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杨应龙咬牙切齿的秦良玉,此时正斜倚在马车车厢的软榻上,半敛着眸子瞧马千乘:“眼下我们离开播州一事定然已经传到骠骑将军耳中了。”
马千乘依旧握着本册子看得出神,半晌才应了一声:“李总督既已插手,且杨叔父仍然无恙,这定是两人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不动声色地给忍了回去。
秦良玉见马千乘面不改色,又道:“张时照怎么会善罢甘休?”
马千乘揉了揉肩膀:“播州路远且崎岖,杨氏一族又根基深厚,未有确凿的证据,上面不会轻易派人来的。”
秦良玉轻笑一声,转头掀开车上的小帘,一语不发地看着车外沿途的翠色。
转眼已是五月,天气正是燥热,偶尔阴雨不断,迎面而来的风皆带着闷意。
秦良玉与马千乘回到重庆卫后,两人皆极有默契地再未提及杨应龙一事,但此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即便两人不说,也总能听到有关此事的传闻。
据说张氏的叔父,此时已撺掇了杨应龙的部属何恩和宋世臣这两位常年饱受杨应龙摧残的同僚,一同上京告御状,几人上书弹劾杨应龙,又顺带将李化龙与杨应龙勾结一事润色后提了提。朝中自然有李化龙的眼线,李化龙本人听闻此事后,当即上书,奏疏字里行间全是替自己喊冤之意,怕皇帝不信,他还顺手又添了些杨应龙这些年的不敬之举,毫不犹豫地便将队友出卖了。皇帝将这奏疏放到一旁,又拿起了张时照等人的题本。这题本从司礼监递到内阁,内阁首辅乃是申时行,并且他好巧不巧地承过杨应龙些恩惠,所以将折子票拟后,呈到御前时,也随口替杨应龙说了几句话。这说话自然也是门技术活,眼下杨应龙的好几桩罪摆在跟前,申时行自然不能指着那罪状说杨应龙品性优良,若当真如此做了,他觉得杨应龙可能会死得更快一些。
申时行见皇帝面色很是深沉,并未作声,直到皇帝瞧完题本后,主动问:“先生,这事你以为如何?”
申时行绯色官服前的褂子上,那只仙鹤卓然独立,他拉了拉原本便整洁的衣裳,这才道:“皇上定还记着前些年杨应龙上贡楠木一事,且这些年他所率部队几次退敌有功,这折子上的罪状又尚未确凿。臣以为,不可信张时照一面之词,眼下李化龙坐镇播州,皇上不妨再等些时日,此事非同小可,莫要伤了功臣的心啊!”
这些年因不上朝和立储一事,皇上没少受大臣们的气,一个个不是辞官便是以死相逼,唯有申时行始终站在他这边,所以申时行的话,皇上还是听的。遂当日皇上便下了旨,令李化龙彻查此事,因罪状还涉及谋反,他又顺手遣了个御史去。
众所周知,御史这活最为吃力不讨好,工作做好了,被众同僚骂;若做不好,那便是被皇上骂。骂还是轻的,若时运不佳,被罢官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之此事棘手,那播州地势崎岖,有同户部交好的官员便撺掇户部的同僚到皇上跟前哭穷,说经费不足,其余那些言官大臣们为了躲避这事更是使尽浑身解数,拼了老命给皇上吹耳边风。
“启禀皇上,依臣愚见,从经费方面来瞧,此番这御史人选应当遵从就近原则,一是省时省力,二是省钱。而且臣听说,李化龙同杨应龙乃是隶属关系,难免抱团,若再加之这一层面,臣以为,这御史又得满足同两人都有些利害关系的条件。”
皇上等了半晌,也不见平日骂人水平已臻化境的那几个大臣开口,这才抬了抬眼皮:“所以?”
先前那人继续道:“所以从贵州调派乃是上策。”
众人这才附和:“启禀皇上,他说得对。”
皇上冷哼一声,心中将众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又问:“众位可有合适的人选?”
大家你瞧瞧我,我推推你,都不开口,生怕一个不当心落了话柄在旁人手中,最后还是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道:“臣以为,贵州巡抚叶梦熊最合适不过。”
要说这个御史人选,选得是十分好。
自打叶梦熊坐镇这牢狱以来,杨应龙的好日子可算是到头了,单间虽还是那个单间,但瀑布的水流明显大了,眼下播州并无积雪且晴朗日多,更不会出现化雪同下雨的场景,所以这水流定然是人为的。
杨应龙擦着脸上的水,又抖了抖叶梦熊特意为他准备的崭新的囚服。眼下好酒好菜没了不说,还要时不时被人三更半夜提审,若实在问不出来什么才将他放回去。
叶梦熊的用意很明显:我原本也不是真心想审案,更是未指望你能认罪伏法。我不动用私刑,也不听你妄言狡辩,你若识相便主动招了,你若不识相,那咱们便慢慢耗,左右我孙媳妇都要生娃了,我此生无憾,耗死在这也不是不可。
杨应龙对他这种不扎针、不吃药,就是坐这跟你唠的无耻行径深感无力,无奈他此时无法同孙时泰取得联络,而李化龙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同叶梦熊对着干,所以他只能将委屈埋在心底,苦熬日子。
再说张时照等人告了御状回来,心却是日日提着,生怕卑鄙无耻的杨应龙将叶梦熊收买,如此一来,待杨应龙出狱之日,便是他们几人小命不保之时。几人连夜商讨对策,要赶在杨应龙出手之前同叶梦熊叶御史扯上点干系。
眼下叶梦熊也算是一方诸侯,且传闻说他廉洁自律,这送钱定然是行不通的,若是因此丢了脑袋,那可是憋屈至极。况且他们几人官微言轻,能不能说得上话还是一说。
张时照摸着下巴道:“既然送钱不成,那便送人好了。”
何恩闻言喷出满口茶水:“我听闻叶夫人善妒得很,我们送人岂不是自讨苦吃?”
张时照嘴角一垮:“那该如何?难不成就这么等死?”
一直未开口的宋世臣依旧沉吟不语,片刻后才道:“我听闻叶大人有个孙儿,那孙儿虽是庶子,却深得他喜爱,凑巧张兄你不是有个倾国倾城的孙女吗?不如嫁给他孙儿做妾。”
张时照闻言面色一黑:“我的孙女我亦是捧在手心的,怎能嫁给庶子做妾!”
何恩痛心疾首:“张兄你糊涂啊!你那孙女乃是播州有名的美人,如此一来才好表明我们的诚意,不然等杨应龙回过神将那杨宛若嫁过去,我们便真是活不成了!若我家中女眷有一人有倾城貌,我都不用张兄割爱啊!而且我听闻叶大人那孙儿生得也是俊美无双,这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吗?”
这个决定做得委实艰难,张时照沉默许久才松了口:“他杨应龙杀我侄女同母亲,我同他势不两立!”
知道杨应龙近日的日子不好过,秦良玉这心便放下了不少。
说到之前张时照上书的事,其实秦良玉还跟着插了一脚。当然,她之所以能同张时照搭上边,这中间少不了盈伯的功劳。
那是她与马千乘刚回到重庆卫后没多久,盈伯便来卫中找她,他也不绕弯子,直接同她说明杨应龙杀妻一事是他捅出去的,若让她受了不白之冤,还望她见谅。还说他之前远行,便是为结交张时照,眼下若她有事,便可借张时照之手上书。至于二人是如何结交上的,秦良玉并不知情。她也曾托人多方打探,却一直未曾查出盈伯的真实身份,她对他的好奇难免一日甚过一日。
秦良玉练兵之余,坐在桌前沉思。因杨应龙一事,马千乘忙得脚不沾地,一眨眼,两人已有十余日不曾打过照面。或许是马千乘察觉出她此番要置杨应龙于死地的念头,觉得两人此时立场尴尬,为避免两人言语不和决裂,所以才有意避开也说不定。
没了马千乘打扰的日子,秦良玉觉得有些无趣。
同样觉得无趣的,还有离开了秦良玉的马千乘。
当日他与秦良玉回到重庆卫后没几日便又去了播州,之前他一直差肖穹暗查私兵一事,此下这事已有了些眉目,所有矛头的确皆指向杨应龙,除此之外,还有些意外收获,听说杨应龙一直认为他杀妻一事乃是秦良玉捅出去的。若是空口白牙地与杨应龙解释,杨应龙自然是不会信的,所以马千乘只能转移杨应龙的注意力。这转移杨应龙注意力的法子,马千乘也想好了,只是此法有些对不住田雌凤。
眼下杨应龙暂被从牢狱中放了出来,这其中自是少不了李化龙李总督的功劳,李总督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之前先是明哲保身,划清了自己同杨应龙的界线,因此获得了一些时机,暗地里给杨应龙找了个极有名气的讼师,因这事,李总督同叶巡抚两人闹得很僵。马千乘刚到时,杨应龙亲自出门来迎接,许是自叶梦熊接管张氏案之后,他在狱中的日子并不好过,眼下虽已出狱几日,但面色仍显苍白。
马千乘行礼,唤了一声:“叔父。”
不待杨应龙开口,杨宛若便拎着裙摆从府中跑了出来:“肖容哥哥!”因跑得急,她当头撞向马千乘怀中,竟将他撞得七荤八素,向后退了好几步。
马千乘扶额,直想问她这几日是吃了什么,怎么肥了这么多?
杨宛若不顾一旁的杨应龙,径自将马千乘朝屋中带:“秦良玉怎么没与你一起来?我母亲前些日子教我做了糕点,她真是没口福。”
听她提到田雌凤,马千乘下意识环视了屋内,见杨府下人皆垂首,状似恭敬地立在外屋,假意攀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宛若一张脸晕满得意之色:“昨日啊。”
马千乘平淡地应了一声,又问:“同你母亲一起回来的?”
杨宛若理所当然的模样:“当然了。”
马千乘敷衍地点了点头,端出一副要长谈的架势:“宋代诗人范成大在《吴郡志》中写道‘天上天堂,地下平越’。”说完他心虚地咳嗽了一声,“既然去了平越,你怎么没多玩些日子?”
这一句话听得杨宛若直皱眉:“难道不是‘天上天堂,地下苏杭’吗?”
马千乘心中那根弦一断,兀自强调道:“莫要在意这些细节,我是问你为何没有在平越多待几日?”
杨宛若这才道:“我娘让我待在家中不许我乱跑,她却整日不见踪影,若不是父亲从牢中被放出来,母亲是不会带我回来的。”顿了顿她又道,“眼下那个女人死了,母亲说我们不会再受气了。”
马千乘觉得这是一条有利的线索,不禁垂眸暗笑,浓密的睫毛犹如墨扫。
杨宛若见他这副模样,撇了撇嘴:“肖容哥哥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坏事情?”
马千乘的笑容僵在嘴角,随手拈了块糕点送入口中:“我出去转转。”
晚上,杨应龙在府上设宴,特意招待马千乘,席间又敬了他一杯酒,说是感谢他为张氏被杀一事连日奔波,同时也向他致歉,不当心将无辜的人也牵扯了进来实属不该。
觥筹交错间,一坛百年佳酿便入了腹,马千乘假借酒意,道:“小侄来时,道听途说了一件事,说是婶婶被害之事,乃是田姨娘所为,当真荒谬!”他借着喝酒的动作朝杨应龙的方向瞧了一眼,“实不相瞒,小侄先前已让人去查过田姨娘的底细,却并无其他收获,田姨娘只是普普通通一介妇人,并不认识什么人,总不能她的底细原本便是篡改的吧?若当真如此,那这事便有些复杂了。”想了想,他又道,“其实婶婶被害一事,田姨娘也的确有杀人动机,她大约是想除掉正室取而代之,可按理说婶婶死了,她根本没有必要将这事给泄露出去呀,难不成田姨娘当真有问题?”
马千乘话音一落,杨应龙的面色便有些不对了,为使自己瞧起来醉得更加逼真,马千乘又扯着嗓子唱起了山歌,把杨应龙吵得头大,当下让下人将他扶回房中。
至此为止,一切皆在马千乘的掌控之中。
夜半时分,一直躺在床上假寐的马千乘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待他循声出门时,杨府已是灯火通明,田雌凤院子的下人们正一脸惊惧地跪在院中,田雌凤作为院中主人,首当其冲跪在最前排。
杨应龙端坐在太师椅上,沉着一张脸望着面色慌张的田雌凤:“说吧。”
田雌凤方才在睡梦中被人捆到了这里,此下也是一头雾水,泪眼蒙眬地望着杨应龙:“老爷,究竟发生了何事?你让我说什么?”
夜风如刃,扫过院中槐树,枝蔓轻摇,沙沙作响。
杨应龙被风一吹,酒也醒了不少,大手一挥:“你还嘴硬?来人啊!将她带到偏房。”
所谓偏房,便是杨府惩戒下人时的刑房,之前秦邦翰也有幸窥得偏房全貌,可谓不是官衙胜似官衙,里面刑具一应俱全,直教人瞧得眼花缭乱。
田雌凤见状登时哭得梨花带雨,膝行上前抱住杨应龙的小腿,眼泪顺颊而下:“老爷,你怎么了呀?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
杨应龙铁青着脸拂开田雌凤的手,对下人道:“你们是听不懂人话?还不动手?是等着老子亲自来吗?!”
哭哭啼啼的田雌凤被杨府家丁一路拉去了偏房,杨应龙跟了过去,身后是闻声赶来的马千乘。
这一招离间计被马千乘使得出神入化,杨应龙本就生性多疑,又一直误认为马千乘从不信口雌黄,再加之眼下情况紧迫,他若不交出去一个人,难免日后节外生枝,若是失了权势,那当真是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所以马千乘将田雌凤推出来的时机很是恰当,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平心而论,马千乘的想法其实是简单又粗暴的,他只是不想将秦良玉推到风口浪尖而已。思及此,他又难免有些沾沾自喜,他不但领兵打仗是行家,连这使后院快速起火的技能都掌握得如此出神入化,连他都佩服自己。
再说田雌凤被人带到偏房之后,哭声有增无减,见杨应龙面色着实难看,也不敢再抱着他的大腿了,她只得跪坐在地上擦着眼泪:“老爷,傍晚时还好端端的,怎么转眼便成了这样,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杨应龙冷哼一声:“张氏是不是你伙同你姘头杀的?你好大的胆子!竟借我之手去杀人!”不待田雌凤争辩他又道,“你不说也罢,明日我便将你送到衙门审问,届时你勿要怪我不念旧情。”
杨应龙见田雌凤双眼红肿,心中也划过些许不忍,但他又觉得马千乘说得十分在理,眼下朝廷需要的是一个作案动机合理的凶手,将这人交出去,自己仕途可保,且方才他已暗地里逼问过当日跟随田雌凤的下人,得知她们母女二人去平越的那几日,田雌凤的确是日日不在家,所以凶手是她也不是没可能。
杨应龙话音一落,偏房紧接着便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呼,马千乘透过并未关严的门缝,瞧见田雌凤得身子歪倒在地,不住地颤抖着,心中终是划过一丝不忍,想了想,伸手将门关死。
此时田雌凤正受着夹刑,表情十分扭曲,整个人抽搐不止,双腿在地上乱蹬一气。杨府家丁不得已,只能一左一右按着她的肩膀。屋中并未燃蜡,而是以夜明珠照明,幽幽光亮下,杨应龙的脸瞧着十分瘆人,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已近晕厥的田雌凤:“你不说也不要紧,我已着人去拿你大哥,届时你们兄妹俩可要好好对一对话。”
田雌凤额角青筋直跳,汗水顺着双颊落下,一番折磨之后,她的妆容也花得不成样子,不禁狠狠地瞪着杨应龙:“你这淫贼,定然不得好死!”
见田雌凤换了副面孔,杨应龙一直提着的心反而落回了腹中,他微倾了身子,抬手示意施刑之人住手,而后道:“怎么?终于要说实话了?”
田雌凤一改起初被抓时的悲凄模样,嘴角斜挑,满面恨意,开口前,她狠狠地朝杨应龙啐了口唾沫:“我委身于你十数年,你定然不知我夜夜同你共枕时,多想杀了你,但是时机未到,我不能动手。”说着她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日日见到你这张脸都想吐!你同张氏没一个是好东西,我杀了她又如何?”
此时的田雌凤似已失去理智,仰首狂笑,眼泪却漫出眼眶:“我杀不了你是我田雌凤没有能耐,十数年的苦心付之东流。不过你放心,我死后,自会有旁人来找你报仇,你这淫贼日后必受千刀万剐之苦,我在地狱等着你!”说罢不待众人反应,她便一头撞向身旁的墙壁,但听一声闷响,田雌凤缓缓滑倒在地,猩红的血迹在灰白的墙壁上缓缓画出一条弯曲的红线,似在诉说着主人的不甘。
田雌凤死后连眼睛都未闭上,就那么蜷缩在墙脚,没了气息。
若说之前杨应龙对田雌凤尚有些情分,那也被方才田雌凤那一番意味不明的话给抹去了。杨应龙面色铁青,猛一拍桌子,对着管家道:“还不去把认罪书拿来让她画押!”
今晚变故太大,瞧着衣不蔽体的田雌凤,杨应龙也想静一静,他揉着眉心吩咐下人:“发个信号,瞧瞧孙时泰他们到哪了。”
如杨应龙方才所说,他已派孙时泰赶去平越缉拿田雌凤的大哥田雌鹤,原本想着让兄妹两人当面对质,却不承想田雌凤自选死路。想起田雌鹤,杨应龙的面色更黑,这人没什么能耐,整日游手好闲,又极爱寻衅滋事,以往顶着他的名号在平越府横行霸道亦是屡见不鲜。他一早便想收拾田雌鹤了。眼下田雌凤死了,想必田雌鹤也不会善罢甘休,不如将他关进牢狱,也落得个耳根清净。
孙时泰押着田雌鹤到时,天色已微微泛白,众人进门见到田雌凤的尸首皆是一愣,孙时泰在原地呆立良久,而后瞧了面无表情在书案前坐了小半夜的杨应龙:“大人,这是……”
“将她埋了吧。”杨应龙眉眼俱疲,嗓音有些嘶哑,“怎么说也在我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
孙时泰点头,将田雌鹤朝屋里一推,转身去打点田雌凤身的后事。
自打瞧见自家妹子的尸首,田雌鹤整个人便处在极度震惊的状态中,直到孙时泰摔门而出,才将他唤醒。顾不得给妹妹申冤报仇,田雌鹤双膝一软便跪在了杨应龙身前,拼命地磕着头,口中不停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杨应龙未料到他是这等反应,当下一掌拍在桌上:“饶什么命?你做了何事通通招来!”
田雌鹤只觉双腿间一热,一股水渍在地上漫延开来,本就不通风的屋中登时飘开一股异味,杨应龙捂着鼻子,气急败坏地一脚踹在田雌鹤的面门上:“废物!”
田雌鹤仰面躺倒在地,连鼻血都忘了擦,又慌忙爬了起来,继续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他边说边将头磕得震天响,没一会地上便晕出一抹血色。
“我问你,田雌凤前几日回平越时可有什么反常举动?”不得不说,方才田雌凤的话在他心中落下了些阴影。
田雌鹤闻言止住了磕头的动作,膝行至杨应龙身前,努力睁着方才被杨应龙踢肿的眼睛:“她回家那几日早出晚归,有一晚我回去时还撞见她同……”话至此他突然收住了口,面上显现出几分慌张。
“撞见她什么?”杨应龙听出不对劲,低头对上田雌鹤的眼逼问,“我问你撞见她什么?!”
田雌鹤却打定主意不再开口,只紧紧地拉着杨应龙衣服的下摆,浑身抖个不停。
“不说是不是?”杨应龙再度踹开他,气急败坏地吼着戳在一旁的家丁,“去把烙铁拿来。”
一听烙铁,田雌鹤急忙扑过去拉住家丁的腿:“我说!我说!”
他擦了擦鼻血同眼泪:“那人是李化龙李总督。”说到这他又求救般将视线投向杨应龙,“大人,小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您万万莫要将这些话说给李总督啊!不然我们全家都会死的。”
杨应龙冷哼一声:“说!”
田雌鹤便将他前几日所撞见的事情同杨应龙说了一遍:“雌凤回家后便早出晚归,我娘问她,她也不说,后来有一日,我晚上从女儿院中出来,正见李总督同雌凤从茶肆出来,但是他们二人说了什么,中间又有什么事,小的是当真不知道啊,请大人明察!”说完他又是伏地痛哭一气。
杨应龙听了田雌鹤的话,只觉眼前一片黑,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倒在地,他紧紧地抓着书案一角,撑住身子,想着头上的帽子八九不离十是换了颜色,一口气堵在胸口,一阵钝痛在全身扩散开来。他暗骂那李化龙卑鄙无耻,一边出卖他,一边怂恿田雌凤杀人污蔑,之前竟还来他这装好人,这一切不过是李化龙想扳倒自己的计谋罢了。李化龙简直是个畜生!杨应龙眼前发黑,几近晕厥,家丁急忙伸手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他顺手从墙上拽下木手,当头朝田雌鹤挥下,将怨气如数撒在了田雌鹤身上。单从田雌鹤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一事来看,也断然不可留田雌鹤在世上了。
马千乘进门的时机也巧,正被田雌鹤的血溅了一身,他顿觉晦气,抬手擦了擦面上沾到的血,一语不发。
田雌鹤一边打滚一边哀号,口中断断续续说着什么。马千乘细细听了听,大意是有人同他说,若是将事情推到李化龙身上便可保命,眼下他已照做,为何无人前来救他。
此时杨应龙已打得红了眼,自然是没有听清田雌鹤的话,倒是一直静静伫立在一旁的马千乘微微蹙了眉。
杨应龙收手时,田雌鹤早已没了气息,他又将视线转向屋中另两位家丁:“该听的,不该听的,你们都听过了,自己上路吧,我留你们个全尸。”
认罪书送到了州衙门,而后逐级上交,扣在杨应龙头上的杀妻帽子便暂时被摘了下去。
张时照得到消息时,在府上跳着脚骂杨应龙:“这个孙子,不知道是使了什么龌龊的手段,竟让一个女人替他背黑锅!”
何恩见状劝道:“要我说,你先莫要气,有这精力不如在其他地方找找证据。前几日余庆长官司的土司来我家中喝酒,还说起了杨应龙没收他们的田地同房舍女人赏赐给湖广、贵州两地逃难到播州的苗民一事,你说他同苗人走得这么近……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问题?”
张时照闻言,立时醍醐灌顶,猛一拍膝盖:“我真是老糊涂,怎么没想到在他与苗民一事上做做文章!”想了想,他又道,“不如我去找宣武将军商议商议,毕竟她与杨应龙也不对盘,而且万一出了事,还能拉上秦家垫背。”
何恩笑而不语。
听何恩一席话,胜张时照读十年书,自打那日得何恩无意般的提点后,总算是令张时照在迷雾之中找到了一丝光亮,这几日他先着手杨应龙同苗民一事,准备没事也要添点事进去。既然是要没事找事,那必然要从根源处入手。
播州宣慰司麾下还有另几司,分别为播州长官司、白泥长官司、余庆长官司、黄平安抚司、容山长官司、草塘安抚司、真州长官司。张时照便从这几司着手,宴请几司土司吃饭,希望从中能获取些对杨应龙不利的证据,左右眼下他已同叶梦熊攀上了关系,不愁没人帮他惩治杨应龙。
便如张时照小算盘打的那般,眼下他同叶梦熊的关系已被众人知悉,再加之前些日子杨应龙杀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所以七司长官听闻张时照要请自己吃饭时,几乎在第一时间便猜出了他的用意,但也因众人不堪杨应龙所虐,纷纷欣然赴约,席间不待推杯换盏,他们便将这些年所受的压迫,倒豆子般地倒给了张时照。
事情顺利得远远超出张时照的预计,他将席间所收集的有关杨应龙的罪状如数记在纸上,以备回家之后添油加醋。他这番举动并未掩人耳目,所以已回了贵州的叶梦熊闻讯给他去了封信,告诫他若要活命便老实一些,罪状可以先收着,但眼下还不到扳倒杨应龙的时机,莫要轻举妄动。
张时照虽不知叶梦熊在等什么,但也知不能忤逆叶梦熊,便听话地将那罪状压在了箱底,而后直接备了马车,往忠州而去。
张氏被害一事,暂时得到了平息。秦良玉这几日一直暗中盯着私兵那边,生怕杨应龙缓过劲来,打众人个措手不及,他身边的孙时泰是个狠角色,让她一刻不敢放松。
张时照托人来重庆卫找她时,正赶上她休沐,当下收拾了包袱往张时照下榻的客栈而去。
张时照见秦良玉来了,也不端长辈架子,热络地与她谈天:“怎么好些日子不见,宣武将军又清瘦了不少。”
秦良玉除去打仗,委实不擅长与人沟通,微微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丝笑意,道:“张大人此番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张时照神色一紧,急忙行至门口,探头瞧了瞧门外,见并无形迹可疑之人,将门关紧后,这才低声与秦良玉道:“杨应龙与苗人走得很近,我怀疑他意图谋反。”
世人皆知苗兵战斗力极其强悍,杨应龙与其来往频繁,若是硬要给他扣个谋反的罪名,倒也不是不可。
秦良玉坐在椅中,身姿挺拔,想来张时照还不知杨应龙养私兵一事。她向后一靠,皱着双眉:“这事你跟叶大人说过了?”
张时照愣了一下,答:“自然。”
秦良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待张时照已觉局促时,她又开口:“张大人,有一事晚辈不知当讲不当讲。”说罢,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多余,她要说这事,是当讲不当讲都要讲的,故不待张时照答话,她又继续道,“官官相护的道理张大人定是比晚辈要理解得深刻的。”
张时照意味深长地瞧着秦良玉:“宣武将军此话怎讲?”
秦良玉的右手微微握成拳,她接下来要行的这步棋,着实是步险棋。现如今朝中党派混乱,今日我与你一队,明日你大约便去了他那一方,所以人际关系十分难处理。杨应龙与叶
梦熊其实也无深仇大恨,张时照能将他貌美如花的孙女嫁给叶梦熊的孙子,杨应龙便敢将自己的女儿许给叶梦熊的嫡子,与杨应龙的权势比起来,张时照实在是不值一提,所以若要将杨应龙拖下水,那必然要尽可能地隔断他与旁人的一切往来。从叶梦熊这条线看来,便离不开张时照这中间人,她须得不动声色地撺掇张时照,将叶梦熊随时有可能将他这颗棋子弃了一事于谈笑间让他知道,从而使其不时在叶梦熊跟前吹杨应龙的邪风,挑拨几人的关系。但叶梦熊与张时照毕竟是亲家,若是张时照一个高兴说漏了嘴,届时将她挑拨两人一事传到叶梦熊耳中,那她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而且谈笑这事,她并不怎么在行。秦良玉又瞧了张时照一眼,心中一直想着对策,但若是按之前张时照光明正大地要与杨应龙对着干的性子来瞧,他的智商其实还是很感人的。
“宣武将军?”见秦良玉一直盯着自己出神,张时照有些不自在地伸手在她眼前上下晃了晃。
秦良玉回神,决定与自己赌上一把,开口前她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婉转一些,她顿了顿,道:“叶大人与骠骑将军皆是位高权重之人,大人您比起他们,还差得远。”她觉得自己这个“您”字用得恰到好处,正好将自己的尊重之意表现得淋漓尽致,她暗暗夸赞着自己,又补了一句,“您同他二人根本不是一个段数上。”
张时照的心窝子被连着插了两把刀,一时有些缓不过劲,捂着胸口半晌未吭声,少顷才白着张脸开口:“我今日突然有些不舒服,不如我们改日再谈。”
秦良玉见对方虎着脸下了逐客令,一头雾水,趁对方面色更黑之前,终是将自己方才要说的话一口气说完,毕竟她方才生出个错觉,总觉得这话眼下要是不说,改日大概便没有机会了。
张时照听罢她的话,虽未多言,但也知此话有理,遂点头,面色稍霁:“好,我知道了。”
秦良玉也不急着走,此番张时照来重庆府,想必多半是奔着她而来,她也不能将人扔在这客栈不管,遂开口邀请张时照回秦府小住几日,以便让全家给张时照吹耳边风。
张时照假意推托了两句便欣然应允了,毕竟住在这客栈可没住在秦家有安全感。
回去的路上,秦良玉突然想起柳文昭被她落在了重庆卫,当下叫停马车,有些为难地瞧着对面的张时照:“张大人,晚辈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办,去去便回。”说罢她也不等张时照回话,直接掀帘飞身出了马车。
重庆卫中,柳文昭正黯淡着一张俏脸坐在秦良玉的床上抹眼泪,每每想到秦良玉又将自己忘了,她这心中便越发委屈,正要抱着床柱号啕大哭时,忽听门被人推开,她回身一瞧,只见秦良玉一手掐在腰侧,正微微弯着身子喘气,瞧这形容竟是一路跑回来的。柳文昭当下从床上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珠,可怜兮兮地望着秦良玉:“将军。”
这一声如泣如诉,生生揉碎了秦良玉的心肠,她吹了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快步走到柳文昭身前,沉声道:“对不住了,这么些年我独来独往惯了,让你受委屈了。”
柳文昭乍一见秦良玉回来找自己,心中已是毫无委屈可言,此时再听秦良玉对自己道歉,她尚未止住的泪珠子便像不要钱一般地往下掉。
秦良玉从未见过这阵仗,也不知该如何哄劝姑娘,蓦然想起小时候她爹不小心惹得她娘掉泪时,都是将人一把推在墙上,先是柔声说些漂亮话,而后再是一阵狂亲,她娘便又是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了。可眼下柳文昭是个姑娘家,她这么凑上去便胡乱亲一通,怕是不妥,想了想,她只伸手抱了抱柳文昭,而后抬手轻轻擦去她芙蓉粉面上的泪水,低声哄劝:“莫要哭了,嗯?”
柳文昭的脸登时一红,抽泣着应了一声:“那……我们这是要回家了吗?”
秦良玉撩了柳文昭肩上的青丝一把,柔声答:“嗯,我们回家。”
柳文昭欢天喜地地将一早便收拾好的包袱挎在臂弯,乐颠颠地跟在秦良玉身后朝门外走。
恰逢杨启文练兵回来,三人打了个照面,杨启文盯着柳文昭瞧了一会,搔了搔头,红着脸跟她们打招呼:“你们两个这是去哪啊?”
军中禁止女子出入,但因秦良玉身份特殊,所以身边带着个随从的婢女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为了方便,柳文昭亦是一身男子装扮,军中其他人便掩耳盗铃般假装柳文昭也是个男的。但这� ��是表面,柳文昭是个大美人儿这事大家都知道,所以平日没事了大家也都爱往中军所这边凑,为的便是多瞧柳文昭一眼,杨启文自然也是不例外,只是他觉得与秦良玉比起来,自己在柳文昭面前可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秦良玉见他的视线不住地瞟向垂头遮掩面上红晕的柳文昭,眉眼略弯了弯:“我带文昭回家,你要一同去玩两日吗?”
杨启文连连摆手:“眼下肖容还未回来,我不能走,你们两个趁天亮快些走吧,路上注意着些。”说罢他又瞧了柳文昭一眼,小步跑开了。
“将军,马公子还未回来吗?奴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他了。”自打跟了秦良玉,柳文昭便自觉地将马千乘的称呼改成了“马公子”“马大少爷”,毕竟一奴不侍二主,她可是秦良玉的人。
秦良玉对于她的这个称呼已是习以为常,点了点头:“他大约有事还未忙完,怎么?你想他了?”毕竟他二人相识近十年,自然是有感情的。
柳文昭沉吟片刻:“其实还是有些的。”虽然他以往也不怎么在府上待着,但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些比较特别的小玩意。当然,大多时候都是些特别的大玩意,有一次他竟送了她一只雕,说日后与他通信可用此物,惊得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思及此,柳文昭又觉得自己该趁机为马千乘说上两句好话,斟酌了会便开口道:“将军,其实马公子他人是顶好的,您别看他往日没个正形,其实心中可有数了,而且追着他的小姐们可多了,他瞧都不瞧一眼的。”
秦良玉应了一声,想了想马千乘那性子,觉得他若不当面给那些小姐们难堪,那便算是给足了她们面子了。
柳文昭见秦良玉不说话,觉得自己的话大约是起了作用,又趁机加了把火:“而且您看,马公子长得还是很不错的。”她想了想,马千乘也确实再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优点了,而后便闭了嘴。
马千乘长得好看这一点,大家是无法否认的,但他也仅有这一个优点这事,大家也是无法否认的。
两人回到马车上后,张时照正靠在车壁上打盹,头不时点一下,而后又被惊醒,睁眼正对上秦良玉同柳文昭的脸,他当下有些尴尬,急忙端坐身子,困顿的眼神中还带着点闪烁之意。
三人一路往秦家而去。
他们下车时正逢秦载阳从郡学归来,见到张时照时,秦栽阳虽觉得他眼生,但转念想到既是秦良玉带回来的人,想必是忘年交一类,倒也未有怠慢,亲自将人迎入府上,好生安顿了下来。
秦良玉趁张时照在屋中歇息的工夫,去了秦载阳的书房,将这些时日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与秦载阳说了一遍。
秦载阳倒是一如既往地淡然,瑞气腾腾地坐在铁力木圈椅中,笑眯眯地望着面色冷峻的秦良玉:“玉儿啊,祠堂的蒲团为父给你换了几团新的,你一会去跪跪,瞧瞧触感如何。”
秦良玉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识趣地将话题转移开来:“父亲,怎么未瞧见景淮?”
秦载阳抬了抬眼皮:“他前些日子出门游历去了,大约也快回来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叹了口气,“出去游历一番也好,你三哥这些年一心念书,应当放松放松了。”
秦良玉在心中默默想了想陆景淮为祸四方的场面,那必然是如同唐僧取经一般,走一路度一路的,或许度得好了,最后还能挑一处固定的地方开坛讲学,普度众生,他所经之地,风气定然是要比以往好上一些的,反正谁遇上他算是谁的劫。
秦载阳见秦良玉面色忽阴忽晴,也知她是在想什么,挥了挥手:“去试试你的新蒲团吧。”
秦良玉自知今日这一跪是在劫难逃了,只得悻悻地往门外走,不料她一脚刚踏出门槛,便见柳文昭拎着裙摆从远处跑来,眉宇间稍有慌乱:“将军,陆公子回来了。”
乍一见柳文昭这神色,秦良玉便觉事情不简单,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柳文昭答:“陆公子是让人抬回来的,眼下已安置在床上,将军您快去瞧一瞧。”
秦良玉右眼皮跳了跳,急忙朝陆景淮的房间而去。此时容氏已守在陆景淮的床边落泪了,见秦良玉来了,她又抱着秦良玉哭了一通:“也不知是哪个狠心的,怎么就能下这么重的手?”
秦良玉凑到陆景淮跟前瞧了一眼,见他原本俊朗的面部此时像开了染坊般,薄厚适中的嘴唇也似被人捣了一杵子,此时高高肿起,陆景淮费力地将肿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视线依次划过众人脸上:“我没事。”
容氏早已差人去请了大夫,听陆景淮说没事后,当下泪崩,握着陆景淮的手抽噎得只见进气不见出气。
陆景淮想安慰容氏,却委实没有了力气,挣扎了许久才对秦良玉道:“我此番路过播州,见肖容坠崖,眼下生死未卜……”话还未完,他终是双眼一闭,不省人事。
闻言者无不惊慌失措,连一向淡然的秦良玉此时也是慌了心神,想起马千乘的确已有好些时日不曾与自己联络,自己竟未察觉出不对,她不禁暗暗后悔起来。马千乘身份特殊,此事又发生得蹊跷,若是贸然搜寻说不定会为他招来其余的灾祸,秦良玉略一沉思,当下请秦载阳找了些江湖上有名的高手,暗地里在播州各大小山崖搜寻。高手们平日里也是很忙的,但因秦载阳找的人比较恰当,乃是众人的头,所以他们不得不于百忙之中抽空来找人。
各位无论如何也是在江湖中呼风唤雨的人物,灰头土脸地在播州各个山崖转了好几日,终于第五日傍晚在一处叫不上名字的小山崖底下,找到了浑身狼狈的马千乘。
马千乘正静静地伏卧在地上,头上的血污已凝结,好在他的命大得突破天际,此时竟还有余息。
秦良玉这几日也不曾闲着,悄悄在播州附近打着转转,此下听说人已找到,将刚吃了一口的饭碗一扔,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再见马千乘时,是在客栈之中,马千乘经大夫诊治之后,已经醒了,还美滋滋地泡了个澡,此时正坐在床上与她对望。秦良玉的心情略有微妙,她的手抓着门框,半晌才问:“你没事吧?”
马千乘笑着朝她摆了摆手,一旁的大夫见状,与秦良玉解释道:“这位公子因坠崖撞到了头部,此时已是耳不能听、口不能语,至于何时能恢复,这便瞧天意了。”说完大夫便急忙闪到一边,确保自己与秦良玉的安全距离。因之前他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当时他话一落便被对方狠狠地揍了一顿,那酸爽,至今他都不敢往深了回味。
秦良玉并没有如大夫所想那般对他拳脚相加,愣怔了半晌才凝眉问:“谁做的?”
马千乘开口说话,却不能发声:“不知道。”
秦良玉又问:“肖穹呢?”
马千乘挑眉:“他有要事在身。”
大夫趁气氛还算愉悦,放下药方,拿了钱财便悄然从房中溜走,屋中一时只剩马千乘与秦良玉两人。马千乘虽是身残,但好在志坚,此时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揉着自己的双腿:“我坠下山崖时,撞到腿了,好疼好疼好疼呀!”
秦良玉睨了他一眼:“去我家中将养吧。”想也知马千乘是被人盯上了,他又不常回石砫,重庆卫更非将养之地,秦良玉思来想去只能带他回家,正巧秦邦翰也在府上,还能时时照应着。
马千乘对此自然是没有异议,两人趁天黑,连夜从播州赶回忠州。秦邦翰一早便候在房中,得知两人已踏入府门,便拎着药箱去到了马千乘的屋里。
“肖容,你感觉如何?”秦邦翰也来不及与他们寒暄,直接命马千乘坐好,将手搭在他的腕上,而后神色却是一愣,抬头盯着马千乘。
马千乘则是笑眯眯地与他对望,眼中闪烁不定。秦邦翰想了想,起身收拾了药箱,道:“你便好生养着吧,用药吊着情况总不会更糟。”说罢他又瞧了马千乘一眼,转身离去。
秦良玉不知秦邦翰为何会有那般神色,暗觉不对,却也不知何处不妥,又瞧了眼底青色明显的马千乘一眼:“你歇着吧,受伤这事便不要四处说了,对你不好。”
马千乘不服气地撇了撇嘴:“我受了这么重的伤竟还不能说?不说我心中不舒坦,这事我得让全天下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