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凤权录 > 第七章 浓愁似个长全文阅读

简而言之是这样的,覃氏同杨应龙在四川布政使的寿宴上相遇了,并干柴遇烈火一发不可收拾,覃氏回石砫后便撺掇马斗斛去巴结杨应龙。各大土司的关系本就盘根错节,其复杂程度令人发指,所以马斗斛同意了,于是覃氏和杨应龙便借此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理成章地结合到了一起,两人育有一子,名为马千乘。

末了说话那人又正义凛然地总结:“但是这事我瞧纯粹是扯淡,想也知道是那帮吃饱了没事干的人瞎编的。你知道他们这些做官的,总喜欢互相贬低,恨不能泼对方一身污水,好让对方下台。”

秦良玉面上带了些尴尬,下意识去瞧身边的杨启文,见他面上的尴尬之意也并不少于自己,当下豁然开朗。那两人口中说的事,乃是马千乘的家事,秦良玉与杨启文也不方便堂而皇之地对那两人进行人身攻击,所以两人只埋头干活,都极有默契地再未提及此事。

这几日天气不好,总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刚过正午,这天便阴沉了起来,杨应龙体恤下属,又或许是怕将众人逼急了罢工,琢磨着先给众人些甜头,以便细水长流,所以还不待乌云从天边飘到头顶时,他便派人来传话,让众人回房中休息。秦良玉的情况实在特殊,但眼下也确实没有单独的屋子给她住,只能让她与重庆卫调遣来的军士共宿一屋。好在这屋子偏大,内里还能再隔出间单间,秦良玉便睡在这单间里。

秦良玉今日只拎了几桶水,自然是不累的,想和衣斜倚在床上假寐,但外屋众人显然是正在兴致上,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天,虽他们已在极力控制音量了,但听在耳中还是觉得聒噪。秦良玉揉了揉眉心,干脆起身推门而出,想着随处逛逛,散一散胸中无端的烦闷之气。

黑云压头,雨还未下,风中带着干燥的泥土气息,外面散风的人不在少数,但大多数人也只是站在屋檐下向远处观望,时不时与同伴交谈。秦良玉避开众人,负手悠悠走向远处,那里荒草蔓延,已快及腰,瞧起来很是清静的模样。

“你是宣武将军?”

秦良玉正迈着步子,听到身后有人发问,尾音上扬,极其散漫。她未回头,脚步也不停,伸手拨开身前的荒草,走得极其稳。她身后的人心中许是腾起了火,只听鞋底与荒草的摩擦声渐高,一道影子忽而出现在秦良玉脚下。那人伸手欲擒住秦良玉的肩,被头也不回的秦良玉闪身避过,随即飞起一脚踢向那人的手腕。只见一道身影趔趄了好几步,而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秦良玉负手静静地瞧着那人,眼中带着询问之意。

“我是成都府的哨官。”那人揉着手腕从地上站了起来,瞧样子他的年纪已过了而立,他眼中不屑之意十分明显,“我仰慕宣武将军名号已久,今日正巧遇上了,便来切磋一下如何?”

秦良玉一语不发,转身便走。自打入仕后,像这哨官一类的人,她已见得烦了,无论认识与否,开口便要切磋,况且今日这哨官口中的“正巧”也太过正巧了,她委实没有兴致。

哨官见她如此不给面子,也知再说下去没有结果,直接出手攻了上去。两人皆是赤手空拳,哨官的招式凌厉,眼底猩红,大有不打败秦良玉不罢休之势。反观秦良玉倒是一脸悠闲,只防不攻,间或还瞧瞧身旁的景色。

百余招下来,哨官还未近秦良玉的身,心中难免急躁,心神一乱,手上的招式便出了不少岔子。秦良玉一记横拳落在哨官的腹部,结束了这场莫名的切磋,而后退步收势,抱拳道:“承让了。”

哨官身子微蜷,恨恨地瞪着秦良玉,眼中满是不甘。见她要走,他疾步上前便要偷袭,拳头堪堪挥出,便被一只手给挡了回去。

“方才我瞧了你们许久,这切磋不是已结束了?这女娃娃胜了你,你还要如何?”

来人内里着广袖白衫,外罩靛青褡护,腰间缀流苏白玉,年逾四十,面貌端正,说着话又瞧了秦良玉一眼,神态自若。

眼前人一瞧便知不是泛泛之辈,秦良玉颔首,而后转身迈步,正要走时,那人问:“你便是宣武将军?”

因对方年纪与秦载阳也未差多少,顾及他是长辈,秦良玉应了一声,那人倒也未再多话,只又对着那哨官说了些什么,秦良玉也无心去听。

快至傍晚,天上终于飘了些雨,仿若银丝千条万缕,有些落在地上,不多时便积成了处处水洼。

秦良玉顶着飘洒的细雨回到了屋中,杨启文正盘腿坐在床上,见秦良玉回来了,朝她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我来之前,肖容说城里有卖奇味薏米酒的。”提到奇味薏米酒,杨启文的脸上绽出了朵花,“我除夕时回家没喝够,一会天黑了我们便去吧。”

秦良玉挑眉:“你家是南都的?”见他点头,她又道,“我们这么做,怕是不好吧。”

杨启文搔搔头,面上又浮起两朵红云:“骠骑将军方才传令下来,说我们可以轮番去城中转一转,置办些玩意。”

秦良玉本也不想在屋中待着,此时听杨应龙有令,便从善如流地应了杨启文。

外面细雨如丝,此地与城中相距不远,秦良玉与杨启文并未撑伞,徒步而行。

因有杨应龙的命令,秦良玉进城后便发现眼下城中已有不少军士模样的人,这些人大多直奔勾栏而去。当然,也有不少与秦良玉同杨启文一样去酒楼的。

两人一进门,小二便跑了过来,扬声道:“二位客官里面请。”

杨启文要了间雅间,特意吩咐小二上一坛奇味薏米酒。

这家酒楼以贩卖奇味薏米酒闻名,许多百姓为尝鲜而来,但酒楼并非金粉楼台,碧瓦朱甍,连屋中所谓的雅间也是简陋至极,两间屋子中间隔了层草壁,隔壁屋子的说话声时不时便会穿隙而来。

秦良玉撩袍而坐,初时并未在意隔壁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直到听见重庆卫中军所几个字,这才细心留意起来。

“那女人定然是与那马千乘关系非同一般,不然如何能坐上那中军所左副将一位?”

“你这么说倒是一点不奇怪,那马千乘的娘也不是什么正经货色,上梁不正下梁歪,马千乘又能好到哪去?”

屋中一阵哄笑,有一人又道:“不过有关马千乘他母亲的那事,到底是真是假还不得而知……”

不待那人话落,便听隔壁“稀里哗啦”一阵响声,而后一人的声音清晰起来:“哦?是吗?你们且分析分析让本将军听听。”

乍一听这声音,秦良玉登时挺直了身子,杨启文正在喝酒,见她如此也难免有些激动,手劲过猛的后果便是杯中酒铺天盖地洒向了他的灵台。

“这……你怎么了?”杨启文急忙扯过袖子擦脸上的酒渍。

秦良玉轻咳了一声:“明威将军来了。”

杨启文下意识向窗口处瞧,半晌未见人影,又跑过去扒着窗框朝街上看,末了回头瞧秦良玉:“我并未瞧见肖容的人影啊?”

不待尾音落地,隔壁又是一阵桌椅翻倒的声响,不时伴着惨呼声以及店掌柜的与小二痛心疾首的惊呼声。

杨启文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推门朝隔壁跑,秦良玉放下酒杯紧随其后。

此时隔壁的门口已围了不少人,掌柜的捂着胸口半倚在小二身上,泪眼蒙眬地瞧着屋内战况。秦良玉顺着他的视线,瞥见屋中的马千乘正长腿交叠坐在侧翻桌子的桌沿上,笑望着或缩在角落中,或已被甩出窗外,正苦苦扒着窗棂以防从二楼掉下去的人,地上满是碗碟瓷盘的碎片狼藉,半掩在菜汁汤水中,不忍入目。见秦良玉与杨启文来了,马千乘眸色一亮。

“你们两个来得正好,我身上没带钱。”说着他朝小二招了招手,“你过来。”

小二的身子明显瑟缩了一下,用力拽着掌柜的前襟不放手,声音带了哭腔:“不……不去……”

杨启文见状,无奈地红着脸疏散瞧热闹的人群:“大家都散了吧。”他又瞧了一眼双目含泪的小二,“你同掌柜的算一算一共多少钱?一会我给你结了。”

小二见杨启文面善,这才微微松了手上的力道,与掌柜的相扶着跟在杨启文身后下了楼梯。

“玉玉,许久不见。”

见人都走了,马千乘这才从桌沿上跳下来,一边拍着掌心的灰,一边踩着躺在地上呻吟的众人走向秦良玉:“你想我了吗?”

秦良玉抄手站在原地,垂下的眸子遮住了眼中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淡淡欣喜,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道:“将军怎么来了?”

马千乘弯了弯眸子:“我自然是想来瞧瞧你的。”他咂了咂舌,“你听听,你听听,将军将军地叫着多么生分,你叫我表字好了。”

秦良玉蹙眉:“婊子?这不好吧。”

马千乘闻言身形歪了歪,勉力站好,纠正道:“我的表字,肖容,你这顽皮的小妖精!”

马千乘一贯没有个正经模样,说起话来亦是惊世骇俗,秦良玉早已习惯了他这副性子,趁他未再说出什么话之前,转头便走。马千乘急忙追上她的步子。

“你的性子怎么如此无趣?不过不打紧,日后我们成亲了,日夜在一处,饶是你想寡淡也寡淡不起来。”马千乘嘴上一刻不闲着,跟着秦良玉回到雅间,顾自坐在她身旁,见她还是不搭理自己,这才道,“罢了罢了,不解风情。”他直接夺过秦良玉手中的瓷杯为自己倒了杯茶水,饮了几口又道,“嗯,你方才可是问了我为何来此?我此番来是奉卫指挥使之命追剿山贼的。”沉默了会,他补充道,“是密令哦。”

秦良玉咬了咬牙,他方才从隔壁破窗而入,又打了那屋子的一众人,只差没有摇旗呐喊,令城中众人跪地相迎明威将军了,此下他竟还能神态自若地与她说是奉密令而来,也是清奇得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两人正沉默时,杨启文从楼下结账上来,马千乘屈指敲着桌面,问杨启文:“你们两个不好好干活,怎么跑到这来了?”

杨启文面色赧然,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总结道:“我与秦将军也快回去了。”

秦良玉抚着指间薄茧的动作一顿,抬眼瞧了瞧马千乘,沉吟片刻,问道:“你今次来要去骠骑将军府上吗?”

马千乘挑眉:“自然是要去,我来了播州却不去看望他,岂不是失了礼数?”

杨启文与秦良玉对视一眼,最后还是杨启文开口小声道:“将军您竟也知道这天下还有‘礼数’二字。”

马千乘依次瞪了二人一眼,最后将视线落在了秦良玉的脸上:“我明日便去骠骑将军府上。你若想去,今晚便不要回去了,在这街上找个地方将就一夜。”

秦良玉轻咳了一声:“我一会便想去瞧瞧,明日还要起早干活。”

待日头落到山下,秦良玉三人从酒楼出来,外面细雨已停,杨启文独自回了空壳山,秦良玉则与马千乘换了身行头,朝杨应龙府上的方向而去。因秦良玉非要夜潜杨府,马千乘便依着她,两人不便大张旗鼓地乘车,只能步行,街上水洼遍布,赶路时身上难免溅了泥。街上人烟渐少,小贩皆收摊回了家,只余几家酒肆同勾栏门口尚掌着灯。这么一瞧,街上登时冷清不少。

马千乘边走边侧头打量一身藏蓝劲装的秦良玉,满面真诚:“没想到你白白净净的,套上这夜行服倒也有那么些梁上君子的模样。”

秦良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袖口的褶皱,生生将这话承了下来:“多谢夸奖,彼此彼此。”

两人挑小路行至杨府后门,见明灭的光亮之下,有两名侍卫肃穆立于门前,马千乘示意秦良玉在阴影处藏身,自己则灵巧一跃,攀上对面的屋顶,身手十分矫健,俯身向前行了几步,拾起脚边石子掷向巷子深处。

夜本沉静,这石子声便异常清晰,那两名侍卫大喝一声:“谁在那里?”

说罢有一人跑向发声处,另一人则转身进院去找同僚。秦良玉趁空隙运气,与马千乘一并攀上一人半高的红砖墙头,又迅速跳下,躲在暗处。只见侍卫们举着火把从游廊上走过,步伐整齐统一。

待那行人走过后,秦良玉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回头问马千乘:“你可知我二哥住的屋子在哪?”

此时两人蹲在一处,原本贴得便极近,秦良玉这么突兀一回头,双唇便擦过片柔软。她愣了愣,后知后觉地猜到方才那触感来自何处,心当下一紧,面色随即不自然起来。

低头掸灰的马千乘动作亦是一僵,抬眼见秦良玉神色有些慌张,又呆了呆,随后捂着肚子笑了起来:“你方才亲我了?”不待秦良玉答话,他又道,“我眼下可是你的人了。”他话音初落便被秦良玉一掌击在手臂上,身形不稳,侧卧在地,这才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咳,那个……知道。”

秦良玉垂了眸子,不自然地道:“你在前头带路。”

马千乘从地上一跃而起:“好说。”

秦良玉一路走得十分别扭,不能离马千乘太远,又不想与他走得过近,偶尔不当心擦过马千乘的衣摆,她亦是触电般收回手臂。马千乘则不似秦良玉那么局促,双臂张开,如大鹏展翅一般,恨不能秦良玉一路碰着他的手臂前行。

杨府极尽奢华,门前两只石狮气势逼人,整座府邸乃是前堂后院的构造,再后还有一处园林,园林中假山磅礴,延绵有势,山上古木参天,葱郁浑厚,山脚湖光水色,一尾尾锦鲤遨游其中,远处雕栏砌筑,亭台错落有致,楼阁隐在佳木修竹深处,当真是九曲回肠。

秦良玉边走便打量杨府内的景致,过了园林,便到了下人房。说是下人房,但比起寻常人家的屋子还要阔气一些,四角飞檐缀瑞兽,瞧着十分庄重,再向前瞧,这下人房的院子当中还跪了位女子。

秦良玉暗自在心中称赞,待快出了院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之处,回头问马千乘:“方才……那院子中是跪了个女子?”

马千乘扬了扬眉:“那是骠骑将军的妾室,田雌凤。”

秦良玉转回了头,听说骠骑将军的正室张氏与妾室田雌凤的关系一向剑拔弩张,此番田雌凤跪在了下人的院子中,想必也是那张氏所为。

两人又走了片刻,马千乘指了指身前房门紧闭的屋子:“就是这里了。”

窗纸上正倒映着一道身影,听到屋外的声音后,屋内的主人似乎十分淡定:“你们还有事?”

在秦邦翰的声音更洪亮之前,秦良玉自然地拉着马千乘从半掩的窗户跳进了屋内。

秦邦翰此时正在案前闭目养神,听闻响动略有惊诧,似是未料到有人会如此猖狂唐突。

“你们……”睁眼一瞧身前站着的两个人,秦邦翰微蹙的眉头骤然一松,后半句“太过失礼”便生生吞回了腹中,小声道,“良玉?肖容?你们这是?”

秦良玉放开手,瞥了身旁一直面带笑意的马千乘一眼,走到案前:“二哥,那杨可栋的病如何了?”

秦邦翰将肖容让到了椅子处坐下,又给两人倒了杯水,这才道:“杨公子的病是痨病,无治,眼下只能靠药吊着,所幸他平素好锻炼,体魄尚可,不至于卧床不起,我这边药方已开好,明日便可离开了。”

秦良玉点头,又问:“那你之前为何都不与家中联系?”

听秦良玉提及此事,秦邦翰揉了揉她的发心,和声道:“杨府书房医书种类甚是齐全,我每日醉心其中,便忘了与家中联系。除夕回去时,母亲已教训过我了,所以你便饶了二哥吧。”

秦良玉“嗯”了一声,这才喝了口水。

秦邦翰轻笑一阵,问:“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秦良玉正要回话,忽听院中有脚步声传来,当即拉着马千乘起身转向里屋,马千乘顺势将两人的杯子捏在手中。两人疾步而行,堪堪拉开木柜躲进去,便听叩门声响起。

“秦大夫,您歇下了吗?”

门外传来杨应龙低沉的嗓音。因秦邦翰为杨可栋瞧病,所以杨应龙同秦邦翰说话的态度也与旁人不同。

秦良玉侧耳附在柜门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屋中的光亮透过木柜的缝隙照射进来,映亮了秦良玉略显英气的眉眼。马千乘扬了扬唇角,也附耳过去,两人面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指的距离。

秦良玉的心思全放在秦邦翰身上,初时并未注意到与马千乘鼻息相闻,待稍后反应过来时,便下意识挥出了一拳,却被马千乘的手稳稳地包在掌心中。

“姑娘家的手竟然这么凉,哥哥给你焐一焐。”说罢他便将秦良玉的双手放在胸前,见秦良玉要挣扎,又沉声道,“嘘,不想骠骑将军听见,你便老实一些。”

秦良玉憋了许久,终于憋出来一句:“浑蛋。”但她整个人却是未再有什么动作,僵着身体像根木头般戳在原地,心跳逐渐强烈,令秦良玉生出连外头的秦邦翰都能听到她的心跳之感。

“秦大夫这块玉牌瞧着倒是精致。”

秦良玉与马千乘正在木柜中较劲,听到本已要走的杨应龙又出声交谈。

秦邦翰低头瞧了瞧方才收拾药箱时拿在手中的黑色玉牌,笑道:“这是我妹妹送给我的礼物。”

杨应龙“哈哈”一笑:“这玉当真是天上难有,人间难寻,想必你们兄妹二人感情定是极好。”

秦邦翰似是想起幼时极其顽皮的秦良玉,笑容中带着宠溺,微微点了点头,又叮嘱道:“方才我已将药方给了下人,杨公子每日按时服用便好。”

杨应龙应了一声:“好,这些日子未少麻烦秦大夫,明日我便让管家结账,也便不再耽搁秦大夫的行程了。”话落他也再未多言,转身负手离去。

人走之后,秦邦翰费了些力气才将药箱收拾妥帖。这药箱不同于寻常的药箱,乃是先前王爷赏赐的,看似破旧又不起眼,实则大有名堂。箱子摔不破、砍不坏,内里的结构还分了好几层,在最底部还设有一处机关,须得按住箱盖正中那几不可察的凹处方可催动机关,机关开启,底部那层看似箱底的木板伸缩弹开,这里面便可放置东西了。

秦邦翰将玉牌放好后,淡声唤出两人。

“你们两个出来吧。”

秦良玉闻声一把将手从马千乘掌中抽回,推开柜门,跨步而出,待离马千乘有了一些距离,这才深深呼出口气。

“眼下时候不早了,你们二人也不便留在此处,早些回去吧,明日我一离了此处便去看你们。”秦邦翰从怀中掏出些银子放在秦良玉掌中,“修坝不是小事,怕是你还要在空壳山那边待上些日子,这些钱你留着,喜欢什么便去买什么。”

秦良玉只拿了些碎银子揣了起来,而后轻轻推开秦邦翰的手:“我有俸禄,这些钱你还是自己留着。”想了想,她又道,“母亲也不希望你常年奔波在外,若没什么事,你便不要再出去了。”

秦邦翰屈指轻弹了下秦良玉饱满的前额,口中答着:“是是是,我都已答应母亲了,这次为杨公子瞧完病,便回家,哪里都不去了。”

得到满意的答复,秦良玉也不再逗留,转头睨着抄手站在一旁的马千乘:“走?”

马千乘面色深沉,正在出神中,后知后觉地听到秦良玉的话,这才对秦邦翰抱拳:“二哥,我们先告辞了。”

两人从来路折返,路过下人的院子时,遥见院中又多了道身影,两道身影一站一跪,身份立显高下,两道身影的交谈声隐隐从远处传来,时断时续,听得不清晰。

从杨府出来,马千乘一路将秦良玉送回了空壳山,途中因耐不住寂寞,他没话找话地与秦良玉谈天:“那玉牌不错啊,你从哪得到的?”

秦良玉瞧了马千乘一眼:“坪头山。”

一听坪头山,马千乘脚步微顿,而后咂了咂舌:“这种时候你便不要惜字如金了,可否将得到这玉牌的前因后果与我细细说一说?这玉,是不是你在那山洞里得到的?”

秦良玉点头,将当日遇到那山贼头子的相好一事与马千乘言简意赅地说了说,并加重语气重复了那女子提到这玉佩时所说过的话。

马千乘蹙眉,面上不复往日的嬉皮笑脸,眼中结着层冰,秦良玉正要问他是否发现了什么不对之处时,又见他眉眼舒展,转瞬成了那副无赖模样:“原来这玉牌竟有如此大的后台,届时当作迎娶我时的聘礼也不错。”

秦良玉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再答话。

近日播州天气多变,杨应龙传令下来,下月初暴雨将至,大约要持续些日子,为避免出岔子,希望这些日子众人辛苦一些,早日竣工。

眼下四川各地皆有军士、农兵驻于此地,少说加起来也有两千余人,空壳山堤坝破损的情况不算十分严重,大家夜以继日,忙得热火朝天,终于赶在暴雨袭来前,将堤坝修筑完毕。

竣工这日,杨应龙亲自来空壳山慰问众人,傍晚又在空地上摆了筵席,算是犒劳他们。

杨启文擦着脸上的泥,小声对秦良玉道:“一会我请你吃顿好的。”

自打来了播州,众人未好生吃过一顿饭,此下也都清瘦了不少。秦良玉正喝着热汤,闻言动作一顿,虽知杨启文是馋了那奇味薏米酒,但她也没有道破。少顷,她点了点头。

杨启文神采飞扬地道:“这次我们换一家地方,肖容来时说这街上还有一家专制古董羹的食肆,他说你爱吃,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带你去吃,不如我们买些奇味薏米酒,带到那食肆去喝。”

秦良玉听罢杨启文的话,心底浮上丝丝暖意,再一想到古董羹,神色也多了些向往,想着三五友人凑到一起,瞧着烧得通红的铜锅中,汤水一点点沸腾起来,她心中很是畅快。

席散,桌上的鼾声已此起彼伏,吩咐尚未醉倒的属下将同僚扛回屋中后,秦良玉与杨启文避开巡逻的哨兵,一路朝城中而去。今日修坝竣工,百姓没了后顾之忧,兴致明显高于往日,城中人声鼎沸。虽时候已不早,但众人尚未有归家之势。

两人分头行动,秦良玉去食肆中占位,杨启文则去买奇味薏米酒,待青菜、羊肉等齐全后,杨启文正巧拎着两坛酒进门。两人围坐在桌前,一边将羊肉下锅一边抱着酒坛豪饮。待羊肉、青菜吃完,一坛酒下腹,秦良玉的身子暖和了不少,但神思却有些不清明了,杨启文自然也未好到哪去,两人步伐微有踉跄。小二见状,急忙过来搀扶:“哎哟哟,二位爷,咱家能住店,您二位这样也去不了别处了,不如开间房歇下吧,咱家热水都是备好的。”

杨启文说话时舌头都打了卷,指着小二半晌,费力道:“好主意!”

两人醉酒,已没了男女大防的意识,互相抱着便进了房间。

一夜无梦,秦良玉醒时,外头已是天光大亮,她抬手遮了遮日光,转头瞧见杨启文正安眠于床上,当下一怔。眼下的情形不必多说,定是昨日两人醉后共宿一屋了。秦良玉深感尴尬,想趁着杨启文起身前先离开此处,以免两人都尴尬。

她起身时不慎将凳子撞翻,但见杨启文飞快地从床上跃起,下意识抄起身旁的长刀,面上还带着茫然,在瞧见秦良玉后,他手上的长刀蓦然落地,两人对视良久,始终无话。

“嗯。”秦良玉借着整理衣裳的动作掩饰面上的难堪之色,口中不忘道,“那个什么,奇味薏米酒当真不错,昨日很是尽兴。”

杨启文虽已近而立,却一直未曾娶妻纳小,也从未与姑娘睡在一个屋子过。虽说两人未发生什么,但还是有些别扭,遂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裳,也不接她的话。待衣裳整理完毕,他边往外走边道:“啊,既然醒了,那你先在这坐一坐,我去让小二端菜……”他一拉开门,忽而见一道人影立在门口,那人面沉如水,眼底酝酿着七分怒意。

秦良玉见他话语顿住,也跟着偏头一瞧,正撞入马千乘的视线,而后也不禁一愣。

三人门里门外这么对视着,气氛着实诡异了些,尤其是马千乘盯着他二人时的眼神,恨不能直接将他俩扒皮去骨。

“肖容……”杨启文率先打破了沉静,努力地找着话头,想先缓解眼下的尴尬。

不料马千乘瞧也不瞧他,甚至连话也未说,铁青着脸转身便走了。

杨启文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只好回身看秦良玉:“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要不你去瞧瞧?”

秦良玉悻悻地揉了揉鼻尖:“我不知要说些什么。”而后她揉了揉肚子,有意岔开话题,掩盖内心的不安,“你方才那么一说,我倒是有些饿了,不如先吃些饭再说?”

杨启文瞧着心不在焉的秦良玉,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你还是去看看吧,不然我必然瞧不见明日的日头了,眼下这生活虽不是十分美好,但我还是很乐在其中的。”

秦良玉脚尖朝门口的方向挪了挪,似在犹疑。

杨启文在一旁鼓劲:“秦将军,我的后半生便交给你了。”

秦良玉宿醉后还未梳洗便追着马千乘从屋中离去,一直追到城门处,才将人拦下。

“喂。”

马千乘此时正在气头上,对着秦良玉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寒着张脸瞪着她:“我不听!”

秦良玉神色怪异,半晌才低声道:“我没想说什么。”

马千乘甩开秦良玉的手继续朝前走,边走边道:“你这负心汉,不是那日你偷亲我的时候了。”

此时街道上人来车往,马千乘又未控制音量,更糟的是两人同着男装,所以轻而易举地便引起了路人的注意。过路之人纷纷驻足观望,使得秦良玉的脸上一阵黑一阵红,她又拉了他的手臂一下:“我们借一步说话。”

马千乘斜着眼睛瞪秦良玉,捂着胸口道:“朝廷在浙江一带征了兵,全调入了重庆卫,我这几日当真是日理万机!我听闻空壳山这边竣工了,特意抽空来瞧瞧你,你竟给了我如此大的一个惊喜,我快要窒息了。”

秦良玉抬了抬眼皮:“你怎么知道我与杨启文在这家店中?”

马千乘闻言一改初时的痛心疾首,手臂搭在秦良玉的肩膀上,面上的淡然浑然天成:“我此番前来,其实还有一桩事。”

手臂被秦良玉抖下肩膀,马千乘也不在意,面色坦然地拍了拍身上的灰:“二哥又被骠骑将军请到了府上,眼下已有几日了,你多留心一下此事。”

秦良玉听罢,心领神会。秦邦翰二度入杨府,想必还是为了杨可栋。若是那杨可栋的病症转好还罢;反之的话,依照杨应龙的性子,秦邦翰定然是惹祸上身了。

空壳山堤坝竣工,重庆卫众人回去复命。

卫指挥使端坐在桌案前,望着眼前垂首而立的秦良玉:“良玉啊。”

三个字刚一出口,秦良玉的右眼皮便跳了几下,她抬了抬眼皮:“大人。”

卫指挥使指了指手旁的椅子:“坐下说。”

秦良玉依言走过去坐下,右眼皮又接连跳了几下。

“此番你们去空壳山条件艰苦,听骠骑将军说,我们卫的军士们表现不俗,特意吩咐我让大家放松一下。既然如此,你一会收拾收拾,回家休整几日。”

秦良玉双手握拳放在两膝之上,静坐椅中,听卫指挥使话音一落,趁他未说出更多的话前,立马起身告辞。

“等等,我话还未说完。”卫指挥使大手一挥将人叫住,“想必你回来后也听肖容说过这事了。”

秦良玉硬着头皮与卫指挥使对视。

“新征来的这批兵并不是川蜀之地的,乃是从浙江那边征过来的,咳咳,浙江那边的绍兴府一带。这些人年岁不大,本性也是极好的,我想着你与他们年纪相仿,大约能把握住他们的思想,所以待你休整归队后,这一批兵便交给你带了。你也知道,我们卫里数你最年轻有为,剩下的那些老家伙,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是不能好生打磨这批年轻人的。”卫指挥使说这话时,底气明显有些不足。

绍兴府山清水秀,乃是人杰地灵之地,那的百姓日子过得实在不错,他们即便在军中讨不到饭,回去做些旁的生计也是可以糊口的,所以他们是决计不会拼命的。先不说这些,单说浙江一带的人头脑本就精明,且秦良玉的性子也并不如马千乘那般灵活多变,所以届时若冒险行忽悠他们上战场这一步棋,怕是也行不通。

秦良玉沉吟片刻,问:“大人,我能不回家休整吗?”

卫指挥使双眉一挑,眼中闪着光亮:“是现下便要练兵吗?”

秦良玉面色平静:“不是,属下的意思是,不回家休整,这兵也不……”

卫指挥使在紧急关头拦下秦良玉的话:“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未办,你眼下便可回家了,走吧。”而后不待秦良玉再开口,他便脚底抹油般出了屋子。

秦良玉眨了眨眼,似是久久不能接受此事,又在原地站了许久,这才缓步而出。

门外,马千乘正捧着手中的烤玉米吃得正香,因玉米太烫,他不时将玉米在两手间交换,见秦良玉出来了,他笑眯眯地迎了上来:“他与你说了吧?”

秦良玉睨了他一眼,脚步直朝自己屋子而去。

“喂,你做什么去?”马千乘在背后叫她,“你是准备回家休整,而后回来努力干活吗?”

秦良玉回头瞧了他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批兵,原本应该由马千乘带,无奈他老人家生性放荡、爱自由,委实不愿给自己添堵,所以便趁秦良玉回重庆卫之前的这几日,给卫指挥使灌了迷魂汤,怂恿卫指挥使将兵转给秦良玉,美其名曰:历练。

历练新征的这批兵,也是历练秦良玉。

马千乘偏头一笑,眉眼弯弯,脸颊梨涡浅显:“我之前已暂时帮你带过些时日,大约不会太难带了。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怎会袖手旁观?对了,你此番回去,替我给岳丈、岳母带好啊!”

这话听得多了,秦良玉本已懒得再与他说什么,但这么些时日下来,秦良玉发现“马千乘未过门的妻子”这个头衔,似乎已经安安稳稳地扣在了她的头上。更耐人寻味的是,秦良玉似乎也已经渐渐接受日后会与马千乘成亲这件事。她心中大惊,觉得马千乘是个有毒的男子,需要与他保持距离。

眼下陆景淮� ��京参加会试,秦邦翰又被杨应龙叫去了播州,秦府只剩秦载阳与容氏两位长辈,二人见秦良玉回来,很是欣喜。容氏吩咐厨房做了一桌秦良玉爱吃的菜,而后拉着秦良玉的手便不再放开,前后打量个不停。

秦良玉特意问了秦邦翰可有给家中来过信,得到肯定答案后,她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此番卫指挥使虽未明确规定秦良玉休整的时间,但秦载阳有话,奉命去播州修坝,本就属分内之事,能得一两日休整已是万幸,断不可得寸进尺,所以秦良玉今次回来只待了两日,便在容氏依依不舍的目光下,被秦载阳赶回了重庆卫。

秦良玉刚踏入重庆卫的门口,便遇上了与杨启文并肩朝中军所走的马千乘。原本她想当作未瞧见,,无奈马千乘眼神犀利,一早便瞧见了她,当下朝她挥手,问:“你回来这么早,是想我了,对吗?”

杨启文听着马千乘的话便觉一张老脸通红,暗地里撇了撇嘴,要过去迎秦良玉,他刚一迈步便被马千乘拦住了:“你做什么去?”

杨启文瞧了他一眼:“我去与秦将军说几句话。”电光火石间他想起当日马千乘瞧见他与秦良玉同宿一屋后的表情,悻悻地收回了步子,“啊,还是等秦将军过来再说好了。”

秦良玉沉着脸从远处走来,朝杨启文颔首,并未理会一边难得安静的马千乘。

“许久不见。”

杨启文扬着嘴角,面上带着一贯的意气风发:“是许久不见了,你这几日回家休整得如何?”

秦良玉应了一声:“还好。”顿了顿,她又问,“眼下新兵都在新兵所?”

见杨启文点头,秦良玉又道:“我先过去瞧一瞧。”

新兵所,顾名思义,是新兵所在之处。秦良玉还未与这些新兵打过照面,平心而论,她心中亦有些忐忑。遥见新兵所,秦良玉下意识地慢下了步子。

“怎么不走了?”

马千乘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搭在秦良玉的肩上:“之前我带过他们几日,有几个人你需要细心留意一下。来,你离我近些,我与你交代一下。”说着他的一张脸便凑到了秦良玉的面前,而后被秦良玉无情地一掌拨开。

“说。”

原来这批兵抱团情况严重,经常三五个同乡聚到一处,排挤同队中所谓外乡的新兵,明里暗里不停打压,导致有些新兵惶惶不可终日,总想趁机逃跑。

马千乘说完后,缓了口气:“还好本将军深明大义,赏了要跑的那几人一顿板子,伤好之前,想必他们是跑不了了。至于抱团的那几个,我便留给你了。玉玉啊,你对此事要上心啊!”

秦良玉最厌恶抱团一事,因之前还未从军时,她不当心听秦载阳与容氏提起过秦邦屏刚去辽东时,因是从外地去的,未少被人欺辱一事,所以她心中一直有个疙瘩。此时再听马千乘所言,她只觉怒火从脚底升到了灵台。

进到新兵所大门,见众人正由队长带着,在校场操练。他们多半动作软绵无力,且频频出错,有几人甚至试图与带兵的队长讲道理。一眼瞧去,当真与散沙无异。

秦良玉与马千乘步上高台,场上众队长见到二人,皆恭敬而立。其余新兵见到马千乘后,心亦是一沉,老老实实地闭上嘴,端正立于原地。

“废物。”秦良玉负手而立,淡淡地瞧了底下众人一眼,“以后这些人,我亲自带。”

适逢一阵凉风拂过,众人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秦良玉接手新兵后,效仿战神戚继光的训兵之法来练兵。此法宗旨只奉一条:你不打他,他便会打你。

头一日,众人见马千乘没有来,心中还抱有侥幸,他们想着秦良玉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虽说立了几次功,但谁知是不是凭真本事?所以他们面上多多少少还带着些不屑,想着女人难逃妇人之仁左右,手段定不如马千乘那般,有些话大约只是说说罢了。

众人相互对了个眼风,大意是马千乘不来便好,秦良玉还是好对付的。

马千乘之所以给大家的心理造成这么严重的创伤,乃是因之前他练兵的那几日,委实让人心惊胆战。

原来,以往征新兵时,重庆卫的地牢乃是一处生意极其火爆的地方,每日都有人排着队进去蹲着,可自打今次马千乘接手他们以来,地牢的生意比以往冷清了许多。之前几十年,但凡军中新兵犯错,历届卫指挥使便会图省事,将人向牢中一塞,随意关个几日便放出来了,这一传统一直延续,直到马千乘这里,惩戒犯错新兵的方式登时多样化起来。一般情况下,新兵犯了小错,是包括但不仅限于打三十至五十军棍的,情节稍严重的便是五十至一百军棍,逆天者便省去了这些皮肉之苦,直接一步登天,继续他在人间未完的宏图大业,这一改进直接令众人战战兢兢,不敢再犯错。

秦良玉站在高台上,如一抹孤烟,衣摆随风轻摇,她手握长鞭,虚望天际,并不急着开口。众新兵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随意乱动,个个迎着正盛的日头,双眼被强光刺得眼泪直流。有人终是忍不住,抬手擦了一下,未料不待手落,那人只觉眼前一花,身子当即腾空,而后重重地落在秦良玉脚下,闷响过后,那人捂胸呻吟。

秦良玉慢慢地蹲在那人身前,伸手掐住他的脖子,轻飘飘地问:“我让你动了?”

那人一口气上不来,眼前阵阵发黑。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秦良玉抬了抬眼皮,视线如刃,扫过一颗颗头颅,众人虽离得不近,但仍觉得有一只手卡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当下噤了声。

秦良玉这才收回视线,问手下的人:“你想死?”

那人费力地摇头,双腿在地上蹬个不停。少顷,秦良玉才收手,那人如蒙大赦,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跪在秦良玉脚边。

“我来给你们说一说我的规矩。”秦良玉淡声开口,“走了这条路,你们便是大明坚不可摧的防线。如何坚不可摧,我有我的办法,从今日起,我们便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战场上,我不会放弃你们任何一个人,所以我希望,你们也不要放弃大明的百姓。”

秦良玉声调不高,却不怒而威。众人将头低下稍许,听高台之上的人继续道:“你们可以犯错,但机会只有一次。屡犯者,届时自会知道下场如何。”

秦良玉面容本就坚毅,性子也算不上热络,瞧起来像一座可自由移动的冰山。此时她身上的冷气一放,在场众人只觉寒意逼人,先前存有侥幸心理的人只觉有些心虚,当下将头垂得更低了。

第二日,秦良玉正式操练。按照秦良玉昨日所说的方法,众人为了不被对方打死,只得拼命出手攻击,直至胜利。惨败的一方记一张白条,攒满五张白条换处分一次。这处分有时是罚军饷,有时是巡夜哨。一句话,全凭缘分。当然,赢了亦是有奖赏的,因众人乃是新军,思想有些动荡,不适合放出去散风,所以奖赏只有钱财。赢五次换两枚铜板,连赢十次可换十枚铜板。

新兵所一时间士气高涨,令其余几所的军士刮目相看。马千乘陪同卫指挥使过来巡视,听卫指挥使当面将秦良玉表扬了一番。这几日卫指挥使在余下几所对秦良玉一直赞赏有加,还加了她的俸禄。秦良玉获得赞赏时,面上也不见起伏,马千乘背地里拉了一下秦良玉的手,小声道:“我们玉玉当真是纯汉子,不恃宠而骄这点小爷很是欣赏。”

秦良玉斜了他一眼,又听他道:“只是我先前与你说的那几个人,你还是莫要大意。”

秦良玉想,马千乘这种人当真是生来便不适合说话的。

这一操练方法,有利有弊。若是偶尔赢一次,或是接连赢了几次,有奖赏自然是好,但其中也不乏从未赢过之人。这些人日日被打,从无反抗的机会,心情自然不好,这一不好,自然便会寻找另一途径发泄。

秦良玉训兵的第五日,夜间突袭唱名时,她发现队伍中少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好巧不巧,正是马千乘交代过她最擅抱团的那几人。

在火把晦暗的光亮之下,秦良玉的眉眼阴沉,吩咐手下将与那三人同一队的其余几人关押了起来,而后去请马千乘过来代为训兵。马千乘此时睡得正香,被人从床上叫起来时,心情很是不愉快,板着一张锅底般黑的脸站在秦良玉面前。

“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

秦良玉委实不知解释什么,只能破天荒地安慰了一句:“你辛苦了。”

马千乘闻言,面色稍霁:“去吧去吧,谁让你是我的玉玉。”

秦良玉心中一直记挂着要亲自去逮那几人,也便不再多做耽搁。傍晚唱名时那几人还在,想必此时他们也跑不了多远。当然,若这几人早有预谋,已备好马车的话,那事情便有些难办了。

卫指挥使听闻此事,将桌子拍得震天响,对秦良玉道:“这等同于临阵脱逃,待逮到这三人,带回来斩了!”

秦良玉奉命而去。

追人自然不能毫无目的地追,临从重庆卫出发前,秦良玉去到大牢,找到与那三人同属一队的人,挨个问过去。那几人自知有连坐之罪,怕挨板子,争先恐后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事倒豆子般抖了出来,秦良玉由此获得了不少有利的线索。

其一,这三人早有预谋,马车是在城中租的;其二,其中一人有亲戚在播州,几人连夜逃跑,许是先去亲戚家避难了。相较于其他地方,播州属秦良玉的眼皮子底下,所以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秦良玉揣着这两条线索,翻身跨上自己的战马,战马名为行雷,乃是百里挑一的汗血宝马。待秦良玉坐稳后,行雷四蹄腾空,绝尘而去。

城中租赁马车的地方数来数去也只有那么两家,所以去问问便知人往哪去了。

夜已深,街上的铺子早已打烊,此时已宵禁,路上连个鬼影都瞧不见,只有更夫的声音隐隐从远处传来,随着夜风打了个旋,便消失在街角了。

秦良玉敲响租赁马车铺子的门,半晌才有人声传来。因睡得正香,生生被吵醒,所以那人的声音极度不耐烦。

“谁啊?有毛病啊?没瞧见关门了吗?”

声音一落,两扇门板被人打开,一人披着外袍,打着呵欠,待瞧见戎装加身的秦良玉,硬是将呵欠压了回去,谄媚道:“军爷好,嘿嘿,不知军爷夜半光临,有何贵干?”

秦良玉瞧着眼前的人:“今日可有三个人来你家租马车?”

那人的眼珠转了转,犹疑道:“不曾。”

秦良玉抽出腰间的长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嗯?”

那人双膝一软,直接跪在秦良玉身前:“今日只有一个小伙子来租车。”说着他还比画了两下,“那人大约到军爷您眼眉这么高,体态中等,是往播州去了,草民所说的俱是实话,军爷可不要杀我啊!”

秦良玉正要将刀收回,又听那人道:“今日只有我家租出去了车,军爷您也莫要再费工夫了,若是找那人有事,便快些去吧。”

秦良玉收刀,末了又扔了一粒碎银子给开门人,而后一言不发转身便离开了。

开门人口中所说之人,与那三个逃兵一个也对不上。由此可见,他口中的那人必是那三个逃兵花钱雇来的。

秦良玉一路快马加鞭,朝播州方向而去,待将出城门时,她正要掏出腰牌给守卫检查,便见守卫捂着一边的脸,恭敬地给她行礼后。便自觉地将城门打开了。秦良玉虽觉奇怪,但也并未询问守卫如此自觉的缘由。

城外漆黑一片,虫鸣鸟叫不时从路两旁飘来,天上的星子闪烁,似在为秦良玉照明。这荒郊野岭的,只有秦良玉孤身一人,打心底里说,有些瘆得慌。

“你怎么才来?我等你许久了。”

秦良玉策马路过一棵枯树,猛然听到树枝上有声音从她的头顶砸了下来。她勒马抬头,只见马千乘正抱臂靠在树干上打着瞌睡,双眼尚带着初醒时的茫然。

“你怎么在这?”秦良玉眼中难掩诧异,语气带着疑问,心中却着实松了口气。

马千乘从树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秦良玉身前:“玉玉,你可得抱好人家啊。”

秦良玉正想让他滚下去,便见他一踢马腹,行雷似箭,离弦而去。

路上,马千乘向她告状:“我方才出城时,他们竟然敢拦着人家,真是讨厌。”

秦良玉抓着缰绳,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在这?”

马千乘回头瞧着秦良玉,眸子晶亮:“我有肖穹啊!是吧,肖穹?”

身旁荒草丛中大动,似是有人在回应马千乘的话。

“我方才本想告诉你他们去了何处的,但你跑得也忒快了。”马千乘在秦良玉怀中调整了一下坐姿,“我有些乏,我睡一会,你骑马慢些,莫要将我摔下去了,好疼的。”

秦良玉扬了扬嘴角,一鞭子抽在行雷的臀上,但见马千乘身影趔趄了一下,随即回头瞧了秦良玉一眼,他似笑非笑:“我的玉玉当真是顽皮哩。”

马千乘趴在马背之上,长长的睫毛浓密似扇面,不说话时瞧着倒是白净斯文。秦良玉收回视线,望着漆黑的前路。夜深的荒郊野外,即便是成年男子独自夜行,恐怕也会提心吊胆,马千乘深更半夜等在此处,不做多想也知是怕她害怕。

马千乘啊马千乘,秦良玉暗暗叹了口气,一时思绪万千。

秦良玉与马千乘到播州之时,正值城门初开,马千乘醒得极是时候,揉了揉酸疼的腰身:“这天刚亮,想必知州还未到衙门,这一路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吃些东西垫一垫,左右他们跑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时,我已让肖穹先去衙门盯着了。”

秦良玉蹙眉:“肖穹他不用吃东西?”

马千乘抚了抚衣裳的褶皱:“他的轻功已臻化境,此时早已到了城中吃过饭了。你这马,速度委实不快,待日后我送你一匹。”

因杨应龙的关系,马千乘对播州还算熟悉,自然知道这城中哪家早点美味。他利落地跳下马背,带着秦良玉朝东街街角一处不起眼的小铺子走去。

此时铺中已人满为患,外面排队买早点的亦不在少数,两人等了良久,才等到一桌空位。这家铺子专卖羊肉羹汤,羊肉肥而不腻,肉汤清淡,出锅后又在上面撒了些细葱末,卖相十分不错。

“你坐着吧,我去端盘子。”马千乘起身朝铺子厨房特意留出的窗口走去。

秦良玉稳坐桌子一角,等着马千乘将两人的羹汤端来,她身后等桌之人不少,闲暇之余,众人自是少不了攀谈几句。

“我家婆娘这几日生了病,床不能下,门也不能出,连人都见不得,娃娃日日哭着找娘,家中乱成一团,当真是烦躁。”

“我听说城里来了个铃医?好像在骠骑将军府上给他儿子瞧病呢。待那大夫从他家出来,你将他请来,听说那大夫医术很是了得,杨可栋之前险些命丧黄泉,都到了阎王殿了,硬是被那大夫给救了回来。”

“你说秦大夫?你还不知道吧,这次杨可栋的病好似突然加重了不少,那秦大夫都被软禁在骠骑将军府里了,怕是出不来喽。”

秦良玉下意识地将头侧过去些,听众人继续道:“骠骑将军此番发了大火,那秦大夫啊,恐怕凶多吉少了。”

秦良玉有些坐不住了,正要起身,便见马千乘手托两只木碗走了过来。见她似要离开,他不禁问道:“你做什么?”

她沉默了会,小声将方才所听跟马千乘说了说,而后道:“我去瞧一眼。”

马千乘从容地拉住秦良玉修长的手臂:“青天白日的你能进去?眼前有这么好的棋子,怎么就不知道利用呢?”

秦良玉凝眉,随即会了意,解释道:“届时若我与骠骑将军起了冲突,对你不利。”

马千乘朗声笑了笑:“还是我们玉玉想得周到,先将这汤喝了,一会我们便去他府上瞧一瞧。”

马千乘此番随秦良玉前来,一是怕她走夜路遇上什么危险,这第二,则是为了继续探查上次未完的山贼一事。前段日子,有手下来报,有大批山贼出没于播州,似是聚到一起欲商议什么。那时正赶上秦良玉修坝,他办完事顺道去瞧了她。那次来播州,除去发现山贼在暗地里招兵买马、壮大队伍外,他并未有其他线索,所幸山贼这些日子也不曾有其他举动,这事他便交给了手下盯着,现如今又来播州,正巧将这事一道办了。

两人从铺子出来时,街上已热闹起来,秦良玉无心闲逛,跟在马千乘身后朝杨应龙的府邸而去。此次来,不同于上次的走后门,两人光明正大地走了前门。

今日凑巧赶上杨应龙在府上,听下人通禀后,他亲自出来迎接二人。秦良玉站在马千乘身旁,见府前两只石狮旁的杨应龙身侧还站着一个人,看情形,他们两人之前应当是正在商讨着什么,秦良玉瞧那人似乎有些眼熟,不由多看了两眼。

“贤侄怎么有空来播州?”杨应龙将正要行礼的马千乘扶起,又将视线落在了秦良玉身上,“这位是?”

马千乘道:“这位是小侄的友人,宣武将军秦良玉,久闻叔父大名,听闻小侄此番来播州探望,便顺路跟了过来。”

马千乘言罢,杨应龙与身边的男子对视了一眼,眼中的寒意一闪而过,继而笑道:“嗯,原来这女娃娃便是宣武将军,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来,莫要站着了,快些进屋坐。”

马千乘瞧了秦良玉一眼,介绍杨应龙身边的人,道:“这一位是孙时泰孙大人。”

孙时泰其人,秦良玉自然是听说过的,他乃骠骑将军杨应龙的左膀右臂,跟着他出生入死十数年,算是杨应龙的心腹。

秦良玉又朝孙时泰行了一礼,听孙时泰的声音响在头顶:“不必多礼了,你我二人也不是头一次见。”

孙时泰话一出口,在场众人皆愣了一瞬,秦良玉闻言又细细地打量了身前人一眼,仍是记不起两人在何处遇到过。

“空壳山,成都府哨官,我这么说,你可记起来了?”孙时泰笑了笑,声若洪钟,底气十足。

秦良玉这才记起与成都府哨官的那场莫名的切磋中,最后前来拉架的人,微蹙的双眉登时松了开来。

几人边说边朝府内走,秦良玉趁机拉了马千乘的衣袖一下,示意他们这次前来的目的莫要忘了。

马千乘心中记着这事,立时心领神会,开口道:“小侄听闻可栋的情况有些不乐观,也不知他眼下情形如何?”

杨应龙吃过的饭比马千乘走过的路还要多,自然听出了马千乘的话外之音,接口道:“嗯,贤侄一说这事,我倒是想起来了。听秦大夫说,他与宣武将军乃是亲兄妹?”

秦良玉点头,从善如流道:“不知我可否去瞧一瞧我二哥?”

杨应龙并未立即回话。想起方才在食肆中听到的那些话,秦良玉的心沉了下去。片刻后,杨应龙才开口:“眼下秦大夫正在为可栋瞧病,怕是不方便。”

马千乘亦是微蹙了眉,正要开口,又被孙时泰拦住了话头:“肖容啊,你同良玉远道而来,先坐下喝些茶,待秦大夫为可栋瞧完病,自然会来见你们。”

秦良玉心中不悦,但顾及马千乘的面子,并未发作,一言不发地跟在众人身后,进了前堂。

孙时泰有意慢下步子,见几人进屋之后,挥手叫来杨府的下人:“去伺候秦大夫沐浴更衣,他一会还要见人。”

下人行礼,领命而去。

穿过游廊,又绕过一道青石板小桥,一间被垂柳遮住大半的屋子便出现在眼前。下人推门而入,捏着鼻子挥了挥手,驱赶身前的灰尘。少顷,他走到用铁链锁着的人面前,讥笑道:“秦大夫,有人来瞧你了,小的伺候您梳洗更衣。”

秦邦翰已如此被锁了好些时日了,虽未上刑,但因断水断食了几日,他面上的血色已是尽褪,此时听闻下人所言,他问:“可是宣武将军?”

下人想呵斥他两句,又顾忌着他秦家公子的身份,忍了许久才阴阳怪气道:“是,但是一会秦大夫该如何同宣武将军说话,想必您心中是有数的,不用小的提醒吧?”

秦邦翰并未理会他,揉着早已被磨得紫红的手腕,缓缓地动了动略微僵硬的脖子,跟在下人身后走出了屋子。

自打上次来杨府为杨可栋瞧病回去后,秦邦翰本已听了容氏的话,金盆洗手不再从医,不料骠骑将军除夕后派人传话,说他儿子的病情突然加重,还望他再去瞧一瞧。医者仁心,秦邦翰一听杨可栋又犯病了,想也不想便跟着他们走了。路上他又问了些有关杨可栋病情之事,但那人却是含糊其辞,并未正面回答。直至他一进骠骑将军府的门,便被人逮到这间屋子里锁了起来,他才隐隐察觉到不对劲。他与杨应龙的关系,是大夫与病人父亲的关系,此番他被杨应龙如此对待,难不成是他们来的路上杨可栋直接离世了?但当日他给杨可栋开的方子是杨可栋之前一直用的,方子必然是没有问题的,杨可栋的病情也确有好转,若是眼下他突然离世,秦邦翰觉得无外乎两点,一是有人陷害自己,二是有人报复杨家。他又仔细一想,方才来时也不见杨府内有什么异样,这样瞧来,想必不是杨可栋死了。可若他没死,这一切便说不通了。

秦邦翰百思不得其解,只知道他此番被牵扯是事实。这杨府内外,他并无熟人,也无法与外界联系,是以只能坐以待毙。

从这屋子出来的一瞬间,秦邦翰抬手遮了遮日光,他素来喜洁,此时却是一副狼狈之相,胡子拉碴,眼底青黑一片,连带着衣裳也已瞧不出原本的模样。

梳洗过后,秦邦翰在手腕处涂了些药,这才跟着下人去往前堂,离得老远他便瞧见秦良玉与马千乘坐在大堂一侧。

听到脚步声,秦良玉猛然将脸转向堂外,瞧见秦邦翰带着疲惫之态的面容时,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瞬,不动声色地从座位上起身迎了过去,低声道:“二哥,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秦邦翰淡淡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秦良玉的头顶,放下手时,他不经意地扯了秦良玉的手一下,回道:“不曾,只是杨公子的病情加重了,所以我还要在这耽搁几日。”

秦良玉面容紧绷,微微侧头,以余光瞧了堂中尚在说笑的几人一眼,嗓音平静:“如此便好,我来时,父亲特意交代我,让我与你一同回去。”

秦邦翰轻笑,不再开口。

秦良玉与秦邦翰并肩进入前堂,杨应龙饮了口清茶,敛着眸子瞧二人,面色极其坦然:“秦大夫许是还要在我府上待一些时日,若是宣武将军无事,也可一并歇下。”

秦良玉此番是来追逃兵的,重庆卫中还有许多事未办,自然不能多耽搁,杨应龙想必是知道这些事情的,才会有此一言。秦良玉站在原地沉默,面色寡淡。

一直未出声的马千乘见状笑道:“良玉啊,你也莫要太挂念秦公子了,这堂堂骠骑将军府,你有何不放心之处?而且我这次来,本也是要在叔父府上歇上几日的,卫里事情太多,我懒得应付,正巧偷懒几日,届时我与秦公子一同回去好了。”

秦良玉的视线朝马千乘一扫,见对方笑望着自己,这才点了点头。

听闻秦良玉此番来播州还有其他事,午饭时杨应龙特意设宴款待马千乘与秦良玉,秦邦翰作为秦良玉的兄长,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只是屋中人太多,两人没有机会交流,这一顿饭吃得也是索然无味。

席罢,谢过杨应龙的招待,秦良玉便告辞离去了。杨应龙几人将人送到门口,见秦良玉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回到府中。

“肖容啊,你这一路想必也是累了,先回屋歇息吧。”杨应龙拍了拍马千乘的肩膀,面上带着一贯的赞赏。

马千乘颔首,又瞧了秦邦翰一眼:“小侄还有些话与秦公子说,说完再去歇着也不迟。”

杨应龙的笑容凝滞一瞬,但他很快掩去了面上的不妥之处,大笑几声才回:“也罢,你们年轻人的话总是多一些,我与你孙叔父便不耽误你们了。”

杨应龙说罢与孙时泰相继朝屋中走去。

将门一关,杨应龙虎下了脸,撩袍朝椅子上一坐,望着站在一边的孙时泰:“你说,他们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孙时泰沉吟片刻:“我以为此事尚不能确定,还是莫要打草惊蛇,毕竟秦载阳也不是泛泛之辈。若是贸然动了秦良玉,怕是操之过急啊。至于肖容,我倒是觉得他不知情。”

杨应龙敛了敛眸子:“肖容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倒是不担心,但你所说的秦家一事倒是不假,所以我并未将那秦邦翰杀了灭口,但他迟迟不交出东西,且那帮废物也说到处都搜不到,我担心夜长梦多啊!至于秦良玉那边,你找几个人盯着她,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向我汇报。”

孙时泰并未急着走,顾自坐在一旁,斟酌着开口:“秦家这几个孩子的仕途,皆是顺风顺水,那陆景淮此番会试若再拔得头筹,秦家更是如日中天,如此一来,若日后秦良玉发现端倪,或许此人便不在大人的控制之内了。”

杨应龙两眉狠狠一皱:“你的意思是?”

孙时泰望着指尖:“不能让陆景淮考中。”

当日秦良玉离了杨府后,直奔播州衙门而去,与知州道明来意后,对方碍于杨应龙的面子自是全力配合。秦良玉以往皆是单枪匹马,所以这次也依然未有身为有队友之人的自觉,找人时依旧我行我素,常常是知州一个蓦然回首,便已不见秦良玉在灯火阑珊处了。生怕秦良玉出了意外,知州抓逃兵之余,还要分神去盯着秦良玉,所以待最后,在断崖边找到已饿得两眼发黑的三人时,已是三日之后。

秦良玉将已然目光呆滞的三人捆了个严实,一路带回了重庆卫,斩于众人面前,以儆效尤。

从新兵所出来,杨启文急忙追上秦良玉的步子:“秦将军,肖容他多久能回来?”

秦良玉步子一顿:“我也不知,你找他有事?”

杨启文面色微红,悻悻道:“也没什么事,只是所里的兄弟都有些想他了。”

秦良玉黛眉微挑,马千乘此番在播州已逗留了四五日,至今未归,大约是在等秦邦翰。思及此,秦良玉素来微蹙的眉心有所舒缓,她开口道:“我去封信问一问。”

秦良玉是行动上的巨人,既决定今日要给马千乘去信,那决计不会拖到明日。待夜间操练过后,秦良玉顾不上梳洗,先回房写信。说是写信,等提笔后,秦良玉也不知该写些什么,心中别扭得紧,浓墨自笔尖滴下,纸上晕了大片黑色,秦良玉又换了张纸,这才下笔。最后信上只有寥寥数笔,皆是询问马千乘播州那边情况如何,还有他何时能回重庆卫。

将信封好,外面已是人声渐寂,军中有专管书信的军士,秦良玉捏着信正想去找那人,忽觉身后袭来一阵轻风,随即有石子掉落脚边,来人并无杀气,似只为了提醒。秦良玉脚步一顿,转头向身后瞧,只见偌大的一片空地上,并无人影,甚至连多余的气息都察觉不到。她垂了眸子静待半晌,而后朝校场旁的树瞧了一眼,又环视四周,见无人,这才举步朝树边走去。

“不愧为宣武将军,竟能探得老夫身在何处。”

站在秦良玉身前的男人,脸上遮了张面具,那面具是极为普通的样式,毫无刻纹,他的打扮亦是再寻常不过,一袭藏蓝劲装外罩了件带头衣的披风,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的。

“你是何人?”秦良玉静静地与其对视。

那人在原地踱了几步,视线却一直不离秦良玉的脸:“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此番前来只是想告诉你几桩事,这头一桩是关于你哥哥的,他眼下被杨应龙软禁在杨府,饱受折磨。”

一听此事,秦良玉眼中的淡然碎裂成片,她却仍镇定地站在原地,淡声发问:“我如何信你?”

那人大笑一声:“你信与不信,这事也已发生了,马千乘此时守在杨应龙的府上,也不过只能保秦邦翰一时,你以为杨应龙会无缘无故地放秦邦翰离开?”

秦良玉见他似是知晓内情,这才沉了脸:“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那人声音雌雄难辨,话语间恨意难掩:“我不过是想与你联手对付杨应龙罢了。”

饶是秦良玉再不解其意,此时也听出了面前之人乃是杨应龙的仇人,她直接问道:“你怎么如此笃定我会与你联手?你说我二哥饱受折磨,我还不知是真是假,我与骠骑将军也无深仇大恨,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有心之人前来挑拨。”

那人也不恼,幽幽道:“我还未说第二桩事。”他顿了顿,“陆景淮此番定落榜,一切皆是杨应龙及其爪牙心腹所为,你大可不信,待陆景淮归来你自会知道。”

秦良玉听他所言不像假话,不禁上前一步,盯着他的银灰面具发问:“杨应龙为何与我秦家过不去?”

那人也不隐瞒,直言道:“你以为这山贼,嗯,应当说是这私兵是谁养的?你又以为你当日所得的那块玉牌有何用?你好端端地拿了人家的兵符送人,那杨应龙谨慎又生性多疑,你以为他会放过你们?”

秦良玉心中一震,先前杨应龙日渐嚣张的传闻她早已听说,因察觉不对,她也曾暗中查探,得知杨应龙近日越发嗜杀,还欲扩充地盘,更是隐隐猜出杨应龙的用意。但此事毕竟非同小可,没有确凿的证据她不敢妄下定论,见眼前人似是知情人,她试探地问:“你有何证据?”

那人“呵呵”一笑:“待他揭竿而起时,你自会找到证据。”

经方才那人一搅,秦良玉已不想给马千乘去信了,她准备亲自去播州走一趟,将秦邦翰带回家中。当然,此去播州还要有个像样的理由。秦良玉回到房中,只觉脑汁已快绞尽,却依旧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此时她突然有些想念马千乘。毕竟那人要是不要脸起来,是相当可怕的,无论什么不合理的理由从他口中说出来,都好似再正常不过。她托腮坐在桌前,把玩着小巧的笔山,忽然福至心灵。马千乘此番孤身在播州,大约是因为播州那边有山贼一事,且按他那性子来说,想必是耐不住寂寞的。这倒是个好由头,她可以堂而� ��之与卫指挥使说,马千乘那边需要人手。

隔日早操过后,秦良玉便到卫指挥使的屋子前,正要让人通禀,便见门板被人推开,卫指挥使见到秦良玉后愣了一瞬:“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秦良玉摸不着头脑,疑惑道:“大人找属下有事?”

卫指挥使一侧身将门口让了出来:“肖容来信,说在播州娄山关遇到了些情况,人手怕是不够,是以需要援军。我思来想去,你擅奔袭,想着由你带队去支援,许是还能再多出几分胜算。”

秦良玉恨不能回家跪一跪列祖列宗,马千乘这人往日瞧着虽不怎么靠谱,但关键时刻竟然十分靠得住,两人连扯瞎话都保持同一节奏。这不得不说是重庆卫众位军士的福音。

“我给你将事情细说一下。”

卫指挥使将秦良玉让到座位上,两人闭门交谈。

原来马千乘此番去播州,去得当真极是时候,因秦邦翰之故,他不敢贸然离开杨府,平日闲暇无事,只好出门闲逛。只在城中逛他又觉得委实没有兴致,便越走越远,这一远不打紧,竟然迷了路。彼时天色已全黑,马千乘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打着转,正一筹莫展之际,忽觉脚下黄土微微震颤,他急忙伏地细听,应当是有马队靠近,听对方的阵势,人数应在一百之上,马蹄声急促,众人正在赶路。

马千乘此时并无藏身之处,若是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躺在地上装死,大约也不怎么好,衣裳会脏不说,被乱蹄踩死也在可预见的危险之中。他想了想,终于遵从了命运的安排,站在原地没有动。马队由远及近,马千乘远远便瞧见那一整片黑压压的身影,如乌云般从远处压了过来,他仍淡然地站在原地,颇有泰山崩于身前而不乱之势。

马队渐近,位于最前方之人瞧见了马千乘,暴喝道:“前方何人,还不快滚开!”

见马千乘仍是不动,那人直接挥出手中长鞭,鞭尾如刃,炸响在马千乘脚边。马千乘“哈哈”一笑,捂着胸口道:“哎哟哟,吓死宝宝了。”

那人此时也察觉到马千乘深更半夜只身一人出现在此处有些蹊跷,但想到自己人多,他也未将马千乘放在心上。未将马千乘放在心上的直接表现便是一马鞭抽在马臀上,催动胯下之马加快速度,欲从马千乘身上踏过去。

马千乘察觉出对方的意图,倒也不慌不乱,不避不让,眼见马蹄便要当头踩下,他忽而身形一闪,整个人疾速向后退,夜风带动衣袍,青丝飞舞,他如一道银色闪电,与马队如影随形,但无论马队如何加快速度,马千乘依然在众人身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使为首之人想碰也碰不到。

那人终是察觉出不对了,但因此番夜行是有任务在身,他不敢随意耽搁,不能叫停手下,只好让大队人马先行离开,他与几个相对来说武学造诣稍高的人留下对付马千乘。

马千乘提气一跃,脚尖点在一人头顶,只见那人身子猛地一颤,登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被紧随其后的高头大马一蹄踩在脑袋上,当场暴毙。

马千乘稳稳地坐在马上,拉起缰绳,掉转马头,朝与众人相反的方向策马而去。

留下的那伙人见状慌忙追上马千乘,其中一人挥出手中马鞭,鞭头直朝马千乘笔挺的背部而去。

马千乘稍一侧身便躲过了这不痛不痒的一招,他顺势回头瞧了一眼身后的十余人,嗤笑一声:“你们竟然以多欺少?当真是不公平。”

对方方才已见识过马千乘的本事,自然不会轻敌,此时见马千乘出言相激,虽怒,但也毫无办法,只紧紧地盯着马千乘,生怕他突然有动作。

马千乘坐在马背上,转眼已跑出十数里,见身后的人依旧穷追不舍,当下不开心了,一勒马绳,控马在原地转了一圈,不满地瞧着将他团团围住的人:“你们追够了吗?我已有意中人了,且不好男色,你们这样做,当真是让我头痛了些。”

那些人闻言,面色登时转成锅底色,一人更是受不住这侮辱,当下便要同马千乘拼个你死我活。

“莫要激动。”马千乘稳稳地抓住那人横空扫来的鞭子,略一使力,便见那人从马背上栽了下来,滚了几滚,被马千乘胯下之马一蹄踩住,这才算停止了翻滚。只是方才滚得太过激烈,他的脑袋尚有些不清醒。

“你们是何人?”马千乘身处众人的包围中,却依旧气定神闲,微扬着下颌,神色略显孤傲。

这些人夜间行路,且训练有素,一瞧便知是有组织的人,再一想到前段日子一直销声匿迹的山贼近日有崛起之势,马千乘不由将两伙人联系了起来。

“我们?我们是今夜要你命之人。”那人说罢也不再啰唆,直接抽出腰间佩刀,对众人道,“上!”

马千乘从马背上跳开,眨眼间便落在了几步开外:“你们真打啊?”说话间见刀光寒凛,他双眉一敛,“你们的主人是何人?今日若是交代了,小爷便饶你们一命如何?”

那些人不多话,只一心朝马千乘身上挥刀,马千乘躲闪自如,一记空翻躲过致命一击,双手顺势撑在地上,一双笔直修长的腿夹住一人脖颈,将其从马上拉下,而后钳住那人的咽喉,以他为人墙,笑眯眯地站在众人的对立处:“真是不好意思,我随便一抓便将你们老大抓了过来。”

其余人神色紧张,紧紧地握着刀柄,目眦欲裂。

“莫要管我,杀了他!”

马千乘并未料到手中之人如此有骨气,听他言罢,当下扭断了他的脖子,但见那人身子一软,缓缓地倒在了地上。马千乘瞧了一眼身前的众人,满面无辜:“你们也听到了,是他说莫要管他的,我也是替你们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他若活着,想必你们便活不成了,但是话说回来,我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如此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高人了。”

对面几人尚在愣怔中,似是未回过神来,马千乘见状也不再耽搁,转身牵过身旁的马,翻身而上,催鞭离去,声音隐约从口中溢出:“各位壮士,我们有缘江湖再见。”

如马千乘所料,其余那几人并未追上来,只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为首之人尚未冷却的尸首,而后互相对了个眼风,最后上马离开,掉转马头去追大部队了。

马千乘策马向前走了段路便停了下来,见身后确实没有人追上来,又折返回原处。方才那人的尸首还静静地躺在地上,马千乘利落地下马,伸手在那人身上翻了翻,一无所获。马千乘不死心,又将那人的衣裳拨开,见那人胸口上有一印迹,那印迹张牙舞爪似字非字,若说是画,也不尽然。马千乘撇了撇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欲将人剥个精光,翻动尸首间,忽见一土黄色信封一角显露在那人的靴头处。

马千乘展信,一目十行地瞧着信中的内容,信中道让这已成尸首之人速带百余人至娄山关商讨事宜。这具体是要商讨什么事宜,信上并未说。马千乘将信揣入怀中,至此终是确定了眼前人乃私兵的身份。

再说秦良玉,当日她受命后,便于当晚带兵赶往播州了,只是她并未走往常百姓所走的那条宽敞大道,而是改从另一条崎岖小路走。这路虽是不好走,却是一条捷径,也可借机练兵,秦良玉以为当真是一举两得。

秦良玉一行人于隔日天亮前抵达播州外的一处深山老林,之所以将人马驻扎在此处,其一是因此处宽敞且行动方便,其二则是因那夜蒙面人的话,若是那伙私兵当真为杨应龙所养,那她自然不能打草惊蛇,眼下只盼马千乘那十分不靠谱的家伙也勿要将这事告诉杨应龙。

众人搭帐篷原地整息,秦良玉派人进城去找马千乘,大约半个时辰的工夫,马千乘便已出现在秦良玉眼前。

“玉玉,好久不见,人家好想你。”马千乘离得老远便瞧见了负手立于山间的秦良玉,不由加快脚步朝她走去。

秦良玉转身,轻飘飘地瞧着马千乘,单刀直入:“这几日他们可有什么活动?”

马千乘嗤笑了一下:“你还是如此不解风情。”说罢他朝身边及腰高的石头上一坐,“没有。”

秦良玉这才松了口气,又问:“这事你同骠骑将军说了?”

马千乘又哼了一声:“没有,这些日子李化龙李总督要来,他忙着接待的事宜,我连他人都未见到。”

秦良玉彻底将心沉回腹中,这事若是让杨应龙知道了,定会防范他们,届时难度便会大大增加。她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拿眼睨着似在闹别扭的马千乘:“你怎么这副样子?”

马千乘将身子转过去些,背对着秦良玉,委屈道:“我一听说你来了播州,马不停蹄地便赶来了,你竟不先关心关心我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秦良玉恍然大悟,从善如流地与他寒暄:“那这些日子……”

不待秦良玉说完,马千乘便急迫地转过身子,喜滋滋地等着秦良玉的关怀。

但听秦良玉道:“那这些日子……我二哥如何?”

马千乘幽怨地瞪着秦良玉:“咱二哥挺好的,我夜夜与他同榻而眠,你且放心。”

马千乘所说非假,他之前也觉得杨应龙对秦邦翰的态度有些蹊跷,为避免秦邦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遭受什么非人对待,马千乘干脆与杨应龙扯谎,说他身上之前所受的伤还未好利索,因当时也是秦邦翰为他瞧病,他十分信得过。既然两人同在杨府,那便让秦邦翰住在他的屋子好了,如此也方便。

杨应龙自马千乘小时候便很喜爱他,若有一件稀奇玩意,但凡是马千乘想要,那杨应龙定然是不会将这东西留给自家几个儿子的,那把龙渊剑和昆吾刀便是顶好的例子。此次也不例外,马千乘将自己的心思与杨应龙说后,秦邦翰便搬到了马千乘的屋中,秦邦翰也因此免去了不少皮肉之苦。

秦良玉闻言面色十分古怪,打量了马千乘良久,才开口:“嗯,那真是……太谢谢你了。”

马千乘面色愤愤:“你要如何谢我?以身相许是极好的。”

秦良玉早已习惯了马千乘这张无耻的嘴脸,倒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只平静地问道:“你要做大还是做小?”

马千乘一脸娇羞,衬着他那白嫩的面庞,倒真有几分待嫁娇娘的韵味:“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只要能与你在一起,人家不要名分也是可以的。”

秦良玉被他说得着实是哑口无言,只好拂袖离开。

杨应龙这几日忙着接待李化龙一事,可谓是脚不沾地。这李化龙与他素来不对盘,此番前来想必也是没安什么好心,须得处处提防才是。

孙时泰作为杨应龙的左膀右臂,自然也是不能闲着,日日忙东忙西,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

毕竟是四川总督要来,这方方面面必然要顾全到。比如说这街上,往日嫌摊位费贵的小贩也被强行拉出来摆摊,这街面较往日的确热闹一些,路两旁还有手拿扫帚扫地,未来得及回衙门的衙役,大家皆卖力地扫着街上的垃圾。放眼望去,当真是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杨应龙亲自上街巡视了一圈,望着整洁的街道,觉得甚是满意,差人去找了尚在忙税务一事的孙时泰。未到正午,两人在宣慰司碰面,这几日二人难得聚在一处吃上顿饭,杨应龙抓住机会自然是牢骚大发,一边夹菜一边道:“这李化龙分明是故意为之,明知我眼下事务繁多脱不开身,竟挑在这时候来播州巡察。”

孙时泰这几日也被折腾得不轻,此时听杨应龙满腹抱怨,却只是淡声劝慰:“他是四川总督,眼下我们还不能得罪于他,能忍还是忍忍吧。”

杨应龙闻言狠狠地将筷子拍在桌上:“自他任总督以来,我忍他的地方还少吗?这税一年比一年高,若他再如此下去,这官我也不用做了,直接去他府上打杂好了。”

孙时泰笑了笑,也放下手中的筷子:“若是您委实忍不住,那稍微给他些颜色瞧瞧,也不是不可以。”

杨应龙一早便想寻李化龙些晦气了,只是苦于找不到合理的由头,若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那便得不偿失了,所以此时他一听孙时泰的话,眉峰一挑,面上大放光彩:“如何给他颜色瞧瞧?你且说一说。”

孙时泰的面容十分平静:“大人,眼下国库空虚,连圣上的内库都吃紧,是以这李总督来播州视察,我们若是铺张浪费,这未免不大好。”

杨应龙闻言一怔,眼底随即浮出抹迫切之意,招来手下将饭添满,捧着饭碗大快朵颐起来。

李化龙到播州那日,秦良玉与马千乘也进城来凑热闹。说是凑热闹,其实不过是两人趁杨应龙不在,欲潜入杨府,瞧瞧秦邦翰眼下如何了,若当真如那夜那蒙面人所说的话……

秦良玉敛了心神,下意识地瞧了一眼身边东张西望瞧着路两旁小摊上彩色蔬果的马千乘,若这事是真的,那她要如何与他说这些?就开门见山与他说你叔叔要造反?

“你一直瞧着我,可是因为爱上我了?”马千乘虽未转头,却已然察觉到秦良玉的打探,当下笑眯眯地回头望着秦良玉,“爱我你就抱抱我。”

秦良玉星目一垂,假意未听到马千乘的话,迈着步子催促:“你走快一些。”说罢她顾自加快脚上的速度,将马千乘远远地撇在身后。

两人趁杨府侍卫换班时从后院跳了进去,凑巧瞧见秦邦翰托着碗随杨府下人从一间屋子里出来,秦邦翰似是听到了动静,偏头朝二人藏身的地方瞧了一眼,而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继续脚下的步子。

“方才那间房是杨可栋的屋子?”秦良玉一回头,被近在咫尺的马千乘的大脸惊了一下,下意识挥出一拳。原本眯着眼睛还等着像上次那般亲密接触的马千乘,捂着左边的眼睛倒退了几步,背部狠狠地撞在院墙上,满面委屈地瞧着秦良玉。

秦良玉未料到他毫无防范,眉眼间漫上丝歉意:“嗯……”

马千乘长臂一挥:“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是不会听的。”他愤愤地揉着青黑的眼眶,想了想,又道,“方才二哥出来的那间屋子是杨宛若的屋子。”

“杨宛若?”秦良玉挑眉,“杨宛若是何人?”

马千乘揉得太用力,眼前一阵发黑,不满道:“她是叔父最疼爱的女儿,之前……咳咳,反正是最得叔父疼爱的女儿。”

秦良玉听他语气有些不对,但又不见他有继续交谈的意思,便也没有多问,跟在他身后,两人直接朝马千乘的屋子而去。

推门进去的时候,秦邦翰正在开着方子,见到两人来了,起身相迎,拉着秦良玉的手臂,似有话要说,但视线不经意地划过马千乘青着眼眶的脸上,他又将话收了回去,只问:“你怎么来了?”

秦良玉不急着答话,回头瞧了一眼马千乘,后者识趣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推门而出:“我饿了,去外面转转,看有没有可以果腹的糕点。”

门板被马千乘合上,秦良玉拉着秦邦翰问:“二哥,杨应龙可是将你软禁在此?”

秦邦翰点头:“我现下还不知他们为何有此一举,但我觉得,这事同这玉牌似是有些关系。”

秦邦翰边说边拿过腰侧的药箱,打开暗层,拿出那块已凉得冰手的玉牌:“之前杨应龙曾多次暗示我交出这块玉牌,想必这玉牌的来路有些蹊跷。”

秦良玉也不敢将这玉牌之事与秦邦翰多说,毕竟他知道得越多,这危险便越多,她伸手接过玉牌,淡然道:“或许是吧,这玉牌我便先揣着了,待日后再补一块玉给你。”

秦邦翰自然不会在意这么一块玉牌,只是方才说了这玉牌来路蹊跷,他怕秦良玉惹祸上身,面上便带了些担忧:“这玉……”

秦良玉为宽慰秦邦翰的心,硬挤出丝笑意,但是怎么瞧都有邪佞之感。秦邦翰见状眼皮跳了几下,急忙抬手制止住秦良玉:“好,我知道了,那你便揣着吧,记得万事小心。”

秦良玉点头,转头瞧了一眼窗外:“二哥,你这次与我一起走吧。”

秦邦翰沉吟片刻才开口:“眼下有肖容在,他们并未为难于我,且眼下杨小姐也病了,我不能放着病患不管。”他轻叹口气,“而且我若是就这么走了,你想没想过肖容的处境?”

秦良玉确实未想得这么长远,虽然有些荒谬,但不得不承认,在她心中,马千乘似乎是无所不能的,所以她从不担心他会使自己涉险,可此番听了秦邦翰的话,她心中又有些过意不去。少顷,她点了点头:“那你万事小心,我此番来播州是为山贼一事,不方便在此多耽搁,我去与肖容告辞。”

秦邦翰拉住要走的秦良玉,指了指一旁的衣裳:“你若不着急就先换身衣裳,不然在这杨府不方便。”

秦良玉走在杨家的院子里,因换了杨府下人的衣裳,除去皮肤白嫩了些外,其余也不是特别显眼。马千乘方才出了门便不见了踪影,秦良玉对杨府地形不熟,一时也找不到他,可若是不与他说一声便单独离去,似乎也不怎么好。她微蹙双眉,面上英气难掩,正要路过一处屋子,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交谈声,因那男声听着有些耳熟,她步子便停了下来。那两人声音不低,所以秦良玉听着也方便。

“肖容哥哥,你我二人的婚事……父亲说明年的四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女声带着娇羞,似是这话有些难以启齿。

秦良玉一时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几拍,后又加速跳了几下,百骸俱凉,久久不能回神。

片刻后,屋内又响起一道男声,秦良玉觉得这说话之人说是马千乘,却又不尽然,因平素马千乘的语气皆是吊儿郎当,无赖中又带着些撒娇的意味,但这嗓音却是带着冷漠与疏离,无论如何也同那惯常嬉皮笑脸之人联系不到一处去。

“娇娇,这事我会与叔父说,你眼下安心养病吧。”

马千乘说罢似是要推门而出。听脚步声与自己越发离近,秦良玉脚步一转,飞快地朝游廊上的柱子后躲去,堪堪将衣摆理好,便听“吱呀”一声门响,而后再无声息。秦良玉此时处境尴尬,进退维谷,只好傻站在原地,欲等着风平浪静之后,趁空逃走。站了半天,却一直未听到脚步声,秦良玉心下生疑,探头瞧了一眼,只见青了小半张脸的马千乘双腿交叠,悠然地坐在游廊中的石凳上,不时晃荡着一条腿,满面笑意地瞧着秦良玉:“我瞧你站那有一会了,在做什么呢?”

秦良玉心中很是尴尬,所幸脸上皮厚,将那股热意如数挡回了面皮子里,外表倒也瞧不出什么来。她稳了稳心神,对上马千乘弯月般的眼,镇定道:“我乘乘凉。”

马千乘伏桌而笑,双肩颤抖,丝毫不顾及秦良玉的面子。打心里讲,秦良玉有些怕他下一瞬气堵在喉咙里,整个人便归了西。

笑够了,马千乘扯过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滴,对秦良玉道:“你瞧,连我的泪水都如此晶莹剔透,呀,还泛着五色光芒。”

秦良玉委实不愿与他多话,扔下一句:“我走了。”她便头也不回地朝来时的路离去。

马千乘悠闲地迈着步子,跟上秦良玉:“玉玉啊,你现下心中是不是郁气渐重,还想暴打我一顿?或是这辈子都不想再理我了?”

秦良玉现下的确不想与他多说其他,顾自向前走着,目不斜视。

马千乘收敛了面上的玩味之意,正色道:“你现下还说心中没我吗?”

正午的日光正烈,秦良玉被晒得几乎脱了层皮,马千乘并未跟着她一同回军营,她一人倒也乐得耳根子清静。这些日子私兵有复起之势,秦邦翰又被软禁在杨府,陆景淮此番进京会试,还不知结果如何,这所有的事都赶到了一起,着实令秦良玉感到头疼。

回到帐篷中,秦良玉半倚在榻上小憩,方才去杨府的路上,马千乘已与她说好,山贼这边他派人盯着,一旦情况有变,便与她联络。好在眼下杨应龙的死对头李化龙来了播州,所以杨应龙分身乏术,这山贼一事大约还能再拖个几日。秦良玉躺不住,干脆起来摆弄帐篷中的沙盘。眼下已是四月,天气忽冷忽热,方才还浓烈的日光,转眼又被轻云给掩去,周身难免又漫上阵阵寒意。秦良玉一边盯着沙盘上小巧的彩旗,一边沉思。

这杨家自打祖上,便与历代皇帝交好,杨应龙眼下与皇家的关系也是不差,怎么好端端养起了私兵,准备邦交破裂呢?

秦良玉有些想不通,捏着彩旗久久出神。

其实杨应龙之前并未想造反,众所周知,杨家世代与皇家交好,双方互利,他委实没有造反的动机。但那毕竟是之前,眼下杨应龙虽仍不缺银子花,但天灾人祸颇多,再加之这李化龙经常朝他狮子大开口,杨应龙的腰包便有些瘪了。若是之前从未体会过挥金如土的快感那也便罢了,可他的日子一直过得都十分奢靡,所以现下若让他由奢入俭,怕是难了些。

杨应龙坐在李化龙的下首,身旁则是满面淡然,盯着桌上清汤寡水的几道菜的孙时泰。

“大人也知眼下这世道不景气,今年播州的收成又不好,此番只好委屈大人,就着这粗茶淡饭吃几口了。”杨应龙亲自为李化龙布菜,又道,“这菜色虽不怎么好,但好歹也是按照规矩来的,大人你莫要往心中去,待得空,我上书将这情况说一说。”

李化龙比杨应龙要小上几岁,但论起城府,却也没比杨应龙浅多少。他听罢杨应龙所言,依旧面不改色,端起饭碗吃着杨应龙方才夹过来的菜,笑道:“这规矩立得也是有规矩的,想必有些人平日里吃得太过油腻,这偶尔吃些清淡的,倒也有益身心。”

杨应龙硬挤出几声笑,也随着李化龙随意吃了些东西。

“不过……”李化龙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本官听闻那贵州巡抚叶梦熊不日也会路过此处,杨兄啊,你我同在四川为官,也算是一家人,但那叶梦熊便不同了,届时若是招待他,还望你多上些心。”

一提到叶梦熊,杨应龙原本便不善的面色更是沉了几分。于他而言,这李化龙与叶梦熊,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都觊觎播州这块肥肉,好在两人暗地里也有纷争,所以暂时还不会联手,倒是还能让他安心地过几天好日子。

李化龙此行在播州逗留了整三日,这三日中杨应龙与孙时泰时刻作陪,李化龙走时似乎很是满意,竟丝毫未将杨应龙故意怠慢之事放在心上,反倒夸赞了杨应龙好几句,这让杨应龙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将人送走后,杨应龙问孙时泰:“李化龙此番莫不是转了性子,走起亲民路线来了?”

孙时泰面容沉静:“这事自然没有这么简单,大人日后对此人定要多加提防,万万不能放松警惕。”

杨应龙觉得孙时泰的话有道理,毕竟李化龙与他作对好些年,对他软硬兼施,总不能突然便要与他冰释前嫌了。当然,若是他被石头砸了脑门,砸开窍了,方才有此举动,那倒是合情合理。

“大人,还有那叶梦熊一事。”孙时泰见杨应龙不知在想着什么,出声打断了他的思路,“若我们招待他,这饭菜不好,定是会落下埋怨,可这饭菜若是上乘,我们也未必能落下什么好,反倒还得罪了李化龙。属下以为,叶梦熊不日路过播州,我们竟还未得知消息,想必他此番也非大张旗鼓地出行,不如我们装作不知,既然他是路过,那便让他路过好了。”

此类筹谋之事,杨应龙素来放心孙时泰,这么多年了,孙时泰在这些事上也从未出过什么岔子,于是两人便将叶梦熊一事这么拍板定下了。

李化龙一走,杨应龙便清闲了下来。人一清闲便容易犯贱,他此时又想起被软禁在府上的秦邦翰,当下派人将秦邦翰传唤至屋中,不料被下人告知,秦大夫来不了了,因为杨家后花园又起火了。这火是谁放的,杨应龙心中自是有数,当下扶额问下人:“这次又是为何?”

下人跪在地上:“是因为秦大夫。小姐前两日生了病,今日似乎又严重了一些,田夫人请秦大夫为小姐瞧病,被告知秦大夫正在夫人房中为夫人针灸,所以……”下人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干脆缄口不语。

杨应龙一掌拍在身旁的桌上:“没一个让我省心的!我去瞧瞧。”

待至后院,离得老远杨应龙便能听见两人的争吵声,你一句我一句的,竟比诸葛连弩的波及范围还广,简直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杨应龙握住手旁假山的一角,对紧随其后的下人道:“你就当我没来过。”说罢他转身便要走。

田雌凤素来眼尖,虽是与杨应龙的正室张氏吵着架,也不忘眼观六路,她就这么随意一观,便发现了已快消失在半月拱门处的杨应龙的背影,当下哭着奔了过去,一头扎在杨应龙的脚下,抱着他的大腿,凄惨呼道:“老爷!”

杨应龙身形一僵,咬着后槽牙转身,盯着田雌凤的发顶问:“你们又怎么了?”

田雌凤今年二十八,小了杨应龙整十岁,她出身虽不好,但奈何人生得极美。水沉为骨玉为肌,双眸灿灿聚星辰,单单在院中一跪,便使得万花失色,比起张氏有过之而无不及,也难怪杨应龙每每回了家中便往她这跑,惹得张氏那正室夫人与其余的妾室们不满。

田雌凤擦着眼角的泪水:“娇娇生了病,之前都是秦大夫给瞧的,今日不知夫人她怎么回事,好端端地霸着秦大夫不放,硬要秦大夫为她针灸。她这整日也不见做什么事,有什么可针灸的呢?难不成是出去私会野男人给累着了?”说罢她又是惊天动地的一阵哭声。

田雌凤与张氏的关系,比起杨应龙与李化龙来,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早已是水火不容。杨应龙宠爱田雌凤,几乎夜夜都宿在田雌凤的院子里,所以以上那番话,每夜田雌凤也没少说,单说还不够,有时兴致来了,田雌凤还会拿出一些所谓的证据。这时日久了,杨应龙对张氏自然是有些看法的,再加之夫妻二人的关系原本也不怎么样,杨应龙越发看张氏不顺眼了。

杨应龙并未苛责田雌凤口无遮拦,只抬头扫了远处站着的张氏一眼,不耐道:“好了好了,我让那秦大夫去给娇娇瞧病便是,你也莫要再闹了。”

此番去给杨宛若瞧病,杨应龙也一并跟着去了,一是瞧瞧女儿的情况如何,二是准备待秦邦翰瞧病之后,直接将人带走。他已决定了,这次若是秦邦翰还不交出那块玉牌,他便也不与他客气了。

众人推门而入,只见马千乘与秦邦翰正与杨宛若说着话。

听闻声响后,马千乘等人起身相迎。

“肖容啊,这几日怎么不常见你?”杨应龙一估算,似是有好几日归府未瞧见马千乘了,不由猜测他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心当下一沉,如浸在海水中般冰凉,不禁出声发问。

马千乘扬起唇角:“明后日我便要走了,这几日在街上转转,想采买些东西给重庆卫的弟兄们,顺便给娇娇买了只盒子。”

杨应龙眼风一扫,瞧见杨宛若床边的案上放着只月牙白的锦盒,似是女儿家放首饰用的,瞧起来新得很,他这才笑着点头:“还是你这做兄长的将娇娇放在心上,这丫头之前的盒子打碎了,缠着我要买新的,我这一转身便给忘了。”

马千乘但笑不语。

这几日马千乘的确不怎么在杨府,也的确是在不停地“转转”,却不是他口中的“在街上转转”,而是一直在娄山关附近转悠。亲自蹲守了几日后,他发现每日有不少打扮寻常的百姓往娄山而去,却是有去无回。若只有一日如此也罢,偏偏接连几日都是如此,马千乘右手指尖抚过左手手掌再从手背抚回,望着山脚处,若有所思。

回来后,他与秦良玉取得联系,将情况说了之后,秦良玉千叮咛万嘱咐他,万万莫要将此事说给杨应龙听。马千乘不傻,自然是知道秦良玉心中的顾虑,但因此事牵涉过广,确实不能乱说,他也未再反驳秦良玉。两人一合计,由秦良玉带人伪装成私兵入山,马千乘带兵在山脚埋伏,争取一举将这伙私兵剿灭。

不日,秦良玉带着此番一起来播州的手下,穿着粗麻衣裳,分批往大娄山而去。先到的一批士兵在山脚处等余下的几十批,这一行的声势比起之前三三两两的私兵有些浩大,但秦良玉倒是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毕竟眼下那玉牌在她身上,有理之人走遍天下都不怕。

马千乘那队人马此时已在山脚恭候多时,瞧见秦良玉来了,原本衔着根草,席地而坐的马千乘,急忙吐掉方才还被他视若珍宝的草,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来得这么早啊?”

秦良玉应了一声,转头瞧着逶迤的大娄山:“他们在山顶?可有什么捷径?”

马千乘也随着她的视线朝山体看:“捷径自然是有,直接徒手攀上去便好了,眨眼便能到山顶了。”

秦良玉不愿与他多费口舌,干脆坐在一旁,拿起腰间悬着的水袋轻抿了些水润喉。一道阴影当头罩下,马千乘顾自坐在了秦良玉身边。

“玉玉,我发现这几日你怎么对我如此冷淡?”他一张口,话语中的控诉之意便蔓延出来,托腮瞪着秦良玉,“你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

秦良玉不动声色地将身子挪开一些,不料马千乘也跟着动了地方,继续追问:“你说。”

秦良玉没好气地瞪着马千乘,总不能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同他说他是有妇之夫,自己得与他保持些距离吧?但若不能光明正大地说,那秦良玉确实是无话可说,只好直接起身离开。

大约半个时辰后,余下的人也陆陆续续地赶到了,秦良玉在山脚整队,临出发前瞧了马千乘一眼:“我一会会将私兵赶下山,你在这接好了。”

马千乘抬了抬眼皮,没有搭理她。

秦良玉知道他是在赌气,也便没再多言,带着手下开始攀山。娄山还算好爬,山上树木葱郁,落脚的地方也多,待爬至山顶再重整人数,她发现竟无一人坠山。

此时已快至日暮之时,山顶的景色较之山脚自是不同,入目皆是橙色,使得心中暖意渐甚。秦良玉身披晚霞,沉声道:“对方人数与我军不相上下,此番大家都机警一些,但凡临阵脱逃者,你们自己知道下场� ��”

众人齐声应和,而后跟在秦良玉身后朝那十分显眼的山门处走去。

“来者何人!”门口有把守的侍卫,将手中长枪一横,面色冷峻。

秦良玉二话不说,先是抽了对方几巴掌,对方未料到这情况,捂着脸怔在原地,秦良玉掏出玉牌在那侍卫眼前一晃:“还不滚开?”

玉牌乃兵符,为稳军心,兵符丢失一事并未传开,只有杨应龙等为数不多的几人知道,此时这侍卫一瞧见玉牌,立时跪在地上:“属下参见统领大人。”

秦良玉冷哼一声,心想这私兵倒还挺正规,瞧这情形,竟连编制都划分好了,而且还如此懂礼数。思及此,她回头扫了身后众人一眼,众人皆垂首,不敢与其对视。

秦良玉清了清嗓子:“眼下里面是什么情况?”

侍卫仍跪在地上,毕恭毕敬道:“南直隶各部皆已派人来此会合,眼下只等大人您了。”

秦良玉不明其意,但又不能露了马脚,粗着嗓子问:“等我作甚!”

侍卫的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等……等大人布防,而后攻下黄平安抚司。”

秦良玉挑眉,初时还有些惊讶,这黄平安抚司乃是播州所辖,难不成杨应龙连自己的地方都不准备放过了?但再一细想,她觉得这事也没什么可吃惊的,播州宣慰司所辖的另几司,早便不堪其扰,欲与其拼命了,想必此下几司的战况已到了激烈阶段。

“带路。”秦良玉剑眉一展,跟在侍卫身后进了门,而后将自己的人留了两个继续把守山门。

娄山的山洞与坪头山的比起来,要简洁许多,进门之后再行百余步便是一座偌大的石室,且这山上也只有这么一处石室,此番赶来开会的人都聚集在这石室中,见秦良玉一行人来了,无不起身行礼。

秦良玉一眼望去,发现这室中的人加起来不过百余人,若是打起来,她这一方未必会输,但她却不敢保证自己的手下没人受伤。秦良玉一直奉行不动一兵一卒便拿下敌军这一信条,此时也不急,像模像样地步上高台,负手瞧着眼皮子底下黑压压的众人:“各部操练得如何了?”

因大家平日都有任务在身,从未像今日这般聚在一处过,所以大家皆不认识对方,只当秦良玉当真是所谓的大统领,当下井然有序,依次回话,使得秦良玉对这伙私兵眼下的进度有了初步的了解。

“行动前,我想瞧瞧诸位兄弟的成果,只是这屋子太小,施展不开,不如去外面瞧一瞧?”

各部首领闻言互对了个眼风,敢情大人近日有些寂寞空虚,此番是看戏来了?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若在此次会演中得到大统领的青睐,待日后事成怕是也少不了自己的好处。众人的心思异曲同工,皆纷纷起身,整队朝门外走。

事情至此,一切都十分顺利,秦良玉一直背在身后,攥成拳的手也有松缓之势。

重庆卫的军士分布在人群的最边上,将这伙私兵团团围在中间。人潮涌动间,秦良玉已站在门外,正要想法将这伙人哄下山时,忽见一只手出现在山体边缘,随后一人费力地爬到了山顶,瘫倒在地上,身上血迹斑斑,面貌难辨。

“启禀大人。”那人气息渐弱,“山脚有……有埋伏……大约有几……几十……”说罢他头一歪,气绝而亡。

一副首长模样的人见状,气急败坏地一拍自己的脑袋,那声音之清脆,可谓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他道:“娘的!”而后他单膝跪地,抱拳对秦良玉请示,“大人!属下愿带兵下山平乱。”

秦良玉假意沉吟片刻:“他说山脚只有几十人,我觉得不尽然,为保险起见,大家还是一起下山。”

众人皆跪地道:“大人英明。”

秦良玉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咳嗽了一声,而后率众私兵浩浩荡荡地下山去了。

马千乘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听得山上传来一阵异响,从阴影处踱步出来,对已隐蔽在树荫中的众位军士沉声道:“乱刀砍死便是。”

据他所知,南直隶的这些个私兵,还未成大气候,比起那些浪人差得不只一星半点,所以并不用过多倾注什么心思在这些人身上。当然,也不能轻敌,万一这些人里出来个异数那便不妥了。

重庆卫众军士,手扶刀柄,伏地静待,一时间满处静谧,只闻鸟鸣声清丽脱俗,伴着树叶沙沙作响声,交织成一只狰狞兽夹,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眼见着已到了马千乘的埋伏圈,秦良玉吹了声口哨,重庆卫众人一把将身上的粗麻衣裳扯下,趁私兵们愣神之际,跳起来便是一刀,有私兵反应不及,被砍倒在地,触目惊心的鲜红使得私兵们回过神来。秦良玉与马千乘这一招当真打得私兵们措手不及,待几个部的首长想整兵时,发现手下早已丢盔弃甲,四下奔逃了。马千乘派了一队人围剿,自己则留在原地与私兵的头头对峙。

“你们是何人?”方才自告奋勇的那人声音微微颤抖。

平心而论,这些个私兵的分部指挥使,平日里练兵时丝毫派不上什么用处,只要人在阴凉处一坐便万事大吉了。这些人心中的算盘打得十分响,届时上了战场,他们便找个有利地形在一边看着,打得过就打,回去功劳都是自己的,若是打不过,他们便跑,反正那时候大约也不会有人活着回去打他们的小报告。所以总结起来便是,这些个指挥使是一点真才实学都没有,此时被马千乘与秦良玉堵在这山脚,两股战战,相互倚靠着立在原地。

秦良玉微微摇了摇头,心中为杨应龙鸣不平。他养了这么多人,想必钱财也没少花,他一心盼望着手下这帮人成雄才,却定然没想到,这帮人果然在他的殷切盼望下成了熊才,而且还不止一个,竟是五湖四海的熊才都被他花钱养在了一起,这不可不说是机缘,它也是杨应龙的劫。

见两人都不说话,私兵的指挥使们更是慌了,大家皆面面相觑,心若坠渊般。望着重庆卫军士们面无表情的脸,以及地上或躺或跪着的不少手下的尸首,众指挥使面如死灰。

“啧啧啧,”马千乘负手在众人身前踱着步子,笑嘻嘻地问,“瞧你们穿得油光水滑的,你们那还缺人吗?”

话落见秦良玉的面色似乎有些不好,他急忙端起一张严肃的脸,问道:“说吧,你们所属何人?”

按理说这事属机密,自然是不能说的,但众指挥使认为,眼下并不是该讲理的时候。

众人拿不定主意,陷入了一阵沉默中,马千乘有些不耐烦,伸手撩了撩与他离得最近的指挥使的胡子,末了又吹了口气,语气不悦道:“不说?”长臂一挥,他吩咐身后手下,“押回重庆卫。”

秦良玉制止住马千乘:“若要将这些人押回去,怕是有些难度。”

眼下那真正的统领还未到,他是否是瞧见情形不对后跑了?这也不得而知。私兵全军覆灭一事此时说不定已传到了杨应龙那边,所以将这些人押走,确实不是容易事。

各位指挥使听了秦良玉这话,顿觉心中腾起了一丝光亮,望着秦良玉的眼神便多了些迫切,只恨不得对其表忠心,感谢其八辈祖宗。

秦良玉自然是接收到了众人的目光,她淡淡地抬了抬眼:“不如直接杀了,这放虎归山,最后的下场仍是为祸一方。”

马千乘觉得秦良玉的话说得也不无道理,这几日他得知了一桩事,说是这伙私兵,也曾与流寇交过手。听说,他们是以杀的人数而向上一级邀功,若是杀得实在太少,他们便会滥杀百姓充数,委实令人气愤。此时就算砍下他们的脑袋剁成泥,怕是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众人正沉寂时,忽见原本跪在地上的一个私兵突然起身,趁身边押解的军士不备之际,伸手抽出他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军士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臂趔趄了几步。电光火石之间,地上的私兵皆迅速起身,极有秩序地朝后退去,在撤退间,阵形已成,只是因他们手中缺少武器,所以杀伤力弱了许多。

秦良玉负手站在原地,瞧着垂死挣扎的私兵,她正要开口劝降,却又闭了嘴,继而转头去瞧马千乘,而后两人一并朝山路的转角处望去。

其余人皆摸不着头脑,也跟着两人的视线望去。不过是眨眼的工夫,转角处便出现了一批身着戎装的军士,待那些人离得近了,秦良玉一眼便认出了位于最前方高头大马之上的孙时泰。

孙时泰带兵赶到,二话不说便下令将那伙私兵就地诛杀,私兵的阵形被打散,他们仍是抵死反抗。秦良玉虽气孙时泰突然插足,但她也不能眼睁睁地见私兵全身而退,她弯腰捡起死去私兵的佩刀,瞄准欲趁机逃跑的指挥使的背部,手上正要使力挥出弯刀,忽觉耳边袭来一阵轻风,不等转头,人已被抱在怀中,背上是温热的触感,宽厚且坚定。秦良玉低头瞧了一眼腰间搭着的骨节分明的手,只听马千乘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

“玉玉啊,你太大意了。”说罢他一手握住秦良玉持刀的那只手,“看好了这刀该怎么用。”

马千乘一直未松开抱着秦良玉的手,两人身体紧贴,如胶似漆,秦良玉只觉眼前一时间银光飞舞,耳边风声作响,不时有惨呼声袭来。

待一切复又归于平静后,马千乘依然紧紧地贴在她身后。方才是特殊情况,马千乘救她于危难之际,两人离得近些便也罢了,但此时私兵都已解决,马千乘却还是不放手,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你还不放开?”秦良玉压低嗓音,话语不无尴尬。

马千乘一双眸子拉得细长,斜挑着眼瞪秦良玉:“你没瞧见这头发缠上了吗?”

秦良玉这才发觉两人的发尾不知何时缠到了一起,面上一红,举刀便要将头发削下来一截,被马千乘慌忙喝住:“头可断,发型不能乱,要砍你便将我的头砍下来吧!”

秦良玉被他吼得一愣,又听他缓了语气:“我解开还不行吗?你怎么这么粗暴?”

马千乘一边嘟囔一边解发丝:“你这姑娘做得太糙,罢了,明日我让柳文昭跟在你身边伺候,你也确实需要这么个人。”

孙时泰在一旁瞧着解头发的两人,眉眼含笑。见两人将头发解开,他才开口:“今日骠骑将军得知这娄山有私兵举事,立马派我赶了过来,你们有没有受伤啊?”

孙时泰这戏做的,秦良玉只能给他一分,她未开口,身边的马千乘挺身而出,打着圆场:“除去一人受了轻伤外,其余皆安然无恙。”

孙时泰点头,扫了眼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私兵的尸首,吩咐手下将现场清理干净,末了从马上下来:“既然你们两个来了,眼下事情又结束了,也莫要急着走了,留下吃顿饭,歇一歇脚,骠骑将军还在念叨,想与你二位好生吃一顿饭。”

马千乘瞧了一眼秦良玉,本以为她会拒绝,但不承想她非但没有拒绝,眼中竟还有些急迫的意味。

似是怕马千乘回绝,秦良玉抢先开口道:“如此那便叨扰大人了。”

秦良玉之所以留下,心中也是有打算的,现如今私兵的兵符在她手上,那杨应龙自然会为难秦邦翰,秦邦翰又毫无功夫底子,若真是被杨应龙折磨起来,半条命只怕会没了,所以此番她须去杨府将秦邦翰给劫出来。

如秦良玉所料,之前杨应龙确实已光明正大地朝秦邦翰讨要过那块玉牌了。当时杨应龙命人将秦邦翰带到先前的那处屋子里,再为其上锁,自己则坐在秦邦翰对面,虎目微敛,面色十分狰狞。

“那玉牌呢?”

秦邦翰虽不知那玉牌到底是何物,但此时也知道那块玉牌非同小可,起码于杨应龙来说,有着极大的作用,所以自然不能如实相告玉牌的下落。他垂了眸子,虽被铁锁吊着,却丝毫不显狼狈:“被我不当心摔碎了。”

杨应龙气极,从下人手中接过沾了盐水的鞭子,一鞭子抽在秦邦翰身上:“碎了?那玉牌即便你用玄铁剑砍,也是不能动其分毫的!说!那玉牌眼下到底在何处!”

秦邦翰闭口不言。杨应龙怒气瞬时腾到了房顶,而后直接掀开房盖直奔九霄。他举起手中的鞭子对着秦邦翰便是一阵胡乱抽打,不过眨眼间,秦邦翰的身上已是皮开肉绽,疼得浑身发抖。即便如此,秦邦翰仍是一声未吭,紧紧地咬着牙,豆大的汗珠混着猩红的血滴,一颗颗落在地上。

杨应龙既然有此举动,那便是已决心要与秦家为敌了,左右前些日子他派去监视秦良玉的人也被秦载阳的人发现了,而后那人便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仔细想想,那人或许是凶多吉少了,秦载阳都能如此,那也怪不得他心狠手辣了。

瞧着眼前已近晕厥的秦邦翰,杨应龙终是收了手,他冷哼一声:“先留你半条命,日后再慢慢折磨你,你何时说出那玉牌的下落,我何时给你个痛快。”

而后他将鞭子一甩,便要走出这昏暗的屋子。不待推门,他又听下人来报,说是孙时泰在外面,有十万火急之事。他右眼皮跳了几下,慌忙地朝前堂而去,从孙时泰口中得知那玉牌眼下已在秦良玉的手上,而此时娄山的那伙饭桶已被秦良玉与马千乘如数拿下了。

“你快些带兵过去,趁那些酒囊饭袋未将事情抖搂出来之前,将他们灭口。”杨应龙慌了神,语气十分焦急,“而后你想法将秦良玉带到杨府。”

由此,便有了孙时泰带兵赶来的那一幕。

秦良玉与马千乘并肩骑马,目视前方,只听马千乘在耳边絮絮叨叨:“我这好像有些疼,应当是方才受了很严重的伤,待到了地方你帮我瞧一瞧。”他边说边揉着大腿内侧。

秦良玉斜了他一眼:“应当是方才劈腿时幅度太大了。”

身后跟着的军士不禁笑出了声,被马千乘一记白眼瞟过去,不由瑟缩一下,当下噤了声。

马千乘慢条斯理道:“你别说,你这么一说,我浑身都好疼,一会一定要帮人家瞧一下哦。”

马千乘这人有个十分显著的特点,那便是无耻,一刻不无耻便浑身难受,他难受不打紧,他身边的人也不可以好过。拿此次杨应龙包下一家酒楼款待二人来说,他与秦良玉坐在一处,借着身受重伤的由头,直接将半个身子贴在了秦良玉身上,杨应龙见他面色似乎是有些不好,关切地问道:“贤侄啊,你这是怎么了?”

马千乘将筷子放在身前,不似逗弄秦良玉一般,对杨应龙直接道:“我不行了……”

他咽下口中饭菜,故作坚强道:“叔父,我没事。”

杨应龙大惊,饭也不吃了,一边训斥他一边起身:“胡闹!瞧你脸上哪还有血色?”

杨应龙直接将人带回了府上,而后又传大夫来为马千乘瞧伤。原来马千乘此番是真的受了伤,伤口在腿部,虽未被贯穿,但也是皮开肉绽。秦良玉瞧着杨府下人一盆血水接着一盆血水地往外端,心中不禁有些愧疚。方才马千乘说他受伤了,她只当他又是逗弄自己,却未承想这是真的。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大夫中怎么不见秦邦翰?

马千乘似是瞧出了秦良玉的疑惑,开口问守在一边的杨应龙:“怎么不见秦大夫?”

杨应龙愣了愣,下意识去瞧门口站着的秦良玉,而后道:“秦大夫昨日便已经走了。怎么,你们不知道?”

马千乘诚实地摇了摇头,秦良玉则是对杨应龙的话半信半疑,只站在原地沉默。

杨应龙见马千乘的伤口也包扎得差不多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几日便好生养病吧,让良玉留下照顾你。重庆卫那边,我与你们卫指挥使打声招呼,你们便安心在这将养。”

杨应龙走后,秦良玉走到马千乘的床前:“你没事吧?”

马千乘僵着四肢平躺在床上,望着房顶道:“我有事,这几日你可要将我照顾好了。”

秦良玉坐在凳子上,望着马千乘欲言又止,许久才下定决心开口问:“若是杨大人养了私兵,你会怎么做?”

马千乘登时从床上坐起来,如同诈尸一般:“这话不能乱说。”

马千乘这反应让秦良玉的心凉了半截。她一早便知马千乘与杨应龙情同父子,却不知马千乘对杨应龙是如此信任。她知让马千乘接受杨应龙有谋反之意这事急不得,也便没有再多说其他,只是将人按回床上躺平:“你莫要激动,我随口一问。”她又将桌上盛着葡萄的果盘端到马千乘手边,“吃些葡萄压压惊。”

马千乘也不推托,躺平后,摘了粒葡萄送进口中,而后瞄准秦良玉手边专门用来放果皮的盘子,随手这么一扔,那葡萄皮便正好贴在了秦良玉的袖子上。马千乘咽了口唾沫,抬眼见秦良玉眼中酝酿着怒意,急忙扬起一抹笑脸,起身将葡萄皮摘下,乖乖放到盘中。

“我觉得我哥还在杨府。”秦良玉拿着方巾擦了擦袖子,“今夜我准备在府上找一找,届时你要帮我看住骠骑将军。”

马千乘这才收了笑脸,严肃道:“我觉得……你是不是对骠骑将军有些误会?”

秦良玉不答话,只道:“晚上便拜托你了。”

入了夜,杨府的下人早已入睡,院中的灯笼泛着朦胧的光亮。秦良玉身着夜行服,身形与夜色混为一体。她紧贴墙角而行,准备将杨府翻个底朝天,但无奈杨府太大,她一时不知该从何处翻起,正犹豫时,听得一人在不远处道:“我知道你哥哥身在何处。”

秦良玉瞧着对面人脸上那熟悉的面具,心中对其的防备已不似头一次见面时那么强烈了。这人武功似乎有些高深,素来都是神出鬼没,且知道的事也不少,大多又有一定的可信度,秦良玉以为这人之所以对杨应龙“爱”得如此深沉,大约是杨应龙曾经不当心或有意挖过他家祖坟,不然她也委实想不出什么“爱意”才能使他达到此等境地,她当下垂了眼:“有劳。”

那人一言不发地转身,轻车熟路地将秦良玉带往关押着秦邦翰的屋子。

这屋子有专人把守,并不是戎装加身的侍卫,看样子应当只是杨府的院丁一类,两人一班岗,双方正在愉快地谈着天。

秦良玉趴在屋顶上,低头瞧着地上不知说到了什么地方,正笑得十分开怀的两人。少顷,她双腿勾住房梁,倒垂在屋檐上,而后利落地跃下,静静落在两人身后,随即一手揽住一人脑袋,向中间那么使力一撞,两人不待多做反应便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因两人倒的地方不合适,挡住了门,秦良玉又将两人踢远了些,这才转身推了下门,但听门上“哐当”响了一声。里面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喑哑的嗓音飘了出来:“谁在外面?”

秦良玉见门上挂着把重锁,可见杨应龙是多么紧张那块玉牌,她握住那把十余斤重的锁掂了掂,压低嗓音:“二哥,是我。”而后她运气,抓着锁向墙上一撞,再向下一拉,清脆的响声过后,锁头静静地躺在了秦良玉纹路清晰的掌心之中。

屋中灰尘弥漫,秦邦翰被吊在屋子正中,只有脚尖点在地上,身上的鲜血早已凝成血块,有些伤处已结了痂,面上更是脏污一片,已瞧不出面貌。

秦良玉只觉气血倒流,咬着牙,一掌将锁着秦邦翰的铁链震断。

少了铁链的牵制,秦邦翰的身子重重地倒在秦良玉的身上,他却仍故作淡然地道:“我没事,不过是受了些伤,你莫要与杨应龙为敌,我们并不是他的对手。”

秦良玉未置一语,心中却已是怒火滔天,他杨应龙如何对她不打紧,眼下竟将爪子伸到了她的家人身上,这口气秦良玉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她扶着秦邦翰朝屋外走,许久才将胸口的怒意压下,声音粗哑:“哥,我先送你去城中。”

“而后你有何打算?放火烧了杨府?还是将杨应龙杀了?”戴面具的男子方才一直未出声,此时见秦良玉的面色委实太差,这才忍不住开口。

秦良玉扶着秦邦翰,目视前方:“我眼下什么都不会做,他欠我的,待到了时机,我一样一样地讨回来。”

男子仰头笑了笑:“你倒是出乎老夫的意料之外,我以为你会沉不住气。”他话语中不难听出赞赏,“老夫果然未瞧错人!不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不忍,定会乱了大谋。”他说罢低头捡起地上的锁,又挂在门上,而后扶住秦邦翰的另一侧手臂,“你哥哥这伤都是皮外伤,上些药便好了。”

秦良玉应了一声,又问那人:“两次照面,还不知如何称呼前辈。”

“你唤我盈伯便好。”这两个字似是勾起了盈伯的伤心处,待告知秦良玉称呼后,盈伯便再未说话。

两人将秦邦翰带到城中,街道两旁的客栈不少,盈伯却是瞧也不瞧,直接叩响了相对来说不十分起眼的一家客栈的门,里头传来的声音初时还十分不耐,待开门瞧见盈伯后,小二立马换了副嘴脸,恭敬地将几人请到了屋中。

“备热水,再找些金创药来。”盈伯吩咐了小二后,顾自将秦邦翰带到二楼,将人安置好,转头瞧着秦良玉,“你先回去吧,莫要让杨应龙瞧出什么端倪。”

秦邦翰也瞧着秦良玉,面上不无担忧:“你就这么回去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秦良玉摇头,临走前叮嘱秦邦翰:“万事当心,勿要挂念我。我与马千乘在一起,杨应龙也不会对我如何。”

秦邦翰听她提到马千乘,眉眼也舒展不少,但仍是不放心:“若他不放你走呢?”

盈伯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届时老夫自有法子。好了,丫头你快些走吧。”

此时已是后半夜,被冷风一吹,秦良玉胸口的抑郁之气散了不少。因顾忌杨应龙不按套路走,半夜去寻秦邦翰的晦气,从而使大家陷入悲惨境地,秦良玉加快了归去的脚步。穿过正街,再绕过一条暗巷,便可瞧见杨府的后门,秦良玉正要将门口的侍卫引开,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臂,扯到了暗巷拐角的阴影中。

“人找到了?”马千乘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秦良玉抖开他的手:“托了骠骑将军的福,我二哥浑身是伤。”想了想,她又道,“但你和他同我和你是两回事,这事不涉及你,你莫要觉得为难,遇事按你心思走便是了。”

眼下秦家与杨家定然是交恶了,若届时两家起纷争,想必马家与杨家是统一战线,那秦良玉与马千乘的破裂也是早晚之事,所以秦良玉更觉不能与马千乘走得太近,以免届时决裂,大家心中都难过。

秦良玉的话虽已十分婉转,但马千乘仍是听出了她话中的疏远之意,当下冷笑一声:“解决事情并不是只有孤注一掷的法子,下次你可以回头看看,未必是你一个人在战斗。”

秦良玉身形一僵:“如何看?难不成要你大义灭亲?”

话落,秦良玉挑了挑眉,并未将马千乘的话放在心上,人生总有无可奈何,那杨应龙虽不是个好人,却未必不是位好长辈,他待马千乘如亲生骨肉,马千乘若是站在杨应龙那一边,确实也在情理之中。

她抬脚要走,又被马千乘握住了手腕。

“若是必要的时候,我会的。”

夜鸟展翅从屋檐飞起,搅碎了那一地的银灰,秦良玉从未见马千乘如此严肃过,即便是面对敌人。

“我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守候。”

马千乘剑眉紧蹙,星目含威,握住秦良玉的手紧了紧,话语坚若磐石,掷地有声,似乎每个音都是从胸膛直接发出的。

秦良玉愣在原地,连手都忘了收回,半晌动了动嘴皮子:“你……”

“哎呀呀,伤口好痛。”下一瞬,马千乘又成了往日里那副无赖样子,直接拉了秦良玉的手腕便朝院内走,“我等你许久了,你再晚一会我便坐化成冰了,届时世上再无马千乘,我瞧你上哪哭去。”

秦良玉莫名觉得这话刺耳,不由呵斥道:“莫要胡说八道,冷了你多穿些衣裳便是。”

马千乘脚步微微一顿,但也只是瞬间,而后便若无其事地继续脚下的步子,末了又望了望天,总觉得这天似乎没有方才那么冷了。

两人从后门跃入院内,落地后,秦良玉朝杨应龙卧室的方向瞧了一眼,有些惊诧于今夜他竟然未去寻秦邦翰的晦气,这似乎有些不是杨应龙的风格。

马千乘见她视线一直朝杨应龙的院子瞟,笑道:“方才田姨娘同婶婶又吵起来了。”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事,继而又是一连串铜锣般的笑声飘了出来,“还是只娶一个好,这人多了虽是热闹,但我瞧杨叔父这几年也没少在中间受气。”

秦良玉瞧了瞧脚尖,她爹只娶了她娘一个,倒是没有杨应龙这等“福气”消受这“人生美事”。她又抖了抖身上的灰,问:“我们要在这耽搁多久?”

马千乘来回摸着自己修长笔直的大腿:“人家受着伤呢,待伤好了再走吧,你也不常来播州,趁这几日我带你去各处转转。”

秦良玉想起上次在忠州时马千乘的所作所为,当下摆手拒绝:“不必了,我哪也不想去。”似是怕马千乘再盛情邀请,秦良玉趁他愣神之际飞快地朝自己的屋子走去。临关门前,她的动作终是顿了顿,探头对尚站在原地的马千乘道,“你……你早点歇息。”

隔日天还未亮,杨应龙便被一阵拍门声吵了起来,他恨得牙根直痒,昨夜田雌凤与张氏不知因何事又吵了起来,两人闹到大半夜才算消停。他这才睡了没多久又被吵醒,此时语气自然不好:“大清早的做什么!”

管家战战兢兢地跪在门口道,声音刻意压低:“老爷,那人不见了。”

杨应龙立时清醒了,急忙从床上坐起,连鞋都忘了穿,直接将门打开,拉住管家的衣领,气急败坏地将人拽到屋中:“你方才说什么?”

管家抖如筛糠:“秦……秦大夫不见了,方才把守的那两人来我房中,说昨夜有人将他们两个打晕了,待今日他们醒来,秦大夫便不见人影了。”

杨应龙一脚踹在管家的肩上:“一群废物!老子养你们有何用!”他负手在原地踱着步子,半晌又吼道,“去把那两个饭桶杀了,尸首剁碎了喂狗!”

管家生怕再待下去有性命之忧,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门外。出门时,他被门槛绊了一跤,堪堪爬起来,又被杨应龙叫了回去:“秦良玉起来了吗?”

管家初时以为自己也要受罚,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面如土色,后一听杨应龙是问秦良玉之事,面色恢复了稍许:“还未起床。”原本他还想问杨应龙一句,是否怀疑这事是秦良玉所为,但眼下见杨应龙正在盛怒之中,只好将话咽下,转身跑出屋子。

此时秦良玉虽尚在睡梦中,但因她一向眠浅,所以恍惚中被一阵已逐渐远去的求饶声吵醒。她一双眸子还带着七分茫然,盯着房顶眨了眨眼,而后才从床上坐起,到门外打探情况。马千乘的屋子就在她的斜对面,她一出门正对上脚刚踏出门槛的马千乘的视线。

“发生什么事了?”马千乘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问秦良玉。

秦良玉耸了耸肩:“不知。”

恰逢杨府下人进来伺候梳洗,秦良玉问:“方才发生了什么?”

秦邦翰被关在杨府属机密之事,把守的那两人也是管家的心腹,所以有关这些人和这些事,从头到尾都未有多少人知道。这多少人自然也包括这进来伺候的婢女,但见婢女端着盛着热水的铜盆,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叩首:“回大人的话,奴婢不知,大人饶命!”

这一套动作做下来当真如行云流水,想也知这些人平日在这府上过的是什么日子,秦良玉不禁为众人掬了把同情泪。

她虚扶婢女:“起来吧,无妨。”

婢女连连磕头,前额青紫:“谢大人不杀之恩!”

秦良玉在婢女处一无所获,倒也不着急,梳洗过后,优哉游哉地坐在桌前喝着水。一会若是杨应龙殷切相邀去用早餐,那么方才求饶的人定然是之前看守秦邦翰的那两条狗,看门之犬失职,确实该杀。只是这大早上的便见了血光,怕是这一整日下来,怎么也要倒点霉。

今日确实是有人倒了点霉,但倒霉之人倒不是秦良玉,而是刚迈进杨府的孙时泰。

因眼下摸不准秦邦翰是否为秦良玉所救,所以杨应龙心中很是暴躁。人一暴躁便容易缺心眼,这一缺心眼便想找个人撒气。杨应龙想来想去,觉得孙时泰最为合适,当下便让人去将他叫来,未料下人前脚刚出门,后脚便瞧见了不远处的孙时泰。

“秦邦翰被人劫走了。”

孙时泰的右脚还未落地,便被杨应龙随手扔过来的茶杯砸到了额角,他当即跪在地上,态度仍是不卑不亢:“大人息怒,那秦邦翰是何人所劫,可有眉目?”

杨应龙朝他啐了口唾沫:“我要是知道还用将你叫来?我问你,若是这事是秦良玉做的,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孙时泰低垂的头微微抬了抬:“若她装傻,我们顺着她便是,只是此人在杨府定然是不能多留了。”

摸着良心说,杨应龙从未想让秦良玉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多待,因那女娃娃瞧起来让他有些发怵。但眼下兵符在她手上,他是没有办法才将人留在杨府的,此时听孙时泰说要放她走,他怒问:“那兵符呢?不要了?!”

孙时泰道:“眼下她只有一半兵符,且不知我们的人到底在何处,一时半刻对我们还构不成威胁,盯紧她便是。过几日陆景淮落榜的事一传出,秦家定会乱一乱,那时我们再派人将秦良玉引到郊外,逼她交出兵符,若她不交,杀了便是。”

杨应龙见孙时泰说得有道理,胸中的火气消了些,这才假模假样地伸手将孙时泰从地上扶起来,望着他尚在流血的额角,他似是愧疚道:“方才我下手重了,你没事吧?”

孙时泰微微颔首:“这些小伤无碍。”他默了默,“大人,一会不如将秦良玉叫来一同用膳,瞧瞧她是个什么态度。”

杨府管家亲自来请她吃饭时,秦良玉倒也未感到惊讶,她早便想到了杨应龙会有此一举,跟在管家身后便去了。

她到了饭堂一瞧,桌前早已坐了三个人,除去杨应龙与孙时泰,还有正盯着碗里清粥发呆的马千乘。席间,众人皆极有默契地未提秦邦翰一事,秦良玉� �头至尾亦是十分淡然,并未表现出半丝异常。如此一来,倒令杨应龙摸不着头脑了,拿不准她是真不知秦邦翰之前被自己所囚,还是假意不知。他觉得秦良玉作为一个刚到及笄之年的女娃娃,这心实在太黑,若再放任她两年,必成大气候,此人越发不能小觑了。

将口中最后一口菜咽下,秦良玉开口告辞。当然,告辞前免不了拍一拍杨应龙的马屁:“这几日承蒙大人盛情款待,着实令属下乐不思蜀,但因手中还有许多事积压,所以属下不能多耽搁了。”

马千乘在一边点头附和,左右秦良玉也不想逛播州,那回哪养伤都是一样的。

杨应龙高兴地在心中直拍巴掌,恨不能命人放一个千响的爆竹恭送秦良玉,连假意挽留都没有,直接接话:“既然如此,那我若再留你多住便是我没有眼色了。”说罢他笑了笑,“待你忙过这段日子,便与肖容来府上玩,左右肖容与娇娇的亲事也该商量商量了。”

秦良玉瞥了眼在一旁吃得正开怀的马千乘,后者则大惊,被刚入口的粥烫了嘴,想吐又觉得不妥,干脆一闭眼将粥咽了下去,而后捂着胸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回重庆卫的路上,秦良玉一直盯着手中的兵书,马千乘与她说话,她也是置若罔闻。

“你听不到我说话吗?”马千乘伸手在秦良玉眼前晃了晃,少顷又将头凑了过去,“我怎么闻到了一股酸味?”

秦良玉终于大发慈悲地瞧了他一眼:“你多久未打浴了?”

马千乘:“……”

秦良玉见马千乘的面色有些黑,心中着实舒坦了不少,他这人一身的臭毛病,怀中随时揣着把小铜镜,待心情好时便会躲在暗处照上一照。他自以为此事天衣无缝,却不知大家只是碍于他那张快消失殆尽的面皮子,不想戳破他罢了。一个大男人,竟如此爱美,秦良玉也是没有言语能来形容他了,但也因此摸透了他的一些脾气秉性。比如说,若想寻他晦气,让他心里难受,那攻击他的容貌身材一类保准错不了。

果不其然,秦良玉的一句话换来了一路的安静祥和,马千乘缩在马车内软榻的角落处,背对着她照镜子,不时发出一两声感叹,大意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之类的梦话。

两人到达重庆卫后,先是去了卫指挥使处复命。

卫指挥使对两人自是十分满意,因两人之故,杨应龙还特意赏了他些奇珍异宝,他此时坐在桌前,面上已笑成了花:“此次你二人实属不易,可想过要什么奖赏?”

秦良玉与马千乘并非缺钱之人,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秦良玉先道:“属下想回家一趟。”

眼下已快放榜,她须得回家去瞧一瞧情况。

卫指挥使听秦良玉言罢,当下应了她的请求,语重心长道:“女娃娃走这条路不容易,我们都理解,自你入职重庆卫后,的确立功不少,此番回家便多待一些日子,有事我给你去信。”

秦良玉急忙抱拳,若是如此,那当真是再好不过了,这些日子她几乎天天奔波在外,已许久未曾好好在家歇过了。

马千乘见两人你来我往的好不热闹,也决定跟着插一脚:“大人,属下也不想在这待着。”

屋中一阵诡异的静谧,卫指挥使听罢马千乘的话,虽已极力克制住心中的激动,但唇角仍是微微颤抖,似是随时要笑出声一般。对于马千乘,他当真是又爱又恨,人们都说苍天总是时不时朝人间撒下一些正面的、积极的东西,但马千乘他分明就是苍天趁机打了闪了,除去善战、能战、会战、敢战外,可以摸着良心说,他身上再无一点长处。当然,外貌乃身外之物,并不在考核范围内,所以除去有仗要打时,平心而论,卫指挥使并不想在卫里瞧见他披着一张道貌岸然的外皮,四处行尽无耻之事。

马千乘瞧见卫指挥使那被隐藏在灵魂深处的雀跃神色,木着张脸问:“大人您可是有什么高兴事?不如说出来让我们两个也乐一乐。”

卫指挥使登时敛起喜色,严肃道:“你们两个的请求都准了,快些收拾收拾回去吧,等我消息便是。”

不得不说,卫指挥使那迫切希望他立马从眼前消失的态度,着实让马千乘上了股火。

马千乘百无聊赖地抄手靠在秦良玉的屋子门口:“我与你一道回鸣玉溪吧。”

秦良玉收拾包袱的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地问:“你怎么不回家?我听闻你家中还有一个弟弟,你不回去瞧瞧他?”

马千乘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避重就轻道:“不想回去。”

极短的四个字,秦良玉却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怅然若失,这才回头瞧着他,正好捕捉到他眼中的那一抹黯然。她觉得马千乘不愿回家,其中大约有什么缘由,但马千乘并未主动提及,所以她也不好过问,此时见他有些失魂落魄,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忍,利落地将包袱口一收,状似不经意地安慰道:“嗯,我听闻家中前些日子,有人送了些时令果蔬,左右吃不完也是要喂猪的,不如你跟着去吃一些吧。”

马千乘:“……”

秦家前些日子确实陆续有人送来各类东西,这些人自然是为拉拢秦家而来,毕竟大家都以为,这陆景淮此番定能高中,所以先下手为强,若是落后了,这礼便显得单薄了。

秦良玉与马千乘回到秦府一瞧,院中满满当当堆着的都是些实用的东西,或是吃的,或是穿的,这些人倒是聪明地未将钱财等实物送到府上来。因众人也知秦载阳的为人,若是直接奉上银两,怕最后会落得个被乱棍打出秦府的悲惨下场,所以大家来送东西时,尽是挑些吃的、用的,随便一件东西拿出去,也能换得不少的银两,且众人将东西送上门时,都拿秦家最小的秦民屏作挡箭牌。

“这秦小公子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吃些这玩意,大补,日后定然差不了。”

秦载阳夫妇自然要婉拒,不料对方又道:“这是给秦小公子的,也不是给你们二人的,小公子喜欢便好。”

来一拨人,以上的对话便发生一次,所以这秦小公子可是乐开了花。探家时,他站在院中像巡视战利品一般,一圈一圈地瞧着所谓送给他的东西。

秦良玉到家时,老五还未走,姐弟俩许久未见,这一打照面便吵了起来。

秦良玉在秦家行四,上面除去自小被收养的陆景淮外,还有两位亲哥哥,下有这个皮猴儿般的弟弟,三位兄长不必多说,大哥憨厚耿介,待她极好;二哥文质彬彬,待她极好;三哥虽性子呆板,但待她也是相当不错;唯有这个小她三岁的弟弟,日日同她作对。

听闻那时秦载阳夫妇喜欢女儿,但头两胎连着生了儿子,虽也高兴,但其实还是有些遗憾的,所以再后来她出生时,极受宠爱,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当然,美好的日子总是十分短暂的,她一岁多时,好动的性子便显露了出来,并且随着日子的推移越演越烈。她娘捂着胸口,直道她比她三位哥哥做男孩子还要成功。再之后,夫妇两人心一横,想着再生一个女儿,所以秦民屏便这么诞生了。

姐弟俩见面,总是争吵不断,秦家上下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在他们看来,姐弟俩与其说是相互争吵,倒不如说是秦民屏的主场,秦良玉只负责忍不住时在一旁纠正一下他话语中的病句。

这平日里吵便吵了,毕竟小吵怡情,但今次毕竟与往日不同,府上还多了个坐在游廊上笑眯眯观战的马千乘,秦府上下虽已不与他十分见外了,但有些事毕竟还是不当众展示出来比较好。

秦载阳长臂一挥,假意呵斥唾沫横飞的两人:“反了你们两个!你们说说,这次让为父从何揍起?”

秦民屏是个会见风使舵的,想起以往的下场,他抱着秦载阳的大腿挣扎:“爹!有一桩事,儿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那便不要说了。”秦载阳抖了抖袍角的灰,顺手从箱子中拎出筐鸡蛋,状似自言自语,“你们大了,不打倒也不是不可,你娘去姑苏寺上香了,这样,不如你们去祠堂跪着吧。”

秦民屏望着秦载阳渐行渐远的身影,嘶吼道:“爹!您还是揍我吧,爹!”

见秦载阳走远了,马千乘这才抱着柱子大笑出声,末了擦着眼泪瞧秦良玉:“你怎么不求饶?”

秦良玉冷冷地睨了他一眼,撇下还未起身的秦民屏,一语不发地转身去了祠堂。

头一个时辰,秦良玉板板正正地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眼观鼻、鼻观心。

第二个时辰,秦良玉板板正正地睡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一动不动。

中途秦载阳来转过一圈,瞧着闺女那熟睡中的笑颜,不由想起他年少时,被他爹罚跪在祠堂,似乎睡得比秦良玉还要香,最后他体贴地为秦良玉关好了祠堂的门,后又恐旁人来打扰她,还贴心地挂上了锁。

秦良玉被秦载阳锁在祠堂,待她从梦中醒来时,已是月上中梢。她是被饿醒的,揉了揉肚子,她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小姐,您起来了吗?”管家的声音十分不清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一般。

她应了一声,推了推门:“王叔,这门怎么锁了?”

管家犹豫了下:“老爷来过了,让小姐在里面好生歇息。”

秦良玉闻言如置冰窖,她爹来过便意味着,她大抵要在祠堂待一夜或是更长的时间。

她有些忧伤,扶额沉思间,又听到外面传来秦家老五秦民屏那带着挑衅,又故意压低的声音:“王叔,我大姐还在里面跪着吗?真是太好了,她上次偷着揍我,我还未来得及找我爹告……嗯……”

最后几个字应当是被王叔给捂了回去。

秦良玉淡然地望了望房顶,不用想也知,她这弟弟摆明了是糖衣炮弹收买了秦载阳后,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落井下石了。

她悻悻地走回香案前,顺手从供桌上扯下一串葡萄,一颗一颗地扔进嘴里。

案子两旁烛火明灭,祠堂里似乎过于静谧,秦良玉着实无聊了些,正考虑要不要唱支小曲儿给各位祖宗听时,忽见烛光一闪,继而满室暗黑一片。她身子一僵,半晌才想起将手中只剩几颗的葡萄恭恭敬敬地放回供桌上,心中念着大家总归是一条血脉,祖宗总不会因这一串葡萄便六亲不认了。她摸黑站着,良久不敢有其他动作,生怕祖宗们飘出来。少顷,一道细微的声响从窗边传来,她头皮略微发麻。

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握成拳,她沉声问:“您是哪位祖宗?”

那声音倏然安静了下来,秦良玉又问了一句:“您今次来有何贵干?”

那边又沉默了半晌:“良玉,我不在的这几日,你可是染了什么风寒?这药……最好还是不要停。”

这是一把好嗓音,如山泉般清冽,又似碎玉般动听。那人话落,秦良玉急忙朝窗边奔去,借着从窗缝透进来的微弱光亮,打量着那道颀长的身影,她眉峰一挑:“三哥?你何时回来的?”

陆景淮神情微有颓靡,眼中亦是满布血丝,他勉强地牵了牵嘴角,并未回答秦良玉的话,只是将手中尚还冒着热气的包子递到她手中:“吃吧,包子还热着。”

前些年,秦良玉每每被秦载阳关在祠堂时,那是求着陆景淮给她送些吃的他都不肯,说是认错要有个认错的态度,要将不犯错的决心保持住。秦良玉托着手中的纸包,心中感叹,此番陆景淮竟然亲自偷着跳进祠堂来给她送包子,他心中定然是有许多苦。

陆景淮顾自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将头埋在臂弯中,声音有些嘶哑:“我落榜了。”

秦良玉站在原地,心中虽已想过,如果此刻来时,自己该当如何。但当陆景淮如此颓废地坐在她面前,对她说出这番话时,她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印象中,陆景淮自小便是天之骄子,书读得好,人又十分听话,十里八村的人都喜欢他。小时候她在街上闲逛,总能听到人们探讨有关陆景淮的事,说他乃文曲星下凡,日后必有所成,这一眨眼过了十数年,陆景淮一朝从琼楼跌至谷底,心中应当是十分绝望的吧。

“你……”秦良玉轻轻地走到陆景淮身前,蹲下身子,一手抚上他的肩膀,“你瞧唐代诗人张继,他虽未考取功名,却声名远播,自然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平心而论,秦良玉从来不曾安慰过人,此下小试牛刀,又遇上如此棘手的情况,说句大实话,她有些打怵,想了想,继续道,“嗯,我们往近了说,你瞧归有光归太仆,中举人后参加会试,八次落第却仍未灰心。啊,还有之前的张居正,虽说拿他举例有些不妥,但我们就事论事,他也并非是一飞冲天的……”

秦良玉笨拙地举例安慰陆景淮,不待话落便被人抱在了怀中,陆景淮将头埋在秦良玉的肩窝处,声音发闷:“我并非只是灰心,更多还是觉得有些愧对父亲、母亲。”

院中的那些东西尚堆得满满当当,在陆景淮瞧来,这些物事一件件全都寄予着大家的厚望,他若说一点未受落榜的影响,那确实是假话。

秦良玉窝在陆景淮怀中,身子不受控制地发僵,本想将陆景淮推开,又觉得此情此景此心境,若是她当真将人推开,未免有些残忍,只好僵着身子老实待在原地,不敢轻易有其他的动作。

祠堂之内多出一个人,却比之前还要静默。大约一炷香的工夫,秦良玉的身子有些发酸,将要开口说话时,突然被另一道冰冷的嗓音抢在了前头。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唐突你们二位了。”

马千乘手中还拎着食盒,食物的香气登时四散在较为密封的屋中,这味道秦良玉很是熟悉,乃是生活通张大娘家的小笼粉蒸牛肉的味道。听到马千乘的声音,秦良玉下意识挣开陆景淮的手臂,随即从地上起身,面上终是显出些局促。一旁的陆景淮倒是无动于衷,依旧坐在原地,连头都未抬,只有手臂僵在半空,眼中伤痛一闪而过。

“你怎么来了?”

秦良玉轻咳一声,借此掩饰自己的尴尬。

马千乘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周身的寒意使祠堂中的温度又下降了些,他也不与秦良玉说话,直接从来时的路折返。

陆景淮这才开了口:“他喜欢你。”他的语气十分笃定。

秦良玉瞧着陆景淮:“三哥莫要多想,他有婚约在身。”而后她又端正地跪回蒲团之上,盯着老祖宗的牌位发呆。

陆景淮又问:“你呢?你喜欢他吗?”

秦良玉目不转睛:“三哥,你也知眼下的局势,皇上多年不上朝,朝中已是一片混乱,地方官员亦争先恐后地拉帮结派,匈奴人又时不时地进犯,这世道已是不能再乱了。若长此以往,内忧不止,外患不断,怕是国之将亡。”见陆景淮不截她的话,秦良玉继续道,“我幼时便常想,若有一日我入朝为官,定要竭尽所能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说罢她哂笑一下,“乱世将倾,我从未忘记过我的抱负。我一直希望,待战乱之时,我能有领军之能。这么些年,这个信念我不能也不敢忘,我知自己是终要战死沙场之人,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陆景淮也轻笑一声,似是自嘲。少顷,他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身:“我先回去了,你……”最后他却是未再说出什么话来。

秦良玉再出祠堂已是隔日晌午,一打听才知马千乘已于早上与秦载阳告别,回了石砫。她微微皱眉,暗道这马千乘的脾气怎么如此急躁。再者说来,他这一走又算什么?怎么让她莫名地有些心虚?

秦良玉随意朝装着落花与灰尘等东西的竹筐里扫了一眼,刚好瞧见昨夜被马千乘拎在手中的那个食盒。若她未记错,昨夜那小笼粉蒸牛肉尚有余温,怕是马千乘半夜特意敲响了张大娘铺子的门去买的,这么一联想,马千乘这回怕是生了很大的气,后果很是严重啊。

秦良玉与马千乘在一起待得久了,眼下也算是料事如神。此番马千乘他不是生了很大的气,他是生了很大很大的气。当时从祠堂出来,他仅剩的一丝困意早已被怒气所取代,想当下就走人,又觉得如此一来,是不尊重秦家长辈,只能生生挨到秦载阳起床,而后随意找个由头便告辞了。

马千乘一路风风火火地回了石砫,今日马斗斛不在府上,他母亲覃氏领着他弟弟马千驷也不知去向,他乐得清静,直接将自己关在房中。

柳文昭一听说马千乘回来了,马不停蹄地便赶到了他的房中:“将军,您回来了?”说罢视线在马千乘屋中扫了个遍,末了她张了张嘴,见马千乘面色不善,又识趣地将话咽了回去,乖巧道,“奴去给您备热水,您驱驱乏。”

马千乘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是不是要问你的好宣武将军?”

柳文昭因自小便出来摸爬滚打,早已练就了察言观色的好本领,此时听马千乘有此一问,当下猜出他与秦良玉是闹了别扭的。她想了想,又觉得以秦良玉的性子,必然不会与他一般见识,所以她再想了想,觉得大约是马千乘又同秦良玉无理取闹了,但眼下她是马府的管家,不便替秦良玉说话,急忙堆起一脸的假笑:“哪能呢?奴家许久不见将军您了,自然是想问您近日过得好不好。”

马千乘一拂袖:“你少糊弄我!你就是想问她。”

柳文昭的双手绞了绞衣摆,有些难为情:“既然将军说是,那便是吧,所以宣武将军她最近过得好吗?有没有被欺负?”

马千乘瞪着终是露出了狐狸尾巴的柳文昭,痛心疾首道:“她当然好!她好得不得了!”默了默,他又拍案而起,“不行,小爷绝对不能让她与那陆景淮好!”

柳文昭越听越玄乎,忍不住发问:“将军,若是奴家未记错,那陆公子不是宣武将军的兄长吗?怎么……”

马千乘身边的谋士虽不少,但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谁会对这些风花雪月之事感兴趣,若是他当真将这事摆在台面上与他们说,不被嘲笑至死,他马千乘三个字便倒过来写。可这事若是不找个明白人问问,他委实怒意难平,想了想,他朝柳文昭招了招手:“你过来,我悄悄给你说。”

柳文昭缩了缩白腻纤长的颈子:“奴家还是给您准备热水去吧。”

按照以往总结的经验教训来瞧,柳文昭以为,此时已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

“你过来!”马千乘恨不能直接将桌子掀了,他很是不要脸地威胁道,“你若迈出这个门槛,明日我便将你卖到隔壁老王家!”

柳文昭问:“是那个很是清俊的王公子吗?”她又在心中补了句,那也比将军你要好啊。

马千乘痛心疾首地揪住自己的前襟:“你若是过来,我此番将你一并带到重庆卫,让你跟在秦良玉身边伺候如何?”马千乘觉得自己越发没有尊严了,竟要靠利诱才能使唤动自己的手下。

下一瞬,柳文昭立马欢天喜地地跑到马千乘跟前:“将军您说吧,只要是奴家能办到的,奴家定然不遗余力。”

马千乘本着绝不浪费的优良传统,艰难地将口中喷之欲出的那股鲜血咽下,又将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倒豆子般与柳文昭说了说,末了道:“你帮小爷分析分析。”

柳文昭扶额:“奴家的好将军啊,那陆公子分明是喜欢宣武将军啊。”

马千乘一拍桌子一下:“小爷便说他有些不正常,那小爷应该如何?”

柳文昭面上的嫌弃之意越发明显:“您?不行不行,您这讨嫌的性子,怎么做都不行。”

马千乘又拍了桌子:“士可杀不可辱!你今日若是不给我想出个妙计,我保证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你的宣武将军了!”

柳文昭咬着嘴唇,将话题又拉了回来:“将军啊,这事其实也好办,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平日就是被那些日日哭着喊着跟在你身后的贵小姐们宠的,性子太跋扈了。你要知道宣武将军可与那些个人不一样,你若想将宣武将军抓在手中,那必然是要有润物细无声的自觉的呀,要走怀柔路线,可不能再像这次这样耍小性子了,这不是平白让那陆公子得了机会嘛。”

马千乘恍然大悟,猛一拍大腿:“可不是吗!那我再回去?”

柳文昭的胸膛起伏了好几下,直接木着脸行了礼告退,转身时嘟囔道:“自己跑出来又自己跑回去,真是……”

马千乘面色悲戚,他发现他犯了个错,这个错它叫作什么都是错。

半晌,下人来报,说是热水已备好。马千乘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身上的疲乏未去,此时想到那热气腾腾的浴汤,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向往。

浴室内轻烟袅袅,一池碧水刚及马千乘紧实的小腹,几块分明却不夸张的腹肌不时被水淹没,马千乘贴壁而坐,只露胸膛在水面。这些年他大战小战也都未少参与,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有些伤处疤痕已淡,也有些受伤严重又未及时处理的伤口,伤疤还横亘在原处。

他难得静静地坐在池中沉思,一贯带着笑意的脸安静时,威严异常,线条比照往日要坚毅不少。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秦良玉的呢?他垂眸盯着水面的细纹,或许是从他半夜见到她为他煎药那时起。那时他堪堪醒来,一偏头便瞧见不远处歪着身子,笨拙地在吹着扑面热气的她,但见她不时地换着方向,眉眼间渐渐聚了些不耐。

思及此,马千乘轻笑一声,秦良玉的面相虽英气了些,平素也是男装打扮,但他还是觉得她十分养眼,即便是男人也无所谓。他叹了口气,难不成这便是传说中的缘分?

“将军,换洗衣物奴家给你放在外间了。”

柳文昭的声音隐隐透过水雾传了过来,有些湿漉漉的。

马千乘听她要走,当即叫住她:“文昭啊。”

乍一听这三个字响起,柳文昭便觉马千乘定然没好事,当下拍板决定假意未听见他的话,脚上步子一刻不敢停。

“小爷本想带你去鸣玉溪的,你走吧走吧,万万莫要后悔啊!”

果不其然,柳文昭下一瞬便贴在门板边上,谄媚地问:“爷,奴家方才好像听到爷叫奴家了。”

马千乘冷冷一笑:“不曾。”

柳文昭急了,也不再与他打哈哈,直接道:“爷,您此番带我去找宣武将军那真是对了,届时我可以帮你们二人挡住陆公子不说,还能为爷您在将军面前说说好话。”

马千乘想了想,觉得可行,清了清嗓子:“我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你了。”

柳文昭一听能与秦良玉见面,自然是顾不上与马千乘计较,双手捂在胸口,面上憧憬一片,临走前又听马千乘问:“你怎么那么喜欢她?”

柳文昭想也不想:“宣武将军威武又霸气,皮相生得好,内在也不错,连将军您都喜欢她,奴家自然也……”她话还未说完便跑了出去,欢天喜地地去收拾包袱了。

马千乘以往听到有关秦良玉的传闻,皆是一些不好听的话。

比如秦良玉木讷,比如秦良玉嫁不出去,比如秦良玉是废物一个。此时一听柳文昭如此褒奖她,一时觉得有些不适应,不过也有些沾沾自喜,他瞧上的女人,自然是最好的。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后,他又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后知后觉地朝早已不见人影了的门口处喊:“你不许跟爷抢女人!”

因马千乘答应带柳文昭一同前往鸣玉溪,所以柳文昭这几日瞧马千乘,怎么瞧怎么顺眼,连带着给他单独开小灶时,菜色也好了许多。

离出发去鸣玉溪还有一日,马千乘坐在屋中翻着徐时交上来的,有关石砫士兵近几日的操练情况,众人皆有进步,马千乘大体上还算满意,眼下私兵们虽按兵不动,但有些事需得日夜提防,不可放松了警惕。

马千乘翻得正起劲,忽觉门口多了个人,抬头一瞧,正见贴身伺候马斗斛的小厮站在门口,那小厮的眼睛在马千乘的屋中四处乱瞟着,似是好奇,不当心撞上了马千乘深沉的视线,当下白着脸行礼。

“大少爷,老爷让您过去一趟。”

“我父亲何时回府的?”马千乘没动地方,倚在铁力木圈椅中发问。

小厮回:“昨夜回来的,听说大少爷也在府上,便打发小的来请您。”

马千乘这才慢条斯理地从椅子中起身,一语不发地跟在小厮身后。

马千乘到马斗斛房间时,正见马斗斛坐在桌前,瞧着石砫宣抚司的花名册。遣退下人,马千乘唤了声:“父亲。”

马斗斛闻声将册子一合,抬头笑望着马千乘:“我听说你回绝了与杨家联姻一事?”

按理说,若是马千乘与杨宛若成亲,两家亲上加亲,马千乘个人的好处自然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远的不说,单说日后这承袭石砫宣抚司一职的路,那定是会顺当许多。可他却将这事婉拒了,杨应龙高不高兴先不提,但马千乘将拒绝的话一说出口,他便是少了座靠山,杨应龙即便再喜爱他,怕是心中也有隔阂,马斗斛作为父亲,应当痛心疾首才是,可眼下却是满面的喜悦。

马千乘却似未瞧出不妥,一副稀松平常的语气:“是,儿子觉得与娇娇情同兄妹,结为夫妇的确有些不妥。”

马斗斛朗声一笑:“爹当日便同骠骑将军说待驷儿长大,让他将娇娇许给驷儿,谁知道他这么心急。”话落他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对,急忙解释,“肖容啊,爹不是那个意思。”

外人皆道马千乘乃天之骄子,素来被马斗斛捧在手心中,自他弟弟马千驷稍微大些后,马斗斛对马千乘便更宠爱了,几乎达到了但凡有事,能不让马千乘做便不让马千乘做的地步。那时马千乘还小,众人皆忧心待他长大后,只会成为贪图享乐之人。若当真如此,众人认为,这真是白白糟蹋了一棵好苗子。但好在马千乘争气,虽说性子有些跋扈,毕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可除去有些讨人嫌外,其余一切都是在规矩之内的。即便是搁在眼下,有相熟的亲戚来马府串门,说到他小时候,还是会说上几句他自幼得到的宠爱如何多,是如何在蜜罐子中泡大的。其实大家瞧见的都只是表面,若非那年晚上,马千乘出去喝酒回来得晚,他怕是会同大家的想法一样,也会天真地以为自己是马斗斛心中的宝贝。

那时月色皎皎,将跟在马千乘身后的影子拉得斜长,他经过马斗斛的房门前,怕惊动正在歇息的双亲,特意屏息放轻步子,还未曾走上两步,便听屋中传来交谈声,因自小便习武,马千乘的耳朵十分好用。

马斗斛的声音有些犹疑:“大家都知道他乃世袭宣抚使的最好人选,比起驷儿更得民心啊!届时若将位子传给驷儿,即便他不说什么,怕是也不能服众啊!”

覃氏道:“老爷你糊涂啊,你不让他成为最佳人选不就好了?我为何一直不让他考取功名?还不是怕他压了驷儿一头。”

马斗斛有些为难:“可上战场时我还用得到他,忽然这么冷着他不好吧?”

覃氏“哎哟”一声,很是头疼的模样:“我的老爷啊,你平素不给他锻炼的机会,待到有上沙场那一日再委任于他,他知晓机会来之不易,自然会全力以赴。若是从战场上面活着回来,那是他造化大;若是死了,唉,也怪这孩子的命不好……”

马千乘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回房间的,只觉得身子由内往外透着凉意,原来那些疼爱都是假的,原来他们只想将他教成一个废物,他至今仍想不通为何他的双亲不喜欢他,或许人不喜欢另一个人,从来都是没有理由可讲的。

那晚之后,马千乘在府上依旧是平素那般模样,甚至面对他的双亲时,也是稀松平常,他知道有些事没有答案,根本不必问。他知道他得活着,比所有人活得更长,哪怕是苟且偷生,因为只要有人在,便不愁其他事。

但是知道归知道,后来,马千乘还是试图改变过一向对他漠不关心的覃氏对他的看法,那年他十五,对亲情尚有着执着与渴望。

那时正逢除夕,门神对子早已贴上大门,各家门前皆挂大红灯笼,院中树上亦披着斑斓彩花,一眼望去,红绿相间,分外喜庆。街上有人燃放烟花爆竹,各式花样绽放在夜空中。街道上,无论男女老幼,皆穿新衣,人们又以金箔纸折成飞鹅、蝴蝶、蚂蚱等形状的饰物,美滋滋地插在头上。待马千乘从军中回来,瞧见满府的蚂蚱、蝴蝶,登时被惊了一下。

因是除夕,马斗斛准了柳文昭的告假,府上没了大管家主持,万事便稍显混乱。但也因是除夕,为讨吉利,这几日府上也不似往日严苛,这便免去了犯错后挨板子一类的责罚,主人一家欢欢喜喜地坐在一桌,说些体己话。

马千乘十三岁之后的除夕皆是在军中过的,今年也不例外,只照例回府上转一转,给父亲母亲请个安便走。

他进屋时,覃氏正同他弟弟马千驷说着话,面色柔和,因离得远,她的声音也时断时续。只见她话落又塞给了马千驷一个红包,摸着他的头道:“我儿要平安长大。”

马千乘脚步一顿,莫名觉得尴尬起来,好似撞破了别人家母子的团聚。

还是马千驷先瞧见他的,面无表情地对着覃氏道:“他回来了。”

覃氏闻言回头瞧了一眼,此时她嘴角挂着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回,看着倒也有慈母之风。在对上马千乘的目光后,那抹笑意便极快地收了起来:“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她的语气十分冷淡,犹如凛冽寒风,吹向马千乘心中最为柔软的那一片地方。在他的印象中,覃氏待他一向如此,而他也早已过了被冷落后伤心欲绝的年纪,此下也并没有以前那么在意,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笑言:“军中有事耽搁了,回来瞧瞧便走。”

覃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多言,又见马千乘手中拎着个包袱,不禁皱眉,眼中满是询问之意。

马千乘这才想起此番回来,主要是给家人送些礼物的,包袱中搁着的全是前些日子抄了一伙山贼的老窝所搜刮来的珍宝,大约是那伙山贼之前打家劫舍时搜刮民脂民膏所得,总之瞧着便非俗物,花钱怕是也买不到。

彼时他瞧着一颗祖母绿不错,便想着给马千驷留着,若他未记错,这小他� �岁的弟弟最为喜爱这类事物。其余的还有一些镶珍珠的簪子一类女人家的首饰,珍珠通体圆润,凤凰衔珠的样式也较为别致,他对女人的玩意没什么研究,瞧着稀奇便一起捎了过来。

他将包袱随手放在桌子上:“我先走了。”话落他转身离开,双肩微有些垮,似是落寞。

覃氏心中终于有些不忍,又瞧了一眼桌上的包袱,犹豫着将他叫住:“你不留下吃饭吗?”

马千乘脚步一顿,呆愣良久才回头瞧了一眼,望着覃氏缓缓地绽出抹笑,眉眼间的失落散了些许:“不了,我跟徐叔说好在营里过年。”

马斗斛的一声轻咳将马千乘的思绪打断,他抬头瞧着满面笑意的马斗斛:“父亲,您叫儿子来便是因这事吗?”

马斗斛干笑几声:“也不全是,你我父子二人也许久未见了,一会便喝上一杯。”

马斗斛即便再不喜欢马千乘,可眼下用得到他的地方多得是,所以这大面上还得过得去。

马千乘扬了扬唇角,泰然自若地扯了个谎:“不必了,方才重庆卫来了信,说是有要事相商,让我早日回去。”

马斗斛一听马千乘要走,心中也不觉得惋惜,笑呵呵地瞧着马千乘,没什么诚意地叮嘱道:“那你路上小心。”

马千乘应了一声,要走时又想起一桩事,他回头瞧了马斗斛一眼:“此番我要带着柳文昭走,这府上的管家您再找一位吧。”说罢他也不待马斗斛答话,径自转身便离开了,左右他在众人的心中一向是这么个风格。

从马府出来,柳文昭面上的笑意便一直未停过,上了马车之后,见马千乘的情绪似乎不怎么高,内里原因她也能猜出来些,当下装傻充愣地将头探到他身前:“将军,马上要见到宣武将军了,您怎么郁郁寡欢的?”

马千乘没好气地瞧了她一眼,正式警告她道:“你不用再回马府了,日后就跟在她身边伺候。但是,不要跟爷抢女人,不然爷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在这世上待不下去。”

柳文昭撇了撇嘴,悻悻道:“奴家能跟在将军身边已经很满足了。”

马千乘这才稍稍放下心,以他对秦良玉的了解,那个十分不解风情的女人也喜欢美人儿,所以他日后不但要防着男人,连女人也不能放过,但她的身边当真是缺了一个女人。于是他想,既然非要有女人不可,那不如将自己的人放在这关键的岗位上,以备随时掌控。

两人于暮色四合时到达了秦良玉家。马千乘先下了车,却站在原地没动,伸手扯了扯一旁盯着秦府匾额发呆的柳文昭:“喂,记得方才爷与你说的话。”

柳文昭敷衍地点头:“奴家知道。”见马千乘半晌未传来声响,她这才转头瞧了一眼,见他面色堪比锅底,当下讨好道:“奴家说是奴家想宣武将军了,因不识路,特意劳烦爷带路。”

马千乘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道:“走吧。”

秦府的门房一早便瞧见了马千乘,因对他已熟悉,当下跑到马千乘身前行礼:“马公子您回来了?”

马千乘觉得门房是个会说话的,这“回来”二字用得甚是妥帖,当下赏了银子,又顺便问了一句:“玉玉在家吗?”

门房喜滋滋地将银子揣入怀中,答:“这几日大小姐不怎么在家,三少爷心情不怎么好,两人经常上街闲逛散心。”

马千乘堪堪转好的面色登时又变得阴沉起来,他转头瞧了一眼柳文昭:“不如我们也上街转一转?”

只要可以瞧见秦良玉,柳文昭对于去哪都是没有意见的,虽说这一路舟车劳顿有一些累,但她以为,这些都是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两人从门房口中得知了秦良玉与陆景淮所去的大概方位,马千乘却突然有些犹豫起来,他眨了眨眼,问柳文昭:“我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主动了?不如我们还是在府上等着吧?”

眼下他脑中浮现的全是秦良玉与陆景淮并肩在比肩接踵的大街上一起游玩的场面,心中又有些放心不下,着实矛盾得很。

柳文昭跟在他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自然是瞧出了他的犹豫之处,正要开口为他铺个台阶,便见不远处秦良玉与陆景淮款款走来。他二人身量差不多高,也不知是不是内心偏颇之缘故,柳文昭总觉得秦良玉与陆景淮其实不怎么登对,还是与马千乘瞧起来更像是珠联璧合的一对。柳文昭也知道马千乘当日清早从秦府离开的原因,生怕秦良玉不给马千乘面子,急忙挡在马千乘身前,朝秦良玉行礼:“奴家见过宣武将军。”

柳文昭为见秦良玉,可谓是好生打扮了一番,一张芙蓉面,腰身似清莲,正是秦良玉较为喜爱的那一类。果不其然,秦良玉的注意力被柳文昭吸引了过去,她上前扶起柳文昭:“你怎么来了?”

柳文昭赧然一笑:“将军说,日后奴家便跟在您身边伺候。”怕秦良玉觉得唐突,她又补充道,“将军您在军中,身边跟着人伺候,还是必要的。”

这事之前马千乘便与秦良玉提起过,秦良玉那时倒也没放在心上,此时见柳文昭再开口,倒也不好推托,便直接点头应下了,而后才将视线转向马千乘,倒没有众人心中担忧的那般对马千乘冷言冷语,主动开口询问:“你们才到?”

马千乘点点头,顺便瞥了秦良玉身边一直未作声的陆景淮一眼。马千乘原本是不想与他说话的,转念想到他此番落了榜,正处在低谷时期,最后决定不与他一般见识,望着他的眼神勉强带了些笑意。

“进屋说吧,别在外面站着了。”陆景淮率先迈步朝门里走,背影十分萧索。

几人进门,路过秦家的练武场,此时正逢老五秦民屏在武场练武,他转身时不经意瞧见了这几道身影,急忙扔下手中的匕首,直朝几人跑了过来,而后直接奔马千乘而去。

“肖容哥哥。”他扑到马千乘身边,拉起他的手臂,“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自打前几日秦民屏归家,得知马千乘也在秦府后,便迅速与马千乘成了朋友。之所以如此迅速,是因他在外学艺时,总听教头提起少年将军马千乘,所以此时好容易见到了活人,自然要与其速度攀上交情,而后便可以愉快地与他的同窗们吹牛了。

马千乘被秦民屏那故作老成的模样给逗笑了,抬手抚了抚他的头顶:“哦?什么事?”

秦民屏瞧了众人一眼,而后神神秘秘地将马千乘拖到了自己的房中:“肖容哥哥,我回来时,老师曾给我们留了一道题。”

马千乘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的那些个老师,一个个着实令他头疼,每日走时总会留一些很是莫名其妙的问题,使他头疼之余还要动一些脑筋,想着如何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自己的眼前,思来想去,万路不通,只好亲自动手将老师打跑。现如今想来,他少时也确实做过许多离经叛道之事,着实汗颜。

见马千乘许久不答话,秦民屏顾自往下说:“老师问,若那城池久攻不下,该当如何?”

马千乘听罢,浓眉微挑,笑道:“不可强攻,以退为进,诱敌出城,再一举歼之。”

秦民屏得到答案后,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不待身影彻底消失在院中,又跑了回来:“肖容哥哥,我昨夜好似听见我大姐的屋子里传来了些奇怪的动静,待我出门时,又瞧见有人在我家屋顶上走路,可我再一瞧,便瞧不见那人了,也不知是不是我眼睛花了。”秦民屏有些担忧,“是不是我大姐这几日长胖了,所以睡觉都没那么警觉了,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啊!”

马千乘闻言笑了笑,又掏出了一粒碎银子,避重就轻道:“嗯?是吗?来,拿着,去街上买些东西吃。”

秦民屏年纪小,攥着碎银子眸子晶亮,想了想,又道:“肖容哥哥,你要对我大姐好一些,其实这些年她挺苦的。”

秦良玉年少时,乐天镇还不太繁华,百姓之间却十分融洽,便是如此融洽的镇子,有一日突然出了偷盗之事。

彼时正处秦良玉在镇上最为声名狼藉之时,虽然她的名声一直不怎么好,但是众人提起她时,言语却出奇得一致。

“嗯,你说那个身量奇高,又不会女红,所以嫁不出去的秦家大小姐吗?”

这些话虽难听,但与她是乐天镇之耻这样的话比起来,当真是不值得一提。

被盗的那家在镇子上属最为穷困潦倒的一类,家中仅有的几只鸡鸭也是旁人瞧他们可怜送过来的,所以当得知这为数不多的家禽被人偷走时,这家的女主人便一病不起,没几日便撒手去了。事情越传越广,连秦良玉这般淡然的人也跟着插上了一脚,就在她四处找寻线索,欲将那宵小揪出来之时,罪魁祸首却主动找上了她。

来人是一个八岁的女童,尚梳着髽鬏,明亮的双眸中溢满了泪水,在月光之下拼命地向秦良玉磕头,以请求原谅。

原来女童自幼同母亲相依为命,眼下母亲生了重病,大夫说要好生调养身子,她没钱买好东西,只能去偷,却不知会害得旁人家破人亡。秦良玉连日来的满腔怒火转瞬化为无奈,这孩子她熟悉,性子极好且孝顺,小时惯爱跟在自己身后满街跑。若将她逮到众人面前,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秦良玉望着她前额上的斑斑血迹,咬了咬牙,将这黑锅扛了过来。

自打那时起,镇上百姓瞧见秦良玉便是恶语相向,同龄人自然不会再同她有过多接触,秦家在当地的地位亦是一落千丈。

一日,邻镇的恶霸前来乐天镇挑衅,秦良玉同对方起了冲突,因那阵子上了火,身子不怎么好,最后被对方修理了一通。她也未声张,只独自坐在街角包扎,因只有一只手,所以撕扯纱布时有些费力。她记得后来有一方干净的手帕递到了她眼前,那是一双干净修长的手,她当时只觉手如其人,但现下再想想,却已记不起那人的模样。

马千乘凝眉远眺,久久不语。

他自然要对她好,一直对她好。

又是一个夜,满月高悬。

秦良玉枕臂躺在床上,盯着门口的方向出神,心中想着那人的来意。

秦民屏都能听到的动静,秦良玉自然更是一早便听到了,只是那人昨夜潜入了她的屋子,却并未有其余的举动,所以她也不想打草惊蛇,只是右手握刀静静地躺在床上,那人在她床前站了片刻便走了,也不知是不是被她墙上挂着的那把大弓吓着了。若她未猜错,这人十有八九是为那玉牌而来,而得知玉牌真正用处且还知道玉牌在她手中的人,除去杨应龙不作他想。思及此,秦良玉又伸手摸了摸头下枕着的玉牌,不待将手收回,便听门口传来阵细碎的脚步声,秦良玉眉心微蹙,将玉佩揣入怀中,泰然闭了眼。

今夜所来之人比起昨夜,好似多了些戾气,人堪堪进屋,连门都未来得及关上,便挥出手中的三尖刀,直奔床上的秦良玉而去。

秦良玉朝床尾一滚,顺利地避开了那锋利的刀刃,而后身形一闪,跃至地上。那人委实蠢钝,前来偷袭却使了长兵器,一招一式便有了许多漏洞,这无疑给了秦良玉许多机会。她趁空矮身蹲在那人脚前,右手顺势挥出一刀,但见那人收刀向后退了几步,而后转身朝门外而去。

秦良玉自然不会放任那人如此消失,当下追了出去。

另一边,马千乘因今日秦民屏之话,对秦良玉的屋子更是密切关注,此时见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跑了出去,将手中的短笛一放,也跟着出了秦府。此时街上却已不见那两人的身影,他站在原地沉思片刻,直接奔着坪头山方向追去。

坪头山山脚十里处有一座湖泊,常年雾气昭昭,以前还发生过夜间行路之人失足坠湖事件,是以一般人夜里都不会经过此处,久而久之,这地方便成了无人区。马千乘到时仍是不见那两人的身影,他站在湖边,环视四周,片刻后隐约见东南方向有几道人影,似在打斗。他心一沉,施展轻功向那处跑去。

离得近了,他便瞧见秦良玉被三名男子围在正中,三人手上皆有武器,秦良玉则赤手空拳,是以暂处劣势。

此次攻击显然是蓄谋已久,秦良玉今日单独跑了出来,正中那三人下怀。马千乘抄手站在战斗圈外,冷眼睨着那几人,或许是马千乘隐藏得太好,又或许是那几人应付秦良玉有些吃力,所以无法分神顾及其他,总之众人并未发现马千乘。马千乘为自己毫无存在感一事感到生气,他找准时机出拳攻击,其中一人不防,脚下一个趔趄,秦良玉趁机从那人手中夺过一双银钩,手起钩落,但见银光一闪,那人胸前登时皮开肉绽,血肉外翻,伤处触目惊心。男子倒在地上抽搐半晌,而后便没了声息。

剩余的两人瞧见马千乘后,下意识便后退了一些距离,似是在马千乘这吃过什么亏,受过什么奇耻大辱般。秦良玉顺势将手中一只银钩递给马千乘,两人并肩而立,紧紧地盯着神色略带了紧张的两位贼人。

那两人见情况不妙,倒退几步转身想跑,秦良玉自然不会放任此事,凌空一记翻越,伸手拉住其中一人的后衣领向后便是一个过肩摔,那人便轻松地被秦良玉撂倒在了地上。她一脚踩上那人胸膛,右拳猛击脚下人的头部,出招快且狠,那人想反抗却招架无力,不过须臾,七窍便有血迹流出。

另一人面露焦急,想出手搭救,无奈马千乘稳稳地站在一旁睨着,他当下便放弃了此想法,转身拔足便逃,连头也不敢回一下,生怕耽误了生机。

秦良玉将脚从那只剩出气不见进气的人身上收回,瞧着马千乘发问:“你怎么不追!”

马千乘将手中银钩随手一扔,云淡风轻道:“自然有人去追,总要留个活口回去通风报信,我才好找到他的主人。”

秦良玉以为他的话有理,便不再多言,低头将地上躺着的两个人拖到一旁的树林中,随意找了个隐蔽处一扔,又瞧见手上的血,默不作声地就地掬了水净手。

“你这是得罪了什么人?”马千乘踱步过去,在她身前站定。

秦良玉想了想,还是与马千乘说了自己的猜测:“他们应当是骠骑将军的人,是为了我手中的玉牌而来。”

马千乘低头掸着身上的灰,漫不经心地回着:“哦?”

秦良玉又想了想:“那块玉牌乃私兵的兵符,若我未猜错,兵符的另一半,应当在骠骑将军那。”

马千乘“啊”了一声,问:“你是说骠骑将军养了私兵?”

秦良玉见他面色寡淡,并没有多少信任之意,不由问:“你不信?”

马千乘这次倒未急着答话,只是转了身朝秦府的方向走,淡淡道:“非信,非不信,骠骑将军生性多疑,不信任何人,有些事上,连孙大人也不能幸免,若另一半玉牌当真在他那,那十有八九是在他自己的手中。”他顿了顿,“此事非同小可,我自会留意。”

秦良玉见他并没有如自己所想那般暴跳如雷,一直提着的气微微放了些:“与其留意,不如去他府上找一找,说不定会有蛛丝马迹。”

马千乘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半晌才道:“也好。”

兵符一事着实棘手,但如马千乘所说,没有确切证据之前,她不能乱下定论,所以这事她未同任何人说过,秦载阳那里,她亦是守口如瓶。除去这些,她最顾虑的便是杨家根基深厚,她若贸然给杨应龙扣上谋反的帽子,他定然会想尽办法狡辩,届时皇上也未必信她,杨应龙再顺势倒打一耙,秦家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平心而论,对杨应龙这个人,秦良玉心里一直憋着股邪火,有时午夜梦回想到这人对秦家众人的所作所为,她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了事。

隔日一早,秦良玉起身晨练,在城外遇到了同样起早跑步的马千乘。

“玉玉。”马千乘主动凑上前来打招呼,眸子一弯,“你起得好早。”

秦良玉淡淡应了一声:“这几日你有没有什么事?”

马千乘摇头:“怎么?”

秦良玉道:“若没什么事,我们去播州待上几日。”

秦良玉心底还是挂念着兵符一事,毕竟若杨应龙暗地里万事俱备,东风一吹来,那一切便都晚了。

显然,马千乘也想到了这一点,郑重地点了下头,想了想,又问:“那我们两个人会日夜在一起吗?”

秦良玉装作没听懂的模样,迈开一双长腿,将马千乘落在了身后。

秦家各辈养孩子的方式皆是散养,所以秦良玉一个姑娘家,整日抛头露脸地跑来跑去,秦载阳也是习以为常。毕竟这是从小便养成的习性,若此时再管,未免有些打脸。

秦载阳摸着脸坐在椅子中,听秦良玉说要与马千乘去播州时,面上未有一丝不悦之意,凭良心来说,马千乘这个孩子他还是比较喜欢的,而且性子又活泼,若秦良玉总与他在一处,说不定性子也可开朗一些。当然,这孩子的性子又有些太活泼,若是秦良玉总与他待在一处,说不定他的性子能内敛一些,这也是不错的。

得到了秦载阳的首肯,秦良玉又去找容氏,推门进去的时候见陆景淮正与容氏说着话,她进来后,两人的声音便断了。还是容氏最先反应过来,问道:“玉儿,何事如此匆忙?”

秦良玉老实地将要去播州的事交代了,一旁身形日渐消瘦的陆景淮皱了眉,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深深地瞧了秦良玉一眼,而后默默转过脸去。

“啊?要去播州?”

柳文昭一得知此事,立马转身去收拾包袱。

秦良玉犹豫了会,将她叫住:“你在家中等我。”

柳文昭未来得及为秦良玉这要外出的夫君一般的话脸红,便急道:“将军,您别瞧奴家生得文弱,其实奴家也是有真本事的,届时若有事,奴家一定跑得最快。”

说完之后,屋中有一瞬的沉默。柳文昭后知后觉话说得有些不对,又慌忙补救:“奴家是说,届时奴家绝不给将军添麻烦。”

秦良玉似才缓过神来,安抚般拍了拍柳文昭瘦弱的肩膀:“此行凶险,你乖,在家等我。”

众所周知,秦良玉英气逼人,此时再说上这么令人浮想联翩的一番话,柳文昭自然是找不到北了,当下连连点头,乖巧道:“奴家知道了。”

秦良玉和马千乘湁即日起程,因想早些到目的地,所以他们连马都未骑,一路飞着便走了,当真是太过嚣张。

此番两人来播州,并未惊动任何人,在街上找了家不起眼的小店便住下了。

马千乘的轻功在秦良玉之上,一飞起来便有些控制不住,秦良玉虽也未比他差到何处,但总归是有些吃力,所以一到地方,马千乘便将自己的身子朝床上一抛:“玉玉,我先睡一会,你若是饿了,自己去楼下吃些东西,莫要管我。”

秦良玉应了一声,顾自去到楼下,随意在桌前一坐,小二极其有眼色,立马扔下手中抹布,端着茶壶小跑过来伺候:“客官要吃点什么吗?”

秦良玉道:“随意上些爽口的特色菜便好。”

小二就喜欢如此随性的客官,当下笑得几乎不见双眼:“好嘞!客官您慢坐稍等。”而后他便拎着茶壶跑了。

播州因运输条件之便,乃是块生意宝地,不少商贾归家总会路过此处,有路途远的自然还要住上一夜,所以这家客栈的生意倒是兴隆。此时秦良玉身旁已是座无虚席,众人侃侃而谈,夹杂着各地口音,听着倒也热闹。

秦良玉独自占了一张桌子,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门口的过路人,昏昏欲睡之时忽然见一位身着襦裙的姑娘迈进门槛,身后还跟着几个女子。

为首的女子交领上襦为檀褐色,下着黑底缀朱红碎花的十幅月华裙,腰间坠了条玉佩,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想来是位大户人家的闺女。秦良玉不由多瞧了几眼,不料正对上对方的视线。少顷,那女子回头对身后的人说了些什么,那人点点头,便快步朝秦良玉走了过来,先是从头至脚将她打量了一遍。

此番出门,为了方便行事,秦良玉依旧着了劲装,极为普通。

想必那姑娘见她穿着随意,也知她不是什么惹不起的人物,随即不客气地开口:“我家小姐想坐这张桌子,劳烦公子让一让位子。”

秦良玉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嗤”地笑出了声:“我若不让呢?”

那人愣怔了一下,似是从未见过秦良玉这号人,随即反应过来,将桌子拍得一颤:“你放肆!”

秦良玉来了兴致,侧身而坐,手顺势在膝上一搭:“我放肆了,你要如何?”

“你!”

那人被秦良玉噎得说不出话,顿了顿脚,又转身跑回主人身边,也不知是说了什么,最后为首那姑娘莲步轻移,在秦良玉面前站定。

姑娘生得端庄秀丽,一双蛾眉似柳叶,杏目圆睁,似是不满秦良玉的所作所为,开口便指责道:“你这人倒是野蛮,大家皆是住宿之人,我方才瞧你又不吃饭,为何占着这一张桌子?”

秦良玉轻笑一声,面皮子却仍是绷得极紧,从容地问:“这客栈是你开的?不吃饭就不能坐着了?”

秦良玉从不与人多费口舌,以往也鲜少如此与人抬杠,但偶尔抬起杠来,也是不在话下。

小二一见这边情形不对,为防止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急忙过来打圆场:“姑娘,我们二楼是有雅间的,不如请姑娘移步楼上?”

姑娘也是个有骨气的,微扬下颌:“今日我一定要坐这张桌子。”

小二搔了搔后脑,为难地看了眼秦良玉:“那客官,不如您去二楼雅间?我们不另算钱!”

秦良玉岿然不动,托腮望着姑娘:“不去,我也就坐这。”

眼见动静越闹越大,小二欲哭无泪,其余食客也都不吃饭了,极有默契地在一旁看起了热闹,有几位不嫌事大的还起了哄:“不如小娘子来我们这桌坐啊?我们这桌可是宽敞得很。”

姑娘大约从小被养得好,从未受过这般委屈,眼圈越发红了,气极之下,抬手便要给秦良玉一记耳光。

秦良玉见她如此无理,也没了逗弄的兴致,连手都省了,抬脚便朝姑娘的手腕踢去。因她的力道未控制好,致使姑娘一个趔趄,整个人扑在了对面的桌上,但听“稀里哗啦”一阵声响过后,原本好端端地搁在桌面上的盘子皆掉落在地,姑娘的衣襟上沾满了油渍,很是狼狈。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她的眼泪登时滚落了下来。

马千乘下来时见到的便是那姑娘跌坐在瓷器碎片中擦着眼泪的情景,而秦良玉却端坐在长凳上神色冷清。

屋中气温登时降了些许,小二连连擦拭着额角的汗,时不时偷偷打量着眼前的情形。

听见脚步声,秦良玉回头瞧了一眼,见马千乘站在楼梯处,周身戾气比起往日要重上一些,秦良玉觉得,他的这股戾气来源于起床气。

“发生了什么事?”马千乘开口询问,又不动声色地将秦良玉瞧了一遍,见她并未吃亏,心下松了口气,这才瞧了眼捂着脸哭泣的姑娘,“这位是?”

秦良玉挑了挑眉:“不知道是谁家跑出来的疯子。”

姑娘闻言抬起一双泪目:“我才是从未见过你这般的……”话未说完她突然瞧见站在秦良玉身旁的马千乘,话语一顿,眼泪也忘了擦,“肖容哥哥?”

被人叫了名字,马千乘亦是一愣,又仔细瞧了瞧姑娘,辨认出她是何人之后,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无奈地瞧了秦良玉一眼,过去将那姑娘扶了起来,问:“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姑娘哭得更伤心了:“我母亲今日又同夫人吵了起来,眼下我们在府上的日子不好过,母亲她不便出府,便让我出来避上几日。”

秦良玉右眼皮跳了几下,不知对方原来竟还是个熟人,她登时觉得不自在起来,话语中带着悔意道:“我方才……我方才其实也不是有意的。”

马千乘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凑到她耳边:“应当是她不讲理在先,我的玉玉是什么人,我自然是知道的。”

秦良玉只差跪在地上给马千乘磕几个响头了,她头一次深刻地认识到,马千乘有时的确是个深明大义的人。

马千乘扶着那姑娘在长凳上坐下,对着秦良玉介绍道:“这位是杨叔父的小女儿,杨宛若。”

杨宛若是何人秦良玉不知道,但杨应龙的小女儿她是知道的,就是那位与马千乘有婚约的姑娘。

秦良玉“嗯”了一声,反应不大,直接将地方给二人腾了出来:“那你们慢慢聊,我上楼去歇一歇。”

马千乘有些头疼地瞧着时断时续抽泣着的杨宛若,若是就这么将她扔在此处不管也不妥,但他又委实不想与她多费口舌,正要胡诌个由头离开,便被杨宛若扯住了袖子:“肖容哥哥,正巧你在此处,这几日我便与你待在一起好不好?我这次是一个人跑出来的。”

马千乘:“……”

因白日里赶路跑得有些疲乏,秦良玉虽有些饿,但终是敌不过倦意,不过一刻她便觉眼皮发沉,偏头睡了过去。月上中梢时分,她又被隔壁传来的细微声响惊醒,那声音听着像是摩擦声。秦良玉登时清醒过来,竖耳又听了片刻,却良久未再听到响动。

她从床上坐起,利落地套上衣裳,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侧耳细听。除去大堂隐隐约约飘上来的交谈声外,似乎还有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脚步踩在年久的地板上,偶尔发出“吱呀”的声响。

秦良玉悄悄推门,从门缝中见有两道身影正往二楼深处去,肩上还扛着个人,两人走过转角,肩上那人一条手臂垂下,秦良玉微微蹙了蹙眉,暗道今日当真是有些倒霉,被扛着的那人不是杨宛若是谁。

她轻叹一声,对方毕竟是马千乘的未婚妻,就这么放任她被绑走也确实有些不厚道。秦良玉直接将门拉开,朝那二人追去。

那两人的身手极快,秦良玉一路施展轻功才能瞧见二人的身影在两旁房子的阴影中穿梭,忽明忽暗。杨宛若似乎被下了药,此时安静得过分。

秦良玉张了张嘴,顺便灌了满腹的凉风,胸口微微发疼,她淡然道:“喂!别跑了!”

那两人一惊,停下步子回头瞧,双目含着愤恨之意。

秦良玉跑得热了,右手在腮边扇着风:“你们把肩上那姑娘放下。”

两人不准备同秦良玉废话,扛着杨宛若的那人转身继续前行,另一人则留下同秦良玉周旋。

眼见那人渐行渐远,秦良玉叹了口气:“跑那么快做什么?”她同留下那人对视一眼,语重心长道,“你们要抢她回去做压寨夫人?若是要找压寨夫人,也莫要找她那一类的,日后有你后悔之时。”

那人见秦良玉满口胡言,直接改掌成拳攻了上来。

秦良玉原本是想分散那人的注意力,自然是紧紧观察着对方,此时她从容地避开那人一击,足尖点地,跃至一旁的老槐树上,伸手折下一条树枝,回手便直直刺了出去,动作极快,有如闪电。

那人脚下一个趔趄,眼中的恨意越发浓烈了起来。

秦良玉瞥见对方的视线,不用多想也知他们定是自己的仇家,也不愿同他多做缠斗,便招招攻其要害。十招过后,那人明显体力不支,秦良玉最后一掌拍向那人心口,但见他双目瞪大

,嘴角溢出鲜血,后退几步终是倒在了地上。

秦良玉方才已是手下留情,此时见那人尚有余息,也便不再管他,追着先前那人的方向而去。

一路追至荒野便失了线索,秦良玉正沉思间,又闻手旁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号哭,那尾音上翘的调子,听着便像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哭出来的。深更半夜在郊外哭,秦良玉觉得那人不是疯子便是杨宛若了,当下便循声追去。

百木皆枯,秦良玉的速度又极快,身上难免被枯枝刮破。荒郊野外又有猛兽出没,深山处狼嗥声似乎响在耳畔,余音不绝。秦良玉向前追了大约有十余里,终是见到肩上扛着不断挣扎哭闹的杨宛若的黑衣人。

“还跑?”秦良玉有些不屑于黑衣人的自不量力,旁的先不说,若是论跑,即便不施展轻功,眼前人也决计是逃不了的。

那人不回头也知是秦良玉追了过来,此时不见同伴的身影,他心中瞬时间便紧张了起来。两人中间隔了一段不近的路,但秦良玉胜在独自一人,肩上并未负重,所以很快便拉近了同那人的距离。

“怎么不跑了?”

秦良玉将那人逼至断崖边上,懒洋洋地盯着目露凶光的男子。

尚在抽咽的杨宛若此时也知道有人来救自己了,当下便放声哭了出来。秦良玉只觉脑袋“嗡”的一声,而后便涌起一阵无力感,无奈地瞧着杨宛若双腿蹬得有如筛糠,她将视线朝一旁撇开些许:“别哭了。”

杨宛若自然是不买账,哭得越发大声,大有不断气不罢休之意。

黑衣人也被她哭得烦了,咬了咬牙,直接抬手将杨宛若朝断崖下扔了出去,冷声道:“让你们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秦良玉想补救却已来不及,只能飞身扑过去,紧紧抓住杨宛若的手,两人一同跌下断崖。

杨宛若此时已是呆若木鸡,秦良玉瞧她满脸泪痕也未呵斥,只抽下腰间布带,费力回身,欲将带子一头缠上崖边枯树。无奈两人下落的速度过快,秦良玉只能弃带,改用手去勾住树干。

“你抓紧我。”她分神地瞧了眼下方,叮嘱神情有些恍惚的杨宛若,而后右手一个使力,终于在快接近崖底时抓到了一截斜伸出来的老树。

只听细微的“咔嚓”一声,秦良玉面色一白,而后老树再也无法承她们的重量,两人短暂停顿过后,直直地朝地上摔去。

因中途秦良玉顿了一下,所以两人落地时不至于丧命,只是也因方才那么一下,秦良玉的手臂脱臼了,此时她瞧着面色惨白的杨宛若:“受伤没有?”

杨宛若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爬起来扑进秦良玉的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秦良玉咬了咬牙,忍耐半晌,委实忍不下去了,才道:“你压着我胳膊了。”

杨宛若哭起来便不管不顾,不但不放手,反倒越抱越紧。秦良玉想起小时老五秦民屏夜里爱闹觉,亦是如杨宛若这般哭闹不停,但对付� �民屏,秦良玉自然是有办法的,拎起来打一顿便好了。

她抬了抬左手,觉得若是自己这一巴掌拍下去,杨宛若大约只会哭得越发惨淡,所以她便改为拍了拍她的背:“别哭了。”

杨宛若今夜所受惊吓太过,先是在梦中被人从床上扛到郊外,原本就又惊又惧,而后又经历了坠崖一事,眼下虽是保住了性命,但心神依旧不宁。为防夜半被猛兽袭击,两人在树上将就着过了一夜,期间杨宛若几次惊醒,紧紧抱着秦良玉的手臂方能再度入睡。秦良玉因常年习武,觉本就轻,又加之手臂脱臼有些疼,所以一夜更是未曾歇息好。早上醒来时,她只觉腰酸背痛且手臂发麻,反观身旁的杨宛若睡得一脸香甜,浓密的睫毛时不时轻颤,瞧得秦良玉满腔怒火无从发泄。

崖下气候不比上面,入夜后异常寒冷,秦良玉有内力护体,这么睡一夜倒不觉如何,但那杨宛若便不行了。秦良玉低头瞧了她半晌,这才后知后觉她面色似乎过于红润,秦良玉心中一惊,伸手覆上她的额头探了探,只觉手下热意太甚。

她推了推杨宛若,见她醒来才开口:“你发烧了,莫睡了。”

杨宛若眼中甚是茫然,瞧了秦良玉半晌,又朝她靠了靠:“好冷啊。”

秦良玉蹙眉,她身上也没有多余的衣裳,不能脱下给杨宛若取暖,只好将人揽入怀中,强忍着身上的鸡皮疙瘩,淡然道:“你坚持一下,眼下天亮了,肖容找不到人,自然会来寻。”

秦良玉所说不假,店小二早起去给各屋送热水时,秦良玉的敲门却不见里面有人应声,他搔了搔头,正要下楼,转头便见马千乘披着晨雾拾级而上,两人对上视线,马千乘眉头一皱。

小二忙道:“大爷,我方才敲门,里面无人应门……”

马千乘眼中聚起疑惑,大步跨了三阶楼梯,直接伸手将门推开,见室内还算整洁,只是床上锦被有大半铺在地上,想来主人起床时十分着急。他走过去摸了摸床单温度,只觉冰凉一片,估摸着秦良玉离开屋子起码有两个时辰了。马千乘周身笼了层戾气,而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疾步走了出去,到了杨宛若的房间一瞧,果然也是空无人影,他抚了抚手掌,沉默不语。

日光曚昽,空中罩的那层薄雾正幽幽南行。街上人烟初起,路边食摊已开门迎客,笼屉上白烟袅袅,被风一拂,斜上九天。

马千乘一路沿街寻向城外,前几日刚下过雨,土地被浸湿,瞧着泥泞不堪,但凡是长了脑袋的人都不会从这上面走,所以整片土地还算整齐。马千乘正举目远眺时,余光见身侧有一红毛小兽飞快跑过,他不由追着那小兽朝东面瞧了一眼,见远处的地上,除去一行小巧的蹄印之外,还有另一排稍显凌乱的脚印,他沿着脚印一路寻向树林深处。

杨宛若一直蹲在树上捏着袖袍拭泪,哭得好不可怜。秦良玉面上愁云不散,时不时不耐烦地环顾四周,她本已转回的头又猛然转向身后。

不远处,马千乘好整以暇地倚在一处石壁上望着她。

初时她以为自己瞧错了,愣了愣,毕竟人在又饥又累时是极容易产生幻觉的。她又眨了眨眼睛,见马千乘依旧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一时竟有些无语凝咽。

杨宛若哭得起劲,半晌未听见秦良玉说话,不禁抬头瞧了一眼,正见她怔怔地朝自己身侧望着,十分动容的模样。

杨宛若吸了吸鼻子,也不明就里地随着秦良玉的视线望了望,在瞧见那抹如松身影之后,她知道自己终于得救了,之后更是哭得梨花带雨。

马千乘见到秦良玉,心中狠狠地松了口气,抬脚朝二人走去,离得近了,瞧见秦良玉右臂上缠着布带,浓眉紧蹙:“你怎么了?”

秦良玉不甚在意地将手臂往回收了收:“嗯,没什么大碍,就是落崖的时候脱臼了。”而后她稍稍动了动微酸的肩膀,“你怎么找到这来的?我以为还要等上个一两日。”

马千乘斜睨了静坐在一旁痛哭的杨宛若一眼,言简意赅:“偶然发现了一串脚印,顺藤摸瓜,你知道,毕竟以我的才智,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

杨宛若忽然止住哭声,惊呼道:“那应当是寻到了断崖边,你是怎么下来的?”

说起如何下来的,马千乘突然觉得浑身酸疼起来,这种酸痛仅次于年少时初次骑马的酸痛。他当时下断崖委实费了不少工夫,那崖壁陡峭,可谓是步步惊心,脚下稍有不慎便会坠落、跌伤甚至丧命,但这话他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是以只敷衍道:“顺着崖壁便下来了。”他默了一瞬,“你们二人眼下伤的伤、病的病,一会上去后先去医馆,其余的事情先放一放。”

对于马千乘的话,杨宛若自然是听进了耳中的,当下拉着他的手臂:“肖容哥哥,那我们现下便走吧,我太难受了。”

马千乘弯腰掸了掸衣摆上的灰,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杨宛若伸过来的手,转而去拉秦良玉,笑道:“玉玉啊,你还在这坐着?手不疼了?来来来,哥哥背你。”

秦良玉正想不如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去杨府,被马千乘这么一拉,吓了一跳,抬头正撞进马千乘略带担忧的眼底,她不禁一怔:“我自己已接上了,多谢。”

马千乘掀开她的衣袖瞧了一眼那尚在红肿的手臂,眉头皱得紧了,强硬道:“少废话,上来。”

有马千乘在,几人从崖底攀上崖顶少了不少难度,期间杨宛若一直啜泣,烦不胜烦。双脚再度踏在平地上,马千乘与秦良玉直接黑着脸带杨宛若去找大夫了。

街中医馆内。

杨宛若肿着双眼睛进门,大夫以为她身染恶疾,当下为其把脉,手一搭在杨宛若腕上,便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不过受了些惊吓,回去喝些药便好了,怎么哭成这副模样!”

大夫话落便起身离开了,随意为杨宛若开了药,而后又转头瞧了瞧端坐在凳子上的秦良玉:“你这是?”

秦良玉垂了垂眼皮:“脱臼了。”

大夫给秦良玉接骨的工夫,杨宛若一直未曾闲着,坐在一旁同马千乘没话找话:“肖容哥哥,不如你同我一道回府吧?父亲前几日还说起你了。”

马千乘一双眼盯在因疼痛而额角遍布汗意的秦良玉身上,无暇顾及杨宛若的话。倒是青筋直跳的秦良玉闻言倏然转过头:“如此也好。”还省得她自己开口了。

从医馆出来,杨宛若似乎比往日还要脆弱上不少,红着眼睛对马千乘道:“肖容哥哥,我现在就想回家。”

马千乘瞧了杨宛若一眼,正要开口,便被秦良玉拦住了话头,她抢在马千乘前面道:“好。”

马千乘饶有兴致地瞧着秦良玉,片刻也随着道:“好。”

杨府在长街的北面,距离适中,几人直接步行过去。

杨家的门房年纪不大,一直奉马千乘若神明,风和日丽之下,忽然见到神明的身影与自己越来越近,门房当下激动得不能呼吸,急忙在腿侧擦了擦掌心的汗,而后飞快奔进门通报。

此时杨应龙正在后院陪着田雌凤游园,听到下人说马千乘与秦良玉来了,立时抛下正在兴头上的田雌凤,亲自出门相迎。

杨宛若哭哭啼啼地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与杨应龙说了一遍,末了又道:“父亲,今日您一定要让厨房多做些饭菜。”

杨应龙见小女儿撒娇,登时摸不到东南西北了,再加之今日马千乘与秦良玉也来了府上,自然是不能怠慢。

晚上,杨应龙摆宴于田雌凤的锦绣园,又命人去请张氏。

杨应龙同张氏这些年的关系一直不十分融洽,后来田雌凤又在中间多加挑拨,此时更是濒临破裂,所以虽有下人去请,但张氏打定主意不给杨应龙面子,一刻过去竟是不见人影。杨应龙碍于马千乘同秦良玉在,不便发火,沉着脸又差一人去请,一旁的田雌凤见状在他耳边娇声道:“老爷,你瞧瞧她,当真是不懂礼数,无论如何她也是骠骑将军的正室夫人,即便同老爷你再赌气,也不能丢了你的颜面不是!”

杨应龙早就对张氏失了耐心,此时听了田雌凤的话,更是气得牙根直痒,左等右等等不来张氏,杨应龙直接离席,亲自去拎人。

杨宛若见杨应龙走了,在桌下踢了踢秦良玉:“我爹他一时半会定是回不来,我带你在府上逛逛。”

还未等秦良玉开口回绝,杨宛若便顾自对着与马千乘说话的田雌凤道:“母亲,宣武将军说要逛逛园子,我先带着她四处瞧一瞧。”

说罢她便拉着秦良玉在府上逛起了园子。

秦良玉跟在杨宛若身侧,回想杨宛若方才说话时田雌凤的神情,登时觉得自己好似没有见过世面一般,不过既然印象已成,倒也不如趁此机会好生了解一番这杨府构造。

她从杨家门口打量到内院,先前她虽说已来过几次,但终归不如此番能光明正大地逛园子。这一眼瞧下来,她只觉这院子比起京中那首辅的府院还要阔气,整座宅子分前后两部分,宅中院落重重,双侧还有跨院,这规模堪比亲王府。

秦良玉越瞧心越凉,眼下即便有人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同她说“杨应龙为人清廉,忠孝朝廷绝无二心!若是不信便一刀砍了你”,她也是不信的。

身旁的杨宛若开了话匣子便有些合不上,此时见秦良玉走神,不满地伸手在她面前上下晃了晃:“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啊?”

秦良玉回身,皱眉瞧着她:“你方才说话了?”

杨宛若一脚踩上秦良玉的鞋面:“我方才说,张氏这些日子虐待我和母亲,我们院中下人的工钱是最少的,屋里也是最冷的,连被子都是最薄的!”杨宛若面上愤愤,“若不是她娘家还有些门道,我父亲早就将她休了!”

秦良玉登时被口水呛了一下,顿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皆不如听杨宛若一席话。她环顾四周,见下人跟在她们身后十步远的距离,这才松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问:“你以前也是这么说话的吗?你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杨宛若翻了个白眼:“我才不管那么多!反正我父亲最疼我!反正我这些年一直是这么说话的!反正我也活到了十四岁!”

秦良玉揉了揉额角,只觉得张氏不愧能坐上主母之位,修养当真是极好的。若她眼皮子底下有个这么聒噪且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她非一刀砍死这人不可!

秦良玉随杨宛若走了没多久,杨宛若便按着小腹哭丧着脸道:“我肚子突然好疼啊,你在这等我,我去去便来。”

秦良玉点头,望着她的背影道:“定是你方才聒噪时,嘴的张合度未把握好,所以灌风了。”

杨宛若小腹的绞痛来得急,走得十分匆忙,这偌大个杨府,秦良玉也不便随意走动,生怕撞上什么闹眼睛之事,她便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原地。杨宛若走时曾吩咐下人不许离开此处,所以丫鬟们也不敢靠前。几人一前一后这么站着,静听晚风呼啸,秦良玉被风吹得委实受不住,去了前方游廊处避风,正要倚着柱子坐下,忽听斜刺里传来对骂声。

先是一道带着嘲讽的女子嗓音:“哦?你这时候想起我这个夫人来了?先前你同石砫覃氏勾搭成奸时,怎么没想过要来请我同行呢?”

秦良玉皱了皱眉,暗道这又不是逛青楼、赏春宫,撬个旁人的老婆还要请自家夫人一起观看?想到最后她又觉得哪里不对。

石砫覃氏?石砫,覃氏?那不是马千乘的母亲吗?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将秦良玉骇得从游廊上站起来,她对旁人的家务事并不感兴趣,也不想探头去瞧里面的情形,转身便要走。

又听男人道:“你少在这胡说八道!日日拿着这些事来烦我!我同你夫妻多年!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竟轻信旁人的流言!你当真让我寒心!”

女子冷笑:“我与你夫妻多年,自然知道你是什么人,所以我才信了旁人口中的那些话!”

话落后,两人似乎是撕扯起来,半晌,女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哭道:“你让我同那覃氏结交,我便结交了!我顾着夫妻情分,对你那些破烂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揭穿过你!马千乘来府上时,我亦招待了他!我时时处处想着你!你眼下却因那田雌凤来质问我!她同你说我与旁人有染你便信!杨应龙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她歇了口气,“你别以为你眼下做的那些大不敬的事我不知道!你最好让那个骚狐狸莫要再来惹我!若惹恼了我,你们二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不消多想,这对话的二人定然是杨应龙同张氏。

话题有些尴尬,秦良玉面色讪讪,迈步间又见杨府的下人带着马千乘前来寻她。她急忙朝他小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臂便按原路折返,生怕杨应龙同张氏吵架的内容传到他耳中。

“你做什么?怎么如此慌张?”

马千乘一脸莫名地被她拉着往回跑,下意识回头去瞧,想知道是什么物种竟能将大名鼎鼎的宣武将军秦良玉吓得飞奔。

秦良玉边跑边沉声道:“嗯,莫要啰唆。”

平心而论,此时秦良玉对着马千乘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虽然方才那话她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无风总是不起浪的,她亦很想问一问马千乘:“你爹是不是被你娘绿了?”但总觉得这话问出之后,她大约是没有命精忠报国了。

两人一路疾驰回到锦绣园,却见杨应龙同张氏已端坐在席上。杨应龙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带了副官相,身旁的张氏生得也端庄,只是面色十分不好,两人坐在一处,说不出的怪异。

秦良玉拉着马千乘的手一僵,随即飞快地收回手,垂眸将眼中的探究之意掩住。

“快些来坐。”杨应龙开口邀二人落座。

席间杨应龙关心了马千乘近来的情况,囊括了衣、食、住、行,还包括了他母亲。

此话一出口,除杨应龙外,席间其余几人皆面色微变。秦良玉特意以余光瞧了马千乘一眼,见他薄唇微抿,心中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是不是他也知道他娘背着他爹做了件大事?

散席后,天色已晚,秦良玉的房间同马千乘的挨着。她心里装不住事,总想着去马千乘面前转一转。她挺了挺身板,推门而出,见隔壁屋尚掌着灯,这才放心大胆地敲了敲门:“肖容,是我。”

须臾,马千乘的声音从屋中传来:“门没锁,自己进来。”

马千乘有每日入睡前同天未亮时锻炼的习惯,他此时正在屋中做着俯卧撑,秦良玉不知他已做了多少,但见他面色如常,唯有脸颊两侧挂着些汗水。

她忽然想起幼时父亲曾教过她,若是有求于人,态度定要积极友好一些,所以她当下从屋中的架子上取下毛巾,对马千乘道:“我帮你擦擦。”

寻常姑娘家若要给人擦个汗,皆是青葱玉指捏着帕子一角,动作轻柔,一点一点压去薄汗。但秦良玉显然不是个寻常姑娘,她大摇大摆地拎着帕子走了过来,先是将帕子抖开甩了甩,而后将一整张帕子糊在马千乘的面上,双手一扣再向下一拉。起初马千乘心中还觉有暖流划过,微扬着一张俊俏的小脸,等着突然转性的秦良玉为自己擦汗,可待那帕子当真如暖流自脸上划过后,他只觉面上传来比暖流要胜上许多倍的火热痛感。

马千乘额角青筋直跳,咬着牙从地上站了起来,黑着脸看秦良玉:“你往日就是这么擦汗的?”

秦良玉不明所以,呆呆地点了点头,邀功道:“如何?感觉还不错吧?以前我母亲不在家,我父亲就是这么给我们兄妹擦脸的。”

马千乘一时接不上话,想摔门而出,又记起这是自己的房间,没好气地瞧着她:“你来我房里只是为了帮我擦汗?”

秦良玉的胸膛起伏了几下,还是没勇气将那含在嘴里的话问出,悻悻地揉了揉鼻尖:“嗯,是想瞧瞧你一般都是如何锻炼的,我取取经。”

秦良玉以往从未有过如此主动的时刻,所以马千乘的脸虽然还在疼着,仍是忍住未下逐客令,但也不搭理她,俯身而下,继续方才未完的运动。

许是常年习武的原因,马千乘身上的肌肉紧实却不夸张,身姿颀长匀称,腹上肌肉分明。秦良玉觉得他大约便是人们口中说的脱衣有肉,穿衣显瘦那一类,不由踱步到马千乘身前又细细瞧了瞧。

马千乘未抬头,却已收到了秦良玉的视线,随即开口:“怎么,忍不住想摸摸哥哥我?”

秦良玉轻笑一声,不无轻蔑:“我大哥往日锻炼时,都让我坐在他背上,我瞧你骨骼清奇,想必是天生练武的好手,不如让我来检验一下你这些年的功课?”

马千乘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以眼神示意秦良玉坐到他背上来。

秦良玉人虽瘦,但自幼身量高,比起马千乘,也只矮了一指多一些。她面色严肃,轻轻地坐在了马千乘的背上。

隔日杨宛若起了个大早来叫马千乘和秦良玉吃饭。进门时见马千乘背对众人,似在遮掩什么,不由跑上前拉住他的衣袖:“肖容哥哥。”

马千乘面色躲闪,身子虽被杨宛若扯了过去,但头尚微偏。

杨宛若也觉出不对,探着脖子打量,这才瞧见他左颊有擦伤,伤口虽已处理过,但那红彤彤肿起的一片,瞧着仍是触目惊心,她瞠目结舌,问道:“肖容哥哥,你的脸怎么了?”她回身想叫下人再去拿些药来,却正好撞见神色略微忐忑,准备路过马千乘屋门口的秦良玉,她嘟了嘟嘴,将秦良玉叫住:“你做什么这副样子!是要去偷东西吗?”

秦良玉身形一僵,尽量坦然地转过头,对上马千乘的视线后,两人面上俱是尴尬。

马千乘右掌虚握成拳,抵在唇前咳了一声:“嗯,我昨夜不当心撞到了柱子上。”

杨宛若为人骄横跋扈,但好在头脑简单,马千乘说是撞到了柱子上,她便信他是撞到了柱子上,当下转身而出:“肖容哥哥你等等我,我才记起房中有母亲去天山求的金创药,擦上就好了。”

秦良玉站在门口,少了杨宛若在,此时她进退维谷,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同他说一说昨晚上的事。她抚了抚手掌,踌躇道:“你昨晚说我是骗子,但其实我并没有骗你,我大哥往日锻炼时,确实是将我放在背上,但他……已有许多个时日不曾锻炼了。”言罢地煞有介事地数了数指头,“大约有一千多个日子了。”

秦良玉来杨府,为的是在此处找到杨应龙谋反的蛛丝马迹,或许是上天垂怜,杨应龙这几日许是有事,鲜少在府上待着,马千乘又甚得他的喜爱,所以他去哪都爱叫上马千乘,秦良玉不便跟着,只好同杨宛若在一起。但杨宛若天生便是富家小姐的身子,但凡走上两步路必然要喊几声累,每每去街上,身后亦要跟着顶红缎作帏、辅以垂缨的女轿,所以除去那几日被田雌凤赶出去避难,其余时候她大多都是待在府上,这使得秦良玉日日能撞见张氏同田雌凤剑拔弩张的情景。

按理说你若厌烦个什么人,那走路都是要躲着的,宁愿绕出二十里也不愿同那人打个照面,但这二位贵人大约是心情不好,所以她们是不讲理的,明明抄近道可以避开对方,她们却执意要绕远路相会。

秦良玉拿着棒槌敲核桃,不时将屁股下面滑出的椅子棉垫子正一正,而后端坐在假山半腰的亭子中朝下观望。

但见山下两位贵人横眉竖眼,面色不好,想也知道她们出口的话好听不到哪去。但好在两个人也记着自己的身份同眼下所在的场地,并未做出互殴等激烈的互动,只在口头上讨些便宜,比如“徐娘半老了,这衣裳再华丽又有何用?简直是浪费”,又比如“天生奴颜婢膝之相,登不了大雅之堂,只配在房中术上有些造诣”。

秦良玉见两人委实骂不出什么花来,也便不再用心听,待又砸开两枚核桃之后,见张氏率先往后院去,田雌凤在原地又站了站,后向相反方向而去。

秦良玉这才拎着棒槌从假山上直接飞身跃下。今日杨宛若的古琴老师来府上教学,秦良玉难得有喘息的工夫,正要独自去街上转转,又见不远处从其他藩国引进的不知名的花丛之上,显露出本已离开的张氏的半个身子。

秦良玉急忙闪身避至花丛中,瞧见张氏步履匆忙,朝田雌凤的院子走去,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再次离开。

秦良玉被花枝刺得不舒服,向前蹲行几步要站起来,又听田雌凤院子的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托腮又缓缓地挪了回去,透过花丛间隙,她望着满目算计的田雌凤追着张氏离开的方向而去。又静待半晌,见一时半会的确不会有人再出现,秦良玉这才捂着腰从花丛里钻出,跟在田雌凤身后,想瞧瞧她带着方才那样的神情,到底是要做些什么龌龊事。

秦良玉一路追至府外街上,却已寻不到两人的踪迹。秦良玉有些懊恼,想她偷懒多日未曾锻炼,竟连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都跟不上了。

“你在做什么?”

马千乘方才在酒肆二楼便瞧见秦良玉健步如飞地从街角拐出来,只因身旁坐着杨应龙,所以不便开口叫住她,此时见她要走,他这才从酒肆追了出来。

秦良玉抬头瞧了眼身后的酒肆,后知后觉道:“你同骠骑将军在此处吃饭?”

马千乘点头:“你人生地不熟,莫要在街上乱跑,哥哥不在你身边,你若是摸不回去怎么办?”

秦良玉沉思片刻:“我沿路打听总会回去的,你莫要让骠骑将军等久了。”

马千乘回到楼上,见杨应龙在对自己笑,眼中满是了然:“贤侄喜欢宣武将军?”

马千乘扬唇一笑,丝毫未有遮掩:“是。”

杨应龙朗声大笑,中气十足:“我就说上次你为何拒绝同娇娇的亲事?原是有了意中人,想来是叔父年纪大了,考虑事情不周到,幸好未做出那棒打鸳鸯之事,不然让叔父这张老脸搁在何处!”

马千乘抱拳:“叔父言重了。”

叔侄两人在酒肆喝到傍晚才回府,杨应龙平素也爱喝点酒,但无奈他的酒量不大,所以逢酒必沾,逢沾必醉,今次也不例外。他在马千乘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回到田雌凤的屋子里。此时田雌凤早已从外面回来,见杨应龙满面醉态,吩咐下人打了盆热水来,亲自拧干帕子敷在杨应龙脸上。

鼻尖是熟悉的幽香,杨应龙即便未睁眼也知身前照顾之人是田雌凤,不由伸手握住那只柔若无骨的纤手,放在唇边一吻,而后又沉沉睡去了。

田雌凤见状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臂:“应龙你醒醒。”

杨应龙皱眉,试图睁了睁眼,发现委实睁不开,直接开口问:“怎么了?”

田雌凤回头瞧了眼屋中候着的下人,向她们挥挥手,下人们跟在田雌凤身边多年,登时会意,皆垂首倒退了出去,还不忘体贴地将门关死。

人都走后,田雌凤俯身倚在杨应龙手旁,开始递进式地吹耳旁风:“应龙,今日翠竹去领工钱,管家说她上月打碎了碟碗要扣钱。按说将碟碗的钱扣除,也不会是分文不剩的,想来是翠竹手脚太笨了。”

杨应龙皱眉,有些不耐:“明日你去找账房,同他说让他把翠竹的钱结了。”

田雌凤醉翁之意不在酒,又向他的胸膛贴了贴,继续道:“这屋子的窗子前几日破了个洞,屋中越发冷了,娇娇昨日还发了烧,我差人去领些修葺的钱,不料账房说近日府上拮据,连夫人那院子的门坏了都未修。”

杨应龙被她念叨得有些头疼,直接从床上坐起来:“这帮狗东西当真是越发放肆了!什么胡话都敢编!一会你差个人去将那说疯话的东西揍一顿,而后赶出府去。”

田雌凤见杨应龙发火,心中很是雀跃,但这份雀跃又不便让他发现,她便故作为难道:“那可不行,那人是夫人的人,我不敢随意发落的。”说着她伸手在杨应龙胸前画着圈圈,“我以往那么敬着夫人,都会被她寻着由头责罚,自然不能主动去招惹她。”

“她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找你的麻烦!”杨应龙伸手揽过田雌凤,“你莫要惧怕她!若她再在府上横行霸道,你便让人告诉我!我非好生治治她!”

田雌凤应了一声,又似娇嗔道:“可是你那么宠爱她,今日还带她去茶楼听书,都被我瞧见了。”

杨应龙闻言登时清醒了,一把抓住田雌凤的手,目眦欲裂:“你方才说什么?我带着她去茶楼?简直是一派胡言!”

见杨应龙双目猩红,田雌凤急忙捂住嘴,随即又慌忙解释:“老爷,我不是那个意思,兴许是我瞧错了,不不,一定是我瞧错了。”

杨应龙正处于盛怒之下,哪有心情听她辩解,翻身下床,连衣衫也来不及整理,便朝门外走。

说来也是张氏近日时运低,这边杨应龙刚迈出屋子,那边她便披着晚霞自外头而归。瞧见怒意横生的杨应龙时,她脚步一顿,面上露出几分怯懦,默了默,还是上前去行礼。

杨应龙满脑袋皆是田雌凤方才那番话,也不顾院中尚有其他下人在,直接抡了一巴掌扇在张氏的脸上。

张氏乃一介弱女子,惯性之下直接跌倒在地,嘴角流下一丝血迹。她趴在地上狠狠地瞪着杨应龙,一边脸颊高高肿起:“你居然敢打我?!”

下人们见状直接将手中的活停下,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皆垂着头盯着身前的鹅卵石,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当然其中也不乏机灵些的,悄悄跑去找马千乘。

马千乘闻讯赶到时,张氏已被杨应龙扣住脖子按在假山上,大有不掐死她不罢休之意。

马千乘心一惊,连忙上前制止:“叔父万万不可!”

紧随其后的秦良玉则推了推早已呆若木鸡的杨宛若:“还傻站着?没见要出人命了吗!”

杨宛若慌乱中向前迈了一步,突然又想起这些年张氏对她们母女的所作所为,遂又将脚收回,浑身颤抖地站在原地闭眼喊道:“我才不去给那个恶毒的女人求情!”

秦良玉一早便知杨宛若蛮横起来是不讲道理的,但未想过她不讲道理起来竟是不顾旁人生死的。

杨应龙此时已被自己臆想出的头顶绿帽之事逼疯,胸膛起伏厉害,手也越收越紧,马千乘抬手便想劈他后颈。

秦良玉大呼:“且慢!”

因情况紧急,她也顾不上收拾杨宛若,拔下她头上插的簪子,使力朝杨应龙弹去。簪子不偏不倚,正中杨应龙手肘处,他整条手臂一麻,不自觉地放开了扼住张氏脖子的手。

张氏铁青着脸,贴着假山缓缓滑倒在地,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眼中惊魂未定,望着杨应龙时仍带着惧意。

马千乘一个箭步挡在杨应龙和张氏中间,伸手将张氏扶起,见她脸色实在不算好,又将她轻轻朝下人那边推了推,示意她先回避一下。

田雌凤一直坐在屋中透过门缝打量外面的情况,瞧见张氏呼吸不顺时,她只觉一阵快意在心中弥漫开来。今日尾随张氏上街,她瞧见了张氏同男子拐进了茶楼,不过那男子她认得,乃是张氏的叔父。她方才对着杨应龙胡诌,本意只是想挑拨杨应龙同张氏的关系,若是挤走张氏,自己坐上那主母之位,倒也算是意外收获。但方才瞥见张氏垂死挣扎时,她竟想让张氏就这么死了也好,后来马千乘和秦良玉出手时,她还觉得惋惜。

见事情平息之后,田雌凤理了理衣裳,款步走了出去。张氏不是傻子,杨应龙方才是从哪间屋子出来的,她瞧得清清楚楚。此时再一见田雌凤,方才所受的委屈同惊吓全数转成了滔天怒意,她推开搀着她的丫鬟的手,不顾往日仪态,飞快地朝田雌凤跑了过去,抬手便是一个巴掌将田雌凤打倒在地,指着田雌凤的鼻子:“你日日朝我身上泼脏水,当真是歹毒至极!我自问以往没有做什么对不住你之事,你何苦如此相逼!”

杨宛若见母亲被打,也不甘袖手旁观,挣扎着要上去添乱,不料被秦良玉紧紧拉住,她气得在秦良玉身上又抓又咬。秦良玉被她闹得头大,见杨应龙未曾注意到自己,直接将杨宛若劈晕,而后交给下人带回房中。

田雌凤被张氏掌掴后,并不急着反抗,只从善如流地在地上一瘫,将在哪里跌倒便在哪里躺好,表现得淋漓尽致。她捂着脸放声哭起来,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哽咽道:“自我进府,你便处处为难于我,以往老爷公事繁忙,几日不回府,你便不让厨房做我们母女的饭菜,这些你怎么不拿到台面上来说一说!”田雌凤哭得梨花带雨,擦泪的空隙不忘偷瞟杨应龙几眼,见对方被马千乘紧紧拉着,不甘心地号哭两声。

马千乘以往在军中,面对的皆是大老爷们,大家一言不合,便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互砍两刀,而后不论有什么事都可过去,相处之道极为简单,所以像眼前这种情况,他确实未曾遇见过,当下头疼地瞧了秦良玉一眼,后者则原封不动地将眼神还给他。

他们二人的处境尴尬,却又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几人混合双打在一起。

沉默片刻后,马千乘道:“叔父,这里许是有误会,不如静下心来再谈此事,以免冲动做出日后会后悔的决定。”

杨应龙此时已十分清醒,想起马千乘同秦良玉尚在府上,即便再喜爱他,但毕竟不是自家儿子,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也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杨应龙暗地里攥了攥拳,对张氏和田雌凤道:“你们两个一会到我房中来!”

事情暂时得以平息,秦良玉松了口气,她掸了掸身上的灰,低声道:“他们家的关系有些复杂。”

马千乘哂笑,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你在鸣玉溪能瞧见这样的场景?”

秦良玉想了想,淡定地摇了摇头。秦载阳到目前为止,只娶了容氏一人,并且也未有再娶的打算,所以以往在鸣玉溪时,大家惯常能瞧见的场景是秦载阳拎着棒子追着秦良玉满院跑,而非两个女人因后宅之事你争我斗。说起来,正因如此,秦良玉对这些事才格外束手无策。抬头见马千乘面上带着笑意,以为他是在耻笑自己见的世面少,她又反问道:“你在石砫能瞧见?”

马千乘想起家中情形,笑容一敛:“异曲同 工吧,我母亲她一直因世袭宣抚使一事在暗处防范我。”

提到家中之事,马千乘的脸上露出一副不在意的神情,实则眼底那抹失落遮也遮不住。

秦良玉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讪讪地问道:“难不成你母亲想让你弟弟继任?”

马千乘没有搭话,只是面色越发深沉。

秦良玉见状也知自己方才猜得八九不离十,当下闭了嘴,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些事她也不便发表看法。

杨宛若醒来后便开始哭闹,要去找张氏报回那一巴掌之仇,被丫鬟死命拉着劝说:“小姐!夫人在老爷那里说话呢!您可不能去啊!老爷会打人的!”

杨宛若闹够了,坐在床上抽泣,吩咐丫鬟:“那你去父亲的屋门口守着,若我母亲出来了,你快些向我禀报!”

丫鬟领命匆匆而去,须臾又匆匆跑了回来:“小姐,夫人出来了。”

话落,见田雌凤由人搀扶着走了进来,面上仍肿着,可想而知,积压在张氏心底的怒火如何滔天。田雌凤见马千乘和秦良玉也在,原本要说的话又压了下去,对二人笑了笑:“今日让你们看笑话了。”

马千乘不接话,朝田雌凤行了一礼,又瞥了靠在桌边站着的秦良玉一眼,两人一同向田雌凤告辞。

回房的路上,马千乘面色深沉,摸着下巴道:“我跟了他几日,也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若情况当真如你所说,想必他眼下是在防范着我们,不如我们先行离开,而且我们总离队,军中将士亦会有样学样,树不了威信,日后队伍不好带啊,不如我们先回去?”他与秦良玉尚年轻,军中不服他们的人多如牛毛,当初他头一次站在校场的高台上,俯视众人时,便听过人群中的窃窃私语。

“毛还没长全就来管老子?老子不给他些颜色瞧瞧!”

“呸!老子在战场上杀人的时候他还在吃他娘的奶呢!真是什么东西都敢来!”

想必军中众位并未将他放在眼中,所以有些人说话时连音量都不屑控制,一时各色杂音入耳,马千乘却依旧如座山一般,岿然不动,身形挺拔,如松如竹,只沉默地望着下面站着的年长他许多的众军士。

一刻过后,队伍终于静了下来,众人疑惑地仰首望着高台上波澜不惊的马千乘。但见一道黑影划过,方才说得最为起劲的几人皆被软鞭缠上腰际,而后凌空被甩向高台。马千乘一脚踏在其中一人胸口上,淡然笑道:“如你们所说,老子毛没长全,但就是军法背得熟!”他脚下越发用力,那人嘴角有血迹缓缓流出,试图挣扎却无济于事,又听马千乘一字一句道,“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该当如何?”

那人只觉窒息,挣扎着吐出两个字:“斩……之。”

尾音未落,软鞭如刀,带着破空的嗡鸣自那人颈前划过,伤口由细至粗,鲜血喷涌而出,片刻便染红了马千乘的脚下。他如嗜血修罗般,视线缓缓扫过台下众人,嗓音平淡:“不服气的,继续。”

进军中的头一日,马千乘便给了那些老兵油子一个下马威,显然收效明显。但他知道,这种震慑只是暂时的,在军中若要服众,身份爵位是其次,关键还是要凭本事,大家皆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只认得你是否考取了功名。

马千乘虽自幼读书,但因覃氏不同意他参加科举,所以便一直未去,左右他也不大在意这些。只是没有功名,在军中威信不好树,好在那时倭寇不断进犯,马千乘亦有幸带兵参战,遥记当时明军节节败退,他后率军三千赶到,因地制宜,重整作战方案,双方激战两月有余,倭寇五千退军二十里,终是不敌马千乘的攻势,彻底滚出明界。

算起来,那才是马千乘成名的一战,只是当时他将父亲的名字报了上去,所以知道此事的也只有石砫本地的士兵。

两人商讨后,秦良玉也觉此时杨府乱成一团,杨应龙日日守在府上,定会对他们严加防范,他们决计找不出什么证据,所以也决定同杨应龙辞行。

杨宛若闻讯赶来,哭哭啼啼地拉着马千乘的袖子:“张氏都被父亲赶回永安庄了,眼下府上只有我同母亲了,你们怎么要走了?不行不行!再多留两日,我一个人在府上很是憋闷!”

秦良玉抱臂站在一旁不搭话,马千乘见状面露难色,一本正经道:“我不便再耽搁,若你有空,可以常去石砫走走。”

杨宛若一边顿足一边哭号:“我不让你们走。”

马千乘眉心皱成个“川”字,正要呵斥她几句,忽被秦良玉拉了拉袖袍。秦良玉瞧了面色不善的马千乘一眼,对杨宛若道:“至多两日。”

因两日时光委实太快,所以杨宛若抓紧一切时机黏着马千乘。马千乘平生最厌烦旁人黏着自己,是以直接找了由头躲出杨府,这便苦了一向不善言辞的秦良玉,她只能日日被杨宛若拉着四处游走。

播州虽是富饶之地,但地势却不比鸣玉溪平坦,因道路崎岖,就连前些年世人传杨应龙欲反一事,京中都未派人来调查,可见此地的地势是多么令人头疼。

秦良玉逛着逛着便失了耐心,侧头对正在兴头上的杨宛若道:“不要买衣裳了,去茶楼坐坐,歇歇脚。”

说是歇脚,其实她是想探探杨应龙在播州的名声如何,怎么说前几日杨府也算出了桩大事,百姓茶余饭后势必会就张氏和田雌凤一事论一论观点,顺带再糅合些有关杨应龙的事进去。

杨宛若大约是平日被田雌凤言传身教,中毒至深的缘故,惯爱装腔作势,听秦良玉言罢,嫌弃地挥了挥手,整张脸都皱成一团,连声道:“我母亲说那地方鱼龙混杂,不是姑娘待的地方,你若要去便去吧,我才不去呢。”

秦良玉如蒙大赦,转身便钻进了身后的茶楼。

因是白日,茶楼里人不多,小二眼尖,见秦良玉虽衣着寻常,面上却是十分有威仪,想来非富即贵,急忙躬身跑了过去,中途被凳子腿绊了一跤,险些撞上秦良玉,站稳后他谄媚一笑:“客官里面请。”

秦良玉点了点头,随着小二朝楼上走,正遇上说书先生端坐二楼半的小高台上,他添油加醋地说着杨应龙的家事,许是说累了,他拿过手旁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淡饮一口,呼出口气继续道,“说那杨应龙以杀立威,近日又连杀多人!”

此言一出,哗然一片。秦良玉正要沉臀入座,被惊得一时忘了动作,身后有人执扇敲敲她的后腰,不满道:“我说你这小哥到底坐是不坐?莫要遮了我的视线,我花钱不是来看你撅腚的!”

秦良玉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瞧了那人一眼,颇具威势,那人悻悻地摸了摸鼻尖,不敢再多言。

托了说书先生方才那一句话的福,台下稀稀拉拉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一人道:“你这胆子忒大!竟敢拿他消遣?若被骠骑将军家的下人听到,说不定要带人来打烂你的嘴!而后纵马将你踩得连你老娘也认不出你来!”

说书先生面无表情地睨了说话那人一眼,一脸高深道:“那是一个朗朗白日……”

秦良玉坐在房中细细回味着方才说书先生讲的书,只觉杨应龙是未给大家留下什么好印象的。思及此,她想起之前听说的有关杨应龙与覃氏的秘闻,又觉若这事是真的,那马千乘他们家的关系也忒跌宕起伏了些,着实刺激。她抚了抚手掌,心中想,那杨应龙也算得上是一位人物,不但挖得一手好墙脚,且技术过硬,当真是一代枭雄。由此可见,从小修炼出一门技能是多么要紧的事,只是杨应龙这技能委实有些令人不齿。

晚饭过后,秦良玉在屋前活动筋骨,听见田雌凤娇滴滴的声音响在不远处:“老爷,你早些回来,莫要累坏了身子。”

杨府一向静谧,下人除了回主人的话外,几乎是闭口不言,所以田雌凤这凌空一声便格外清晰。

秦良玉停下动作,走到院子小门处向外眺望,只见杨应龙拎着袍子下摆匆匆上了马车,瞧这模样大约是有什么急事。

秦良玉眼下正闲来无事,琢磨着出去锻炼锻炼。见此机会,她决定直接跟着杨应龙去凑一凑热闹。

马车乃是上好的楠木马车,拐上了正街后,朝宣慰司而去,想来是宣慰司里出了什么问题。

秦良玉一路紧跟,待到宣慰司后,见门口戒备森严。天色尚早,不便翻墙,但失望而去并不符合秦良玉的一贯作风,所以她在宣慰司门前那条街上逛了逛,而后成功地引起了门口侍卫的注意。

有人上前驱赶:“去去去!这是你随便逛的地方吗?!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走走走!”侍卫日日站岗,心中本就烦闷,此时更是借题发挥,想拎起长枪戳秦良玉几下。他刚一抬手,便同秦良玉的视线对上了,见对方板着张脸,面色十分难看,他只觉头皮阵阵发麻,手上便不敢再有动作了,悻悻地收回长枪,又嚷了几句:“快走快走!”

秦良玉也不再坚持,而后从前面绕到后门,发现了门道。

宣慰司后门有两棵槐树,门内一棵,门外一棵,茂密的枝叶融合到一处,乍一瞧好似夫妻两人抱在一起。趁众人不备,秦良玉快速攀上门外那棵五人堪堪能抱住的老槐树上,而后又顺着藤蔓枝叶爬向院内,藏身于门内槐树的枝叶之间,伺机而动。

天色渐黑,院内燃起了火把,秦良玉趁众人交接班时从树上一跃而下,而后一个纵身又攀上了屋檐,贴瓦而行。

宣慰司不小,她连掀了好几处的屋顶才找到杨应龙的身影。但见他端坐在红木太师椅之上,手旁案上置着杯清茶,面容极其严肃,双眉紧蹙:“眼下我已将她软禁在家,料想她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若不是顾及夫妻多年的情分,就凭她那一句话,我也断不会留她到今日!”

另一人开口前顿了顿。

秦良玉瞧不清那人的样貌,只觉他眼波流转间,好似朝她所在处瞥了一眼,而后才道:“既然已派人看押,你便莫要再将她放在心上了,若实在不放心,严加防范便是了,不让她同外界联系,她即便知道了什么也没处去说,眼下那边也操练得差不多了,待时机一到,便可趁乱举事了。”

杨应龙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深沉地应了一声。

秦良玉闻言心一惊,移了移身子,这才瞧见屋中的两人正是一直未曾见到面的孙时泰与匆忙而来的杨应龙,此时二人极有默契地沉默下来,杨应龙将茶杯握在手中缓缓地转着,似在思忖什么。

“他还未查到什么线索?”

“嗯,暂时还未查到我们头上。”孙时泰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万籁俱寂之际,从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位士兵模样的人,那人进门便扎在杨应龙脚下,而后颤抖着手递上一封书信:“启禀大人!这是夫人写的!”

杨应龙见到那书信时眸子微敛,眼底寒光乍现,随手将那信交给了孙时泰,而后起身亲自将那跪在脚下的士兵扶了起来,问道:“这信还有谁瞧见了?”

士兵局促地站在杨应龙身旁,身形因紧张稍显僵硬,他哆嗦道:“回大人的话,只有小的一人瞧见,并未外泄。”话落他稍稍抬了头,略有疑惑地望着杨应龙,欲言又止。

杨应龙和蔼一笑,拍了拍士兵的肩膀,似是赞赏之意:“你此番做得不错。”

士兵倏然抬头,见杨应龙面上并无异常,这才松了口气,眉眼间便带了些得意:“谢大……”

话还未完,只见一道银光闪过,那士兵嘴角的笑意还未完全绽开,便永远地僵在了脸上。身子倒下前,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杨应龙,挣扎着发问,声音却全数堵在喉咙中:“为……为什么?”

杨应龙扯过他的衣袖擦了擦匕首上的血迹,笑意更甚:“这信上的内容,瞧见的都得死。”将士兵向地上一推,他又道,“不过你放心,我会好生安置你的家人,去吧。”

秦良玉只觉那刀好似捅在了自己身上,浑身发冷,起身时不当心踩到了黛瓦,屋内立刻传来警觉的一声:“谁?”

秦良玉脚钩住房檐,倒垂而下,一手揽住柱子,翻身落地时,不当心扭到了脚,强忍疼痛在房屋之间蹒跚着穿梭,眨眼她便攀上了那棵槐树,飞快地朝宣慰司外跑去。今晚杨应龙的谈话内容若是泄露出去,便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势必会派重兵追赶秦良玉,凑巧她脚又受了伤,于是这一路逃得十分艰辛。

街上地形她不熟,拐了几道弯之后便扎进了一条死胡同,眼见火把的光亮大盛,沉重的脚步声似响在耳边,胡同两边的墙太高,她眼下无法攀登。冷静下来后,她朝地上啐了一口,狠狠地擦了擦嘴角,攥着拳准备同杨应龙的部下拼死一战。

突然,一双冰凉的手抓住了她,她反应不及,只觉身形一轻,面前继而有夜风扑来,将她吹得睁不开眼。秦良玉在半空中费力朝身边瞧,只见好几日不曾见过面的马千乘正没好气地睨着她:“这一路你想想回去要怎么同我言简意赅地描述一下这件事。”

马千乘这些年在战场摸爬滚打,举手投足间自有威仪,眼下不过是语气极为寻常的一句话,听在秦良玉耳中竟有种军命难违的错觉。

有了马千乘相助,两人甩开众人一些距离,从后门进了杨府,趁人还未追来,一同进了马千乘的房间。

“嗯,这……这是要做什么?”饶是一向淡然的秦良玉,此时见马千乘将她拉向床上后,也是老脸一红,说话结巴起来。

马千乘面上带着邪气,一边有条不紊地解着自己的衣裳,一边眉飞色舞道:“自然是做戏,以骠骑将军的性子,一会定会命人直接闯进来,所以我们这戏须做得逼真些。”

秦良玉节节后退,红晕染透了白皙的面皮,她大力挣扎了几下,发现不敌马千乘的力气,终是被他推上了床。秦良玉鼻中登时盈满了马千乘身上的淡香,她有些紧张地揪着床单,僵着身子不敢动地方。

马千乘用力过猛,致使他倒向床上的时候,直接摔在了里侧,只好在黑暗中朝床外爬。中途他不当心被床单绊了一下,身形一歪,覆上了秦良玉的身子,但听一声闷哼过后,马千乘的嘴唇紧贴在秦良玉的耳畔,两具身子叠在一起,他使劲眨了眨眼,努力忽略身下柔软温热的触感,生怕出现什么不该有的反应。

堪堪将姿势调整好,门外便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好在杨应龙还算信任他这个贤侄,并未让人直接破门而入,而是先叩了叩门:“肖容,歇下了吗?”

马千乘嗓音喑哑:“嗯,叔父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杨应龙沉默了片刻:“方才有人来报,说是府上进了刺客,我不放心,便带着人来瞧一瞧。”外头静了下来,杨应龙的声音带着犹豫,“你可听见了什么动静?”

秦良玉一脚踢在马千乘的膝盖处,马千乘咬着牙答:“没有。”

杨应龙的身影在窗纸上晃动,他又站了片刻,而后抬了抬手,下一瞬间那门板便被人一脚踹开。众人手持火把闯了进来,在瞧见屋中情形时,皆是一愣。

床边散落着一地的衣衫,秦良玉捂紧被子朝床内靠了靠,脸上带着难堪。马千乘的面色也不好,双手下意识地护着秦良玉的身子,淡淡地盯着杨应龙,也不出声。

杨应龙生性多疑,此时眉眼间亦带着不信任,口中没什么诚意地解释道:“我怕那刺客在你房中要挟于你,你不会怪叔父吧?”

马千乘笑了笑:“自然,只是……”

他扫了眼屋中的侍卫,杨应龙登时会意,开口对着众人怒骂:“还不滚出去!”

今夜杨府闹得动静有些大,杨宛若在睡梦中被惊醒,听说杨应龙正带兵守在马千乘房前,慌忙赶了过来。见马千乘和秦良玉一前一后从屋内出来,衣衫稍显凌乱,她急忙跑过去:“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

一直等在外面的杨应龙见状呵斥了杨宛若一句:“你一个姑娘家同肖容拉拉扯扯像什么话!还不快回到你的屋子去!”

杨宛若觉得委屈,嘴一撇眼泪便挂在了眼角,却也不敢同杨应龙顶嘴,不甘心地放开拉着马千乘的手,哭道:“父亲您大晚上的是在做什么呀!为什么要带人来抓肖容哥哥?!”

杨应龙见女儿哭,心疼了起来,方才堆起的一脸严肃全数瓦解,扯过袖子给女儿擦了擦眼泪:“爹哪有抓你的肖容哥哥?这不过是场误会。”而后他又对马千乘道,“肖容啊,你同良玉不会怪我吧?”

秦良玉抢在马千乘开口前咬牙切齿道:“大人言重了。”

杨应龙心中疑惑未消,但也知今夜定然一无所获,此时见马千乘面色委实算不上好,心中顾忌着他羽翼渐丰,又不想得罪了他,遂对身后众人摆了摆手:“去查旁的院子!”

临走前,脚步顿了顿,他意味深长地瞧了站在一起的马千乘和秦良玉一眼:“外面风大,快些回屋子吧。”

直到杨应龙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秦良玉紧绷的面色才放松了些,动了动已然肿起来的脚踝,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只怪那时逃得太过猛烈,并未照顾到它的情绪。

马千乘这才真正寒下脸将她打横抱起,察觉出她又有挣扎之意后,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再动我就把你扔湖里去。”

秦良玉深知马千乘那说到做到的无耻性子,他若说将她扔出去,那必然是会亲自动手的,她从善如流地窝回原处,面无表情地道:“我方才去了宣慰司,瞧见骠骑将军杀了一个人。”想到那人死前的模样,秦良玉轻叹了口气,“那人原本是去邀功的。”

马千乘对她口中所说之事也不在意,敷衍地应了一声,将她轻放在床上,转身去柜中取来药箱,翻找了好一会才挑拣出几个瓷瓶,打开瓶塞后,一阵清香蔓延在屋中。

马千乘不喜人伺候,所以这屋中只有他同秦良玉,上药一事,也顺理成章由他来做。他将药油倒在手心,双手交叠揉搓了一阵,有暗红色的液体从他指间溢出,流到他光洁的手背上。掌心搓热之后,他抚上秦良玉纤细的脚踝,边揉边道:“疼了就吱一声。”男人的手劲大,他又未伺候过人,所以也不知下手是轻是重。

秦良玉咬碎一口皓齿,强忍了半晌终于开口:“吱!”

马千乘的动作一顿,抬头瞪了她一眼:“疼了?”不待秦良玉点头,他又没好气道,“扭的时候想什么去了?忍着!”

秦良玉无奈地望了望屋顶,身子不时疼得一颤,断断续续道:“他当时拿了一封……一封信,说是张氏写的,他瞧了那信的……哎!”秦良玉挺直身子,“轻点。”

马千乘不接话,手上的动作也未见放轻,问:“那信的内容你瞧见了?”

秦良玉摇头:“那信他给了孙大人,你眼下还觉得骠骑将军与孙大人对朝廷无二心?”

马千乘轻飘飘地瞧了秦良玉一眼,并未开口。

隔日天不亮,秦良玉出门晨练,因脚扭了,她只能在院中做些简单的动作。清晨空气清新,百鸟齐鸣,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花草的清香沁入心脾,顿觉心旷神怡。

秦良玉身姿挺拔且清瘦,面貌又生得俊俏,不似寻常姑娘那般瞧着惹人疼爱。她不笑时,身上惯常透着股清冷的英气,以往走在大街上,若未同陆景淮在一起,那定然少不了姑娘们红着脸的打量。现如今她虽离了家乡,但仍不乏爱慕者,每每早起晨练时,不便跟着马千乘出去的杨府众丫鬟总喜欢躲在墙角处偷看她,但今日秦良玉却觉得院子有些冷清。她环顾四周,见下人都守在门外,面容严肃,有人的视线不当心同她的对上,那人也会急忙转过身去。她皱眉,总觉得今日府上气氛不对,迈步过去询问,她发现刚熟悉的那几张面孔早已换了一批,眼下这批除去那个主事的,其余的她一概不认识。稍微琢磨了一下,秦良玉便知是杨应龙派了宣慰司的心腹来监视她同马千乘。如今想走,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恰逢马千乘带着身薄汗从外面回来,他见到秦良玉时面色如常:“昨夜你的玉带落在了我床上。”

秦良玉敏锐地察觉到门口那伙人的身子骨登时挺直了些。

不待她反应,马千乘直接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屋内,开门见山道:“你也发现了?”

“嗯。”秦良玉抚了抚手掌,“如今走是走不了了,先在这好生待着吧,大不了多同杨宛若在一起,陪她逛街时也好找机会逃跑。”

马千乘拿过木架上搭着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杨宛若同她母亲已被送走了。”说罢他探头瞧了眼外面的天色,“这时候大约已到地方了。”

秦良玉眉头紧蹙,望着马千乘:“下一步你准备如何?”

马千乘捏着帕子,半晌才道:“我需要知道他是否确实那么做了。”

秦良玉又想起昨夜那封信,面色凝重:“我觉得我们应当去永安庄瞧一瞧张氏,她像是知道内情的,而且她此时的处境最是危险。”

那信乃是张氏所写,想必内容很是劲爆,不然杨应龙不会那般利落地便将人捅死,他同张氏虽夫妻二十载,可眼下这事非同小可,出一个纰漏便会丧命,难保杨应龙不会杀张氏灭口。

秦良玉越想心越沉,转身夺门而出:“杨大人眼下还未离府,你拖住他,我找机会去永安庄走一趟,或许从张氏那能听说一些事。”

秦良玉紧赶慢赶,还是晚了杨应龙一步,她站在大门口时,正见杨府的管家在门外望着远处出神。她轻咳一声,将管家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而后问:“骠骑将军这是去宣慰司了?”

管家瞧了秦良玉好几眼才笑道:“是啊,大人去宣慰司了,近日有京中的官员来视察,大人事务有些繁忙。”见秦良玉面色如常,似是信了他的话,管家不禁扯过宽大的袖袍擦了擦额角的汗,“将军这是要出门吗?”

秦良玉淡淡“嗯”了一声:“这几日要回鸣玉溪,我去街上转转,买些东西。”

管家的眼珠转了转,朝门口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而后堆起满面的虚情假意:“这几日街上乱,大人特意吩咐,让将军出门时带几个护卫,以免出了岔子。”

秦良玉也不推托,将这事应了下来,而后回到马千乘的房间:“杨大人走了,管家说是去宣慰司了,但我觉得没这么简单,眼下府上到处都是他的眼线,一会去街上我将那些人引开,我们先去永安庄瞧瞧,他十有八九是去找张氏了。”

马千乘此时已换了身轻便的行头,对秦良玉的话也未有多大的异议。两人并肩出门,管家暗地里朝侍卫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跟上,万万莫要掉了队。

两人出门未乘马车,一路徐行,心思全放在身后二十步远的侍卫身上。今日街上如管家所说,的确较往日热闹一些,路两旁满是手拿扫帚的衙役,正卖力地扫着街上的垃圾,街上小贩大多被赶回了家,只留了几摊东西规整的商贩。两人行至转角处,相视一眼,飞快地跑进手旁的一处偏巷,手脚并用地撑着光滑的墙壁向上攀爬,而后俯视宣慰司的侍卫快步追来,并朝偏巷深处张望。

“他们明明是跑进来了!人怎么不见了?!”那人的声音隐隐带了焦急,“大人走前特意吩咐过!这下咱兄弟几个等着死吧!”

“有这工夫放屁还不如快点找人!”一首领模样的人抬手在先前那侍卫的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你带人去那边找!剩下的跟我来!”

秦良玉闷声笑了笑,在那人转身之际,她的身形如网当头罩下。她本想扭断他的脖子,转念一想,他岁数也不小了,才混到一个小头头亦不容易,遂动了恻隐之心,一个手刀将那人劈晕。先前那队人已受命朝别处去追人了,眼下只剩六七个人拼命地咽着口水。

马千乘堵在巷口,因背着光瞧不清他的表情,只觉他周身气温有些低。

有一侍卫突然暴喝一声,秦良玉被他惊得打了个哆嗦,抬起一脚踹向那人胸口,骂道:“你鬼吼鬼叫什么?吓我一跳!”

侍卫暴喝只为壮胆,眼下被秦良玉这一脚踹得半丝火气都没有了,退到同伴身边,几人背向而立,警惕地盯着马千乘与秦良玉两人:“二位这是什么意思?”

秦良玉负手在原地踱了几步,冷觑着几人:“是骠骑将军派你们来监视我们的?”

秦良玉素来问话直接,但众人自然不会实话实说,强行狡辩道:“将军言重了,是大人顾虑到近日京中有官员要来播州巡察,街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特派我们来保护二位。”

秦良玉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也不再同众人周旋,突然伸手夺过站在最前那人腰间的弯刀,顺势将他扯到自己身前,掐住那人的脖颈威胁众人:“今日我们不想出手,你们识相的便让开。”

众人肩负着软禁两人的使命,只要一松口那便是失职。想起以往犯了错被杨应龙当场手刃或打残,已终生无法自理的众位同僚,几人站着未动。

一直堵在巷口的马千乘这才开了口,盯着秦良玉问:“玉玉啊,说了这么多渴不渴?巷口风大,我有些冷,不打就走吧。”

不过眨眼间,侍卫们眼前刮过一阵大风,再站稳时已不见巷中两人的踪影。他们手持弯刀,面面相觑,眉梢挂着惊恐,良久才反应过来,吼道:“快追!”

此时马千乘已拉着秦良玉出了侍卫们的视线。

永安庄乃播州边陲的一个小村,两人不用骑马,一路施展轻功,倒也追上了杨应龙的马车。

车内,杨应龙端坐在软榻之上,双手置于膝上,身子随着地面的坑坑洼洼时不时晃悠几下,手中紧紧抓着的袍子已被汗水浸湿。他面色凝重,双眉紧紧皱到一起,眼睛略微发直,似在沉思,连小茶几上的茶盏倾倒也未察觉。

他同张氏乃结发夫妻,但平心而论他对她委实没有太多的感情,当初之所以成亲,也是因瞧她有几分姿色,家境又尚可,所以见色起意,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亦不能例外。话说回来,虽他对张氏感情不深,可不得不承认,自打娶回张氏,杨应龙通过她捞到了不少好处,其中最为显著的便是马千乘他娘覃氏。

那是在四川布政使的寿宴上,杨应龙撞见了随马斗斛来赴宴的覃氏。

覃氏身姿婀娜,生得雍容,虽衣着普通且身上装饰未见多少,但人却仍美艳不可方物,他瞧见她的头一眼便觉得很喜欢,即便她已为人妻、为人母。

席间,他的视线更是一刻不离覃氏,瞥见她同马斗斛或侃侃而谈,或低声调笑,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他不禁攥紧了手中的杯子,为覃氏找了这么一个窝囊废感到不值。须臾,又见覃氏起身离席,他挺了挺身子,环顾周围,见无人注意到自己,便也悄悄跟了出去。覃氏似对他也有意,察觉到他跟在身后,便净挑些黑暗的小路走,这让杨应龙心中十分痒痒,待行至一座荒废许久的院子前,覃氏终于顿住了步子,回身直直地瞧着杨应龙,星眸微闪:“为什么跟着我?”

杨应龙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性子虽荒淫残暴,但皆被样貌给遮盖了过去,他上前一步,缓缓逼近覃氏直至墙脚,低声问道:“你说呢?”

二人自打这之后,便开始暗中往来。若两人一直如此,倒也不会惹出什么大风大浪,但怪便怪人性本贪,得了一尺还想再进一丈。杨应龙不满同覃氏许久才得以见一面以慰相思,便怂恿张氏同覃氏结拜,之后更是时不时将覃氏邀请至府上小住。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张氏很快便发现了两人的不对之处,并暗中多加留意。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风和日丽的一日,谎称回家祭祖的张氏如天神般降临在杨应龙同她的卧房门口,并将屋内正行鱼水之欢的两人堵了个正着。

张氏面上血色尽褪,身子抖得如同筛糠,抓着门框的右手指甲已劈成两截,她含泪问道:“你们可对得起我?”

杨应龙扯过被子将身上红晕未褪的覃氏遮了个严实,漠然地同张氏对望:“这事你就当作没看见,正室的位子还是你的。”

彼时张氏已有身孕,她抚着腹部,狠狠地瞧着床上两人:“你们两个就不怕天打雷劈?!”

杨应龙对于张氏一向没有耐性,碍于她腹中的孩子,才不得不按捺住火气,他吩咐傻站在门口的下人:“还不快将夫人扶回房去?是在这等死吗?”

下人们这才回过神,也不顾张氏的反抗,强行扶着她离开了卧房。其中一人乃是张氏的陪嫁丫鬟,这时也是泪水涟涟,抽泣着安慰张氏:“小姐,姑爷他……他或许是一时兴起,男人都这样,你莫要伤了身子,要知道你腹中还有个小少爷呢!”

张氏想起之前杨应龙对她百依百顺,哄着她同覃氏结拜,心中更是悲痛欲绝,直揪着前襟哭倒在房中,悲凄道:“我错看了他呀!”

张氏断食了整三日,期间杨应龙连瞧都未来瞧过她,甚至连下人也懒得打发个来,由着她自生自灭。

哭够了,张氏给叔父张时照去了封信,将她在府上的处境细致地同他说了说,并表明:我腹中有他的孩子,我们张家还要仰仗着他杨应龙,无论如何不能同他和离。

张时照乃杨应龙的部下,为掌管粮食的同知,全家老小等着吃饭,他自然是不愿与杨应龙撕破脸皮,遂顺着张氏的意思给她回了封信,敷衍地劝说她万事要忍,不可冲动。

张氏这一忍便是八年有余,非但未曾换来杨应龙的半分关心,反倒让他得寸进尺。一日杨应龙酒醉归来,在街上瞧见了同覃氏样貌有八分相似的田雌凤,便不顾众人阻拦,将田雌凤接回府上,给了个小妾的名分,而后恩宠无限。张氏见杨应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自知八头牛也拉不回他这个负心人,便也不再苦苦期盼他有朝一日可以回头瞧上她一眼,直接擦干眼泪,准备在暗中给他使绊子。

这些年杨应龙的所作所为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自他继任播州土司以来,部下没少杀,女人没少抢,但也替老百姓做了一些实事,比如铺路修桥,又比如建湖建田,但不管修桥还是建湖,都是要有经费的,杨应龙从中获取了不少好处,� ��路能人皆来贿赂杨应龙。他逍遥日子过久了,自然不安于播州这么大的地方,但若说他起了异心,张氏是没有确凿的把握的,只是见他越发嗜杀,部下稍有不服便会换来他的一顿毒打,更有甚者当场丧命,这些倒也不说了,但他在闲暇时,还惯爱招惹其余土司,频频打压对方,这事便有些说不过去了,张氏越想越觉得他形迹可疑。这次田雌凤挑拨二人关系,张氏被赶回了永安庄并被软禁,想起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她怒从心中生,便将一直以来的猜测书于纸上交给叔父张时照,想请他帮忙润润色,而后拿着信去告御状。她想着,杨应龙有无异心倒是其次,但信上所举的混账之事,却是样样属实,此信一出,他杨应龙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可她千算万算未算到,这信半途被那衙差给截了去。

杨应龙缓缓地放开已起了褶子的绸缎袍子,似终于下定决心般吩咐车夫:“先莫要急着去张家,先去镇子上的酒肆。”

但凡遇到烦心之事,杨应龙皆爱喝些酒解愁,这次更是不例外。

酒肆在镇子的南边,平日鲜少有人光顾,今日更是未迎来一人。已破了几个窟窿的酒旗孤零零地挂在门外,老板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叹气,见伙计无精打采地靠在柜台上,望着格子里的好酒发呆,他不由呵斥:“去将那桌子擦擦!没瞧见上面还有菜汁吗?!”

小二暗地里瞪了老板一眼,不情不愿地扯下肩上搭着的抹布,拖着步子过去干活。

杨应龙进屋时,小二刚刚收手,见有贵客来了,一扫方才的不满,急忙小跑到门口,扬起笑脸:“客官里面请。”

杨应龙未搭理他,径自朝二楼雅间走。坐下后,他叫了一桌子酒菜,等菜的工夫,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前襟很快便被酒渍浸湿了。

马千乘和秦良玉紧随其后,老板见二人气度不凡,亲自过去招待,正想开口奉承几句,便被马千乘抬手制止了。马千乘轻声道:“我们去二楼,你们随意上几道特色菜。”

两人一直守在杨应龙隔壁的房间,透过并不严实的隔板观察着杨应龙的一举一动。

外面天色尚亮,秦良玉一路被马千乘拉着跑,腹中已是空落落的,她摸出个钱袋,将里面的碎银子都倒在桌上,捏起其中几枚:“今日请你吃顿好的。”

马千乘右肘撑在桌面上,眯着眼睛瞧着秦良玉,忽而福至心灵,想着以往他身边的伙伴们但凡瞧上一个姑娘,都会说些漂亮话。可说漂亮话也是门学问,人都道女人似水,这大约同温柔沾得上边,温柔的姑娘又都有些柔弱,所以马千乘便试着开口:“好,毕竟你身子骨有些弱。”

这话听在秦良玉耳中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她闻言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结实的小臂,又抬头望着马千乘:“你方才那话是发自肺腑的?”

马千乘硬着头皮,自然地道:“那是。”

秦良玉的目光便有些犀利起来了,她睨着马千乘:“你放心,这次不用你花钱。”

马千乘看着天际,觉得套路有些不对,但也知眼下情况若要开口解释,必会适得其反,他便闭了嘴,并受教地点了点头。

酒肆接连好几日不开张,今日好不容易逮到几条大鱼,自然要狠宰一番。不多时,八菜一汤端上桌,荤素搭配得宜,菜上撒了些彩椒点缀,卖相十分不错。但马千乘没什么胃口,抢在秦良玉前付了银子,而后随便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瞧着秦良玉。

“你怎么不吃了?”秦良玉察觉到马千乘的视线,眉心拢了拢,见他若有所思地同自己对望,伸手给他夹了些菜,“你多吃一些,一会儿大约还有体力活。”

杨应龙虽然不会武,但毕竟是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又喝了酒,且身份特殊,一旦撒起泼来,除去马千乘,无人能拦得住他。

马千乘应了一声,象征性地又吃了口菜,还未等吞入腹中,他的面色突然微变,执筷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盯着秦良玉:“别吃了,这菜不对劲。”话落他又盛了碗汤。

秦良玉闻言瞧着马千乘:“怎么?”说罢她又细细品味了一下口中饭菜,并未发现不妥之处,只得老老实实地问,“这里面有烂菜叶?”说罢她又将盘子端到面前仔细查看,并未发现异样,又老老实实道,“我没吃出来。”

马千乘试着运气,发现此时已是内力全无,干脆将碗中的菜一扫而光,末了拉过秦良玉的衣袖擦了擦嘴角:“有人在这菜中下了药,这药应当是无色无味,估计对身体也没什么害处。”

秦良玉铁青着脸收回袖子:“那这是补药啊。”

马千乘朗声大笑:“你也运气试试。”

秦良玉自是照做,试了几次后,面色由青转黑,本想拍桌泄愤,却发现动作软绵绵的,当下眼帘一垂,低头沉思。

马千乘托腮:“凭播州宣慰司里衙差的能力,我们来了永安庄的消息应当还没有人知道。”

秦良玉也不辩驳,回头瞧了一眼隔壁,见杨应龙仍在喝酒,淡淡道:“这人下这种药,想必也不想加害我们,大约只是怕我们乱了他的计划而已。”

这话她并未说完,心中却有了答案,下药之人十有八九是盈伯。

马千乘略微沉吟,而后肯定了秦良玉的想法:“左右已经这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将骠骑将军看紧了,估计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秦良玉冷静下来后,又施施然喝了口茶:“我们也不知对方的计划,应是我们不当心插了一脚,对方有意刁难,按眼下情况来瞧,我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对方的对手。”

“嗯,说得好有道理。”马千乘拍了两下巴掌,似在褒奖秦良玉,而后又淡然地收回修长的双手,“但你觉得我像是不带帮手的人吗?”

秦良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马千乘挑眉,从容地从怀中掏出一支不及掌心长的短笛,送至唇边吹了几声。笛声悠扬清脆,直穿墙壁飘向天际。少顷,马千乘又从容地收回短笛,淡淡地望着秦良玉。

秦良玉被他瞧得发毛,正要问他是不是这么吹几下,便会有人来相助之时,马千乘从容地开口了:“算你说对了。”

所谓帮手,自然是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肖穹,以往两人默契极佳,但今日肖穹似乎有些掉链子,两人打缔结盟约之日起,便约好以笛声为联络信号,三长一短乃有紧要之事,须速至。眼下迟迟不见肖穹的影子,马千乘有些担忧,毕竟以往肖穹从未失约过。

正沉默时,秦良玉突闻隔壁传来细微的声响,她急忙起身去查看杨应龙的情况,却见隔壁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酒桌上尚冒着热气的饭菜,以及从桌面缓缓流向地上的酒。

秦良玉额角青筋直跳:“人不见了。”

“出去瞧瞧。”马千乘说话间已越过秦良玉朝楼下而去,毕竟他与杨应龙的情分在,断不可能坐视他被人掳走不管。

两人去到一楼一瞧,老板同跑堂的伙计皆伏在桌子上,秦良玉探了探两人鼻息,见两人还活着,当下松了口气。再跑出门时,他们远远便瞧见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两人相视一眼,马千乘道:“那是永安庄的方向。”

永安庄离镇子有一段距离,两人内力暂被封住,无法施展轻功,偏偏这镇子又十分偏僻,十天半月不见一辆马车不说,便是连匹马都寻不着,无奈之下,两人只得一路拔足狂奔。

马千乘身形如风,腿长步大,衣袂翻飞间便将秦良玉落下了一些距离,他放慢步子等着她:“不如我先去,你慢慢走。”

这个提议被秦良玉毫不犹豫地否决了:“我还能跑,你跑你的莫要管我。”话落见马千乘速度又加快了一些,她不禁迎风喊住他,“且慢,先将大约位置告诉我。”

两人一前一后赶到时,张氏家门前已围了不少人,因她先前便已被杨应龙软禁,所以她家门前把守的都是宣慰司的人,此时人们正穿插在腰侧别弯刀的衙役们的间隙处朝院内打量。有孩童躲在大人身后,被捂住了双耳。众人纷纷指指点点,却不敢上前一步,交头接耳道:“方才吵得可凶嘞!我听那张氏哭声震天,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另一人踮脚朝门内张望:“这会怎么没有动静呢?!可别是出了什么事!要不闯进去瞧瞧?”

有人一掌拍在说话那人的后背:“你怕是活腻味嘞!这可是土皇帝杨应龙的家事!你敢跟着掺和?不怕掉了你那狗头!”

那人闻言不禁打了个哆嗦,只觉后颈冒着凉风,不敢再多言,生怕掉了脑袋。

久久不见院内有动静传来,众人八卦心思起,皆沸腾起来,跃跃欲试要朝里冲。衙役们本就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平素没有什么耐心,见眼前这帮刁民闹得越发起劲,不由举起刀鞘向后推搡着众人:“后退!后退!”

有人不慎被推倒在地,坐起来后蹬着腿撒泼耍赖:“打人了!打人了!官老爷打人了!快来瞧瞧哟!这日子没法过了!”

马千乘同秦良玉站在人群最后,沉默地望着眼前略显失控的场面,在听到那句“土皇帝杨应龙”时,秦良玉下意识攥紧了马千乘的衣袖,生怕他一个冲动,使出猛虎伏地式将那人扑倒在地上,而后多角度蹂躏摧残。好在马千乘似乎已习惯她以往时不时便猜忌杨应龙给他添堵,虽然此时他的面色寡淡,但却没有其他的举动,大约是未将这事太放在心上。

“进去瞧瞧?若是两人打起来了,你还可以拉下偏架。”秦良玉拨开人群便要往里走。

马千乘伸手将秦良玉拉回身边,笑问:“你要怎么解释你出现在这里?”见秦良玉不说话,他又瞧了眼维护秩序的衙役,继续道,“莫要着急,一会换套衣裳便能进去了。”

衙役们将张氏的院门堵得严严实实的,上头有令,一个时辰换一班人。一个时辰有些长,秦良玉两人自然是等不及的,秦良玉从地上捡起块碎石,快速甩出。石块正砸在一衙役的面门上,那衙役脸一黑,沉着脸问:“谁干的?”

众人不知他在说什么,都愣愣地瞧着他。

马千乘有样学样,也捡起枚石子欲朝衙役脸上扔。按理说若想做些什么缺德事,应当是藏着掖着的,但马千乘他从不讲理,但见他大模大样地推开眼前的百姓,右脚后退半步,身子重心后移,右臂缓缓拉开,而后瞄准方才刚被秦良玉砸了的那个衙役,狠狠地将半个拳头大的石块扔了过去。衙役被打得捂额应声倒地,其余衙役见状皆是一愣,有反应快的回过神来便一脸凶神恶煞地朝马千乘走去。

播州宣慰司的人马千乘都熟,他又不想在此时暴露身份,暗道自己方才太高调,眼下已无路可退,只得拉着想同衙役光明正大大打一架的秦良玉转身朝不远处的果林里跑。

衙役不敢擅离职守,大多仍站在原地,只有少数几人朝两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果林属镇里,平日有人看守,但因眼下鲜少有人来检查,所以护园人的日子格外潇洒,时不时便扔下大片林子去附近转一转。马千乘同秦良玉去时正巧遇上护园人不在,两人一头扎进果林深处,迅速攀上一棵柿子树,而后屏息静候宣慰司的衙役。

不过眨眼的工夫,脚步声由远及近,马千乘闭眼静听,判断出对方至多只有三人,当下身子朝后,枕臂靠在树干上,挑眉对秦良玉道:“我方才跑累了,你去打他们。”

秦良玉睨着一脸惬意的马千乘,波澜不惊道:“你……”

马千乘截住她的话,指了指柿子树:“我就在这为你助威,快些去吧,听话。”

话落见秦良玉不动,马千乘睁着双明亮的眸子瞧她:“你赖在这不走是想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秦良玉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当下起了逗弄他的心思,点头道:“即便挨揍也要有个照应不是?”

马千乘展眉一笑:“也是,我们是一伙的,我不出手是不对的。”说完他将秦良玉从不高的柿子树上轻轻推了下去,朝她颔了颔首,“也不用太感谢我,毕竟我只能帮你到这了。”而后他指了指远处,“你朝那边站站,莫要让他们发现我。”

秦良玉站在树下,缓缓卷起袖子,在应付衙役前,扫了马千乘一眼,道:“看好了。”

这不大不小的声调将衙役引到两人身前来,秦良玉内力虽被压制,但“鸣玉溪武力担当”一名不是白白得来的,当初初习武时,秦良玉以一敌二也不成问题,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下来,即便没有内力加持,她也断不会吃什么亏。

衙役见秦良玉生得过于文弱,并未将她放在心上,眉眼间皆是轻视。秦良玉此生最恨的便是这种神情,当下抬起一脚朝那人头侧踢去,见那人抬手欲挡,她攻势一变,改朝他腹下扫去。

那人被踢到要害,捂着腹部下三寸倒地呻吟,另两人狠狠地朝掌心吐了口唾沫:“你这龟儿子,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要上天啊!”

树上,马千乘额角覆上层薄汗,身子紧紧地贴着树干,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姿态,好似人被定在原处一般,但四肢却是随意垂着,他听着下面的打斗声,心中不免焦躁,奈何四肢使不出一点力。

良久,秦良玉脚下踩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三个人,随意拍了拍身上的灰,一边擦着嘴角的血迹,一边抬头望着依旧静坐在原地的马千乘:“你可以下来了。”

马千乘尽量使自己瞧起来自然一些,淡声回:“急什么,坐得高望得远,这里瞧过去的景色不错,我还未歇够,再待一会。”

“你不怕屋里头出事?”秦良玉抬手去拉他的衣摆,“快些下来。”

马千乘大惊失色,来不及出声制止,便从树上掉了下来,整个人重重地摔在秦良玉脚下。

秦良玉面上一贯的淡然终是碎裂了开来,急忙伸手去扶他,这才见他面色苍白,双颊挂着汗水,不禁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而后她欲将马千乘背在背上,“我带你去医馆。”

马千乘堂堂六尺男儿,此时又是四肢软绵无力,所以秦良玉想将他拉起来简直难如登天。他终是将面上强挤出的笑意隐去,道:“我歇一会便好了,大约是今日跑得太急。”

秦良玉回身强行扒下那三个衙役的衣裳为马千乘垫在身下,语气中带着担心:“跑得急会这样?你以为我没读过书?”

马千乘避重就轻道:“嗯,我小时候身子不好,用了些特殊的药,那药同曼陀罗花相冲,想必今日菜中混了曼陀罗,我食用后又跑了些路,这才如此。”

话毕他只觉十分疲乏,便不再出声。

秦良玉不敢再吵他,想起身后的三人,走到众人身前,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们:“今日骠骑将军是同谁一起到永安庄来的?”

三人咬紧牙关,摆出一副抵死不说的架势。

秦良玉以往走过南闯过北,还给寡妇挑过水,什么世面未曾见过,怎会拿区区几个手下败将没有办法,当下抬手一人一个耳光:“想死?”

见几人还是没反应,秦良玉倒也不恼,直接扯过一人的手臂拖着他便朝林子外走。

此时那人终是有些慌了,忙不迭求饶:“大爷!我说我说!”吞了口唾沫,他继续道,“今日骠骑将军是自己……”话未落他又遭秦良玉一顿毒打,在地上打着滚号叫,“我若说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秦良玉这才收手,嗓音低沉:“确定?”

“千真万确!”衙役嘴角红肿,口齿有些不清晰,“今日大人好像心情不好,我闻到他身上酒气很重,他来的时候我们头役不过是寒暄了几句,便惹来大人的怒骂,再然后大人就进去找夫人了,两个人好像又吵起来了。”

“赶车的是谁,你可瞧清了?”秦良玉眉头皱得越发紧。

那衙役愣了愣:“大人是走着来的啊,估计中途还摔了不少跟头,脸都磕肿了。”

见秦良玉不再说话,那人又讨好道:“大爷,哥几个也是出来混口饭吃,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大爷高抬贵手,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今日这事哥几个绝对不会搁在心上,所以您瞧瞧……是不是给哥几个放了?”

秦良玉抱臂俯视着趴在地上,努力抬头瞧着自己的三人:“等事情利索了,自然会放你们走。”

秦良玉不敢耽搁太久,将马千乘送到城中的医馆后,顺手点了靠她最近的两个衙役的穴道,嘱咐马千乘:“我先回去盯着,若出了什么事也能挡一挡,你先在此处养着,莫要着急,这两人留给你,若不听话便杀了他们。”

正在抓药的大夫闻言手一抖,药材撒了满地,却又不敢同秦良玉对视,生怕惹来杀身之祸,故作镇定地俯身捡药,装作什么都不曾听见的模样。待秦良玉同一名衙役走远,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挪过去给马千乘瞧病,动作十分小心,战战兢兢的模样。

秦良玉此时已换上了衙役的衣裳,腰间布带紧束,穿着轻便利落,英姿飒爽。她同衙役并肩而行,路上瞧着衙役:“一会回去该怎么说,可知道了?”

衙役年纪不大,闻言点头哈腰道:“知道知道,我们两个先回来了,张子千押着那两个狗……那两位大侠去了衙门。”

秦良玉一掌打在那人后脑上:“你先前要说狗什么?”

小衙役嗫嚅半晌,也分辨不出秦良玉面上是喜是怒,一时不敢言语。

秦良玉抬手又打了他一掌:“说话。”

小衙役这才吞吞吐吐道:“狗……狗东西……”

秦良玉再度打了小衙役一掌:“好,一会回去就这么说。”

小衙役欲哭无泪,摸着有些热辣的头皮半天说不出话。

两个人回到张氏家门前,秦良玉低垂着头,状似恭敬地站在小衙役身后,被遮住了大半个身子,因她身量高,这衣裳穿在身上倒也合身,那头役又因今日被杨应龙无缘无故当众训斥了一顿,没什么心情注意到她,随口问了句:“张子千呢?”

小衙役对答如流:“张子千押着那两个狗东西去衙门了!”

头役没接话,不耐地伸手朝一旁推着小衙役:“去去去,站岗去!”

傍晚时分,马千乘回来了,他身上同样套着衙役的衣裳,远远瞟了秦良玉一眼,一旁的小衙役见状焦急地问秦良玉:“大爷!我那两个同伴不是被这位大哥杀了吧?”

秦良玉握着腰间的弯刀:“不如你去问问他?”

小衙役自然不敢,闭了嘴一脸委屈地站在原地。

马千乘见他双眼满是渴望,严肃道:“你那两个同伴无事,放心。”话落见小衙役神色一松,他补充道,“不过是给他们喂了些药,剥光了上衣扔在了胡同里,届时自有人会协助他们脱离窘境。”

小衙役:“……”

马千乘不再搭理他,将秦良玉向自己身边拉了拉:“里面怎么样了?”

“没有动静。”

自秦良玉归来到现在,院中一直未有什么响动传来,想来是杨应龙喝多了,此时正在补眠。马千乘松了口气,到晚饭时间还拉着秦良玉去混了一顿饭,未料再回来时,院中便出了岔子。

此时乃酉时一刻,漫天繁星之下,杨应龙双目赤红,气急败坏地抓着张氏的皓腕将她朝屋里拖,口中骂骂咧咧道:“你好不要脸!白日还说这些年对我绝无二心!我就不应该信了你的鬼话,在我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敢勾引野男人!信不信老子要了你的命!”

张氏脸上挂着泪痕,却难掩难堪,见门口衙役皆偷偷打探,她更是连死的心都有了,不禁怒骂:“杨应龙你欺人太甚!你听了那骚狐狸的鬼话便来怀疑我,却不知她是有心挑拨我与你的关系,将我赶出杨府,她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坐上正室之位!这些你怎么就不想想?!”

杨应龙酒还未醒彻底,又是在气头上,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只粗蛮地扯着张氏:“别给我在这丢人现眼!”

刚回来的秦良玉看得傻了眼,问身边的人:“方才出了什么事?”

那人道:“唉,能有什么事?这几日不就是这些破事!”他朝地上吐了口痰,又用脚蹭了蹭,“方才夫人要出去买东西,恰巧遇上个卖货郎,正说着话,大人便出来了,这不就又吵起来了。”

“这就吵起来了?”秦良玉拔高了声调,摆明了有些接受不了。

那人没好气地瞪了秦良玉一眼:“你小点声,别瞎嚷嚷,这几年那姓田的成日在背后说三道四,这根都已经埋下了,说什么都没用。罢了罢了,你也别打听了,一会下了夜值老哥请你去城中逛窑子,你不就是有劲没处使吗,连女人家的八卦本事都学会了。”

还未等秦良玉黑脸,马千乘一张俊脸便先板了起来,秦良玉暗地里拉了拉他的手臂:“莫冲动。”

一帮人木讷地站在门口,听着屋中时断时续的对骂声、哭闹声,其中偶尔又夹带着几声锅碗瓢盆同瓷器被人狠狠摔在地上的破裂声,众人早已习以为常,并不见有多大反应。

直到后半夜,这些声音才逐渐消失。

秦良玉抬头仰望着缀在夜幕中忽明忽暗的星子,用手肘推了推身边的马千乘:“他们吵成这样,家中长辈不管?”

马千乘回头瞧了瞧静谧的院子,见屋中烛光一暗,里头登时漆黑一片,也有些无奈:“张老夫人整日在佛堂吃斋念佛,是不会管这些事的。”

秦良玉长叹一声:“田雌凤从中没少卖力。”借着皎洁的月色,秦良玉瞧见马千乘的面色不算太好,又想起他下午时那副吓人的模样,心有余悸,“你身子无碍了?”

马千乘眸子一弯:“唉,许多年不曾被人下药,此番权当重回童年了,也怪我太大意。”说罢他将衣裳外头罩着的披风解下披在秦良玉的肩头上,“玉玉啊,一会换班你去歇一会,哥哥在这守着。”

秦良玉顾及着马千乘此时身子骨尚有些弱,执意不要他的披风:“我不累,再等一等吧。”

晨光初起,微亮划破天际的黑暗。已沉睡了一夜的院子突然被一声尖叫打破了静谧。

秦良玉正靠着马千乘打瞌睡,马千乘的左手微微扶住秦良玉纤瘦的腰,左肩被秦良玉的口水浸湿了一片,晨风一吹,微微有些寒意。两人皆被这突然的一声吓得百骸俱凉,灵台登时清明了不少。当值的其他衙役们浑身一颤,手下意识握住腰间刀柄,纷纷回头张望。

马千乘同秦良玉比众人的反应快些,此时已径直进了院中。

事出紧急,当值的头役顾忌杨应龙以往阴狠的作风,没有杨应龙的命令不敢私闯,可又迫切地想知道里面呼声这么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焦灼中他瞥见马千乘与秦良玉朝屋内走,心中异常感激。如此一来,若届时上头追究下来,他便将一切责任全推到两人身上。

张氏虽嫁了杨应龙,但娘家清简惯了,并未因女儿攀得高枝而招摇,房子是祖上传下的老屋,院子干净整洁,一口水井端端正正地沉在院中一隅,张氏家并无鸡笼狗舍,一条青石板路直通主屋。

秦良玉同马千乘虽失了内力,但脚步仍然轻快,没几步便走到了门前,正要叩门,便被从屋内冲出来的人给撞得倒退了几步。

那人是张家的婢女,此时满面慌张,一头栽倒在秦良玉同马千乘的脚前,紧紧拉着秦良玉的衣袍下摆,哆哆嗦嗦道:“夫……夫人……老夫人……她……她……”

秦良玉将婢女从地上扶起,顺带瞧了一眼屋中的景象。

只见黄铜脸盆倒扣在地上,水晕了大片的空地,流出门的水却染了淡淡的红色。

秦良玉心一惊,直接绕过婢女推门而入,见到屋中场面时,一时竟不能言语。

屋中陈设简洁,进门便能瞧见一张书案,书案左右分列两把红木雕花的圈椅,张氏同张老夫人皆倒在地上,张氏胸口还插着一把匕首。

随后而来的马千乘几步跨到仰面倒在地上的张氏身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手下并无温热之感,人早已断了气,身子呈僵硬之状,但见她红唇微张,眼角同嘴角有瘀青,面色青黑,胸前的衣襟被血染了大片,衣裳已微微有些发硬。她身旁躺着的张老夫人,此时尚有余息,察觉到身旁有人,冰凉的指尖微动,半晌才颤巍巍地睁开已失神的双眼,恍惚地望着秦良玉,费力地伸出手,嘶哑着嗓音:“不是……不……是……”孰料话还未完,她布满皱纹的手便重重地垂落在地上,咽气时,她的眼睛都未闭上。

院外婢女还在哭号着,双手紧紧地抠着地面,指尖已泛白,张家的下人们被她从后屋哭了出来,见状也是一怔,随后慌作一团,惨白着脸向院门冲,被衙役们粗暴地给推了回去。众人聚在门口,小心地觑着屋内,皆是崩溃之态,有几个胆小的婢女已是抱头痛哭。

头役见情况不对,这才不甘不愿地走了进来,神情傲慢:“我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个都像死了亲娘一样?”说着他拨开众人,探头朝屋里瞧了一眼,就这一眼,他整个人便被镇在了原地。

此时有早起出摊的人路过张氏的院子,见院中人又是哭又是号的,连带着官爷都浑身僵硬地扶着门框,以为是张氏家又出了什么乱子,不禁扒着院墙驻足看了会热闹,只见院中人低头垂泪,争先恐后道:“不是我杀的,我没杀夫人。”那人心登时沉到了脚底,手脚发软,当下连滚带爬地回了家中。

不过眨眼之间,张氏家门前便聚了数十个闻讯赶来的百姓,众人皆你推我搡地挤在院门处,被衙役不时向后驱散着。

前屋闹出的动静略大,杨应龙被吵醒,从卧房走了出来,面色十分不善,因接连几日未歇息好,眼底挂着青色:“都吵什么?!”他掀帘而出,话语中含着怒意,却在瞧见屋中情形时,收住了步子,面色大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马千乘面色凝重,正欲答话,抬头便瞧见了杨应龙手上同身上早已干涸的血迹,不禁怔在原地,许久都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