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顺六十六年,七月初一,微浓再一次来到宁王宫,要求面见宁王。
仍旧是那间圣书房正殿,时隔七月,再次踏入,她的心情已经大不相同,上一次是大动肝火,这一次则是平和沉静。
诚如云辰所言,宁王的身子的确不大好了,比半年前虚弱苍老了何止五岁。想想也是,他毕竟是年过古稀的老人,又痛失爱孙,为朝政殚精竭虑。
甫一见面,微浓还没有开口表态,宁王已经笑着问她:“怎么?想通了?”
微浓没作声,算是默认。
宁王见状再笑:“既然你主动回来见孤,就不要再装什么清高了,日后就是一家人,何必拿架子。”
“我想知道,这主意是谁出的?”微浓先抛出第一个问题。
宁王有些不满:“如今追究此事可还有意义?做女人还是糊涂点好,你这可是犯了大忌。”
微浓没反驳,无声地看向宁王,眼神执着。
宁王只得无奈地摇头:“你这性子,日后做了皇后也要吃大亏!”
“您眼下后悔还来得及,正合我意。”微浓不卑不亢。
宁王也无意与她做口舌之争,便坦然地道:“让你做皇后,是孤的主意。”
“不是云辰或燕国先提出来的?”
“不是。”
“为什么?”微浓蛾眉微蹙,“您明知道我和原澈的性子,他为帝,我若为后,您难道不怕我将他握于手掌之中?”
“此事显而易见。”宁王早已料到。
“难道您不担心?”微浓根本不信,毕竟宁王是如此护短的一个人。
“因为孤了解你的性情,只要你愿意嫁给澈儿,断无害他的道理。”宁王靠在龙椅上,握住两侧扶手,“再者,你虽压着澈儿,但你也能钳制三王和云辰。若是换了别人为后,谁来帮澈儿降住他们?”
是啊,云辰、聂星逸、明尘远、姜王,这四个人,原澈一个都压制不住。
微浓忍不住嗤笑:“说来说去,您不是为原澈选妻,而是为他找个帮手。”
“你有皇后命格,又与各方势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澈儿还很心仪你。既然如此,孤为何不成全?”宁王笑着反问。
最重要的是,一旦微浓做了皇后,云辰有生之年绝对不会出尔反尔,卷土重来。等到微浓和原澈百年之后,新朝的局面也稳定下来了,云氏的子孙后代若想再造反,可就困难多了。
想到此处,宁王不禁又笑:“开国皇后不需要贤良淑德,反而应该彪悍强势。虽然孤不大喜欢你,不过你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孤很中意。”
这是夸还是贬?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既然决定要嫁,微浓也不再对宁王客气,直白道:“我可以嫁给原澈,但我也有三个条件。”
后者闻言似有些不悦之色,不置可否道:“你先说来听听。”
“第一,宁国宣布彻底停战,燕宁重修旧好,释放被困的五万燕军。”微浓不紧不慢地道。
宁王眯起眼睛,像是在考虑:“你这主意打得好,原本我宁军已经赢了,你却提什么‘重修旧好’。怎么?不肯承认燕军败了?”
话虽如此问,但宁王也明白微浓的意思,那五万燕军被困幽州府,迄今为止已经四个月了,拼杀的意志早已消耗殆尽,一个个犹如丧家之犬,燕国百姓也对此议论纷纷。微浓提出这个条件,不过是想稳定人心,帮助燕人重塑信心。
释放五万燕军,此事虽有风险,但于宁国也并非全无好处。一则可以让世人看看,他原清政是如何大度;二则,自己日日供着那五万燕军的吃喝,还要防止他们突围,军力财力上消耗太大,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好,这个条件孤答应你了。”宁王在心中分析利弊后,痛快点头答应。
微浓立刻说出第二个条件:“第二,嫁给原澈之后,我与他不会有夫妻之实,我也不会为他传宗接代。”
宁王刹那间沉了脸色:“你说什么?”
微浓毫无怯意地重复:“我和原澈不会有夫妻之实。”
“混账,你简直得寸进尺!”宁王瞬间被她所激怒,大声斥道,“你真以为你是天仙下凡?以为孤离了你就成不了大业?你不要太过分!”
“我不是这个意思,”微浓破天荒地开口解释,声音也低沉了三分,“星痕死后,我已经立下誓言终身不嫁……如今既然非嫁不可,我只想尽我所能信守承诺,为他守贞。”
此言一出,宁王尚未及表示什么,微浓已经听到一个轻微的响动,来自宁王身侧的屏风之后。那声音很小,但很粗哑,像是有人在低声叹息,又像是野兽临终之前发出的低沉哀鸣。总之,那声音很奇怪。
几乎就在一瞬之间,微浓判断出这里还有第三个人,而且就藏在那扇屏风之后窥视着她。她下意识地看过去,但因为光线问题,她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影,甚至连个轮廓都没有。
会是谁?原澈吗?微浓不由自主地猜疑。
“喀喀,”宁王两声咳嗽将她的注意力引了回来,“你是说,你要为星痕守贞?”
微浓回神,面露黯然:“您亏欠他的已经太多了,难道连这个要求都不能答应?我相信您对他们母子的愧疚之情不是作假。所以,请您答应我这个请求。”
她重重强调:“是请求。”
这一番话,将宁王的反对意见全部堵死了,此时他也沉默下来,似在斟酌。微浓没有急着催促,只站在原地静静等着。她等了很久,久到屏风后面的那个人都等不及了,发出微微急促的喘息声,她才终于等到宁王的表态:“你不愿生孩子也好,省得将你那臭脾气传给孤的曾孙,败坏原氏血统。”宁王顿了顿,“相比之下,时令叶才更得孤的欢心。”
“多谢您成全。”微浓突然跪倒在地,朝宁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空寂的圣书房内,这轻声道出的一句话,却是如此掷地有声,振聋发聩,让宁王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半晌,他突然似有所指地道:“你这一拜,孤也受得心安理得。”他轻轻抬手示意她,“起来吧,你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把墨门给我。”微浓不等宁王再开口,已经解释道,“您放心,墨门以后不会再做杀手的营生,而会改组成辅佐新朝的一支江湖势力。”
宁王疑心很重,听了这话更觉不可思议:“墨门传承百年,怎么会突然要改组?”
微浓早已想好说辞,遂半真半假地道:“因为祁湛死了,门主祁连城无后,前些日子他也病逝了。如今墨门是璎珞和我师父在做主,这两个人您都了解,他们不是喜好杀戮之人,也无心做杀戮之事。”
宁王垂目思虑片刻,似在分析她话中真伪:“璎珞是个女子,你师父也早已脱离墨门,他们两个想要改组墨门,门人会听命?”
“所以我才想要介入。”微浓理直气壮地道,“我若做了新朝皇后,便是我师父和璎珞的后盾,他们改组墨门会更有底气。于我而言,眼下我手中无权无人,也总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否则焉能压制得住三王?”
但宁王还是不愿松口:“只要你与澈儿夫妻同心,孤的势力都可以为你所用,你不需要再培养自己的人。”
微浓却坚持己见:“我总要为自己做打算,防止以后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被人一脚踢开。”
“澈儿不是这样的人,”宁王又开始护短,“至少对你不会。”
“世事无绝对,何况我与师父感情深厚,与璎珞也交好,这两个人我都想照顾。”微浓神色不变,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而且,祁湛是您的孙子,即便他死了,血脉亲情还在,就算看在他的面子上,您也该答应。”
方才微浓是拿聂星痕做理由,如今又拿祁湛故技重施,只因她知道,宁王对这一双外孙、孙子心存愧疚,更是对澈公主和宁太子原真心存愧疚。
宁王又岂会不知微浓的动机?可人一旦上
了年纪,便开始不自觉地回想曾经,心肠也慢慢变软。他每回忆一次,遗憾便加重一分,所以明知是被微浓算计了,他也只能心甘情愿地跳入这算计之中,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想如何改组墨门?”
“您可还记得我与原澈一道找回的藏书?我独得三十卷,囊括医术、药理、天文、数术、兵器锻造等各个方面。我想以这三十卷奇书铺路,将墨门改组成一个培养人才、为朝廷打探消息的地方。”微浓坦诚道,“这是三赢——新朝少了一个威胁,我师父和璎珞有了栖身之处,我也能得到一支属于自己的势力。”
确实如此。宁王斟酌良久,道:“兵器锻造之术不能给墨门,必须要用于军中,只要你把这几本藏书交出来,保证不留抄本,孤就答应你这个条件。”
“好。”微浓一口应下。这三个条件的达成,比她想象中容易很多,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再道,“既然如此,我想亲自迎接五万燕军出城,率领他们先行返燕。”
宁王不免觉得她小家子气:“你还计较什么,这五万人马日后都要编入我新朝之中。”
微浓只淡淡一笑:“统一未定,一切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宁王争不过她,也无心与她争下去,再者微浓亲迎燕军出城,只会让她在燕国的威望更高,传出去也更受世人赞誉。这个美名就让她占了又如何?总比让聂星逸、明尘远占去要强得多,总归她已经是自己人了。
这般一分析,宁王勉强答应:“也罢!你将他们送出宁国地界就算了,不必再送回燕国了。”
“为何?”微浓以为宁王又有什么诡计。
“因为和谈已经接近尾声,云辰、沈觉即将回国,你难道不想得知最新进展?你这一回去,消息可要延迟不少。”
这倒也说得在理,而且微浓如今还不想见到燕国那群人,于是颔首答应:“也好,我送燕军抵达苍山就回来。”
宁王“嗯”了一声:“事情办妥之后,你可以在黎都多住几日。”他顿了顿,明示道,“去看看澈儿,就算你打定主意与他做挂名夫妻,也得培养感情。等到燕国局势稳定下来你再回去,澈儿登基之后会按照礼制迎娶你。”
微浓正打算开口回应,却突然被一道光亮晃了眼睛。她定睛一看,是离她不远处的地砖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片小小的光圈,像是镜子、兵器一类折射出的反光。
微浓环顾圣书房的格局,正殿门朝北,偏殿门朝西,南北两侧的窗户都是大开着,晌午的日光就透过这些窗户照射进来,越发刺眼。而那扇屏风的侧面,恰好对着一面窗户,可见是藏于其后的人佩戴了什么反光的物件,正午阳光移动,才会在地砖上折射出来一个小小的光圈。
很显然,宁王是知道那扇屏风后面藏着人的,会是谁呢?那反光的东西又是什么?
也不可能是镜子,带面镜子在身上又有什么用呢?
微浓绞尽脑汁地想着,却没什么头绪,一时间陷入沉思之中。
宁王也发现了地砖上突然出现的光圈,便不动声色,朝微浓摆了摆手:“今日到此为止,你暂且还住蓬莱阁吧。”
微浓对此并无异议,径直告退。
从圣书房出来,太监带着微浓去了蓬莱阁安顿。今时不同往日,上一次微浓来时,什么权力都没有,是来聆听宁王叙说往事,住在蓬莱阁也形同软禁。但这次故地重来,她已是宁王未过门的孙媳,是未来的新朝皇后,即将大权在握。
前后七个月,身份天壤之别,得到的待遇自然也大不相同。在蓬莱阁稍事休息,用过午饭之后,她提出想在宁王宫走走,首领太监想着她将来的身份,也不敢出言拒绝,便拨了几个宫女随侍左右。
微浓以前来过宁王宫数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从没有机会好好观赏这宫中景致。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可她心中的郁结却无处宣泄,只好通过这种法子来排遣消解。
在御花园里走了很久,微浓也想了很多,关于聂星痕、关于云辰、关于原澈、关于以后。直至临近傍晚,她还不说回去休息,几个宫女腿都走累了,忍不住提醒她:“禀郡主,该回去用晚饭了。”
微浓望了望天色,的确如此,遂道:“好,回去吧。”虽然她并无饥饿之感。
一行人原路返回蓬莱阁,刚走到阁楼门前,微浓眼前恍惚划过一道银光,好像有个影子一闪而过。难道是有人行刺?
然而蓬莱阁前的禁卫军就像一尊尊雕塑一般岿然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这么明显的银光,难道他们都没瞧见?显然只有另一种可能——方才那道银光根本不是什么兵器,而是别的东西,譬如面具?
微浓试着喊了一声:“原澈?”
无人回应。
微浓沉默片刻,又道:“你难道要躲我一辈子吗?”
话音落下,又过了许久,一个身影才从阁楼的柱子后面慢慢走出来。那人面上戴着一个银色面具,将整张脸全部覆盖,只露出鼻梁下的部位。
来人正是原澈。
他缓缓地朝微浓走近,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在十步之遥的位置停了下来,低着头道:“我……我就是来看看你。”
原澈的声音很喑哑,像是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在声嘶力竭地说话。微浓闻之心头黯然,又见外头天色已晚,这么多侍卫宫人都看着,便对他道:“进来说话吧。”
原澈踌躇片刻,终究没有拒绝,和微浓一起走进蓬莱阁。不过他一直低着头,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再也没有从前那种嚣张跋扈、招摇过市的做派了。
两人先后进了蓬莱阁,微浓命宫人将屋内所有烛火点亮,对原澈道:“你把面具摘下来,让我看看你脸上的伤。”
岂料原澈十分抗拒,慌忙摇头道:“不,不行……”
“那让我看看你的嗓子,”微浓随手拿起一盏烛火,走近原澈,“你张开口。”
后者看到她手持烛台渐渐逼近,立刻吓得从座椅上跳起来,连连后退,也不知是怕看见她,还是害怕看见火光。
微浓这才意识到问题很严重。从前原澈留给她的印象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她从没见过他露出这等怯然的神情,像是猎物看到猎人般惊吓。
微浓只好耐心劝说他:“原澈,你也知道我在孔雀山上找到了医书,这几年我大致翻看过一些,你让我看看你的伤,也许我能找到治愈的办法。”
但是原澈根本听不进去,只一个劲地后退,表示拒绝。
微浓见状大感无奈:“你在担心什么?怕我看见你的脸?”
原澈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微浓唯有再劝:“你受伤是为了救我,难道我会嫌弃你不成?你也不必担心会吓着我。”
只可惜无论微浓怎么劝说,原澈都不肯摘下面具,也不肯张口让她看一看嗓子,他只是一味地拒绝:“宫中御医这么多,你不必为我担心,如果治不好,也是我的报应。”
微浓听后更觉黯然:“你是为了救我才弄成这样……抱歉。”
原澈朝她摆了摆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今日你提出的三个条件,王祖父都告诉我了……我没有意见。”
王祖父“告诉”他?微浓立刻听出了蹊跷。今日晌午在圣书房,她明明发现屏风后有个人,那个人必然也知道暴露了,毕竟地砖上那么大的光圈,想不看见实在很难。
原本她以为,那个人是原澈,地上的光圈是他的面具反光导致,可听原澈言下之意……微浓越想越觉得疑惑,忍不住问了出来:“今日我和王上在圣书房说话,藏在屏风后面的人是不是你?”
原澈似乎迷惑一瞬,不自觉地张了张口。他一张脸都藏在面具之中,表情便也没那么明显,微浓只看到他一双瞳仁微微睁大,像是呆愣,又像惊讶,最后像是恍然大悟。再然后,他欲言又止地“呃”了一声,轻轻点头:“是我。”
微浓很是无语,遂也直言不讳
:“你明明听见了我那三个条件,又何须假托是王上告知?”
“我……我不知道你发现我了啊!”原澈的表情有些慌张。
“你不知道?”微浓疑惑,“难道你没看到那个光圈?”
“光圈?”原澈眼珠子转了转,话锋却突然一转,“哦,光圈啊!看到了啊!那么大,那么圆,真是晃了我的眼啊!”
微浓没有往下接话,心里却想着以她今日所见,原澈还是太过浮躁,难成气候。她越是往下想,越觉得原澈无法胜任开国皇帝,但也不得不承认,撇开他弑杀兄弟的行为不谈,也许他是宁王乃至如今整个局势中,最好的一个选择了。
就像所有人都希望她做皇后一样,也并非因为她有多么优秀、多么高贵,只不过是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罢了。
从这点上来看,她和原澈,其实都是众人的无奈之选,而非众望所归。
原澈见她半晌不说话,还以为她多心了,忙将话题拉扯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微浓,你今天提出那三个条件,是不信任我吗?”
微浓回过神来,如实言道:“不是不信任你,是不信任整个局势。你想过没有,即便九州统一,但是短期内上到朝臣,下到军队、百姓,都会存在派系之分。不仅仅是燕、宁、姜、楚四个派系,就拿燕国来说,也会再分为燕王系、镇国侯系、长公主系。毕竟九州分裂二百余年,势力庞杂,很多东西根深蒂固,没有办法快速达成统一。”
原澈对此深以为然:“是啊,想要完全统一至少还需要几十年。”
微浓点点头:“所以我是以防万一。无论是释放燕军还是改组墨门,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不能把他们全都交到宁王手中,或是交到你手中……派系这个东西,我必须提防。”
“你想得很远,也很周全。”原澈静静地看着微浓,由衷感叹。
微浓适时垂下眸子,避开他的目光:“我很抱歉,原澈。虽然我们即将成为夫妻,但我更希望你把我看成盟友……我在圣书房说的话你也听见了,我不可能尽到妻子的责任。”
“嫁给我,真的让你这么难受?”原澈这一问,声音显得格外沙哑低沉,不知是灼伤嗓子所致,还是情绪所致。
微浓似也受了他感染,情绪变得低落起来:“每次看见你,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想起他的死。即便不恨你了,我也不可能再去接受一段新的感情。”
想起原澈为她所受的伤,微浓心头也是难受至极,但她不想欺瞒他。如若将来他们不可避免要成为夫妻,她情愿一次说个清楚明白,不给他留下一丝幻想。
她不由转头望向手边的烛台,幽幽叹息:“原澈,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很感激。若是有一天你需要我的帮助,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但这只是报恩,不能和感情混为一谈。”
窗外夜色渐深,窗内烛火明亮,微浓朱唇轻启,言语如同温柔的一把刀,狠狠地掷在原澈心头。
恰在此时,两人桌案上的烛火摇曳数下,似有灯枯之兆,微浓拔下发间簪子轻轻拨弄灯芯,欲让这烛火再残喘片刻。
室内静得一片死寂,只能听闻烛火熠熠燃烧的声音,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微浓专注地拨着灯芯,原澈专注地看着她。也不知如此过了多久,一缕发丝突然从微浓额角垂下来,挡住了她拨挑灯芯的视线。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拨开那缕发丝,却有另一只手快了她一步。
原澈修长的手臂已经伸到她的颊边,袖子带起一阵风,烛火忽地一暗,他只做未见,专心致志地帮她撩起那一缕垂发,随即低声回出四个字:“我明白了。”
他喑哑的嗓音像是一种别样的哽咽,但微浓已经分不清了,她回过头看他,只见那片银光假面上映着幽幽烛火,照亮了他一双点漆般的眸子。他仿佛在笑,唇角微微上勾,但眼睛里的伤痛与情愫分外明显。
微浓唯有低下头来,轻声再道:“抱歉。”
“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是我毁了你的终身。”原澈渐渐不笑了,却舍不得移开注视着她的目光,重重地说道,“我原本想着,可以用我的下半辈子补偿你……
“也许,我只能用另一种方法补偿了。”最后这一句,他说得极度伤感,极度遗憾。
微浓勉强一笑:“建好新朝,善待我燕国的百姓,这就算是你补偿我了。”
原澈的嘴角再度勾起一抹笑意,却什么都没再应诺,只是缓缓地站起身来,依依不舍地与她作别:“时辰不早了,耽误你用晚饭了吧?”
微浓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顺势挽留他道:“你用过晚饭再走吧。”
“不了,我还有事在身。”原澈稍做停顿,又解释道,“我得回魏侯京邸,再晚宫门该落锁了。”
微浓便也没再挽留,站起身道:“那我送你出去吧。”
“好。”原澈倒是没再拒绝。
微浓又执着地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让我看看你的伤吗?或者我找找治烧伤的法子,写给你如何?”
原澈依旧固执地摇头:“如果有一天我想开了,可以坦然面对你了,我一定让你为我治伤。”
“可是你该知道,新伤要比旧伤好治。”微浓提醒他。
原澈微微颔首:“好,我记下了。”
微浓也没有再勉强,只是劝道:“人都会做错事,不是所有的错误,都需要用发肤之痛来偿还。你明白吗?”
听闻此言,原澈既动容又愧疚,他脚步微微一停,接话道:“你说得没错,但还有一种错事,需要双重惩罚才能赎罪。”言罢,他继续抬步,没有再给微浓劝说的机会。
两人如同进门时那样,一前一后地走出去,踏出蓬莱阁的门槛时,有些回忆毫无征兆地涌上微浓心头。魏侯京邸里的心思各异,孔雀山上的相互扶持,还有猫眼河畔、黎都私宅两次助她逃跑……想着与原澈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恩恩怨怨,微浓心中嘘唏不已。
当初谁又会想到,他们以后会成为夫妻呢?虽然,上苍早已注定了这段婚姻有名无实。
“别送了,回去吧!”原澈朝她摆了摆手。
微浓点头说好,接过一盏宫灯递了过去,目送他走下台阶,不忘叮嘱:“你路上当心。”
原澈接过宫灯,慢慢地埋头朝前走,灯火映照之下,唯有渐渐拉长的影子在一直伴随着他,缥缥缈缈、时隐时现,好似注定了他这一生的虚幻与孤独。
往事如浮云流水般划过心头,他和微浓曾经拥有那么多回忆,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才意外地发现令自己印象最深的,是初到孔雀山时两人曾说过的话:
“日后若能隐居于此,避开俗世,也是美事一桩啊!”
“以后可以在这儿建个宫殿,每年来避暑避寒。”
“还是不要破坏这里的天然景致了。”
然后,他们共同上山寻找藏书,同甘共苦。再然后,他送她下山,助她逃跑。
回忆结束于她诚挚的眼泪和微笑中,离开猫眼河的那天晚上,他目送她走远,看到她大力地朝他挥着手,口中无声地说着:原澈,再见。
真是绝佳地讽刺。
想着想着,原澈像是梦游之人惊醒过来一般,猛地停下脚步。他转身看去,但见蓬莱阁门廊之下,灯火阑珊,伊人仍旧站在原处目送着他,身影独立于夜风之中,不曾离开。
原澈霎时心潮涌动,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高耸入星云的揽月楼,铆足劲头大喊:“微浓!”
可惜他已经走得太远,声音又太粗哑,饶是他竭尽全力地喊出声,微浓仍旧没有听见。她还以为他是再次向她道别,遂笑着挥了挥手,一如猫眼河畔的那一晚,只是道别,仅此而已。
原澈突然觉得嗓子很痛,心里很难受,浑身都像脱了力气一般。他不无失望地叹了口气,改用很小的声音喃喃自语,唯有他自己才能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微浓,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