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外篝火冲天,烤野味的香气丝丝缕缕飘入帐中,但微浓并无胃口。
明尘远打起帘帐,端着一盘烤羊腿走进来,对微浓劝道:“公主,多少吃一点。”
“我吃不下。”微浓垂眸坐在毡毯上,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
此时已是六月末,距离她逃跑已过去二十日。她乘船到了春风渡之后,不等魏侯的人接应,便独自策马前往十万大山。王拓早已给明尘远报过信,故而她只赶了三天的路,便遇到了明尘远的人马。
饶是有姜王后松口放行,可燕军一路穿越十万大山,还是受到毒虫的困扰,折损了近千人马。因此,营内并无欢喜之意,反而压抑得令人难受。
一想起明尘远率军前来的目的,微浓便隐隐觉得不安——她害怕看见战乱。
明尘远还以为她是担心聂星痕,便道:“殿下一直很记挂您,也一直在暗中关注您。”他顿了顿,“我已修书禀告殿下,他会亲自来接您,您暂且在此休整几日。”
微浓没往下接话,只问:“我师父如何?”
“冀先生已在京州落脚,住在殿下从前的别苑,您放心。”
微浓得知师父冀凤致的行踪,也算放下一桩心头大事,便就此留在燕军之中。她利用自己在那本医书上看到的知识,与军医一起商量药方,改善了外伤用药,把原先止血、生肌的速度提高了一倍。她也因此在燕军之中博得美名,将士们相互之间都在打听,那位“精通医理、温柔美丽”的姑娘是何方神圣。
明尘远见微浓处理外伤有条不紊,说起药方也头头是道,不禁疑惑:“这么多年,我竟不知道公主懂医?”
微浓不想骗他,又不想告诉他实情,只得模棱两可地道:“这些年在外游荡,因缘际会下习得治疗外伤的法子。至于别的,我可就一窍不通了。”
明尘远想起微浓在外漂泊的日子,又想起聂星痕的苦苦相思,不禁叹气:“您和殿下都在折磨自己,也互相折磨,这次既然回去,我恳请您留在京州。”
微浓审视他片刻,垂眸不语。
明尘远见状又劝:“况且如今局势混乱,您的身份又特殊,在外游历实在不够安全。”
微浓目露黯然,实话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也只能回燕国了。”
明尘远闻言面露喜色:“当真?”
微浓自嘲地笑:“乱世已成,我是燕国人,还能去哪儿?”
明尘远大为激动,替聂星痕感到激动。然而这激动不过维持片刻,便被另一桩烦心事所取代:燕军行进缓慢,死伤不断增加。若真正死在战场上也就认了,可关键就在于,他们根本还没与宁、姜两国开战,就已经被困在这十万大山了。
究其原因,这次他们是打着接人的旗号来的,姜王后允准放行,也没让军队抗击。但姜人警觉性奇高,一见燕军入境,不少人就自发地组织抵抗。本着“不伤及百姓”的原则,明尘远一再忍让,但姜人越战越勇,甚至开始以蛊虫相攻。
燕军若是抵抗,自然能赢,但是军与民抗,定然会背负骂名;但若不抵抗,又要眼睁睁地看着燕军一再折损,明尘远为此烦心不已。
微浓在燕军中已逗留半个月,自然看出了端倪。一方面她佩服明尘远光明磊落、治军有方;另一方面她也在挣扎,是否该支持燕国侵略姜国。
“明将军这次来,真的是要攻打姜国吗?”她忍不住问道。
“确切地说,是不让姜国落到宁国手中。”明尘远解释,“姜国是燕、宁两国之间的缓冲地带,一旦姜国落入敌手,燕、宁两国之间再无屏障,宁国便可长驱直入。”
“这一仗非打不可吗?就没有别的法子?”
“您也说过‘乱世已成’,不出十年,燕、宁两国必有一战。与其到时腹背受敌,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先攻下姜国。”
微浓无话可说,她发现自己无力阻止什么。作为燕国人,局势已经逼得她不得不表态,不得不帮着燕国了。
“姜人勇武,如今一再挑衅,你可有法子摆脱困境?”她心中纠结半晌,还是问出了口。
明尘远摇了摇头:“还没,我已经修书向殿下请示了。”
微浓沉默半晌,犹豫着道:“我不懂兵法,但我从前在一本书上看过一个法子……你要听吗?”
明尘远根本没抱什么希望,敷衍着问:“什么法子?”
微浓仔细回想她翻看《国策》时看到的办法,道:“既然姜国是燕、宁两国之间的屏障,我们不如打着‘援姜’的旗号,帮助姜国抵抗宁国,以此来获得姜人的信任,如何?”
紧接着,微浓又自暴短处:“先确保姜国百姓不对燕军产生敌意,但后续要如何做,我就不知道了。”
明尘远听得似懂非懂:“您是说,咱们趁机拉拢姜人,让他们帮着抗击宁国?”
微浓否认:“不是‘拉拢’,而是‘援姜’。‘抗宁援姜’就是口号,目的是力保姜国不被宁国吞并。”
明尘远蹙眉:“可如此一来,咱们也不能再攻打姜国了,否则就是自食其言、自毁名声。”
微浓叹气:“所以我才说后面我也没想好。姜国肯定不会永久独立,如今宁、姜联盟名存实亡,宁国又出尔反尔,其中是不是可以大做文章?我们能不能使个离间计?但要如何离间才能让姜人倾向燕国,我就不懂了。”
明尘远听到此处,却是眼睛一亮。微浓的法子虽然不成熟,但给出了一个方向,仔细筹谋一番,未尝不是个摆脱困境的好办法。更甚者,还能一举攻下宁国,再为燕国博得一个美名。
明尘远立即问道:“您是从哪本书上看到这法子的?”
为慎重起见,微浓没有回答,先是反问:“怎么,王拓没告诉您?”
“您是说……是在那些藏书中看到的?”
看来聂星痕没有瞒着明尘远,微浓松了口气,如实回道:“我也只是粗略翻看过一眼,恰好看到这个法子。”
明尘远大为遗憾,更兼心急:“据王拓所言,那些藏书已被原澈带回宁国了。我本以为是云辰故意夸大其词,好让宁王去给姜王后解围,如今听您一说,难道那藏书真的无比珍贵?”
微浓点头:“的确能大受裨益。”
明尘远当即便道:“不行,我得让王拓想法子,把那些书弄回来!”
“别!这太危险!”想起明尘远对聂星痕的忠心,又想起他“脑后有反骨”的传言,微浓到底还是有所保留,“那些书不着急,我自有主意,当务之急是商讨一下‘抗宁援姜’的法子管不管用。”
明尘远一拍脑袋:“您说得对!我这就去找副将们商议!”
他说完就朝微浓拱手,转身走出营帐之外。那之后,他与几位副将、幕僚彻夜商谈,主帐内三天三夜灯火未熄,直至第四日清晨,几个人才满脸胡楂地从主帐内走出。但他们脸上都是神采奕奕的,似乎想到了极为妥当的法子。
彼时微浓正想去主帐打探消息,双方恰好碰在一起。几位副将、幕僚都晓得微浓是废后暮氏,对她的印象也停留在几则不知真假的传言上,诸如:暮氏并非长公主亲生女儿、暮氏伙同江湖杀手刺杀新君、暮氏与摄政王关系匪浅、暮氏在外游历多年……
武将们大多因军功擢升,自视甚高,对宗亲、外戚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何况微浓还是一个女人。故而这些日子以来,双方都尽量避而不见。只在听说微浓改善了外伤用药时,他们才对她夸赞了几分。
但此刻,他们见了微浓,都是毕恭毕敬地行礼:“娘娘妙手改善药方,又能想出这般精妙的计策,臣等实在佩服不已。”
几人说着就要向微浓弯腰行礼,微浓连忙扶起几人,惭愧地道:“各位将军真是折杀我了,我可什么都没做。”
为首的副将哈哈大笑:“娘娘说笑了,前几日大家都在说,您慈悲为怀、温柔和善,亲自去军营替伤员换药。还说您研制的伤药效果极佳,令他们少受很多苦。”
微浓连连摆手:“我根本不懂医,那个药方……也是无意中听一位高人提起,诸位将军的夸赞,我实在愧不敢当。”
“娘娘太谦虚了。”
“娘娘智谋高超、妙手回春,真是令人佩服。”
几人夸赞微浓,直教她惭愧,正想再解释几句,便见主帐的帘子被人掀开,是明尘远走了出来,笑道:“我写封奏报的工夫,就听见你们在外叽叽喳喳,一群莽夫,可别吓着娘娘。”
几人也晓得,微浓必定是来主帐找明尘远的,便又客套了几句,匆匆告退。
明尘远难掩面上的疲倦之色,双目充红满是血丝,微浓跟着他走入账内,忙问:“您跟他们说了什么,倒是让我惶恐了。”
明尘远如实笑回:“也没什么,只说‘抗宁援姜’的法子是您想出来的,他们都觉得这法子可行。”
微浓大感无奈:“我这也是从书上看来的。”
“兵法计策,大都是从书上看来,再去战场上试炼。”明尘远请微浓坐下,又道,“我已将此计呈给殿下,请他决断。”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问了。但望您旗开得胜。”
明尘远微笑着点头:“我未经您的同意,便将您推了出去,还望您不要怪罪。”
微浓只是一笑:“谁会嫌自己的名声好呢?多谢将军看得起我。”言罢她不再多说,告辞而去。
明尘远不否认,替微浓宣扬名声,是他有意为之。毕竟微浓担着废后的身份,又被聂星逸下旨贬为庶人,他总得做点什么,为她与聂星痕的将来铺路。幸好微浓自己也争气,已在军中树立了口碑,他善加利用此事,微浓的名声便越来越好,多少减少了她与聂星痕之间的阻碍。
明尘远把这封奏报呈给聂星痕时,后者已经在来的路上,看了这计策也是大为惊喜,当即回信允准,并大赞明尘远“仲泽知我甚深”。
一些消息便在明尘远的安排下悄然传播。先是燕军号称“抗宁援姜,还政姜人”,明尘远亲自出马与姜人谈判,誓要与姜国共同抗宁,驱逐宁军出境。此言一出,姜国上下大为震惊,朝野议论一片。而姜王后竟破天荒地没有发声,不予认可也不予否认,似乎打定主意要坐山观虎斗。
大多数姜人对此抱持怀疑态度,唯恐燕国日后会出尔反尔,成为第二个宁国。但也有部分姜人认为,宁国把当年的结盟视为无物,干涉姜国内政,公然派兵驻扎姜国境内……种种罪状实难原谅,姜国应当趁机与宁国断绝关系,改与燕国结盟。
姜人对此没议论出什么结果,不过自发组织的抗燕行为却明显少了。最开始还有小波偷袭,后来他们见燕军一再退让,的确没有为难平民百姓,便也不再来袭。
而就在此时,一个更加震撼人心的消息传到了姜人耳中——燕国摄政王聂星痕已亲临姜国,带两万兵马增援,宣称:燕军所到之处,不伤一个百姓,不毁一座城池,愿与姜国百世修好,扶持农耕水利。
姜人们沸腾了!燕国执掌大权的摄政王亲自来姜,诚意十足。而且世代以来,农耕一直是姜国的心病,他们有好的草场,有好的马匹牛羊,有好山好水,但就是种不活粮食。若是燕国能将农耕水利的技术带过来,这是实打实地惠及民生,要比宁国曾经的“宁姜平等”更要打动人心。
毕竟宁、姜联盟以来,姜人虽有在宁国出仕者,但一直遭到宁国官员的鄙夷与抵制,唯有云辰一个人平步青云,也是有起有落。“姜人平等”成了一句空话,早就让姜人有所不满。
不过,也有十分冷静的姜人,搬出了当年聂星痕血洗楚国的旧事,说起他当年如何屠城,如何侮辱楚王室,尤其姜王后还是楚国公主。
这种反对之声,早就在聂星痕与明尘远的意料之中,故也早有准备。聂星痕顺势发出声明,愿助姜国脱离险境,但前提是: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接替姜王之位,与他当面会谈,共商大计。
他言下之意,是不认可姜王后的身份地位了,姜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聂星痕是有条件的——姜王后必须下台。这也难怪,此次危机的起源,便是宁国派兵帮助姜王后平定内乱,然后驻扎姜国境内不走了。燕军既要与宁国抗衡,自然不会认可宁国所扶持的人选。
而且,燕、楚两国有灭国之仇,姜王后身为楚国人,若是肯接受燕军援救,便是与亡国灭族的刽子手合作;可她若不接受,就是置数十万姜人的性命于不顾。
无论姜王后怎么选,她的名声都无法保全。而无论聂星痕怎么做,却都是不计旧怨、以大局为重的王者风范。
一时间,“该不该与燕军联手”“姜王后该不该还政”成了姜国国内的主要议题。或许是姜人太排斥异族,又或许是燕军私下煽动所致,不少朝臣开始历数姜王后楚瑶的罪状:牝鸡司晨、异族掌权、引狼入室……就连云辰是“男宠”的事也被重新翻了出来,成为姜王后的一大罪状。
原本已经被宁军监斩的姜王二弟姜鹤,也成了千古第一冤魂。似乎他才是姜国正统的继承人,却被姜王后伙同宁军赶下了台,成了宫变中的冤死鬼。
姜国国内,人心之慌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传言之纷扰更是荒诞无稽,真真假假令人分不清楚。仿佛就是一个月的工夫,宁王和姜王后好不容易联手平定下来的局势又被搅乱了。
而聂星痕,就在燕军大帐里气定神闲地喝着茶,任由姜国局势越来越乱。
“微臣担心,宁王还有后招,譬如……派云辰出来?”明尘远微微蹙眉。
“听王拓的意思,宁王如今是内忧外患,即便是让云辰出来,也未必肯完全信任他。”聂星痕漾起一抹淡定的笑意。
明尘远也笑:“原澈带回去的藏书怎么办?听公主说,那些书真是挺有用的。”
聂星痕嗤笑:“原澈带回去的几个箱子,据说目前为止还没打开。”
明尘远闻言大笑,又转为忧虑:“可这箱子早晚都会打开,万一宁王得了这些书可如何是好?”
“得了就得了,咱们可以派人去抢。咱们抢不过,也可以怂恿别人去抢,譬如云辰。”
“可是……”明尘远欲言又止,“只怕公主会……”
他话还没说完,聂星痕已是目露冷峻:“到了这个地步,微浓不可能再帮着他。”
“倒也是,”明尘远立即道,“公主如今在军中颇得尊敬,除了援姜的法子外,她还改善了外伤用药。以微臣所见,她这次回来倒是转了性子,一心一意在为您考虑。”
聂星痕沉默一瞬:“她不是为我考虑,她是为燕国考虑吧。”
“总会好起来的。”明尘远望了望帐外,“您都过来七天了,还是不见公主吗?”
聂星痕亦是望向帐外,神色复杂:“每次都是我在追,她在跑。这一次我就在原地,等她主动过来。”
三日后,微浓主动约见聂星痕。得知这个消息时,聂星痕正与几个武官饮酒,当时手便抖了一抖,美酒险些洒了一身。之后,他再也无心饮酒,自罚五杯,提前离席。
那一晚恰是八月十五中秋夜,整个燕军大营燃起篝火,将士们席地而坐,喝酒吃肉,齐齐吟唱着燕国的一首山歌,夜空中飘荡着满满的思乡之情。
聂星痕独自打马前往约见之地,那是一处空旷的小山坡,位于军营半里之外。他来赴约的时候,微浓还没到,因为他提前到了半个时辰。
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做那个等待的人,一直舍不得换她去等。
荒野之风忽而吹过,带着深秋独有的凉意,吹得草叶沙沙,吹得聂星痕衣袂飞扬。远远看去,皓月当空,繁星点点,一个身形挺拔的紫衣男人正负手而立望着天空中的月亮。那束发的深紫色缎带随风起伏,那锦袍的衣摆阵阵飘动,而他一直站在原地,抬首望月,岿然不动。
他似乎无比寂寞与孤独,又似乎无比坚定与执着。
微浓在远处看了他良久,才放轻脚步,缓缓上前:“你来得好早。”
时隔一年半之久,再次听到这个声音,聂星痕竟有一种幻听之感。他望着她,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你瘦了。”
说出这句话之后,他默默地舒了一口气,很浅、很缓,唯恐舒得太急,会惊扰了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情。
而微浓也是克制着种种情绪在打量着他。摄政数年,聂星痕的王者之气越发显露,雍容之中带着闲适,从容之中更显凌厉,那双幽深俊眸里浮着浅浅的月光,像是在对她迫切诉说着什么。
然而定睛一看,那眸子里又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
四目交汇,过去的种种爱恨纠缠,都随着阵阵夜风飘得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敏感情绪,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疯狂滋长,再难抑制。
微浓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终于颤抖着双唇,抖出一句:“是我对不住你。”
迟来的道歉,为上一次的不告而别。聂星痕僵直了背脊,专注地望着她:“就这样?”
三个字,堵住了微浓还没出口的千言万语。
聂星痕眉峰微蹙,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犹疑:“以后……还走吗?”
微浓摇了摇头,说不出半个字来。
“好,”他缓缓地点头,“不走就好。”
两个“好”字,承载了太多的情绪,他轻轻一叹:“你托冀先生带回峨眉刺,说是让我‘替你保管’,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微浓无力地垂下头去,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她的眼泪好似已为楚王室流干了,为楚璃,为云辰,为曾经痴痴的苦等,为徒劳的伤心……
可是一转身,她却发现还有另一个人在原地痴痴地苦等她,在为她徒劳地伤心。
她像是不安定的纸鸢,随风飘了很远,他却牢牢地抓着她的线,终于把她拽了回来。不过幸好,她并非全无回报。
“那对青鸾、火凤,你是怎么得来的?”眼下微浓最想知道这件事。
“你是说,我送你的峨眉刺?”他不确定地问。
“难道你不知道,那是四大神兵中的青鸾、火凤?”她感到惊讶。
聂星痕则更是惊讶,他虽晓得那对峨眉刺是举世无双的好兵器,却从不知它们是四大神兵。
“我一直以为四大神兵都是剑器。”他如实说道。
“你是如何得到峨眉刺的?又为何要送给我?”微浓无心解释,再次追问。
“那对峨眉刺是当年宁太子送给我母妃的陪嫁。”聂星痕认真地说,“你我相识之后,我见你惯用峨眉刺,便送给了你。”
聂星痕的母亲澈夫人来自宁国,此事许多人都知道。当年宁太子出使燕国,澈夫人随侍,燕高宗聂旸对其一见钟情,宁太子亦是大方割爱。燕王当初为了能顺利娶到澈夫人,甚至安排她做了赫连家族的女儿,成了赫连璧月的族妹,更名赫连澈月。
若真如聂星痕所言,青鸾、火凤是澈夫人的陪嫁,宁太子为何要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她?澈夫人一介女流,不会武功,一对兵器做她的陪嫁岂不是很奇怪?而且四大神兵原本都在楚王室,是什么原因导致青鸾、火凤、龙吟都外流到了宁国?
不过这一切疑问,在微浓心里都远不如聂星痕的那番话来得震撼。当年聂星痕将峨眉刺送给她时,只说是“无意中得到一对好兵器,看你正合手”,他从未提过这是他母亲的陪嫁。他将母亲的陪嫁遗物送给自己,其分量远胜于这对峨眉刺本身的意义。
“你……将澈夫人的陪嫁送给我?”这一问,她迟了整整十年。
聂星痕感慨万千:“擅使峨眉刺的女子很少,当时我还以为,是母妃在冥冥之中指引你我相遇相知……”
话到此处,两人都是感叹不已。聂星痕感叹岁月无情,让原本情投意合的彼此经历了重重磨难,让他一直没能把峨眉刺的来历说出口;微浓则感叹命运弄人,因为这对峨眉刺,她误入楚国,无知地享受了三年美好的时光,又换来满身伤痕。
也许女人都是感情用事的,当她终于得知这对峨眉刺的意义时,一切的纠结都已变得没有必要。既然青鸾、火凤的图案已被云辰窃走,她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无论青鸾、火凤是谁锻造的,最初归属于谁,又曾辗转于谁的手中,至少在属于她的这段岁月里,这是一个男人从少年时给予她的真心,而这份真心,他瞒了整整十年。
“你可知道,四大神兵藏了什么秘密?”此话出口的那一瞬,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她要和过去、和楚璃真真正正说再见了。
面对聂星痕探究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坦诚相告:“青鸾、火凤藏着巨额宝藏,龙吟、惊鸿藏着遗世孤本……”
这一夜,微浓与聂星痕彻夜长谈,将这四大神兵所隐藏的秘密、楚璃当年求亲的真正动机,以及她前往孔雀山寻找藏书等经历和盘托出,包括真正的藏书现在何处,毫无隐瞒。
当聂星痕得知这一切时,原澈已经把那五个箱子送到了宁王宫。宁王集结国内所有能工巧匠,甚至找了江湖上擅长偷鸡摸狗的高手,只为打开这五个箱子,却是徒劳一场。
偏生箱子中都是遗世孤本,任谁也不敢用蛮力开箱。如此胶着数日,还是原澈进言:“要不……找云辰试试?”
祁湛则持反对意见:“云辰此人太过精明,一旦让他打开箱子,或许会将藏书偷换也未可知。”
原澈白了祁湛一眼:“箱子都是他们姐弟献的,你要拦,能拦得住吗?”
“澈弟说得也是,但小心为上。”祁湛坚持己见。
原澈冷笑:“这箱子不属于你,也不是你找来的,我都不反对,你凭什么阻拦?”
“好了!”宁王简直要被这两个孙子扰得头痛,蹙眉怒道,“你们都当孤死了吗?如此不知收敛!”
“孙儿不敢。”两人异口同声。
宁王自然恼怒祁湛暗下杀手,但他更气原澈。想起杀害朱向的凶手不明,废后暮氏又在关键时刻趁乱逃跑,而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原澈瞒着他私下去找藏书。
宁王越想越是恼怒,指着原澈命道:“此次你找到前朝孤本,算你将功折罪。七日之内,你离京返回封邑吧!”
“王祖父!”原澈难以接受,愤愤地道,“孙儿为了这些孤本,险些丧命姜国!如今孙儿躺不能躺、坐不能坐,形同废人!您这么做,未免有失偏颇!”
“你要如何?”宁王双目锐利。
原澈低下头来,摆明心思:“孙儿之所以要找藏书,无非是想献策于您。听说这些孤本异常珍贵,孙儿也想开开眼界!”
原澈自然是气不过的,自己辛辛苦苦找来藏书,还没看上一眼就要返回封邑。而祁湛不过占着个王太孙的头衔,什么力都没出,就能看到孤本上的内容。他何其不甘!
显然,宁王也想到了这一点,为免再生事端,遂改口道:“你仔细回想回想,这一趟出去,就没找到什么开箱线索?”
原澈这些日子早就把脑袋想烂了,摇头道:“孙儿还是那句话,这箱子的开启方法,云辰姐弟一定知晓!”
宁王慎重地想了片刻,才道:“也罢,让他进宫一趟吧。”
云辰虽说是重新出仕,但毕竟曾有起落,风光大不如前。兼之他楚王室后裔的身份被戳穿,宁王又对他有所防备,故而他复仕后鲜少公开露面,若有宴请,也大多称病缺席。
自原澈带回箱子之后,他一直在等待宁王宣召,便也没有太多惊讶,从从容容地进了宫。
殿上只有宁王祖孙三人,连侍卫都一并退下,守在门外。宁王直截了当地道明意图,指着那五口箱子道:“云卿可知开箱之法?”
云辰垂目看向殿上的箱子,只扫了一眼,便回道:“微臣只知猫眼河源头藏着前朝孤本,但并不知晓具体位置,更不知道开箱之法。”
这一点,原澈也是附和:“的确如此,孙儿也是费了好大的周章才找到地方,还不幸被水怪咬伤。”
宁王闻言步下丹墀,站定在五口箱子之前,对云辰笑道:“云卿之才经天纬地,这箱子又是姜国所有,你必能找到开箱之法,是不是?”
云辰面色不变:“此事恐怕还要询问姜王后,可惜她如今受困苍榆城……”
他言下之意很明显,是在表达对宁王的不满。事实上,宁军虽然平定了内乱,但根本没有襄助姜王后重新站稳脚跟,反而是想乘人之危吞并姜国。如今姜国前有宁军,后有燕军,腹背受敌,姜王后的处境还不如从前。
宁王却故作不懂:“孤已然履行诺言,襄助姜王后平定内乱,监斩了姜鹤。孤毕竟是个外人,总不能事事都替姜王后做了吧?”
云辰心底冷笑,也打定主意不再过问藏书之事,遂道:“微臣已经按照约定将藏书之地相告,至于其他事,请恕微臣也无能为力。”
宁王仍旧笑着:“云卿看都没看一眼,便知打不开,也未免太过草率。”
云辰便依言上前,仔细地查看了五个箱子。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锁头之上。他用指腹抚摩着细如发丝的锁眼,深眸漾起微微波澜。
宁王的目光何其敏锐,自然捕捉到了他的异样,就连祁湛和原澈都看出来了。宁王沉默片刻,叹道:“听说姜国的局势可不大好,燕军也出动了。”
云辰故意回道:“燕军是去迎接废后暮氏,并未有用兵之心。”
“哦?看来云卿的消息不太灵通啊。”宁王笑叹,“据探子回报,燕国摄政王已然启程赶赴姜国,还带了两万兵马来姜国。两万人,难道只是为了去接一个废后?”
云辰蹙眉,他如今最为犹豫的是,该不该向宁王求助出兵。若是求兵,宁王狼子野心,必定会趁机攻占姜国,而自己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进攻理由。可若是不求兵,难道让他眼睁睁看着姜国重蹈楚国的覆辙?让他眼睁睁看着王姐受困?
琉璃递进来的最新消息,说是山川河流布防图共有两块,一块随着朱向的棺木运了回来,另一块她藏在了当地。可他早已派人去看过朱向的棺木,那里面根本没有布防图。难道是原澈捷足先登了?还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被宁王的人拿走了?
“云卿,孤可以答应你,保姜王后不死。”宁王终于开始交涉,“如若你有所求,孤也可以派人将你那个弟弟秘密接到宁国,让你们姐弟三人重新团聚,如何?”
宁王并没有保证不攻打姜国。当然,云辰也明白,宁王根本不可能做下这保证。而无论姜国最终是落于燕军手中,还是被宁国吞并,姜王后都要面对万夫所指的局面,唯一的出路就是来宁国。
是啊!他们楚王室多么可怜,竟然已经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要沦落到仰人鼻息的地步!
可是,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倘若放弃这最后一根浮木,他们将永远沉陷在乱世的泥淖之中,再无立足之地!
云辰久久没有回应,久到连向来沉得住气的宁王也感到不耐了。宁王遂又声色渐重地强调:“孤也能承诺你,若是有朝一日胜了燕国,必定让你心想事成,手刃仇敌。”
云辰的面色很平静,然而他内心的挣扎、伤痛根本无处可藏,也根本无处发泄。失去家国、失去亲友、失去爱情、失去尊严……如若这是命运对他的试炼,那么他不得不去接受。
他缓慢地再次抚上那细如发丝的锁眼,像是在留恋着什么,摩挲良久。
宁王见状不禁催问:“云卿可想好了?”
“承蒙王上厚爱,微臣不胜感激。”终于,云辰直起身子,毕恭毕敬地道,“至于如何开箱,微臣如今尚无头绪。您若信得过微臣,便让微臣带回去一个箱子加以研究。”
云辰这是答应了,宁王半是失望半是希望地问:“你可有把握?多久能把这箱子打开?”
云辰微一沉吟:“一月之内,微臣必定给王上一个满意的交代。”
“好。”宁王总算痛快了些,随手一指祁湛,“你差人把箱子送到云卿府上。”
祁湛正要拱手称是,却听云辰说道:“王上,微臣有事请教世子,不知可否请他走这一趟?”
云辰与魏侯府走得近,他落难时又是原澈亲自来求情,即便宁王已经猜到原澈当初求情是为了藏书,但还是顾忌着两人的关系,不想让他们再有交集。
原澈也问:“云大人找我有何事?”
云辰也不瞒着,如实回道:“微臣的妹子云潇,去年与您一道去找藏书,迄今未归。微臣想问问情况。”
原澈大为惊讶:“她还没回来吗?可是今年二月,她就下山了啊!”
云辰的目光骤然一紧:“她提前离队了?”
原澈欲言又止,最终冷哼一声:“是啊,她提前离队的原因你难道猜不到?若不是微浓替她求情,她可没命下山。”
云辰的妹子云潇失踪一事,宁王也略有耳闻,却不甚关心。眼见着两人在此絮叨着恩恩怨怨,他烦不胜烦,遂一摆手:“这种事情,你们私下说去吧!”
言罢他又指了指原澈:“那箱子的事,就交给你吧!”
“是。”原澈恭谨领命。
自始至终,祁湛未发表过一句言论,冷眼旁观。
原澈随意挑了一口箱子带回云府,路上还将云潇、余尚清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最后不忘评价道:“云辰啊云辰,我真替你害臊。你说你都养了些什么手下?智谋不够、武功不高也就罢了,一个个还不听话!”
从原澈说起云潇有意毒害微浓时,云辰的脸色就一直很沉,此刻更是阴云密布:“她受伤了?”
原澈怔了怔,才明白这个“她”是谁,不由冷笑道:“这一路她好得很,没病、没灾、没受伤。看来老天还是有眼啊,眷顾着心善之人!”
这种话可不像是原澈能说出来的,云辰听出些不对劲:“您这次受伤,是她在照顾?”
“当然!无微不至!”原澈有些骄傲,有些炫耀,又有些感动,“我一个月不能动,打猎、采药、洗衣、烧饭,全是她一人承担,她从没喊过累,也没和我谈过条件!你根本想象不到她有多细致,她……”
“我能想象。”原澈本欲喋喋不休,却被云辰一语打断,后者难得流露出欣慰之色,“看来她很坚强,不仅有防人之心,� �有救人之念。”
原澈目光怪异地看着他,冷笑:“那是自然。她哪儿都不错,就是眼神差了点儿,脾气倔了点儿,所以才遇人不淑!”
听到此处,云辰若是再听不出来原澈的心思,他就太迟钝了。同为男人的敏感,促使他追问:“世子对她……”
“我对她什么?”原澈扯起嘴角,似笑非笑地问。他的目光很坦然,坦然之中还带着一丝挑衅,与云辰对视着,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有说服力。
云辰没有任何震惊之色,不过是淡淡道了句:“恭喜世子,治好了断袖之癖。”
原澈咧开嘴笑了:“你说的若是真心话,我就多谢了。”
然而他这胜利的微笑还没持续太久,便被云辰泼了一盆冷水:“世子可知道她的过去?”
“知道啊,”原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她做过楚太子妃,还做过燕王后,挺厉害。”
“不止如此。”云辰神情淡漠,“她也是燕国摄政王的心上人。”
原澈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云辰假装没看到:“从她十五岁起,聂星痕就一直喜欢她,直到如今。”
原澈绷着脸,仍旧不接话。
“当年聂星痕急着发动宫变,她也是原因之一。”云辰又补上一句。
至此,原澈终于瞥眼看他:“你想暗示我什么?”
“没什么。”云辰笑了笑。
“呵呵,越多男人喜欢她,越证明我眼光好,”原澈揉了揉鼻子,“毕竟她值得。”
“是啊,她值得。”云辰附和,似乎是赞同之意,又似乎是一种讽刺,他结束了关于微浓的话题,突然又道,“看来潇潇凶多吉少。”
原澈哼笑一声:“我可没做手脚,不过她若真死了,也是她活该!”
云辰面露悲戚之色,没再说话。后来两人皆是沉默不语,一直到了云府内,一阵孩童的啼哭声隐隐传来,原澈好似这才找到了一个新的话题,笑言:“哎,我刚想起来,还没恭喜云大人喜得麟儿呢!您摆满月酒时我还在路上,改天得把贺礼补上才是。”
说是恭喜,可原澈面上哪里有半分恭喜的意思,完全是幸灾乐祸与示威嘲讽。云辰也没辩解什么,只道:“能得世子记挂,这孩子有福。”
原澈又对云辰客套几句,两人便一并去了书房,挥退下人,研究起带回来的那个箱子。它被锁链绑成“横五竖五”的样子,很牢固,宁王试过无数方法都打不开这条锁链。
云辰再次摩挲箱子上的锁,突然低声问道:“惊鸿剑呢?”
原澈愣了一愣:“呃,被微浓带走了。”
云辰的手微微收紧,唇畔勾起意味不明的笑,像是赞许,又像是烦恼。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道:“箱子你带回去吧,我知道怎么开,但是很烦琐。”
“很烦琐?”原澈半信半疑。
“开锁不难,难的是如何制出这把钥匙。”云辰瞥了他一眼,“这锁的钥匙是惊鸿剑。”
“什么?惊鸿剑?”原澈惊呼一声,可又觉得这答案是在意料之中,他弯腰查看锁眼,那缝隙的确能把惊鸿剑塞进去。
恍然间,他想起微浓临别前曾说过的话,还有她在山中为他疗伤所采的药,后来就连御医都说,那药方效果奇佳,前所未见。他当时还以为是什么民间偏方,如今想来……
原澈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你是说,这箱子被微浓打开过?”
“我不确定,”云辰叹道,“不过她向来是个执着的人,这次能舍了箱子先走,不大寻常。”
云辰这话让原澈有些醋意,似乎云辰和微浓的心意很相通。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云辰说得对,像微浓这么执着的人,怎么会轻易舍弃箱子?就算她不顾及云辰,也一定会顾及藏书落入宁国会对燕国不利。
可是原澈又气不起来,毕竟微浓走前已经暗示过他了,他只得有气无力地笑:“难怪她说,若是王祖父怪罪,让我全部推到她头上。”
“为保险起见,目前还不能说太多,至少要等她返回燕国之后。”云辰用食指敲了敲桌案,沉吟着道,“或者再找个替死鬼。”
破天荒地,两人在此事上默契十足。原澈忍不住问他:“那咱们现在要做什么?”
“我会先研究三天,然后重新绘制惊鸿剑的图案和尺寸,按照我的笔速,我会画半个月。你呈给王上,让他找能工巧匠做出来。”
云辰的话还没说完,原澈已急着续道:“前后至少能拖两个月!到时候微浓早就回到燕国了。”
两人商定计策之时,原澈还以为微浓是按照他的计划走了,直至云辰磨磨蹭蹭画出了惊鸿剑的图案,他们才晓得微浓早就跑去了燕军大营,与聂星痕会合了。
不止如此,燕军还提出“抗宁援姜、还政姜人”的口号,引得姜国百姓热血沸腾。而且有传言说,这条计策是燕国废后暮氏提出的,起源是她被废之后一直游历九州,“深深体会到姜人之疾苦、宁人之诡诈,才冒险去往燕军大营,相邀摄政王商议此事”。
最后这几句是探子的原话,宁王在朝会上说起,自是大发雷霆。
晓得内情的人都清楚,这件事只能怨宁王自己。这些日子他的精力耽误在了藏书之上,一直没有委派更具威慑力的武将前往姜国坐镇,这才使得宁军涣散,打探消息迟缓。
局势好似在一夕之间被扭转,宁军成了贪婪自私、诡计多端的笑面虎,而燕军成了光明磊落、扶危济困的仗义君子。
宁王指着一众武将,隐有怒意:“他们会造谣,孤也会旧事重提!可别忘了当年燕军血洗楚国的惨状!”
但已经晚了,姜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燕、楚两国的恩怨之上。当下姜国没有君王,一切是由姜王后掌权,但因为燕军那句“还政姜人”的口号,使得废黜姜王后的呼声越来越高。姜国当务之急,不是找出击溃宁军或燕军的办法,而是另立新君。
如今姜王后的性命已经不在宁王掌控之中。云辰庆幸自己没把惊鸿剑的图纸交给宁王,他决定无限期地拖延下去,直至宁王想出新的对策来与燕军对抗。
可是他没想到,微浓竟然主动送还了惊鸿剑,随剑还送来一封信,直接呈给了宁王。只是信的内容宁王没有公开,他无从得知微浓到底写了什么。他只知道,当宁王用惊鸿剑打开五个箱子,发现其中四个都只装有石块、树枝、草皮的时候,所有人都惊讶无比。
宁王本人则是冷笑点头:“好,好,还知道留下一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