,败的那个,请你保他活着。”
“你若继位,真能保聂星痕活着?”微浓忍不住问道,她需要一个万分确切的答案。
“我可以向你起誓。”聂星逸话语郑重,又藏着一丝黯然。
微浓见他神色,便知他是误会自己对聂星痕旧情难忘,但想起燕王当初的嘱托,也无从解释。就在这时,一个万分紧要的问题闪现在了她脑海之中:“既然你能容聂星痕活着,当初他又怎会在楚地遇刺?”
聂星逸蹙眉,模棱两可地答:“不管你信与不信,他的伤势并非我造成的。你想想明氏的下场,谁最得利?”
“什么?”微浓失声惊呼,神情尽是难以置信。
聂星逸故作坦荡地与她对视,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微浓心头纷乱如麻,只觉得此事疑点重重,一时也理不清,唯有按捺下思绪说道:“但望你不要忘了今日之诺,留他一命。”
聂星逸看了她半晌,没有说话。
“让他痛失一切,才是最好的报复。”微浓再次转眸看向窗外,“倘若今日你们易位而处,我也会保你。”
听见这一句,聂星逸才终于流露出几分动容之色:“但愿这一天永不会到来。”
自那日之后,微浓每日都去龙乾宫侍奉汤药。燕王的确是醒了,但却半身不遂、眼歪口斜,每日只能躺在龙榻上“咿咿呀呀”地喊着,形同废人。
后妃们在赫连王后的强力威慑下,都不敢踏足龙乾宫探病。除了燕王身边亲近的宫人之外,唯独王后、太子和她三人能近身侍奉燕王,御医们也是守口如瓶,故而外人都不晓得燕王的病情究竟如何。
折子流水般地递进龙乾宫,又流水般地送出来,朱砂红笔批阅的字迹的的确确出自燕王笔迹。众臣领了折子虽然狐疑,却也不敢多问。微浓却知道,那是聂星逸仿的字。
整座燕王宫笼罩在异常诡异的气氛当中,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人人都绷紧了心弦,唯恐有什么变故一触即发。
而这其中最令人难以捉摸的,要数敬侯聂星痕。从燕王在长公主府昏厥开始,他只进宫探过一次病,毫无疑问被赫连王后拦了下来。此后他便不再提起此事,只隔三岔五地送些药材、补品进宫,转交太医署。
在这等情况下,有些亲近聂星痕的朝臣已开始为他担忧,暗自劝他返回封邑。但聂星痕本人却不疾不缓的,
仿佛毫不担心,每日习武、练剑,甚少出门,只在胜嘉坊一带活动。
所有人都看似镇定如常,唯独金城公主沉不住气了。她怀的是遗腹子,又被迫与明尘远暂时断了联系,在燕王宫住了一个多月,身边都没人替她分析局势。她最亲近的母后与王兄也事事瞒着她,以“病气会传给腹中胎儿”为由,不让她去龙乾宫探病。
这一个多月里,她只见过赫连王后两面,每次都是匆匆一晤;太子更是没个人影,只让明丹姝时不时来陪她说话。不过金城腹中是明氏嫡传,因此明丹姝照顾得还算上心。
可饶是有人悉心陪护,金城还是越发坐卧不宁。这种心慌意乱之感终于在五月的最后一天爆发出来,她挺着肚子去了一趟东宫。
不找聂星逸,而是去找微浓。
彼时微浓正在龙乾宫侍奉汤药。经过一个多月的秘密诊治,燕王的神志渐渐清醒,但眼歪口斜的症状没有得到丝毫改善,仍旧无法说话,瘫痪在床。
赫连王后与聂星逸在旁时,燕王总是不予理睬。唯独聂星逸念折子时,他会眨眼表示一下赞同或否决,支吾不清地说出一个“准”字。
但是,当微浓独自侍疾时,燕王便不是这副模样了。他总是看着微浓,口中“咿咿呀呀”迫切想要说些什么,目光中散发着急切与担忧。
微浓以为他是担心朝中局势和聂星痕的安危,便隔三岔五对他说说聂星痕的近况,再三保证会践行当日之诺,保聂星痕平安无恙。
每每听到微浓如是承诺,燕王目中都稍稍有些安慰之色。但他余下想要表达什么,微浓就看不懂了。
这一日微浓午后回东宫小憩,碰上了忧虑重重的金城,后者一直在含紫殿外来回踱步。微浓不敢怠慢,连忙扶她走进殿内:“天气越发热了,公主身子重,何必跑这一趟。有事我过去就成了。”
金城抹了抹额上的汗:“不打紧,我只当出来走动走动。”
微浓这些日子忙于在龙乾宫侍疾,的确没与金城走动。再者彼此从前也谈不上交好,对于金城的突然到访,她是有些猜不透。
两人在含紫殿内坐定,金城连句客套话也没说,直言来意:“王嫂,我有两件事想求您。”
微浓见她表情慎重,也提起精神:“什么事?”
“我想去看看父王。还有,我想见尘郎一面。”金城恳切请求。
这两个要求,微浓自问凭一己之力都无法办到,便如实回绝:“公主,您也知道我从前的身份。我这个太子妃看似尊荣,实则人单力薄,毫无倚仗。您倒不如去问问明良娣,也许会比我管用。”
“明良娣素来循规蹈矩,根本不可能为我安排。”金城咬了咬下唇,又道,“况且,您能去龙乾宫侍疾,明良娣没资格。”
微浓闻言沉吟起来,想起燕王的病情攸关国运,她也不敢轻易透露,便委婉回道:“王后与殿下不对您提起,是怕您担心。”
“可不知怎的,我总是心慌。”金城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撑着腰身,“王嫂,您说我与尘郎……父王能同意吗?”
听见这两句,微浓才明白过来。原来金城最担心的并非燕王的病情,而是担心她与明尘远的将来。微浓觉得有些好笑,也没心思考虑她与明尘远的事,随口回道:“如若明将军真是一片痴心,自然能感动王上与王后。”
金城又咬了咬唇:“承王嫂吉言吧。”
微浓是真的倦了,御前侍疾辛苦,她原本就是强撑着与金城说话。听明白对方的来意之后,她顷刻没了任何精神,起身道:“公主安胎要紧,我差人送您回去。”
“不必了。”金城也慢慢撑着扶手站起来,“我是乘辇来的。”
从东宫到金城住的灵犀宫,路程不算短。出于礼数,微浓还是招呼了贴身宫婢晓馨,命她道:“你去瞧瞧明良娣和魏良媛谁在,请她们代我送公主回灵犀宫。”
明丹姝对金城上心自不用提,但微浓更倚重魏良媛。魏良媛闺名连翩,顾名思义是舞姬出身,她能在东宫站稳脚跟,博得太子聂星逸数年宠爱,自然是性子沉稳而有分寸之人。东宫十数名姬妾,微浓观察多时,对魏良媛最有好感。
晓馨得了微浓的吩咐,立即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禀报说:“奴婢没找见明良娣,怕公主等得着急,便请了魏良媛过来。”
晓馨办事向来让微浓放心,金城闻言也笑:“王嫂身边这个女官,真是伶俐。”
晓馨连忙谢过金城夸奖,扶着对方走出含紫殿,微浓也出来送行。
魏良媛此时已站在阶下相候,自然而然地从晓馨手中搀过金城,对微浓笑道:“您放心,妾身一定护送公主平安回到灵犀宫。”
金城也适时礼道:“王嫂留步吧!今日给您添麻烦了。”
微浓便没再坚持相送,在含紫殿阶下止住步子。魏良媛扶着金城,后头跟着灵犀宫的宫婢,七八人齐齐朝东宫外走去。
金城公主的车辇就停在东宫外头,眼见宫门在望,魏良媛忽然不动声色地将一个纸条塞给了金城。金城脚步一顿,诧异地看了魏良媛一眼,见她正嫣然笑着,便紧了紧手心,没再说什么。
许是手中塞了这个纸条的缘故,又许是孕中火气太大,金城额上不停冒汗,竟顺着额头往下淌。宫婢见状欲为她拭汗,她担心手中的纸条被人瞧见,赶忙拒绝了。
魏良媛只好用自己的绢帕替她拭汗,不忘提醒道:“公主注意脚下门槛。”
金城点了点头,汗珠更如水似的淌落,滴在了地砖之上。魏良媛叹了口气,再次抬手打算替她拭汗,被她摆手拒绝:“不,不用了。”
说话的同时,金城一只脚恰好踏出门槛,但不知为何,她竟“唰”的一下脚底打滑,整个人猛然向后仰倒。
此时魏良媛正将绢帕放入袖中,没能及时拉住金城。后头几个宫婢连忙伸手相扶,却是人挤人争抢不已。眼看金城即将滑倒,魏良媛终于拉住她一片衣袖!
“嘶啦”一声,衣袖被扯开一条缝隙,金城公主身子太重,终是不可避免地摔在了地上!
“公主!”宫婢们惊慌失措。
“我……我的肚子……”金城疼出了眼泪,额上霎时大汗淋漓。
“快传御医!传御医!”魏良媛慌忙命道,还不忘将手悄悄伸入金城的袖中,将那张纸条悄无声息地拿了回来。
两个时辰后,金城公主落了胎,是个六月大的男婴,她因伤心过度,昏了过去。
魏良媛脱簪跪在东宫含紫殿门外,等待微浓处置。
但此刻,太子聂星逸和微浓已被宣召去了凤朝宫。
“这孩子没的也真是时候,不是你派魏良媛做的吧?”王后看向聂星逸。
聂星逸摇头否认:“岂会?儿臣原本还以为,金城这一胎必是平稳无恙了,这应该是个意外。”
“你别急着替魏良媛脱罪。”赫连王后又看向微浓,“太子妃怎么看?”
“魏良媛贤淑温婉,不会故意为之。再者,公主落了孩子,对她一点好处也没。”微浓看了聂星逸一眼,也道,“应是意外。”
“嗯。”赫连王后这才点了点头,“魏良媛侍奉太子多年,一直无甚差错。这一次又是众目睽睽之下,本宫也觉得她不会这么傻,故意害金城落胎。”
一锤定音。
聂星逸紧绷的面色终于放松下来:“魏良媛一直为此事自责不已,此刻正脱簪跪在含紫殿外,请求发落。”
魏连翩身为太子良媛,是没有资格前来凤朝宫请罪的,只能请太子妃定罪。聂星逸这番话看似寻常无奇,实则疼惜之意不言而喻。
赫连王后见爱子如此儿女情长,有些不满,但还是给了他面子:“金城腹中这个孩子,我本也不愿留下,如今落了正好。魏良媛歪打正着!”
“儿臣谢母后体恤!”聂星逸面上立时浮上喜色。
“你别高兴得太早。”赫连王后又叹了口气,“金城如今还昏迷着,虽无性命之忧,到底也伤了身子。于公于私,魏良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是,是。”聂星逸忙道,“但凭母后处置。”
赫连王后轻哼一声,却是对微浓道:“既然是东宫的人,你看着办吧!”
聂星逸又立刻看向微浓,目光隐带希冀和祈求之色,似在请她手下留情。
他对魏良媛应该很有情分吧!微浓沉吟片刻,回道:“念在魏良媛是无心之过,又是初犯,便杖责三十,罚俸两年可好?”
这惩罚真是太轻了!尤其是“杖责三十”,重责或轻责,大有文章可做。赫连王后蹙了蹙眉,但转念又想,微浓能顾念聂星逸的心思,正是他们夫妻和睦的象征。于是便也没再多说,朝二人摆了摆手:“成了,我要去看看金城,你们也去龙乾宫侍疾吧!”
聂星逸与微浓称是,一并离开凤朝宫。聂星逸还特意命贴身太监回了东宫一趟,照看魏良媛受刑之事。
待到这夜晚间,魏良媛已受完三十杖。无论杖责的力度如何,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魏良媛趴在寝殿的榻上歇息,正有些昏昏沉沉的睡意,却被外头的吵嚷声惊醒了。
“魏连翩!”明丹姝不顾侍卫的阻拦,怒闯了进来,指着她的鼻子喝骂,“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魏良媛瞧着跟进来的宫女和太监,冲他们摆了摆手,随即也抹了泪,挣扎着从榻上站起来:“是我对不住老爷和大公子……”
明丹姝的脸色被怒意染得通红:“你是明尘远的人,此事必定是他指使你干的!他想让我大哥无后,是不是?”
魏良媛连忙否认:“不,二公子很久不与我联络了,这真的是场意外!”
明丹姝哪里肯信,竟然失态地俯首痛哭,一张娇颜霎时梨花带雨:“是我对不住大哥,我让他无后了。”
魏良媛也强忍着伤痛下跪,默默流泪赔罪。
明丹姝于泪意蒙眬之中瞥了她一眼,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拆穿你!我要将你的事告诉太子!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去黄泉路上给我大哥赔罪吧!”
“不!大小姐,您不能这么做!”魏良媛一听之下是真的急了,也顾不得身上伤势轻重,拽住明丹姝的衣裙下摆,哀求着,“大小姐,真的不关二公子的事!您不能……他也是您的哥哥啊!”
“他是什么出身,也配我叫一声哥?”明丹姝一脚踢开魏良媛,转身便往外走。
“大小姐!”魏良媛心口挨了她一脚,一时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又怕她真的撕下脸面去告发明尘远,不禁心急如焚。
明丹姝一边抹泪一边往宜暖殿外走,视线被泪水模糊着,不提防迎面撞上了一个人,致使她向后趔趄两步。
“丹姝?”聂星逸正要跨进殿门,被她这么一撞,身形也晃了晃方才站稳。他见明丹姝这副模样,便知她是来寻魏良媛的晦气了。
而此时,魏良媛也从内殿追了出来,见聂星逸与明丹姝站在殿门口,脸色“唰”的一下白透了。
聂星逸先看了看魏良媛,又故意转向明丹姝,询问:“这是怎么了?为金城的事情难受?”
“殿下,”魏良媛立刻抢在明丹姝前头出了声,轻轻说道,“明良娣心里难受,来找妾身说说话。”
“刚领了罚,你逞什么强?快回内殿歇着!”聂星逸有心宽慰她,“此事并非
你的过错,你已经够尽心了。”
魏良媛神色焦虑,站在原地没动。明丹姝回眸看了她一眼,咬了咬牙:“殿下!妾身有事向您禀报。”
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魏良媛也在说话,不仅说了,还跪下了:“殿下,妾身愧对公主,愧对明良娣,愧对您与太子妃的信任。”
明丹姝隐隐觉得,魏良媛说到“信任”二字时,好似特意强调了一番,像是在暗示她什么。她猛然醒悟到,明尘远与魏良媛的事情尚不能说。
如若说了,便等同于承认魏良媛从前是明府的人。而自己曾与魏良媛如此交好,更是摊上了大罪,即便聂星逸既往不咎,自己也难逃“知情不报”的罪责。再让赫连王后知晓了此事,难保不会给明氏扣上一顶“图谋不轨”的帽子。
想到此处,明丹姝终于明白过来,为何明尘远会对她毫无防备,将魏良媛的事告知了她。他分明算好了,自己没法子揭发此事,一旦拆穿,根本不会有好果子吃!
明丹姝悚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法子回头了。那种绝望的、走投无路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汹涌袭来,她终于再次失声痛哭,伏在聂星逸身上涕泪交织。
聂星逸无奈地低哄几句,又朝魏良媛使了个眼色。魏良媛见明丹姝一直痛哭而不言语,猜测她已分析出了利弊,也唯恐自己说多了会适得其反,只得退回寝殿。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
落胎的当天夜里,金城终于悠悠转醒,望见守在自己身旁的王后,只是冷淡地问了一句:“魏良媛是母后的人吗?”
赫连王后本来正握着金城的手,听见这话立刻将手松开,沉声反问:“你怀疑母后害你堕胎?”
金城双眸无神地看向帐顶,算是默认。
赫连王后觉得心寒,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此事的确是个意外,魏良媛虽是你王兄的人,但不曾与母后亲近。”
金城公主仍旧不接话,也不哭不闹。
赫连王后最了解爱女的性子,见她如此沉默,更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忙道:“金城啊,你有什么话可以对母后说出来。母后见你这个样子,心里头也难受。”
金城听闻此言,睫毛微微颤了一颤,继而开口说道:“女儿想见尘郎。”
赫连王后脸色一沉,拒绝的话已到了口边,谁知金城又道:“若是见不到尘郎,女儿也不想活了。”
这算是威胁了。赫连王后眉目深蹙,考虑了半晌,终是拗不过她的性子,只得点头:“好吧,母后许他来看你一次。”
无人知晓明尘远何时进的宫,又对金城说了什么,总之没过多久,金城的身子便渐渐好了起来,情绪也稳定了。
微浓偶尔会在御花园里碰见她,她也不再提出宫的事,有时还会与微浓说笑一阵,看似与从前无甚变化。
这一场风浪仿佛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一晃两月,燕王的病情依旧没有半分起色。
六月十五,聂星逸终于代替燕王颁下旨意,宣布“太子监国”这一消息。许是燕王卧榻养病太久的缘故,此事并没有在朝内引起多少反对之声,众臣都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就连聂星痕也没有一丝反驳之意。
他依旧无法离开京州、无法进宫探病,聂星逸对他的变相软禁,也并未引起他的激烈反抗。听说他拜了一位高人学画,每日在府内潜心作画,或习武练剑,一副不问朝政的样子。有人便道敬侯大势已去,是要对太子俯首称臣了,但微浓却知,他必定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
太子聂星逸监国之后政务繁忙,再无精力踏足龙乾宫侍疾。不过他一直谨守礼数,没有动用过圣书房,一切奏折都是在东宫批阅,还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与此同时,也在笼络一批武将。
夏季烈日灼灼,京州城湿热难耐,微浓每次从东宫去龙乾宫,都是满额的香汗。幸而燕王的寝殿里一直凉爽,宫人还为她准备了酸梅汤解暑止渴。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这日她才刚去偏殿喝了碗酸梅汤,回来便发现金城已到了燕王的寝殿。细问之下,她才知聂星逸监国之后,局势渐趋稳定,赫连王后因此放松了对金城的管制,已将燕王的病情如实相告,准许她每日去龙乾宫侍疾。
金城数月里头一次见到燕王,看着龙榻上的垂垂老者,她简直难以置信,未语而先落泪。
微浓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站在一旁不言语。想来任谁看到自己威严矫健的父亲突然中风卧榻、眼歪口斜、失声瘫痪,恐怕都会伤心难过。
“父王可是戎马出身,从前是多么雷厉风行的一个人……”金城哭得太厉害,实在没法再继续说下去。
微浓仍旧抿唇不语,只默默递给她一条绢帕。
金城接过绢帕拭了泪,上前跪于榻旁,双手握住燕王的右臂,低声啜泣:“父王……女儿来看您了……”
燕王眼珠子转了转,看她一眼,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金城见状哭得更加伤心,转头对微浓问道:“父王这是怎么了?不认得我了吗?”
“王上近来一直如此,王后与殿下前来,他也没有反应。”微浓如实回道。
金城闻言,将头埋在榻前的被褥之上呜咽半晌。良久,她才再次用绢帕擦了擦眼泪。
可就在此时,燕王倏然有了剧烈的回应。他双目大睁盯着金城,口中不停地“咿咿呀呀”,更甚者,肩部以上开始来回颤抖,好似迫切地想要起身,想要对金城说话。
微浓连忙上前查探,又不知燕王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只得对一旁侍奉的晓馨命道:“看看哪位御医在,快请进来!还有宝公公……”
话刚说到此处,她眼风忽然扫见一道银光,来自金城纤细的皓腕。
是那只镯子!与长公主样式相同的镯子!不,确切地说,是与明丹姝一样的镯子!银色的!
微浓立刻上前捉住金城的右腕细细端详,这一举动吓了后者一跳:“王嫂……”
微浓抬眸看向金城,电光石火之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奇异的念头,如此匪夷所思,就连微浓自己都觉得是种妄想。但她隐隐觉得,燕王这突如其来的反应,与那只镯子有关。
她将视线转向龙榻之上,如她所料,燕王确实正盯着金城腕上的镯子,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一张脸已憋得通红。
这样子不妙,微浓正想张口说句话,突然闻见一股淡淡的臊味。她侍疾多日,自然明白那是什么,便欲拉开金城。
正在此时,御医们已匆匆赶了进来,围到龙榻前。微浓顺势拉着金城后退几步,给御医让路。宫婢们大约也闻到了难闻的气味,随即上前为燕王擦拭身体,更换被褥。
一代铁血君王,落得如此下场,微浓也不忍再看,对金城道:“咱们去偏殿吧,不要耽搁御医诊治。”
金城点了点头,两人谁也不戳破,一并往外走。
然而燕王却十分激动地“啊啊”大叫,拼力抬手像是要阻止金城远离,使得她二人又停下了脚步。
一位御医甚是尴尬地回头看向金城,解释道:“应是王上太过思念公主,才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金城似信了这个说辞,颔首道:“俗礼免了吧,快给父王诊病!”
几位御医便也不再多礼,立刻诊脉施针。燕王便渐渐安静下来,唯独一双涣散多日的鹰目恢复了几分光彩,跃过御医们的身影,直直看向微浓与金城。
不知怎的,微浓总觉得燕王是在看自己,似乎有话要说。她想起方才脑海中闪过的念头,一时间心乱如麻,根本没察觉自己还握着金城的手腕,更没察觉自己的手劲越来越大。
终于,金城觉得右腕吃痛,挣扎了一下,看向微浓:“王嫂?”
微浓这才 意识到自己的失神,缓缓松开了手。她想起长公主寿宴那日金城并未到场,便存了些侥幸之心,指着那镯子,故作惊艳地赞叹:“这镯子可真美!”
金城的目光也落在自己右腕之上,笑道:“是啊,我也觉得好看。”
微浓故意笑问:“这不是司珍房的手艺吧?我都没见过。”
金城点了点头:“是明良娣送的,我也不知她打哪儿寻来的。”
原来是明丹姝送的,可好端端的,她为何要送给金城一只镯子?而且偏偏是这只?微浓觉得奇怪,斟酌着是否该出言询问,又恐这是赫连王后布下的一个圈套,专程让金城来试探自己。
微浓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终究是怕打草惊蛇,便随意地道:“这镯子做工精致、花样新奇,明良娣真是好眼光。”
岂料金城闻言略显黯然,反倒主动说了出来:“这只镯子,原本是明良娣送给我安胎的……只可惜,孩子没保住。”
微浓明白了,难怪明丹姝会送这只镯子给金城,原来是为了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确实可惜,孩子掉了。微浓也不好再提她的伤心事,便随意地敷衍了几句。
两人一并望着寝殿方向,等待御医们的诊治与回禀。想想从前燕王逼迫自己的种种手段,再看他如今竟会失禁于龙榻之上,微浓便觉得无限感慨,从前那些恩恩怨怨,蓦然间好像散去了。
她不知金城心里是何滋味,此刻她的心神仍在那只镯子上。等候良久,御医出来禀报说“燕王无碍”,微浓想了想,也未再返回寝殿,随意找了个借口离开龙乾宫,留下金城在此照应。
当晚,她特意挑了几件上等玉饰摔碎,翌日,以此为借口去了一趟司珍房。刘司珍见太子妃亲自驾临,受宠若惊,连忙捧着摔坏的玉饰去找工匠修补。
微浓是头一次来此,才发现司珍房独占了一座大院子。司珍、掌珍、工匠、选料、采割、库房等分工鲜明,每个人都忙碌不已。
微浓见这里各司其职,本以为该是井然有序的情景,可看了一会儿便发现,这里比她想象中热闹,或者说是混乱。因为时不时有人来司珍房翻找图样,空手而来,又空手而归。
微浓冷眼看了半晌,才等到刘司珍回来,后者毕恭毕敬地对她道:“让太子妃您久候了。这几样玉饰皆可修补,奴婢已交由工匠赶工,后日定当送往东宫。”
微浓假作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口说道:“本宫近日想置办几对镯子,却无喜好的样式。劳烦刘司珍将图本拿来,好让本宫选一选。”
“这……”刘司珍迟疑片刻,颇有些为难,“您有所不知,前日司珍房库房走水,恰好烧了几本镯子的图样。奴婢已将此事禀报过王后娘娘,娘娘说如今王上抱恙,为了祈福暂不追究奴婢渎职之罪,只命奴婢快些将图样补齐。”
刘司珍话到此处,已是十分惶恐的样子:“奴婢这几日正借了造办处出库的记录补样,要不过两日补齐了,再送去东宫给您呈选?”
这么巧?偏偏是司珍房走水了?微浓觉得此事大有可疑,面上却淡淡问道:“单凭出库记录,刘司珍便能补齐图样?不去各宫看看实物吗?”
刘司珍万分苦恼地回道:“如今都是凭借掌珍们与工匠们的记忆在补样,若当真补不出来,奴婢只好再去打扰各位娘娘了。”
微浓见她话语不似作伪,也知道这场大火之后,自己是无法追查到任何线索了,便有些负气。演戏演到底,她只得借机斥了刘司珍几句,故作不悦地离开司珍房,临踏出门槛时,又冷冷命道:“日后得留个抄本,可别嫌麻烦偷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