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燕王宫含元殿,新王寿宴。
含元殿,燕王宫第一正殿,乃是举行重要朝贺或接待异国使臣之处,平日绝不轻易启用。
主殿面阔十一间,进深四间,坐落于三层白玉镶金的高台之上。殿前分峙翔鸾、栖凤二阁,两侧为麒麟、鸿宁二楼,殿、阁、楼之间以兰台高廊相连,辅以龙尾道盘旋而上,形成一个宏大的“凹”字形,轮廓起伏,气势伟丽,乃是九州驰名的宫殿。当年宁国太子出使燕国时,曾提笔赞其气魄“如日之升,如在霄汉”。
有生以来,聂星逸头一次在含元殿做寿。直至踏足此处,他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一国君王了,那种俯览万物的开阔之感,令他顿觉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宁国的使臣三日前便已抵达京州城,今日名为新王寿宴,也是聂星逸登基之后头一次接待异国使臣。于公于私,王后都应出席,否则便是伤及国体了。
故而,当微浓出现在含元殿时,聂星逸着实松了一口气。
“孤还以为你不来了。”两人落座时,聂星逸低声讽道。
微浓冷然地笑:“既然给我下了药,又何必惺惺作态?”
“下药?”聂星逸诧异地看向她,“什么药?”
“臣妾不慎‘中蛊’,太后娘娘亲赐‘解蛊奇药’,怎么?您难道不知情?”
微浓口中这“臣妾”二字,令聂星逸觉得刺耳,他不禁蹙眉:“这不是我的意思。”顿了顿,又道,“能让你消停几天也好。”
微浓笑了笑,仿佛浑不在意。
聂星逸的火气立刻蹿了上来,欲开口再言,便见含元殿外已传来了太监的通禀声。随后就见敬侯聂星痕引着一众宁国使臣进入殿内。
这一次燕国之行,宁国并未派出王室宗亲。究其原因,乃是宁国太子病重,朝内人心惶惶。太子的两个兄弟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储君之位,谁也不愿在此节骨眼上离开。但碍着邦交礼节,燕国新王即位又是非来不可的,也要趁机探探新王的实力与态度。于是,宁王派了紫金光禄大夫——沈觉作为贺使,出使燕国。
十日前,聂星逸被微浓划伤左颊,所以这些日子他并没有私下宣召朝臣,只在早朝时远远坐在丹墀之上,以遮掩脸上的伤痕。
这一次,他见宁国来的并非王室宗亲,恰好聂星痕这个天策上将的权职被架空,他便将这不咸不淡的差事交了出去。就连前天晚上的洗尘宴,也是由聂星痕出面款待。
须知两国邦交,历来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归纳起来是四个字——地位互等。二十几年前宁国太子访燕之时,他父王聂旸也是燕太子,太子出面接待太子,身份对等。
而这一次,宁国来使并无宗亲,均是朝臣,按礼而言燕国只派重臣款待即可。可他偏偏要让聂星痕这个敬侯出面,贬低之意不言而喻。但谁敢说不妥呢?反而会觉得他新君登基,更加重视两国邦交,即便有什么揣测,也无人敢置喙。
这一番羞辱,聂星痕不得不受下,令他感到极其痛快。
想到此处,聂星逸忍不住窃笑起来。眼看宁国一行十数人已进了含元殿,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左脸,再次确认伤痕已经落了痂,才摆出几分体面的笑意,望着渐行渐近的宁国使臣。
“臣弟见过王上、王后娘娘。”聂星痕率先行礼,指着旁边的宁国使臣,介绍道,“宁国紫金光禄大夫沈觉沈大人,携使团前来为王上祝寿。”
“沈觉见过王上,见过王后娘娘。”使臣之中,一个不惑之年的男子青衫长立,不卑不亢地行礼拜见。
聂星逸笑着客套:“沈大人及众位使臣一路辛苦了,舟车劳顿,实在让孤过意不去啊!”
沈觉顺势回礼,手执一张烫金的大红礼单:“这是敝上一番心意,愿王上洪福齐天,万寿无疆;愿两国睦邻友好,源远流长。”
此言甫罢,某太监已眼疾手快地接过礼单,毕恭毕敬地奉至聂星逸面前。
聂星逸飞快地扫了一眼,笑道:“多谢宁王厚谊,几位大人快请入席。”
聂星痕也伸手相请,使臣们便各自入席,依次坐开。聂星逸说了几句祝酒词,无非是与宁国修好云云,众人便举杯一饮而尽。
这边厢方才饮罢一杯,那边厢歌姬舞姬已鱼贯而入,伴随着朗朗莺声翩跹起舞。珠缨炫转,翠钿霓裳,殿内皆是红袖素手盈盈回绕。
正值聂星逸二十五岁寿宴,除却宁国一行人之外,燕国的王室宗亲连同各部重臣均在席上。当然,这些“重臣”都是聂星逸的人了。
而宗亲座上,自是以长公主聂持盈、定义侯暮皓为首;金城公主因有孕在身缺席,对外则谎称身子抱恙;此外,只剩下敬侯兼天策上将聂星痕在座。自从先王生前处置了几个手足兄弟之后,燕王室便越发人丁稀落了。
聂星逸看着寥落的宗室成员,蓦然想起了楚王,以及微浓的愤而行刺。他忽然有些感同身受了,想当年枝繁叶茂的楚王室,一夜之间死的死,散的散,大约任谁都是难以承受吧!
想到此处,聂星逸忍不住看向右侧的微浓,却发现她正盯着席间某一人细看。聂星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了宁国使臣的席间——她在看沈觉。
聂星逸有些不解,便低声询问微浓:“你认识沈觉?”
微浓闻言一怔,头也不回地否认:“不认识。”她从沈觉身上收回目光,却又扫了一眼聂星痕。
碰巧,聂星痕也在看她,目无波澜,却似深藏了某种情感。而这种情感毫无顾忌,毫不遮掩。
这一幕自然落入了聂星逸眼中,他不禁大为恼怒,又碍着寿宴的场面不好多言,只得低声警告微浓:“你到底在看谁?”
微浓转而望向殿上歌舞,不再说话。
聂星逸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难道是因为中毒之事?他正思索着,耳畔再次响起微浓的声音:“我去殿外透透气。”言罢不等聂星逸回应,便起身行礼走下丹墀,从含元殿后门离开。
殿内,歌舞正兴,酒意正浓,沈觉作为宁国使臣之首,少不得被灌了数杯,连说不胜酒力,半晌才从席间脱身出来。含元殿后的小花园夜风习习,带着冬月里的丝丝凉意,吹得他头脑清醒了些,也吹散了一身酒气。
前方华服翟衣的女子背对他而立,像是在刻意等着他,又像是在缅怀往事。沈觉默然片刻,走上前去,向微浓礼道:“公主,许久不见了。”
微浓缓缓转身,望着落拓的沈觉,满目伤感之色:“楚国国破之后,我一直以为您殉国了。却没想到,您换了身份改投宁国。”
“是沈某愧对王上,愧对太子殿下。”沈觉长叹一声,并不对自己的际遇多做半分解释。
微浓也没多问,语带追忆:“一转眼五年半了,就连聂星逸都没认出您来。”
五年半前,宁国的紫金光禄大夫沈觉,还是另一个身份——楚国太子太傅,也是楚国的求亲使,曾来燕国为太子楚璃求娶正妃。
当年沈觉前来求娶的过往历历在目,然而真正娶她的那个人,却已不在了。一时之间,两人都沉浸在了回忆之中,无限感伤。
“聂星痕认出您了吗?”微浓再问。
“认出了,”沈觉直白回道,“但敬侯没多问一句。”
“他当然不会多问,”微浓淡淡讽笑,“他恨不得您忘得一干二净。”
沈觉眉峰一蹙:“沈某如今是宁国使臣,自然以宁国的利益为重。在其位谋其政,任何挑起宁燕纷争的事,沈某都不会做的。”
沈觉这一番话,令微浓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自古以来,世人皆赞赏忠心耿耿的勇士,无论成败,“忠义”总是衡量一个男人的头等条件。眼前这个男人,曾是楚王与楚璃最倚仗的重臣,学识渊博,两袖清风,在楚国处处受到尊敬和爱戴。在世人眼中,这样的人应是忠心的国士,楚国国破,以身殉国仿佛才是他的出路,又或者从此辞官归隐。
可他竟然更名换姓改投他国,还光明正大地再次来到燕国,以另一种身份,代表另一国的利益。
真正有才华的人,绝不会被一时的落魄所压制,无论到了何处,都有东山再起之时。显然,沈觉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微浓细细观察他,除了眉目间有些许沧桑之外,他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是一派清流名士的磊落之色,令人想要鄙夷都难。微浓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去鄙夷沈觉,因为她也改嫁了,与沈觉的背弃并没有任何不同。
正想着改嫁之事,沈觉便主动提起来了,语带惊疑:“公主,您不是高宗之女吗?怎会改嫁给……”
高宗,是先王聂旸的庙号。
“我并非高宗之女,当年是一场错认。”微浓言简意赅。
沈觉对此事也没有深究,沉默须臾,只叹道:“这么说来,高宗对您真是不错。”
微浓似已麻木,也懒得多做解释。
沈觉为官二十余年,阅人无数,见微浓这副模样,便知她嫁得不情愿。于是,他好意提醒道:“公主,咱们故人一场,有句话,沈某不知当讲不当讲。”
“愿闻其详。”
沈觉便转头望着含元殿,声音几不可闻:“这个位置……聂星逸坐不久了。您不若早做打算。”
沈觉才来几天,难道看出了端倪?微浓心头一紧,却不愿泄露心思,故意问道:“此话怎讲?”
沈觉叹了口气,双目微微眯起,目光如炬:“哥哥道行太浅,弟弟心思太深,二人迟早一战。”
“您何出此言?”微浓追问。
“聂星逸差敬侯接访宁国来使,是个蠢钝至极的决定。试想,倘若敬侯与宁国趁机达成合作,他怎能敌得过?”沈觉直白言道。
微浓立刻会意。
沈觉再次叹道:“单凭这一点,便知聂星逸眼界太窄,心思太浅。若是敬侯做了燕王,他绝不会让竞争对手有机会接触他国,寻求帮手。”
由此可见,聂星痕已经开始行动了。微浓越想越觉心惊,只得适时打住思绪,对沈觉回道:“多谢您提醒,我会留意的。”
“无论如何,请公主珍重,否则殿下在天之灵也不能安息。”沈觉语带哀伤。
冬月的夜风到底是起了一丝凉意,和着四周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是一种华丽的悲凉,令人顿觉世事倥偬,人生浮哀。这一刻,再辉煌崇高的地位都敌不过心头的悲伤,那个叫楚璃的男人,再也回不来了。
喉头的哽咽与鼻尖的酸涩令微浓忍不住颤抖,她深吸一口气,确信眼泪没有流出来,才轻声回道:“若非当初燕王错认,我也不会和亲楚国、认识楚璃。无论如何,我都感谢这段阴差阳错的际遇。”
“阴差阳错?”沈觉蹙眉,随即醒悟过来,“原来您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微浓没有明白。
沈觉欲言又止,斟酌良久,才开口相告:“您和亲楚国,根本不是阴差阳错。您原本就是殿下选定之人。”
“我是楚璃选定之人?”一瞬间,微浓听到了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有疑惑,有焦灼,但更多的是迟来的悸动,“这话什么意思?”
沈觉缓缓长叹,也不知是在替她遗憾还是在为楚璃难过。他转而望向含元殿的西南方,仿佛这般望着,便能眺望至故土,流转回过往。
“楚燕和亲,是殿下主动提议的。沈某临去燕国之前,殿下给了我一张画像,命我转交燕王。殿下交代,画中女子是太子妃的第一人选,希望燕王能找到此女,收为义女和亲楚国。”
听闻此言,微浓猛然想起,楚璃书房中的确藏着一张女子画像,而画上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当时楚璃说,画像是求亲使带回来的,她相信了!因为自古以来,许多未婚夫妻在成婚之前没见过面,男方都是先看到女方的画像,这并不稀奇。
“您说的画像,是不是我穿着一身红衣,牵着一匹白马?”微浓连忙问道。
“没错。”沈觉予以确认,“当初沈某带着画像抵达燕国,听说金城公主已许了人家,便知燕王不愿嫡女远嫁。这恰好是个机会,我正欲借机提出画像之事,但敬侯先提起了您。”
话到此处,沈觉表情复杂,似在感叹宿命的神奇:“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大为吃惊,您跟画像一模一样!后来听说您是燕王沦落民间的女儿,我立刻打听了您的身世,修书禀告殿下。殿下回信说,只要您是房州人,擅使峨眉刺,就是他要找的人。”
沈觉望着微浓越发吃惊的表情,最后说道:“我见事情如此巧合,便也没再节外生枝,直接定下您做了和亲公主。”
微浓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含元殿的,方才沈觉的一席话实在太过震撼,令她久久无法平静。
她确信,在和亲楚国之前,她从未见过楚璃。那么,楚璃怎会事先选中她做太子妃?事后又为何不对她提起?聂星痕举荐她和亲,是否与此事有关?
只可惜,斯人已逝,这些内情永远成谜了。
也许,该问问聂星痕?微浓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席间,见他一派从容闲定,正与宁国使者推杯换盏,心无旁骛。不知怎的,她蓦然间想起了那些久远的时光。
回忆似一盏烈酒灌入愁肠,醇美辛辣后劲十足,轻易勾出她从前的懵懂与疯狂,还有那点无知的快乐。待到酒醒,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是悔恨不迭,是伤痛欲绝。
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落入聂星逸眼中:“怎么?与沈大人叙够了?”
微浓收回视线,转而看他:“你想起来了?”
聂星逸冷哼一声,感到自己像个被人戏耍的猴子。时隔五年之久,沈觉又换了姓名,他早已忘记对方的长相。但显然,微浓与聂星痕都认出来了,却无一人向他提起,若非侍卫对沈觉有些印象,他险些就被瞒过去了。
想起微浓的刻意隐瞒,还与沈觉先后离席,他断定两人是去叙旧了。如此一来,燕王室错认公主的秘密便会流传出去,自己娶了亡国太子妃的事也会被世人知晓。
聂星逸忽然觉得很难堪,几乎恶狠狠地道:“你最好给我安分点!”
微浓
浑不在意,神色更显疏离,她漫无目的地看向席间,像是在欣赏歌舞,又像在思索什么。
聂星痕似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思,转眸望向丹墀之上。两人的目光再次相接,他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可微浓看不透,此刻也无心揣摩。
就在此时,沈觉也重回宴席之上。聂星逸几乎是按捺不住讽刺之意,立即举杯笑问:“沈大人出去这么久,可是酒量不济?”
沈觉毫不示弱,笑回:“王上的酒虽烈,沈某倒还承受得住。”言罢,他举杯朝聂星逸遥遥回敬,一饮而尽。
气氛看似友睦,实则不然。聂星逸心里颇不痛快,隐隐觉得沈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正是气恼之际,不想变故突至!
偌大的含元殿,竟无人看清那两道银光是从何而来。酒兴正酣、歌舞热闹之际,众人眼前忽被冷光闪过,一名黑衣刺客已骤然跳落在含元殿丹墀之上。
行动灵巧,落地无声,位置精准,直冲王座上的聂星逸袭来。
乐师们还在吹奏乐器,舞姬们尚在载歌载舞,坐于下首的人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见大殿尽头,新任燕王骤然失色,猛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
“捉刺客”三个字瞬间淹没在了乐声之中,仅仅是侍立于君王两侧的禁军反应过来,立刻抽刀相向。前排的舞姬们这才发现生了变故,纷纷惊叫,挤成一团往殿外逃窜。
一时之间,殿内皆是女人的尖叫声,掺杂着酒杯碎裂的声音,惶惶乱作一团,场面不可控制。歌姬、乐师们忙着往大殿外逃,殿外的禁军忙着往里进,双方挤在大殿门口,耽搁了救驾的工夫。
唯独四个侧门的禁军反应迅速,闯了进来,却无一人能近刺客的身。
这刺客面覆黑巾,身手敏捷,一双子午钺使得灵巧如风,在大殿内划过一道道银光。他时而将子午钺扔向空中回旋一圈,直取禁卫军项上首级,配合着神出鬼没的袖箭,以一敌百轻松自如,招式变换令人眼花缭乱,顷刻间已让鲜血染遍丹墀。
这毕竟是守卫森严的燕王宫,行刺并不如想象中容易。不消片刻,禁卫军已将丹墀团团围住,聂星逸与微浓被围在人墙之中。微浓眼看着禁卫军一排排地倒下去,而那黑衣刺客却似不知疲倦一般,下手更加雷厉如风。
万盏长明灯似被风声所慑,竟也开始摇摇曳曳,照得那双子午钺光影变幻,泛着嗜血的光芒。聂星逸反应还算灵敏,连忙高声喊道:“保护使臣!保护使臣!”
这一句话提醒了微浓。她极力想要寻找沈觉和聂星痕的身影,奈何她被人墙挡得严严实实,只能勉强看到刺客周围的情况。
丹墀之下血流如河,越来越多的侍卫不敌,眼看着刺客一步步杀上丹墀,微浓终于感到危险近在眼前。她原本以为,此刻黑衣人必定杀红了眼,可当她真正对上面具之后的双目时,她还是觉得出乎意料。
那是一双曜石般的沉黑眸子,如鹰隼般犀利,如虎豹般威慑,却没有她想象中的疯狂与猩红,反而很是镇静,仿佛眼前这一切杀戮都与他无关。
这绝对不单单是一名死士,这是一名训练有素、杀人如麻的顶尖杀手,虽然他看起来很年轻。
不知怎的,微浓竟觉得他如此眼熟,她想到了一个人,却又不敢妄加揣测,也无暇揣测。所幸这杀手的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他正朝聂星逸步步逼近。
猝然间,一弯寒光凌空划过,温柔而锐利,直逼聂星逸刺来。微浓下意识地躲闪一步,却猛地被人拽住手臂。她反应不及,向前一个趔趄,眼看便要撞到子午钺的利刃之上。
聂星痕见状大惊失色,风驰电掣般朝她奔来。然而他根本来不及救援,他离丹墀太远。
就连微浓自己都没抱任何希望,撞向利刃的同时,她狠狠闭上双眸。周围的杀戮在这一刻尽数退散,只余一个声音在她心头萦绕:楚璃,我来找你了!
她做好了全副准备迎接死亡,但想象中的疼痛感并没有袭来,她径直摔下了丹墀。她惊讶于自己安然无恙,不禁抬起双眸,却看到黑衣刺客的一双瞳仁中蕴藏着巨大的疑惑与震惊,正死死地盯着她。
微浓茫然地与他对视,那种熟悉之感再次涌现。可情势根本不容她多想,聂星痕已单臂将她从地上抱起,一句关切随即传来:“没事吧?”
微浓顷刻回神,连忙挣脱他的怀抱,拢过散乱的鬓发:“没事。”
话音刚落,一声“哧”的闷响传入她耳中,是黑衣刺客中刀了。某个侍卫见刺客一直盯着微浓,便趁机从背后偷袭,一刀砍在了他背上。
微浓与聂星痕立刻回神,后者索性上前一步,与刺客纠斗起来。那边厢聂星逸见刺客中刀,拔腿便往后门奔去。
微浓心里正恼着他,便迅速追了过去。聂星逸在前头跑着,根本不知微浓在他身后,只觉有人拽了自己一下。他反应极快,旋即转身,微浓恰好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腰上。
“扑通”一声,聂星逸滚落丹墀,重重地摔在大殿上。
刺客与聂星痕正纠缠得难解难分,眼见聂星逸跌落丹墀,前者一把子午钺脱手而出,旋转着飞了出去。
“哧”的一声,利刃刺中了聂星逸,鲜血飞溅。刹那间,惊恐弥漫了整间大殿,所有禁卫军呆立当场,齐声惊道:“王上!”
聂星逸只觉浑身剧痛,低头一看,一把子午钺死死地嵌在了他的胸腹之间,利刃割破血肉,闪耀着殷红的光芒。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似承受不住这锐利的锋刃,踉跄着向后倒去,重重摔在了累如山高的尸体之上。
这一记正中要害,刺客见状也无心恋战,身形起落迅捷如豹,转眼已杀出重围,奔向侧门之外。
“抓刺客”与“传御医”的吼声随即响起,场面早已失控。聂星痕捂着左肩的伤口,用急切担忧的声音喊道:“王兄!”他边喊边奔向丹墀,高声命道,“都站着做什么?快将王上移去偏殿!”
这一喊,众人算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照办。定义侯却不知从哪个角落跑了出来,余惊未定地看向聂星痕,道:“王上伤势颇重,在御医没来诊断之前,最好不要随意移动。”
聂星痕头也没抬,十分焦急的样子:“姑丈说得有理。”
微浓冷眼看着这一切,又转眸望向大殿之上。长公主靠在西北角的侧门旁边,呕吐不止;沈觉则眉目紧锁地望着她,似十分担忧她的安危;其他几个宁国使臣均显得震惊无比,但表现尚算冷静,围成一团不知商讨着什么。
反观燕国的几个重臣,有人躲在案几下面,此刻正狼狈地往外爬;也有人装起了忠义之臣,指点着禁卫军清理现场,催促御医;还有人围在聂星逸旁边,一副担忧的模样……
微浓冷笑一声,抬步欲离开这满是杀戮的含元殿,却被一名禁卫军统领唤住:“王后娘娘留步,卑职怀疑您与刺客是同伙。”
“哦?”微浓面无表情。
那统领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方才卑职看到了,您分明已经跌下丹墀,那刺客却没杀您;还有,王上原本能离开大殿,是您踹了他一脚,刺客才有机会偷袭。”
微浓闻言笑了:“真是难为你了,方才场面如此混乱,你一直注意着王上,却没机会救他。”
她也不顾自己满身的狼狈,慢慢走近那名禁卫军统领,冷冷笑道:“本宫前些日子中蛊了,吃了太后娘娘赐的药才致狂性大发,误将王上推下丹墀。你说,始作俑者是谁呢?”
此话落定,微浓没再看他一眼,也不关心聂星逸的生死,抬步继续往外走。
“王后娘娘且慢!”这一次,是聂星痕拦下了她,“方才众目睽睽,都看见您将王上推下了丹墀。”
微浓眯着双眸看他,见他一副毫不徇私的表情,持剑拦在自己面前。她沉默片刻,没再反抗,任由几名禁卫军将自己“请”了出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赫连璧月也带着御医抵达含元殿。她当即命人护送宁国使臣回驿馆,并严加“保护”;随后,她下令搜宫,封锁城门,传命京畿卫全力搜捕刺客。
与此同时,御医们也对聂星逸有了初步的诊断,用了药、施了针,惶恐地禀道:“回太后娘娘,王上虽伤及要害,但伤口不深,当务之急,是先将兵器取出来。”
赫连璧月闻言长松一口气,便听聂星痕朝她禀道:“王兄的伤势不能再耽搁了,得找个地方抓紧医治。”
赫连璧月张了张口,一句“回龙乾宫”就此卡在嗓子眼里。她狐疑地看了一眼聂星痕,担心龙乾宫已被他布下埋伏,想了想,东宫才是聂星逸的地盘,便恨恨地命道:“东宫离此处更近,先将王上移去东宫!”
“是。”一群死里逃生的禁卫军在御医们的指点下,抬着聂星逸出了含元殿后门,浩浩荡荡地往东宫而去。
赫连璧月又在殿内搜寻一圈,道:“哀家想了解今晚发生的一切,不知长公主与定义侯可愿告知一二?”
长公主方才呕吐不止,此刻刚刚缓过来,定义侯正给她顺气。听到赫连璧月此言,他面露迟疑之色,显得很为难。
长公主脸色虽苍白,却不愿在赫连璧月面前露怯,当即应道:“好。我正有事要问你。”
几名太监连忙上前扶过长公主,跟随着聂星逸的队伍离开。
直到此刻,遇刺之事才算告一段落,忽略掉眼前数百人的尸体,赫连璧月尚能忍受这满殿的疮痍。她站在丹墀之上,望着聂星痕,沉声再问:“王后呢?”
“王后娘娘受到刺激,蛊毒发作,欲对王兄不利。儿臣做主将她暂时关押了。”聂星痕慢慢收起急切的神色,表情淡淡地续道,“待王兄伤势稳定,儿臣自会将她交出来。”
赫连璧月心头一震,呵呵冷笑:“好孩子,你可知你封侯之时,先王为何给你取了一个‘敬’字?”
聂星痕不答反问:“您又是否知道,父王纳我母妃之时,为何让她入籍赫连氏?”
这话似戳中了赫连璧月的痛处,她旋即脸色大变:“此次王上若有任何闪失,哀家一定不会放过你!”
聂星痕“咦”了一声:“此言从何说起?儿臣方才忠心护驾,还与刺客恶斗一场,以致受了点伤,在场众人有目共睹。”
“当然了,您贵为太后,大可治儿臣一个‘护驾不利’之罪。”聂星痕理了理衣袖,自若地道,“左右王兄已育有子嗣,您不必担心大燕后继无人。”
“畜生!”赫连璧月未曾想到,聂星痕竟能公开说出这等话来,她气得浑身发抖,高声喝道,“来人!来人!将敬侯押下去!即刻处死!处死!”
四周的禁卫军听到命令,均不敢贸然动手。
聂星痕则神态从容,毫不在意地笑道:“王兄生死未卜,您眼下就处死儿臣,未免太早了些。”
“你什么意思?”赫连璧月骤然拔高声调。
聂星痕却已转身,踩着一地尸体往殿外走去,边走边道:“儿臣就在敬侯府,随时恭候您的传召。”
不过一个时辰,聂星痕的话便得到了佐证。
东宫之中,数名御医齐齐跪在聂星逸榻前,对赫连璧月禀道:“太后娘娘,王上的伤口不深,臣等一致认为,可以将兵器取出来。可是……”
“可是什么?”赫连璧月担心爱子伤势,语气暴躁,“快说!哀家没时间跟你废话!”
御医忙道:“太后娘娘恕罪,兵器取出来之后,王上的病情急速恶化,臣等看到伤口之中……呃,钻出了几条小虫……”
赫连璧月尚未反应过来:“你是说,王上的伤口长蛆了?”
御医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个胆大之人回道:“不是长蛆,臣等怀疑,王上中了蛊毒。”
“蛊毒?!”赫连璧月惊呼出声。
刚赶至东宫的明丹姝恰好在门外听见这句话,捂着心口一副惊恐之色。
赫连璧月看了她一眼,又质问御医们:“你们是想说,敬侯府上有个姜国来的蛊医,想让他给王上医治?”
几个御医都不敢接话,唯独方才答话之人回道:“今年年初敬侯殿下遇刺,举国束手无策,是姜国的蛊医治好了殿下。毕竟蛊毒这东西,姜国从不外传,臣等不敢贸然医治,请太后娘娘恕罪。”
赫连璧月目色冷凝,额上青筋暴起,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姨母别担心,燕国又不止他一个蛊医,”明丹姝走入殿内,低声道,“咱们先派人找找。”
“不必找了。”赫连璧月冷笑一声,“哀家总算明白,方才聂星痕的意思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着怒意对明丹姝问道,“你怎么才来?宫里情形如何?”
明丹姝禀道:“您放心,公主的灵犀宫、魏昭仪的长宁宫,还有几位小王子、小公主的寝宫,甥女都派了可靠之人去传话。禁卫军也在严加保护,不会有任何闪失。”
赫连璧月没再多言,也无心再管,转而望向窗外,沉声再问:“长公主与定义侯呢?”
“暂时在含紫殿歇着。”
“敬侯图谋不轨,哀家依律处置,你去请他们过来做个见证。”赫连璧月指向身边的太监,再道,“去,让敬侯带着那蛊医来东宫!立刻!”
深宫冷夜,月黑风高。东宫的桐树随风摇晃,在宫墙上映出支离破碎的树影,像是不可捉摸的人心,晦暗变幻。
聂星痕与蛊医连阔走在东宫的宫道上,脚步匆匆。待临近聂星逸的寝殿之时,前者突然停下脚步,抬首望了望天空:“今夜真是黑得死寂。”
他身旁的禁卫军名为随护,实为押送,听闻此言不免蹙眉:“敬侯殿下,王上有伤在身,说‘死’字可不吉利。”
聂星痕在黑暗中笑了笑,没有回应,转而对身边的连阔说:“连卿蛊术超群,务必尽心医治王上。”
连阔三十出头,身材高大,肤色奇白,一双幽绿的瞳仁在夜色里闪着微光,既蛊惑又骇人。他说话带着些姜国口音,故而总是沉默寡言,只简短回道:“是。”
聂星痕没再耽搁,又抬步匆匆赶路,与连阔一齐到了东宫。
刚跨过门槛,聂星痕环顾四周,便笑了:“太后娘娘这是何意?儿
臣与连阔才两个人,值得您如此兴师动众?”
殿内,赫连璧月、明丹姝、长公主、定义侯,以及先王“遗旨”授命的几位顾命大臣都在场。还有不下百人的禁卫军,一步一人严阵侍立,直将殿内堵得密不透风。
所有人皆是面无表情,连该做的礼数都省了,唯独长公主面带忧色,忍不住嘱咐他:“敬侯,好生为王上医治!”
聂星痕十分沉稳,噙笑回道:“姑母放心,侄儿定当竭尽所能。即便让侄儿一命换一命也在所不惜。”
他此时此刻的姿态,与在含元殿时大不相同。方才刺客突袭时,他还曾替聂星逸解过围,语带关切做做样子。而眼下他孤身一人身陷重围,为何如此从容闲适?竟连半分戏都不肯演了。
长公主心头疑惑,更加担心聂星痕的处境。想起新王即位以来,夫君定义侯连番受到重用,一跃成为国丈,而她自己也审时度势,没有再为聂星痕说过半句话。午夜梦回,也曾对先王的信任感到愧疚,可她人微言轻,岁数又大了,独自一人根本翻不起什么风浪,也恐连累了整个长公主府。
想到此处,长公主叹了口气,心中的愧疚之意更浓,却不好再多说什么。
聂星痕仿佛没看到她的忧虑之色,转头吩咐连阔:“连卿快进去看看,再迟恐怕王上就等不及了。”
这话说得太过大逆不道,赫连璧月心头震怒,又恐他还有后招,只得不言。眼见连阔进了寝殿,又听聂星痕说道:“太后娘娘不进去看看?您不怕连阔使什么手脚?”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赫连璧月握住座椅扶手,不肯输了阵势,“况且当着哀家的面,谁敢使花招呢?”
“您说得极是。”聂星痕仍旧卓然而立,微微颔首。
“先坐吧!”赫连璧月假作漫不经心,“王上遇刺,王后怎能不来侍疾?”
聂星痕落座于长公主下首:“这种场合,还是别让她看见了。”
在场所有人,都从中听出� �几分暧昧之意,却无一人敢接话。赫连璧月瞥了明丹姝一眼,见后者也是面无表情,遂一声冷笑。
众人无声地等着,昏暗的灯火下,所有侍卫都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神情默然,纹丝不动,仔细看去,才能发现他们如临大敌的紧张。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阔随着几名御医走出内殿,跪于阶前回道:“禀太后娘娘,王上所中之蛊已得到控制,只是失血过多。”
最后四个字口音太重,赫连璧月倾耳听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那就补血啊!人参、鹿茸……能补血的药材都用上!”
连阔没再说话,倒是一旁的御医磕磕巴巴地说道:“太后娘娘,以药补血见效太慢,恐怕王上等不了了。”
“那要怎么补?”赫连璧月急切地打断。
“以人补血。”御医再道。
“用什么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您误会了。”连阔终于开口解释,“这补血之法,并非人人可用。须得以我姜国独有的血蛊之术,用至亲之血将蛊虫养大,再由蛊虫将血输入王上体内。”
“至亲之血?”赫连璧月隐隐有种不祥之感,“什么至亲?”
“父母手足,三代之内的血亲。”连阔面色郑重,“即便是至亲,也未必能养得了血蛊,须得先验血,与王上血质相符才可。”
听到此处,赫连璧月狐疑渐起,看向她信任的御医们:“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哀家觉得,此法过于凶险。”
“血蛊之法,臣等早有耳闻,姜人用了数百年,倒也不至于凶险。”为首的御医顿了顿,低叹,“方才臣等商讨过,为今之计,血蛊见效最快。若是再拖下去,恐怕王上性命凶险。”
听闻此言,赫连璧月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殿内众人又惊疑,又忐忑,唯独长公主开口附和:“既然如此,太后快些下令吧!咱们这些三代血亲,每人一碗血,难道还救不活王上?”
她此言一出,赫连璧月浑身一震,口中只道:“容哀家想想。”
“性命攸关,怎能迟疑?”聂星痕适时接话,“多耽误一刻,王兄便多一分凶险,您说是吗?”
他话语悠悠,不见一丝急切。赫连璧月蓦地醒悟过来,目中杀意毕现:“你是故意的?”
聂星痕只做未闻:“身为至亲手足,儿臣必是补血的第一人选。只要能搭救王兄性命,儿臣愿一命抵一命,绝无怨言。”
御医们一听此言,提着的心都落了下去。如今烦恼之事无非是缺乏血源,王上的血亲皆是宗亲,谁的血都金贵万分,不是说取便能取的。若是敬侯乐意喂养血蛊……
一个御医忙上前禀道:“太后娘娘,这验血之法,臣也略懂皮毛,必定不会伤及敬侯殿下的性命。”
“那还磨蹭什么?还不快来采血?”聂星痕看向御医们,沉声命道。
几人看向首座的赫连璧月,这位临危不乱的太后娘娘,此刻却是神色阴冷,双目紧紧盯着聂星痕,没有作声。
御医们也不敢耽搁,连忙端了一排银器、银针,又将药水滴于一个器皿当中,对聂星痕伸手请道:“烦请殿下扎破食指,在这银碗之中滴上两滴血。”
聂星痕二话不说,将左手食指扎破。这碗里有一种特制的药水,可保鲜血不会稀释于水中,聂星痕垂目看着两滴鲜血凝结在水面之上,不言不语。
御医连忙拿起一枚沾了鲜血的银针,置于碗内搅动,半晌,不解地道:“咦?敬侯殿下的血与王上的血不相溶。”
“不相溶是什么意思?”聂星痕顺势问道。
“呃,就是您没法为王上喂养血蛊。”
连阔也上前看了看银碗内的情况:“按道理而言,您与王上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血是能相溶的,这可怪了。”
聂星痕故作遗憾之色:“这等情况很少见?”
“少见,但也不是没有。”连阔如实回道。
聂星痕点了点头,再次看向赫连璧月:“太后娘娘年事已高,身份又尊贵,不到万不得已,您还是不要验血了。既然儿臣的血不行,不如让金城一试?”
赫连璧月双目阴鸷地看向他,仍旧没有表态。
聂星痕便自己做了主,吩咐禁卫军:“去一趟灵犀宫,请金城公主过来。”
禁卫军没有接令,望向首座的赫连璧月。
“去吧。”她神情阴沉,如乌云蔽月,风雨欲来。
御医这时才递过来一条白色巾帕,示意聂星痕按压伤口。后者接过巾帕却没有用,只坐回到椅子上,自言自语地道:“奇了,这血怎会不溶呢?”
这句话像是给了赫连璧月迎头一击,她终于喝道:“来人!敬侯意图谋害王上,即刻拿下!”
“慢着!”聂星痕也终于敛色正容,俊目散发着潋潋明光,毫无惧色,“方才殿内有目共睹,儿臣率先为王上验血养蛊。怎么?儿臣的血用不了,您就不留情面了?”
“混账!”赫连璧月猛地起身,端起案上的茶盏砸了过去。聂星痕岿然不动,那茶盏便正好砸在他的肩头,“咣当”一声滚落在地。
茶水和着茶叶,顷刻便浸透了他的狻猊朝服,他却恍若未觉,淡淡问道:“怎么?太后娘娘心虚了?”
一句话,殿内风声鹤唳。
聂星痕却没再说下去,掸了掸衣袍上的水渍,径自坐回椅子上。
众人对殿内的情形都是惊疑不定,不知太后与敬侯到底怎么回事,长公主更是一头雾水。不过她毕竟身份尊荣,又经过风浪,此刻便道:“试试我的血吧,王上也是我的侄儿兼女婿。”
她说完这句话,特意瞥了一眼聂星痕,见他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反倒是首座的赫连璧月,目带敌意地看向她,那种神情她万分熟悉——今年四月她寿宴之时,赫连璧月也曾当众流露过这种目光。
长公主有些恼了:“太后娘娘,你在防我吗?我可是在救你儿子!”
赫连璧月此刻正是思绪如麻,未有任何反应。
聂星痕出言调解:“姑母,太后娘娘救子心切,您就体谅一二吧!”
长公主冷哼一声,招来御医为自己验血,冷不防听到夫君定义侯冒出一句:“敬侯今夜话可真多。”
“姑丈今夜倒是寡言。”聂星痕反应极快。
长公主侧头看着他二人,心头也渐生疑惑,正待说句什么,左手食指突然一疼,两滴血已经滴入了银碗之内。
而此时,殿外也恰好响起了禀报声:“金城公主到!”
夜深露重,又是冬月时节,金城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在一众禁卫军的护卫之下踏入殿内。她神色闪躲,脸色苍白,额上沁着冷汗,显然是被惊吓到了。
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在意什么礼节了,金城急切地问起聂星逸的情形,还未等到回答,便听御医开口,遗憾地道:“长公主的血质也与王上不符,无法喂养血蛊。”
“长公主与王上是亲姑侄,难道也不行?”聂星痕立刻追问。
御医蹙眉,欲言又止:“这确实是个棘手之事。符合血质的人越多,每人取的血便越少,都不会有性命之忧;若是符合血质的人少,则必须从一人身上抽取大量的血来养蛊,也许……最后王上的性命救活了,喂养血蛊之人却会……”
御医此言一出,许多人都明白过来,当年先王聂旸登基之时,将手足兄弟赐死的赐死,流放的流放,后代们也都不在京州城,眼下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而敬侯和长公主的血质又不符,如此一来,便只剩下太后赫连璧月和金城公主了。可方才御医的话很明确,即便她二人都与聂星逸的血质相符,每个人也要抽取大量的血来养蛊,最后极有可能因失血过多而丧命。
此时金城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深知自己此次前来是要喂养血蛊的,她摸了摸小腹,怯怯地看向赫连璧月:“母后,女儿不能喂养血蛊。”
“为何?”赫连璧月蹙眉,“你先去验了血再说!”
金城咬了咬下唇,看向这一屋子的大臣和禁军,用细弱蚊蝇的声音回道:“女儿……有了身孕。”
“你说什么?”赫连璧月难以置信,一把捏过爱女的手腕,“你再说一遍?”
金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流泪低泣:“此事王兄也知道。”
“是明尘远的?”赫连璧月只问了这一句。
金城低头不语。
赫连璧月恍然大悟,恶狠狠地剜了一眼聂星痕:“聂星痕!你好手段!”
聂星痕有些茫然:“您为何要迁怒儿臣?”
金城也在一旁解释:“母后,此事与二哥无关。是……是女儿没能把持住……”
“啪”的一声,赫连璧月一巴掌扇在金城脸上:“不知廉耻!”
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瞧见她母女二人在丹墀上窃窃耳语,眼见这一情形,均是吓了一跳。长公主见状不禁怒斥:“赫连璧月!金城是燕国公主,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责打她,让王室的脸面往哪儿搁?”
赫连璧月已是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个字来,目光逐一扫过殿内的顾命大臣和禁卫军统领,半晌,咬牙命道:“哀家与公主要测验血质,除宗亲之外,其余人全部退出殿外!”
“是……”一众外人窸窸窣窣地告退。明丹姝左右看了看,不知自己该走该留,正踌躇之际,但听赫连璧月又道:“丹姝,你也退下。”
“是。甥女在外头张罗。”明丹姝也匆匆离开。
直至殿上仅剩下聂星痕、长公主夫妇及一众太医、蛊医,赫连璧月才从座椅上站起来,看着跪地的金城:“几个月了?”
金城护住小腹,身子已开始瑟瑟发抖:“不到三个月……”
众人一听此言,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可金城公主丧夫已快一年了,这孩子是……
“打了。”赫连璧月没等众人胡乱猜测,已斩钉截铁地道,“打了孩子,替你王兄养血蛊。”
“不!不!母后!”金城护住小腹,使劲摇头恳求,“御医说了,女儿身子骨弱,前一胎又落得凶险。若是打了这一胎,以后就再也怀不上了!”
“那就不怀!哀家把你生下来,不是让你行这苟且之事的!”赫连璧月终于失控了,恶狠狠地拽起金城,近乎威胁,“哀家这就赐死明尘远!”
“不!不!母后!”金城刹那间涕泪交织,抱住赫连璧月的一条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母后,母后……女儿求求您……求您……”
“太后娘娘!”聂星痕在旁冷眼旁观着,“您是说,金城有辱王室清誉?”
他话只说了一半,便没了下文。赫连璧月却听出来了,发了疯似的跑下丹墀,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聂星痕,你这个贱人生的贱种!哀家要你陪葬!陪葬!”
若是以往,聂星痕听了这话必要勃然大怒。但此刻,他却笑了,笑得如此风流倜傥,动人心魄,与眼下紧张的情势格格不入。
他轻轻拂掉赫连璧月的手,冷冷笑言:“不做亏心事,不怕对人言。您可想清楚了,再闹下去,时辰不等人。”
自金城公主出现之后,连阔一直没机会插嘴,此刻才找着空当,说道:“公主有孕,不能喂养血蛊,精血都被孩子吸走了,没用。”
御医也颤巍巍禀道:“有孕之人体质会发生改变,血质是否能与王上相溶,也是未知之数。”
赫连璧月听了这些说辞,似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再次看向聂星痕,面如死灰地问:“这个局,你布置了多久?”
“儿臣听不懂您在说什么。”聂星痕故作不解。
赫连璧月缓缓合上双目,一手搭在额头之上:“倘若哀家亲自喂养血蛊,你能保证王上活下来?”
聂星痕无辜地摊手:“儿臣不懂医术,不敢做此保证。但有个两全其美之法,既能保证王上平安无恙,也能保您毫发无伤。”
赫连璧月嗤笑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了。”
然而聂星痕没给她反驳的机会,转身看向殿上一直沉默的男人,从容请道:“姑丈,烦请您来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