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所想之事,马千乘显然也已预料到了,傍晚时分,马千乘进到秦良玉房中,直接道:“我带新兵,你带石砫士兵。”
秦良玉觉得马千乘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出了一个人才能想出来的主意,心中十分感动,而后拒绝了马千乘的提议。石砫士兵若由她带,即便是有马千乘的命令想必也是如同一盘散沙,毕竟秦良玉与他们并无默契,打起仗来不顺手,所以若是由马千乘带着石砫士兵,大约还有一丝胜算,起码她被打得落花流水之时,还能及时得救。
马千乘听了秦良玉的话,深以为有道理,想来自己是关心则乱了,又想想之前两人尚不相识的那些年,秦良玉独身一人,照样爬到了今日的位置,所以当真是自己顾虑太多。沉默了会儿,马千乘又道:“我今晚便领兵赶赴成都。”
今次重庆派出的援兵兵分四路,马千乘带领的石砫士兵乃是南路军,属主力部队,倭寇的大部分视线自然是放到了马千乘身上。形势所迫,他只能先发制人,如此才能使倭寇措手不及。
是夜,一早便收到命令的石砫士兵由徐时带领着在坪头山山脚集结,众人面色严肃,目光如炬,手中各式武器在夜色中泛着寒光。
不多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徐时举目而望,见一匹威风凛凛的棕色战马自城中疾驰而出,马背上那人一身戎装,腰挎长刀,一顶印有游龙追风逐日像的黑色战盔衬得那如刀刻的眉目更是英挺。
待那战马行至众人跟前,徐时带头行礼:“属下参见将军。”
马千乘抬了抬手,嗓音低沉:“奔袭。”
兵贵神速,尤其是在这特殊时期,更是分毫不能耽误。
这几日的天气一改之前的清风朗日,皆是连绵细雨,去成都的路又以泥土路面居多,有时还要翻山而过,这一路皆是泥泞不堪,众人不敢怠慢,一路疾行,身上泥点遍布,途中又赶上一场渐大的降雨,使得各位面上疲态渐露。马千乘也未骑马,与众人一同步行,为保持随时战斗的体力,行至最后一座山头时,马千乘下令众人原地休整片刻。此时大雨已停,众人也顾不上干净与否,席地而坐,俱闭目歇息。
徐时坐在马千乘身边,两人低声交谈。
“怎么未瞧见秦亮那小子?”这个问题,徐时从见到马千乘起便想问了,只是一路都没有开口的机会。
马千乘初时还未反应过来,低头揉着眉心,良久后才后知后觉地问:“秦亮?”
徐时见马千乘神情怪异,也跟着皱了眉:“他不是跟你去了重庆卫?”
马千乘干笑几声:“我将他打发了,他非将才。”
徐时隐约觉得不对,马千乘也算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外人口中的马千乘皆不是他原本的性子,他做事素来稳重,那秦亮一瞧便知是可塑之才,眼下马千乘又言辞闪烁,徐时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但瞧马千乘这副模样也知他不想多说,正要转移话题,忽见他神情一变,倏然起身:“列阵!”
石砫士兵皆是训练有素之人,也许是为了保命,因此即便平素马千乘不常与他们在一处,众人操练起来也是十分刻苦的,尤其是还有徐时这一权威人士在,大家更是不敢怠惰。此时听马千乘的命令后,士兵们根据地形迅速列成冲轭阵,此阵在山地作战时可以有效起到防守作用。
阵形方成,便见倭寇从四面八方俯冲而下,马千乘冷眼瞧着有备而来的倭寇们,心中清楚是石砫士兵中出了内奸。平心而论,这一认知还是让他稍稍有些意外的,这些士兵大多算是马家的亲信,亲信之中出了个叛徒,这事不怎么好。
马千乘手持长剑,剑身倾斜,并未出鞘。他睨着远处的倭寇,倭寇们人手一杆萨摩铳,比起石砫众人手中的弯刀等武器,杀伤力强得不止一星半点,想来今日石砫众人是凶多吉少了。思及此,马千乘回头瞧了众人一眼,目光无波无澜,只见众位将士嘴唇紧抿,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可眉眼间仍是不见退却之意,他心中甚慰,连带着神情都柔和了不少。
“今日,吾等立于此,便不能坐视倭奴犯我土地,侵我家园。”马千乘目光坚毅,字字铿锵,“大明男儿,从不惧战,杀!”
“杀!杀!杀!”众将士高举手中武器,回应声穿云裂石,直冲九霄,有惊鸟展翅而飞,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只余回声不绝于耳。
石砫士兵此番共四百余人,少了倭寇整一半,这使倭寇分外有恃无恐,因手中武器的便利之故,倭寇并不靠前,只埋伏在暗处,伺机行事。
萨摩铳有一定的射程,石砫众将士此番行军又带着盾牌,倒是能抵挡一阵。
马千乘淡淡睨着对面的倭寇,出手如闪电,但见他手中未出鞘的长剑呈一道银光朝前飞去,而后又回到马千乘手中。
对面的倭寇躲避不及,被重剑砸了面门,当下仰面倒地。其余倭寇见状来了气,将铳对准马千乘便是一下。只是因距离太远,又有盾牌挡着,这一下未能起什么作用。
张石所率那一队属精兵队,离马千乘最近,此时见状直接对马千乘道:“将军,干脆冲过去杀了他们算了,瞧着便来气!”张石善射,手下人马自然也是个中翘楚,此时听罢张石的话,都下意识去摸背上的弓箭。
马千乘一脸高深莫测,良久才抱肩道:“我瞧他们那意思,大约是想速战速决,既然是速战速决,想必那萨摩铳也支撑不了很久,拖垮他们便是了。”
张石一直视马千乘为英雄,用他的话说便是“明威将军就是老子的小
爹”,所以马千乘所说过的每一个字,他都觉得十分有道理,马千乘说拖,那拖准没有错。
对策一出,众人根据以往的作战经验,忙中有序将阵形转成五行阵。五行阵圆转浑成,可以说是丝毫不露破绽。这阵形内里也是自有玄机,五人一阵互为守御,步法互补空隙,浑然一体,变化无穷无尽,一人为饵,引对方主动进攻自露破绽,其余四人随即而上,对方不死便永无止休,是以此阵一成,黑白无常便已在不远处朝倭寇们露出一口皓齿了。
马千乘首当其冲,从阵中一跃而出,脚尖依次点过身前数百人的肩膀,直奔对面倭寇而去。那一边,倭寇们还紧紧守着套路,以为马千乘他们毕竟是朝廷命官,不像隔壁行走江湖的,时不时便要飞一下,弄些出其不意的招数。此时见对面远远飞来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倭寇们下意识将萨摩铳对准那玩意儿,可谓是万铳齐发,但听空中传来一阵阵炸响,在场众人双耳嗡鸣不断。
徐时见时机正好,下令众人趁对方自乱阵脚时进攻。
鼓声喧天,对面倭寇岿然不动,石砫军士亦是不见退意。有人被铳击中,下一人便立马补上,一番车轮战下来,石砫将士已倒下近一半,倭寇手中火药也渐少,有不少倭寇已弃了萨摩铳改用长刀,横劈竖砍,两伙人的身影纠缠作一团,远远望去好似两股旋风,风势猛烈的自然属石砫一方,虽说在人数上石砫一方讨不到便宜,但在战术上,自然是要胜一筹的。
马千乘始终位于队伍的最前方,偶尔还去对面倭寇那边客串一下老师,指导指导众人。
“哟哟哟,你瞧瞧你拿刀的这个姿势。”
马千乘如鬼魅一般,身形突然出现在一倭寇身边,一边咋舌一边不经意般伸手在那倭寇的手腕处弹了一下,只见那倭寇面色一变,刀身随后自手中脱落,而后他整个人便倒在地上打滚不止,冷汗一滴滴顺着脸颊滴下。
此时有几个倭寇手中尚举着萨摩铳,其中一个倭寇见状,直接瞄准马千乘欲将他打成筛子。马千乘自然不会老老实实配合对方,他矮身避过只有三步远的铳,绕到倭寇身后,擒住倭寇手臂向外一拉再朝内一推,这萨摩铳便对准了倭寇自己。马千乘笑眯眯地朝着倭寇吹了口气:“小爷我也学过些你们那儿的话。”他顿了顿,用倭国话说了一句,“混蛋。”末了他笑嘻嘻地问倭寇,“小爷这话说得标准不标准?”话落也不待对方回话,掐住倭寇的脖子狠狠向后一撞,两个倭奴便倒在了一处,马千乘直接扣动扳机,送这对难兄难弟去见了阎王爷。
待一切再度平息,已是傍晚时分。两方人马交战约一整日,此时疲乏得已是只见出气不见进气,大家也不顾身边残尸成山,血流遍地,直接瘫在地上抹着脸上混着血污的汗水。张石这一队伤亡最小,只有两人受了轻伤,其余各队的将士则均有不同程度的伤势。马千乘未急着坐,视线依次滑过众人,有几人对上马千乘的视线,急忙低下头去,似是被那太过平静的眼神给震慑住了。
“将军,您不坐下歇歇?”张石生怕小爹累着,急忙朝旁边挪了挪,留出个还算干净的位置给马千乘,“先凑合着坐坐。”
一旁的徐时也跟着道:“有什么事,坐下来再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补充体力继续行军,成都那边还等着援兵。”
马千乘觉得徐时的话有理,但这地上血流成河,鼻中满是腐烂的气息,让他委实有些坐不下去,只好摆摆手:“我去那边透透气,一刻之后继续前进。”
待去到空地处,马千乘打了个响哨,一只雄壮威武的大雕从天呼啸着盘旋而来,稳稳落在马千乘身前,乖巧地用脑袋蹭了蹭马千乘的手心,可以说是毫无作为一只雕的尊严。
此番走得匆忙,且马千乘平日也没有在身上带纸笔的习惯,眼下想写信给秦良玉,只能直接从衣裳上扯下块步,再咬破手指,为避免因失血过多而死,这信也只能写个大概。
有内奸,遭遇埋伏,万事当心。
秦良玉收到马千乘的血书时,正值要整军出发之时,不得不说,她被那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给惊了一下,一旁的杨启文见她神色不对,皱眉打马凑到她身前:“你怎么了?”
秦良玉将血书递给杨启文,成功地见到杨启文的面色也霎时转暗。
“我们此行要多加小心。”
秦良玉点头,又顺势瞧了一眼几乎全是新兵的队伍,额角的青筋跳了几下,就眼下这情形来说,这与她同杨启文孤军奋战没有区别。
秦良玉与杨启文领兵上路,路途不近,路上这伙新兵意料之中的极其不配合,刚一出重庆界时在队伍中交头接耳也便罢了,有几个听说自己此番去送死,越想越不甘心,干脆抱住沿途的一棵松树不放手。杨启文心中有气,但碍于眼下正是用人时期,不想太过于为难他们,正要开口呵斥,便觉面前一阵戾气闪过,待聚神一瞧,才见有一人已是身首异处,原本哗然的队伍此时彻底安静了,先前与那人一同抱着松树的几人下意识地抱住脑袋蹲在地上,口中不停地求饶。
秦良玉动作极缓地擦去面上沾着的血,收回手中铁鞭:“违背军令者,立斩。”
杨启文瞧着倒在地上、尚冒着血浆的尸首,心中叹了口气,原本还想说上两句,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继续赶路。
有了方才那一段插曲,队伍明显好带了许多。秦良玉发现杨启文几经欲言又止,主动开了口:“方才那几人,若不震慑住,届时会惹大麻烦,不如趁事情还未
大时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杨启文点头,期期艾艾道:“但是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
秦良玉将他的话截断:“就方才那几人,有还不如没有。”关键时刻他们若是不带头逃跑,她秦良玉三个字可以试着倒着写一写。
顾及众位新兵头一次远征,路上秦良玉并未要求速度太快。可惜天公不作美,他们去往成都的途中又赶上了一场雨,地上泥泞不堪,新兵低声在队伍中抱怨,却又不敢太大声,只三三两两地嘀嘀咕咕,偶尔见秦良玉的视线扫过来,又急忙识趣地闭了嘴。众人踏着朝霞而出,待迈入成都界时,已是傍晚。刚一入界,便见远处有一小队人马朝众人疾驰而来。
“这是肖容的人。”那伙人刚一离近,杨启文便认出了那伙人身上石砫士兵的战甲。
秦良玉稳坐马背上未动,见那几人跪在她马前。
“参见将军。”有人代众人答话。
秦良玉依旧未动,也不说话,似是在审视这几人。
杨启文见状,以为是秦良玉比自己的职务要高一些,所以不愿自贬身份与这几人对话。开口前,他仔细想了想,觉得是没有道理让上级开口问这、问那的,遂善解人意地代秦良玉问话。
“你们为何前来?明威将军人在哪里?”
那人回:“昨日军中出了内奸,双方皆惨败,我们醒时已不见将军的踪影,幸得昨日偶然听将军说您今日会来成都,便在此恭候,望将军准许属下归队。”
那人话一落,杨启文这才瞧见对方几人身上的战甲血迹斑斑,脸上的血迹也已凝固,他又问:“你们又怎知我们会路过此处?”
那人应对自如:“短时内来成都,只有这一条路可行,属下亦是碰碰运气。”
杨启文听他答罢又瞧了瞧秦良玉:“此事该如何定夺?”
秦良玉沉吟,这些人口中的话虽与马千乘的血书对上,但他们到底是来路不明,若是让他们在前面带路寻找马千乘,不知他们会将队伍带到何处。但若是让他们在队末跟着,那便很尴尬了,他们一时兴起再动个什么手脚,那自己的队伍必然是全军覆没。
再三权衡之后,秦良玉决定还是让那几人在前面带路,如此一来,即便他们几人想耍什么花招,自己也能尽早防范。
几人听从秦良玉的命令走在前面,却识趣地并未带路,如此便让秦良玉等人省去了不少麻烦。眼下他们在路上,消息接收得并不十分及时,待他们赶到驻地时,一场恶战堪堪打完,大明军伤痕累累,所剩部下已是寥寥无几,其中多半还属前来支援的军队,众人身上皆是血迹斑斑。如此一对比,衬托得秦良玉这声势浩大的援军更显诡异。
四路援军灭了三路,唯有秦良玉这一路完好无损,且姗姗来迟的时间太过恰好,正避过一场致命的打击。
秦良玉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回头再去找方才自称马千乘属下那几人,发现他们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周围任何人都未曾察觉,她的面色当下沉了下来。
这事摆在众人眼前,成都各部侥幸存活下来的将领自然是心存不满,但面上却未说什么,甚至还表达了自己内心中对秦良玉的感激,转过身却上书参了秦良玉一本,说她有勾结外奸之嫌。这个帽子扣得可谓是十分不厚道,这一罪名,没有个诛九族的惩罚是了结不了的。
秦良玉连重庆卫都未来得及回,在返程的半路中便被押进了京中锦衣卫诏狱。此事一出,原本郁郁寡欢的杨应龙一改往日的颓败之姿,不但自己接连上书了好几本,连带着还撺掇属下一起动起来,这些奏本,本本皆是参秦良玉有谋反之名的。
皇帝陛下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奏本很是生气,亲自到诏狱中探望秦良玉。此时秦良玉正坐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闭目养神,听外面有人通传皇上大驾光临,也只是睁了睁眼,而后板板正正地跪在地上:“臣秦良玉叩见皇上。”
这是皇帝陛下与秦良玉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会面,虽然环境不怎么优美,可胜在十分正式庄严。皇帝一撩龙袍,坐在铺着金黄垫子的椅子上,遣退了狱中其他闲散人员,凉凉地瞧着秦良玉:“爱卿可有辩解之词?”
秦良玉跪在原地没动:“臣未做过之事,绝不承认。”
皇帝来了兴致,微微前倾了身子:“哦?有意思,你就不怕朕拿了你全家?”
秦良玉垂了眼,面容仍是坚毅:“怕。”她最怕的便是家人受牵连,顿了顿,继续道,“但臣也不会因此便承认臣从未做过的事。”
皇帝咂舌:“你这女娃娃倒是倔得很。”话落他抖了抖衣袍,“参你的折子摆在朕的案头上,有这么厚。”说着,他比了个一掌长的高度,“里面字字句句说的全是你勾结倭奴之事。”皇帝叹了口气。
秦良玉神色依旧平静,身子越发挺拔。
又听皇帝的声音响在头顶,“但朕不信。”
秦良玉惊诧之下,抬头瞧了皇帝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半晌不作声,眼眶却微微有些湿润。
“另一边的案头,也有这么厚的折子。”皇帝歇了口气,又比了两掌长的高度,“全是替你说情的,朕信了。”因这些折子的主人全是皇帝的心腹,这世上本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
秦良玉平素从不主动结交朋友,更别说是皇帝的心腹,所以乍一听说这事,当真是有些吃惊的。待沉下心来,她仔细想了想,这些心腹一同帮她说话,想必是受了人的指使,但这指使之人,秦良玉一时也不敢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