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玉难嫁这事,全天下都知道,秦良玉被人死缠烂打着要提亲这事,眼下更是早已传到了皇家耳中,连皇上都忍不住拊掌感叹:“寡人的爱卿总算是没有烂在家中。”言语间,那份满足之感十分浓厚。
但有人欣慰,便有人心塞。自打出了有人来向秦良玉提亲这事,眼前阵阵发黑、胸口时不时便要堵上一堵的人,明显不只马千乘一个人。在家休整、心情刚刚转好些的陆景淮的眼睛也黑了好几日,他胸口的烦闷之气便更不用说了,尤其是他每每欲去街上买些墨宝,打开大门瞧见正对面戳着个“木头桩子”的那一瞬,他那心情当真是无法形容。
这日,风和日丽,陆景淮在家中闷头读了好几日的书,委实有些熬不住了,突然想起家中熟宣已用完,这熟宣一般是他亲自去采办,所以他便将手中狼毫挂在笔架之上,欲出门。他前脚刚一踏出大门门槛,眼尾便扫到了正前方戳着的那道身影,原本是想绕道而行,想了想,他终是凑到那人身前,蹙眉问:“瞧你也是位读书人,怎么行为举止却是如此唐突?你日日前来我家门口堵着,这让良玉还如何做人?”
那人倒是个有涵养的,被忽然从身前冒出来的陆景淮惊了一下,愣了愣后,认出他乃秦家三公子,急忙拱手行礼:“见过陆公子。”却并未回答陆景淮的话。
陆景淮见他如此也不气馁,继续道:“我父亲之前也跟你说了些话,你同良玉大约是不会有结果的,所以你还是莫要强求了,走吧。”
那人生得星眉虎目,周身正气朗朗的模样,淡淡一笑:“这强求不强求,得与将军聊过后才知道。”
“哦?”
一个云淡风轻的嗓音响在不远处。陆景淮与那男子一并回头瞧,但见一道绛紫身影翻身下马,衣袂翩然间,那身影朝两人快步而至,而后站在两人身前,先是与陆景淮打了招呼。
“三哥。”
陆景淮的视线从方才秦良玉下马时,便未移开过,算算两人已有许久不曾见过,这冷不防重逢,竟使陆景淮生出恍若隔世之感,一时不能回神。反观那男子便不同了,礼数十分周全,对着秦良玉行了一礼,笑道:“在下连亦,见过宣武将军。”
秦良玉的视线扫过连亦的发顶,对他倒是不生厌,想了想,虚扶一下:“我们找个地方聊一聊。”
连亦已在秦府门前徘徊了许久,等的便是与秦良玉聊一聊,此下听秦良玉主动开口,自然是不会拒绝。
陆景淮被晾在一边,倒也不见多伤心,毕竟之前那十几年,秦良玉也是一直如此无视他,他对此已是习以为常,更何况此次秦良玉比起以往还是有些进步的,她与连亦走之前,还知道与他打声招呼:“三哥,回见。”
陆景淮沉默地注视着两人远走的身影,觉得胸口比秦良玉回来之前还要沉闷一些,他在原地站了良久,袖口被攥出了些褶子。自打杨应龙出现在秦家的视线之后,陆景淮越发觉得无论什么事,似乎都能与杨应龙搭上边,单拿这连亦来说,其实此人的身份他那日也听秦载阳说了说,此人好似与叶梦熊扯得上关系,这叶梦熊与秦家之前是毫无瓜葛的,此下派这人来求亲,想必又是为了杨应龙。一想到杨应龙,陆景淮眉心皱得便更加紧了,不为别的,只为那与杨应龙情同父子的马千乘。算算日子,他二人已有许久不曾见面了,也难怪他的心情难以快速恢复。
秦良玉同连亦与陆景淮告别后,直奔街上而去。今日风略大,路两旁绿树的枝叶被风拂弯,街上行人稀少,只余小贩们在大风中凌乱,墨发横飞。
秦良玉与连亦本也非讲究排场之人,又加之风大,两人就近挑了家酒楼便扎了进去。小二极有眼色,一见秦良玉来了,便热情地将两人带到楼上,身子微躬:“将军想吃点什么?”
秦良玉抬头瞧了一眼连亦:“你喜欢吃什么便点什么。”说罢她将菜谱向连亦身前一推,而后顾自靠在椅背上,斜身侧坐,一双长腿交叠在一起。
连亦见状忍不住想笑,他觉得秦良玉这行为举止虽离经叛道了些,但好歹是真性情,若与她成亲,倒也是桩趣事。他随意点了两道菜,将菜谱推还给秦良玉,而后抬头与之对视:“将军请。”
秦良玉瞧也不瞧菜谱,直接对小二道:“店里的特色菜一样来一道。”
说罢她又觉得哪里不对,仔细想想才发现自己这点菜的风格与马千乘如出一辙。那个纨绔便是每到酒楼吃饭,都是如此简单粗暴,倒也省了不少工夫。
小二喜上眉梢,一边应下一边小跑下楼,脚底抹油,生怕秦良玉反悔一般。待小二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楼梯口,连亦这才将来意道明:“在下是奉叶大人之命来求娶将军的。”
秦良玉虽与这世上其余女子不同,且因与马千乘在一起时日久了,脸皮也不是十分薄,但乍一听连亦这毫不遮掩的话,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她的眉心不由皱了皱,视线对上连亦的,这才见对方眼神清亮,只是其中目的性太强,这种人,自然是不适合过多接触,遂冷淡道:“叶大人这是怀疑我的诚意?”
连亦眼神灼热,只是语气很诚恳:“自然不是,叶大人一早便仰慕将军英名,只是家中已无适婚男儿,这才忍痛让在下前来提亲。”
秦良玉面色未见起伏,嘴边绽出抹笑:“嗯,原来是瞧不上我秦某人。”
这话说得当真十分难听,不但嘲讽了叶梦熊,又顺带贬了连亦一下,可连亦却是面色未变,笑道:“其实将军这么说倒也没错,在下在贵州卫任指挥佥事一职,且与叶大人只能算是远房表亲,所以这么想想,的确是委屈了将军。”
秦良玉抿了口茶,见连亦动了动嘴皮,似乎是还要说些什么,只是未等他张嘴,便被瓷器碎裂声打断了思绪,两人一同朝门口瞧,堪堪对上马千乘向二人扫过来的视线。
秦良玉初时有些瞠目结舌,后又不动声色地将那抹惊讶掩饰,这才起身朝马千乘走去,离得近了才见小二正哆哆嗦嗦跪在地上给马千乘擦拭衣袍下摆,马千乘则淡然挥手示意小二无妨,小二这才敢从地上站起来,呆站在一旁,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你怎么来了?”秦良玉见马千乘的面色仍是苍白,张口便问了一句,话语中的关心之意明显让随后跟出来的连亦蹙了眉。
马千乘扯开嘴角笑了笑,手搭在秦良玉的小臂上,将人朝屋中拉,状似不经意地瞧了身前的连亦一眼,笑得十分纯良。
秦良玉有些尴尬,将马千乘的手拍掉,与连亦道:“这位是明威将军马千乘,前些日子他受了些伤,不能发声,还望阁下莫要见怪。”
马千乘瞧着秦良玉活似为丈夫辩解的这一番举动,心中登时愉悦了许多。如此瞧来,她还是拿他当自己人的,这连亦不过是个外人而已,当然,此种喜悦必然是不能表现出来的。
连亦不愧是见过世面之人,面色在黑与白之间转换得也是十分之快,此时他早已是云淡风轻,按官阶来说,连亦在马千乘之下,所以他对着马千乘拱手行礼:“见过明威将军。”
马千乘此时不由庆幸起自己现下又聋又哑,他只当是未发现连亦的举动,顾自落座,待将椅子焐热后才记起,按照外面所传的自己这性子,即便不是又聋又哑也应理所当然地无视连亦才是。
原本的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连亦的一肚子话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与秦良玉说,干脆坐在一边专心致志地吃着饭,时不时以余光打量吃得尤其香的马千乘。见对方似是浑然不觉,他的胸口登时冒了些火上来,但转念又顾虑到自己不是马千乘的对手,这才强压下那股邪火。
马千乘慢条斯理吃着碗中的菜,对期间秦良玉的发问一概装作听不见,连亦那刀子似的眼神便更不用说了。
从酒楼出来,秦良玉与连亦告别:“这事我会同叶大人说明,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弦外之音连亦自然是听出来了,见秦良玉持拒绝之意,他当街表态:“在下对将军,并不只是奉命提亲。”
马千乘有些听不下去了,见秦良玉似乎还要说些什么,身子立时晃了几晃,直接倒在地上。
秦良玉顺手揽住马千乘的身子,惯性之下还是被他撞得向后跌了几步,抬头见连亦似乎要出手相助,急忙制止他:“我自己来。”
连亦脚步一顿,双方沉默的工夫,一辆马车停在了三人身边。不多时,一双纤细白皙的玉手挑开车帘,柳文昭那一张芙蓉粉面出现在秦良玉的视线之中。
因知道秦良玉今日回府,所以柳文昭自是悉心打扮过,她轻巧地从车上跳下,给秦良玉行礼:“见过将军。”
秦良玉喜欢模样俊俏的姑娘这事,大家都知道,更不用说柳文昭天生丽质,再稍加打扮,自然是将秦良玉的视线吸引了过去。她扬了扬嘴角,见柳文昭青丝拂过脸颊,有几缕还贴在了樱唇之上,也不顾手上还搀着马千乘,当下伸手去理柳文昭的头发。马千乘未料她有此举,当下结结实实地被撂在了地上,落地时前额先着的地,登时便肿了一块,而后便真的晕了过去。
回到秦府,秦良玉将马千乘安置好,见柳文昭鞍前马后地伺候着马千乘,开口发问:“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柳文昭为马千乘掖被子的动作顿了一下:“方才我去将军的房间便瞧见马公子在那坐着了,他不是将军带回来的吗?”
秦良玉摸了摸鼻尖,莫名有些心虚。之前她回来,专门挑了马千乘夜半歇息之时,也不知待他醒来后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柳文昭见秦良玉眉间愁云笼罩,大约也能猜出一些事来,当下不敢再言语,也是怕此时马千乘乃是装晕,若是不当心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依秦良玉这耿直的性子再答一些不该答的,这再不当心让马千乘听见,大家的日子必然都不会好过。
秦良玉从椅子中起身,顺手从袖口中掏出只虽小巧却雕纹精致的锦盒递给柳文昭:“这是送你的,姑娘家年纪轻轻的,多打扮打扮才好,瞧上什么便来同我说。”
柳文昭双颊通红,娇羞地从秦良玉手中接过锦盒,正待收回手,又被秦良玉有意无意地摸了下手背,脸上那红色更是蔓延到了耳尖。她含羞带怯地瞧了秦良玉一眼,不料正对上秦良玉漾着隐隐笑意的眸子,不由愣怔了一下,而后掩面飞快地从房中跑出,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屋中只剩秦良玉与尚在昏迷中的马千乘,秦良玉握拳抵在唇边轻笑,奸计得逞的模样,倒是有些孩子气,连带着音量都未曾控制。这让一早便醒来,只是一直未睁眼,静静等待着秦良玉关怀备至的马千乘胸口腾起股火,恨不能将柳文昭送走,让两人永世不得相见。按捺着性子,马千乘又躺了一会儿,这才缓缓眨了眨眼睛,假意堪堪醒来,口中也不闲着,大声呻吟道:“哎呀呀,疼死了。”
秦良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了一下,几步跨到马千乘床前,伸手将他从床上扶起,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了?”
马千乘此时却是闭口不言了,他额前渗出些汗,暗暗打量着秦良玉的神情,想瞧瞧她是否发现自己方才开口说话了。所幸秦良玉的注意力似乎并未在他身上,见他良久不说话,仔细瞧了瞧他的神色,而后倒也未再多说什么,只神色淡漠地吩咐下人将药端来,又从下人手中接过药碗,瞧这情形竟然是要亲自给马千乘喂药。
马千乘觉得幸福来得十分突然,呆愣地任由秦良玉将勺子塞入口中,一阵比以往要苦涩上百倍的药汤味登时蔓延在马千乘的口中,因他毫无防备,直接俯身将口中药汤吐在地上,动作委实太猛,连带着被子都掀在了地上。
“苦就说出来,你方才那情绪的表达不是很好吗?”秦良玉托着药碗与马千乘对视,嗓音一如既往地平淡。
马千乘握着床边的手一紧,忍了半晌才装作自己依旧很聋的模样,继续干呕着。
秦良玉摆明了不想与他一般见识,也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将碗朝身边一放,起身便走。马千乘见状,有些心虚地停止了动作,三步并作两步从床上蹿到秦良玉身后,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秦良玉的大腿,这才得以阻止秦良玉前行的脚步。
“玉玉,你生气了吗?”马千乘赤足蹲在地上,仰着脸瞧秦良玉,表情十分无辜。
秦良玉蹙眉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你不凉?还不快些上床。”
马千乘见秦良玉如此,也知对方未曾生气,这才欢天喜地地回到床上,想了想,还是坦诚道:“我那日坠崖后其实并未受伤,装聋作哑这么久不过是方便行事,你莫要生我的气。”
秦良玉低头瞧了一眼身上马千乘留下的五个指印,黑着脸道:“我没生气。”她顿了顿,“到底是何人要加害于你,你还未想到吗?”
马千乘的面色忽然深沉起来,眼神幽深地望着门口处:“我们还是来说一说我坠崖后的故事吧。”
秦良玉:“到底是何人要加害于你?”
马千乘:“我听说方才那小白脸是来向你提亲的?”
秦良玉:“我们还是来说一说你坠崖后的故事吧。”
马千乘抖了抖被子,慢条斯理道:“那是个月黑风高夜,我正行走在冷风中。”
秦良玉睨了他一眼,马千乘收到视线,立马端正态度,挺直身子,将事情的经过与秦良玉说了一遍。
原来那日马千乘在播州追查私兵一事,已有些眉目,眼见着便要找出私兵的老窝,不料中途出了些岔子,而后马千乘便被私兵头目一级的人物发现了足迹,一路穷追不舍。马千乘之前因连日暗访私兵一事,已是好几个日夜都未曾合眼,那晚眼见体力不支要被就地解决,他急中生智,顺着对方击过来的一掌直接躲到了悬崖之下。因当时他还有最后一丝力气,所以落地时还算平稳,原本想直接走人,后想了想,那伙人想必会派人来崖下找他的尸体,所以不如直接在哪儿摔倒就在哪儿躺好,如此一来大家都方便。但他从不知道那伙人竟是如此没有职业素养,他在地上趴了好久都未听到任何脚步声传来。等到最后马千乘来了脾气,直接从地上起身,正要抬脚走人,这才听远处传来交谈声,当下又趴回到地上装死,心中不禁腾起股怒气,暗骂这些人太过无耻。
那伙人离近之后,先是对马千乘俯卧在地上的姿势评讲了一番:“啧啧,这趴得这么难看,想必是死透了。”
另一人附和:“大哥说得有道理,不如我再补上一刀。”
马千乘闻言,心略有些惊,都坠崖了又被人补刀而死,那他当真太过憋屈,还不如方才在上面便一死了之得了。马千乘咬破舌头,一边将血水朝外吐,假装自己真的死了,一边暗暗在心中想着对策,此时又听到空中三声炸响,他虽是闭着眼睛,仍是感到眼前一亮。
“是总部的信号。”有人率先出声,“三声乃有要紧事,大哥,我们快些回去吧,左右他已死了,这深山野林的,一会儿便会被畜生啃个尸骨不剩。”
先前已将手中长剑举起的人此时也来不及动作,匆忙收剑入鞘,转身便朝来路返回,口中道:“呸!就马千乘这种心黑到滴墨的人,那肉能好到哪儿去?他的肉给你你吃吗?”
那人竟认真地想了想:“其实若是饿极了的话……”他声音渐低,而后又肯定道,“那我也是绝对不会吃的。”
这伙人脚步声渐远,还有说话声隐约从空中飘来:“
你都不吃,狗会吃吗?你以为狗傻吗?明日再派人来瞧一瞧吧。”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马千乘这才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狼藉,细细回味着方才那所谓大哥走时说的话,末了又捏了捏手臂上的肉,觉得这肉白又嫩,狗大约也会来吃上一吃的吧。他站在崖底,仰望着崖顶,回到崖顶最快捷的方式便是攀岩而上,但此时他是又累又疲,一想到还要爬到崖顶,两股不由打战,若是这么走大路绕回到城中,那更是远。思来想去,马千乘准备在树上将就一宿。
这一夜都安然无恙,隔日清早马千乘起来时还伸了个懒腰。这个懒腰,严格来说它不是一个普通的懒腰,而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懒腰。马千乘双臂舒展,正要到得意处,忽闻身后有轻微响声,他直接自树上跃起,顺着枝蔓直上树梢,身后响声不断,声音出自一枚枚淬了毒的飞镖。
马千乘负手,淡然立在苍木之尖,衣袍之上尚带着点点血迹,如一只在逆境中翱翔的苍鹰,垂首瞧着远处仍不遗余力朝他扔着毒镖的人。
“哎呀呀,你们是没吃饱饭吗?”说罢在又一飞镖朝他直射而来时,马千乘从树尖俯冲而下,身形在半道打了个转,伸手一捞,指间便多了一支毒镖,他又回到树尖上,继续道,“瞧准了,小爷只教一遍。”
尾音方落,他指间的毒镖便带着破空的戾气同嗡鸣,飞速朝地上一人而去,穿透那人的胸膛,直直钉在那人身后的树干中,几片落叶随风缓缓落地,悠闲异常。其余人见同伴惨死,当下跳了脚,来者有数十人,与昨日那伙私兵打扮相似,想必是同一伙人,大家蜂拥而上,也顾不上什么套路不套路,欲乱拳打死马千乘。
当瞧清众人面上那恨意,马千乘这才察觉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瞅准时机,趁那伙人还未攀上来之前,转身便跑,动作极快,却不见狼狈之势。
马千乘与私兵一伙,就这么你追我赶了好几日,终是以马千乘再度被打落悬崖为终,只是马千乘最后所落之地有些偏僻,待那伙人找到他之时,正是与江湖门派所遇之际,这才使马千乘免去了性命之忧。但经过这么几日的折腾,倒也让马千乘摸出了些私兵内幕,待醒后他便装聋作哑,直奔问题所在地而去,只是后来又闹出连亦一事,使他不得不从骠骑将军府上抽身。
秦良玉听罢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心中已有了些定夺,想来眼下马千乘也知那伙私兵背后靠山乃是何人,只是还未有确凿证据,他不愿相信而已。她起身,瞧着眼底微有些不安的马千乘:“另一半兵符还是未找到吗?”
马千乘面色凝重起来,缓缓摇了摇头,沉思良久才道:“你手中的那块兵符……不如放到我这儿,那东西太过危险。”
马千乘说话时,视线一直不曾离开秦良玉的眼睛,那兵符是一个隐患,稍不留神秦良玉便会因它丧了性命,这是马千乘最不愿看到也不能接受的,但同时兵符与马千乘此时的关系还有些敏感,马千乘怕自己一个不留意,表达的方法不对,使得秦良玉对他产生什么误会。
秦良玉倒是未表现出什么情绪,扫了马千乘一眼:“我知道你的顾虑,这东西你不必担心。”说罢她转身朝外走,“我去找景淮商量些事情,你有事便差人去景淮那儿找我。”
眼下既已得知马千乘无事,压在秦良玉心头的事便少了一桩。眼下相对来说较为棘手的便是与连亦的亲事,这事若是处理不当,后果必然是极为严重的。如何拒绝叶梦熊的提议且不得罪他,这是个技术活,要找个人才替她将信写好,于不经意间退敌千里之外。这事她思来想去,只有陆景淮能做,若是换成马千乘,他大约只会亲自跑到叶梦熊家中告诉他,这亲事定然是不能成,你爱找谁找谁去吧。
“将军。”秦良玉正要穿过游廊便被人叫住了。回头一瞧,发声之人乃是张时照,不得不说,秦良玉当真是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么久了,他居然还没走。她脱口问道:“你怎么还在?”
当然,有些事想想是可以的,但是说出来那便很尴尬了。秦良玉话都已完全出口,才意识到不妥,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她即便是想趴在地上将水舔干净也是晚了。两人四目相对都尴尬,呆立在原地一时谁都没有再说话。
秦良玉拢在袖袍中的手攥了攥拳,开口前先干咳了一声,而后严肃道:“得亏张大人还在,我正要派人去找你。”
张时照的神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些,从善如流道:“我也正有事要与将军商量,不知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去到秦家后院武场中的亭子,刚一坐下,张时照便开门见山道:“我听说叶大人派了人来向将军提亲?”
秦良玉摸了摸鼻尖:“嗯。”
“我还听说将军拒绝了这门亲事?我以为将军此举动十分不妥。”张时照说话时好似有些激动,胸膛起伏个不停,“若是将军如此做了,拂了叶大人的面子不说,也十分让人怀疑将军的诚意,如此一来,不利于联手对付杨应龙这事。”
秦良玉抬了抬眼皮,忍了好几次才能平心静气地开口:“此事我自有定夺,若张大人闲来无事,不如好好想一想该如何使叶梦熊叶大人与杨应龙之间的恩怨更深一些。”
张时照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些什么,只是还未等发声便将话咽了回去,眼底浮上些心虚,他垂了垂眼皮,直接起身,说话的底气也不足起来:“改日再聊。”
秦良玉这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原本放在膝上的拳头握了握,微微偏了头,见马千乘正抱臂靠在不远处的木人上,面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怎么不在床上歇着?”秦良玉坐在原地没动,怕马千乘又想起之前他装病的事,从而心中愧疚,还好意安慰道,“毕竟装病也是十分累的。”
马千乘走向秦良玉,身形较之以往还要笔挺上一些,他顾自坐在方才张时照坐的地方,问:“一定要如此吗?”
秦良玉知道他定是听到了方才的话,但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遮掩的,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
马千乘沉默了一瞬:“这事交给我来处理如何?”
秦良玉摇了摇头:“我与他,不只是家国仇恨,还有私人恩怨。”
秦良玉平日为人虽是大气,从不与人计较,但那是因那些事并未触及她的底线。可杨应龙这人办事委实太过分,先不提他屡次暗中对她动手脚这事,之前他严刑拷打秦邦翰,又背后使绊子致使陆景淮科举落榜,只瞧这些事,她也没有放过杨应龙的道理。
马千乘与秦良玉相识已久,自是知道她的倔脾气,这事他再劝,怕是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他识趣地没有再开腔。
正要走时,他又听秦良玉道:“若有一日,你我战场相见,你不必顾及往日情谊,站在自己的立场便好。”
马千乘堪堪堆出来的笑意立时消失得干干净净,良久,他嘴角又牵出抹笑,这笑却并未到达眼底:“有些事,你到现在还是不懂。”说罢他不再回头,直接转身离开,背影瞧着有些孤寂。
秦良玉又坐了片刻,这才从亭中走出,依照先前的想法,直接去到陆景淮门前,却见房门紧闭,连窗户都关得极严,她不禁有些好奇,回身叫来秦府下人,问:“我三哥没在屋里?”
下人期期艾艾:“呃……三少爷他……”
秦良玉见状只觉不对,也不再废话,直接抬脚将门踹开,一股酒气夹杂着热意迎面而来。眼下天气本就热,这屋子又是严丝合缝,一点气都不透,屋中的气味可想而知,与那洒了酒的酒窖并无区别。陆景淮此时正坐在桌前,尚在朝口中灌着酒,面上醉意明显,已近不省人事。
秦良玉见他这番模样,直接上前将他手中的酒坛夺下:“你做什么?”
陆景淮自小便是个刻板且顽固不化的人,一直以来的生活更是循规蹈矩,别说是抱着酒坛子灌酒,往日即便是邀请他喝酒,他至多斯斯文文地喝上几口便了事了,像如今这般情形,当真是前所未见。
听到秦良玉的声音,陆景淮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他睁着毫无焦距的双眼朝秦良玉所在的方向瞧了瞧,长臂一挥,手心朝上,对着她道:“酒拿来。”
秦良玉非但没把酒给他,还将酒推得更远了些,又问道:“你怎么了?”
那时陆景淮落榜,最多也只是将自己关在房中静思,也不见他神色如此落寞。
陆景淮苦笑一声,未答秦良玉的话,幽幽地问道:“自我幼时被父亲抱来,我们已认识十五年了。”
秦良玉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但也没有出声打断,配合地点了点头,而后静待他接下来的话。
“我是你的兄长,却从未拿你当过妹妹看待,你……明白吗?”
陆景淮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终是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秦良玉石化了,这话的冲击力就好比瞧见马千乘亲手将大刀砍在杨应龙的脖子上一样使她震惊,她呆愣半晌,尴尬起身:“这……你喝醉了,等你酒醒了我再来找你。”
“你以为我喝醉了?”陆景淮的手扣住秦良玉的皓腕,“若是真能喝醉,我这儿便不会这么疼了。”他指了指心窝的方向,“我明知道你我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但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心。”陆景淮双眼通红,原本白皙的面庞此时浮上两朵红晕,以往总是板着的脸,因心潮澎湃,此时也生动了不少,瞧着整个人越发楚楚可怜起来。
秦良玉又是个贪图美色的,此时见陆景淮这般,心中起了怜惜之意,上前一步,拍了拍陆景淮的肩膀,原本想着安慰他几句,不料刚一凑近便被陆景淮揽住了腰,继而他整个人便欺身过来。
出于习武之人敏捷的反应能力,秦良玉刚想挥出一拳,却被人抢了先。但觉一阵疾风从身边刮过,待她再站稳身形时,只见马千乘骑在陆景淮身上,左右开弓,对着陆景淮的脸便是一阵拳脚。那铁拳一下下砸在本就毫无招架之力的陆景淮的脸上,不过几下,陆景淮的眼角就已高高肿起,秦良玉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拦住马千乘还想继续的拳头,道:“别打了。”
马千乘转头时,早已收起了方才打人时的那股暴戾之气,只笑道:“小爷这么些年扬善除恶习惯了,每每遇到这样调戏姑娘之事,便忍不住路见不平,拔手相助。”
这话秦良玉自然是不信的,听柳文昭说,马千乘武艺不精时,因调戏姑娘还被当街揍过,所以秦良玉认为,他所谓的拔手相助,大约是每每瞧见有漂亮姑娘,便忍不住上前动手调戏吧。
秦良玉制止马千乘动作的手一直不曾松开,他此时虽面上带笑且语气也是稀松平常,但秦良玉明显感觉到马千乘身上肌肉紧绷,显然还处在盛怒之中,所以这一松手,陆景淮有命没命参加下一次的会试都不知道。
“他这身子受不住你的操练。”秦良玉说着,将已晕过去的陆景淮从地上拉起,“我找他还有事,你若将他打坏了,事便办不成了。”
马千乘见秦良玉如此维护陆景淮,心里自然是不舒服,连往日从容的风度都无法继续维持,淡漠道:“你找他,不过是想请他给叶梦熊去封信退亲吧?其实想想,你与那连亦其实还算登对,不如成了也好,简直是一举多得,一箭十雕。”
秦良玉闻言多瞧了马千乘好几眼,问:“什么是一箭十雕?”
马千乘见秦良玉的关注点出现了偏差,气得直翻白眼,后又见她若有所思,似是当真在数着这十雕是哪十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转身摔门而出,临走前道:“你若想嫁,便不要耽误时间,如此才好尽早完成你的大业。”
秦良玉自小便怕旁人说话激她,因往往她会克制不住体内的洪荒之力,达成对方的心意。方才马千乘的气话无疑已被她听到了耳中,使得她胸口堵了口气,这下连请陆景淮写信也省了,直接去到街中客栈,找到尚未离去的连亦,简单道明来意:“定个日子吧。”
连亦擦拭桌上水渍的动作一顿,薄唇微张,似是有些不敢相信秦良玉应下了与他的亲事,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秦良玉,许久都未答话。
秦良玉的脸上倒也没表现出不悦之色,矮身坐在桌前:“一切从简,我的诚意到了叶大人那儿便可。”
连亦闻言,面上依旧不见起伏,左右眼下秦良玉已应下这门亲事,两人年岁相当,又属同道中人,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感情总是可以培养出来的,其余的事暂且不考虑。
秦良玉回府后,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秦载阳,惊得他老人家当下从软榻上栽了下来:“你决定了?”
秦良玉“嗯”了一声:“我让他随便定个日子,早礼成早省心。”
待这亲成了后,便是杨应龙噩梦的开始。
秦载阳不知秦良玉今日是受了什么刺激,但瞧她这副样子,纵然是他想劝也不知该从哪儿下嘴,想了想,先将人留在了房中,而后差下人去找了容氏。
容氏乍一听秦良玉答应了连亦一事,只觉气血翻涌,虽说自家闺女能嫁出去是好事,但那贵州路途遥远,且这连亦的背景也不简单,这不知根不知底的,即便秦良玉有三头六臂,届时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娘家也是鞭长莫及,所以容氏自然是不愿意她远嫁的。容氏跟在下人身后,去到秦载阳的书房,一进门便开始抹眼泪:“良玉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良玉沉默,总不能说是因与马千乘赌气吧?可若不这么说,她又不愿扯谎,所以只能一言不发。
容氏的泪珠子越来越多,一串串顺着脸颊滴在前襟,还有几颗滴在鞋面上,哭得好不凄惨:“娘瞧肖容便不错啊,实在不行还有你三哥,这两个人都在家附近,你随便选哪个也不会离娘太远。”
秦载阳暗地里睨着容氏,也知她为人母的想到女儿要远嫁,所以心中难受,但这话在此时当着闺女的面说出来,似乎有些不好。毕竟若是这事不成,秦良玉与陆景淮还要见面,为防止容氏继续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秦载阳当机立断地将容氏拉到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女儿大了,你不必事事操心,这连亦虽然不简单,但这些日子我也暗中观察了一番,这孩子还是个好孩子的,届时吃亏的未必是玉儿。”
秦载阳处事虽说不怎么靠谱,但关键时刻还是不掉链子的。容氏自从与他相识,便已习惯了大事上依赖于他,此时心中虽还是难过,但听秦载阳这一番说辞,她到底还是好受了些,瞧了秦良玉一眼:“ 玉儿啊,这事可不是小事,你当真想好了吗?”
秦良玉扬眉,平心而论,对于成亲和同谁成亲这事,她是不怎么在意的,之前虽是不愿,但若是勉强将就,倒也不是不可。更何况与连亦成亲还能为自己带来些利益,综合以上几点来瞧,这个亲成得很是值得。
秦良玉这边一松口,另一边连亦便开始准备彩礼了。此事一出,秦家的访客又络绎不绝起来,其中不乏秦家的远房亲戚,几乎将秦家的门槛踏平,有些远道而来的,直接在秦府宿下,这让秦良玉十分尴尬。她每日恨不能绕开这些人走,连带着吃饭都让柳文昭将饭菜端到屋中,只为避免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打照面。这些个女人虽是做别的不行,但说起风凉话来可是把好手,平日三五人托着个果盘,在亭子中一坐,便说开了:“真没想到她能嫁出去。”
另一个着碎花短衫、下配同花样长裙的女子一边将口中的瓜子壳吐在地上,一边道:“不
是听说那女婿还不是普通人吗?听说也是个当官的,也不知是不是扯谎的。”
人群中登时炸了开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我倒是见过那女婿,生得的确是斯斯文文的,也不知怎么就倒了霉,瞧上了这大明最凶猛的母老虎。其实我老家那边有一富户的姑娘生得倒是不错,不如届时我给两人保媒拉纤,送给他做妾。”
“这不好吧?莫要给自己惹了麻烦,那秦良玉自小也不是吃素的,我听闻教书先生都被她打走不少了,这还是在她家中,我们莫要惹怒了她。”
“就是,你若是惹怒了她,她不扒了你的皮才怪,听说她小时候便可空手斗猛虎了,扒你的皮岂不是像玩一样。”
秦良玉静坐在不远处,啃着手中的绿缨水萝卜,表情很淡定,似是没听到众人说话一般,偶尔啃着块皮,直接扭头吐在地上。
还是跟在身边伺候的柳文昭听不下去了,轻声问:“将军,要不奴家请众位贵客到旁处去聊?”
秦良玉嚼着萝卜制止住柳文昭的步子:“不必,左右我也闲来无事,听听。”
柳文昭暗暗叹了口气,眼神在七大姑八大姨与淡然吐着水萝卜皮的秦良玉之间来回切换。七大姑八大姨口中所谈论的事,其实柳文昭也想与秦良玉说一说。这几日马千乘的情绪明显与从前不同,若是有些愤怒或者低落倒还好些,坏只坏在他的情绪太过正常,正常得有些不正常了,也不知最后会闹出什么事来,这着实让柳文昭有些惦念。原本她想着旁敲侧击探一探秦良玉的话,不料这位即将成亲的新娘子更是淡定,几次将她抛出来的话题于不动声色间挡了回去,让她再想开口却找不到法子。
“你想说什么?”啃完了一整根水萝卜,秦良玉一边从柳文昭手中接过帕子擦手一边问。
柳文昭双手交握放在小腹之上,正要开口,忽见廊柱后闪过一袍衣角,那上乘的绸缎及金丝绣的暗纹,一瞧便知衣裳的主人是个风骚至极的人物,这人物是何人,柳文昭心中也是清明得很,一双纤手几经收紧之后,柳文昭这才斟酌着开口:“不知将军对这门亲事怎么看?”
秦良玉将毛巾递还回去时,故意摸了一把柳文昭的手,水豆腐一般嫩滑,似有碧波荡漾:“怎么看?用眼睛看,用心看。”
柳文昭红着脸,头颅微低,想了想,又问:“那将军对那连大人……”
秦良玉好笑地将柳文昭拉到身边坐下:“你这是喝醋?”
柳文昭连忙摇头,想了想,又有些迟疑:“马公子他这几日,似乎不怎么好,将军您不去瞧一瞧?”
秦良玉淡淡“嗯”了一声:“不瞧了,我这几日忙得很。”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过些日子也会很忙。”
秦良玉自然是忙得很,这成亲的事情前前后后都十分琐碎,且自打传出这事后,登门的人是一拨接着一拨。说起这一拨接一拨之人,不得不说说其中还有几个人才。这些人才似乎全是能掐会算之人,每每精挑细选过的谈天时间总能与马千乘在秦府的时间对上。这时间对上也便罢了,这些人才还特地凑到马千乘的房门前谈天。那连亦也是一表人才之辈,偶然见过他的人也都说秦良玉上辈子是烧了高香才能嫁给连亦,所以人才说起话来也是向着连亦,顺带踩一踩秦良玉的。这让本就烦闷不堪的马千乘更是火大,若说将他们拉进屋中毒打一顿吧,似是不怎么妥当。思来想去,马千乘终于高风亮节了一回,不愿听那便躲吧。
今日这一躲,马千乘便躲到了游廊中,还顺便瞧见了秦良玉说起她的亲事时,那云淡风轻的模样。说起这门亲事,马千乘恨不能一把将自己的舌头给拽出来,若不是那日他嘴贱,事情定然不能到这般田地,眼下说什么都晚了,捶胸顿足外加讨好卖乖想必也是不管用了,只能使出最后一招了。虽然这招有朝一日被拎到台面上来说的话,会很丢面子。
此时虽是酷暑时节,但早晚还是十分凉爽,夜风滑过皮肤,留下阵阵凉意。马千乘踏着月色出门,欲奔连亦下榻的客栈而去,心想今夜若不给连亦些教训,他大约真的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马千乘刚一走过转角,迎面便瞧见陆景淮坐在院中微仰着头,他步子一顿,想躲是来不及了,掐指算了一番后,他觉得陆景淮似乎是在赏月,于是马千乘也跟着一同抬了抬头,却见圆月半遮半掩在淡淡烟云之后,忽明忽暗。
“你去找连亦?”陆景淮幽幽地瞧了马千乘一眼,见对方不说话,又幽幽地收回视线,沉默不语。
“嗯。”马千乘大方地承认了,又问陆景淮,“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做什么?”
陆景淮不答话,直接从石桌前站起身,衣袍下摆自然垂落,偶尔被夜风牵起,远观有倜傥之势。他一步一步走到马千乘身前,一半脸隐在房檐的阴影之中,过了许久,他才下定决心般地将脸凑到马千乘身前:“我之前已与连亦单独切磋过,是我输了。”
马千乘这才见陆景淮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当下笑出了声。能将固执刻板如陆景淮这样的人都逼到动手,那连亦也是个人才。
陆景淮不悦地瞥了马千乘一眼:“我与他当时说好了比自己最在行的东西。”
马千乘笑得更开心了,陆景淮乃文坛新秀,咬文嚼字自然是不在话下,那连亦可是名武将,遇事基本上是动拳头的。思及此,马千乘抬手拍了拍陆景淮的肩膀:“三哥,我这便去给你报仇。”说罢他举步便要走。
身后的陆景淮道:“不用,这本就是我输了,你去打他,这样不合情理。”
马千乘头也不回,飘飘然便出了秦府,什么情理不情理,他马千乘就是情理。
夜深后,街道十分空荡冷寂,更夫手中的竹梆子咚咚作响,不时有孩童夜啼,时哭时止,伴着母亲的柔声哄劝。
手痒多时的马千乘初时走得还算稳妥,待行至偏僻处,他四处查看,确保无人之后,直接足底生风。不过这风也只生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马千乘正跑在兴致上,忽然顿住脚步,也不回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你跟了小爷一路,累不累?要不过来坐一坐?”
身后并无声音传来,良久后,一道斜影出现在马千乘脚边,已然摆好攻势。
“你要同小爷打架?”马千乘嗓音清淡,“你一定要将各种死法皆尝试一遍才甘心?”说完他终于舍得回头,“小爷让你五十招,瞧瞧你们贵州卫的本事。”
身后之人赫然是马千乘今夜心心念念要找的连亦。
马千乘对上连亦还算从容的视线,站在原地大放厥词,可谓是酣畅淋漓。连亦的脸皮到底没有马千乘的厚,听了一会儿后,便觉得听不下去了,也不再戳在原地摆姿势,干脆利落地冲上前去,出手便是一记杀招,直取马千乘咽喉。
马千乘适时地抬了抬手:“等等。”
连亦一愣,只见马千乘将面上画蛇添足的面罩摘下,整齐叠好后,放在一旁的树上,连亦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做什么?”
“小爷爱干净惯了,一会儿你的血溅到我的面罩上怎么办?我这面罩虽小,但料子好歹名贵,你长得这么提神,定然是赔不起的。”马千乘将摘面罩的前因后果同连亦认真解释了一遍,而后才道,“可以继续了,方才小爷已让了你一招,你眼下还有四十九招。”
连亦想了许久都未曾明白长得提神同赔不起他那名贵的破面罩有什么干系,但末了也瞧出马千乘是瞧不起他的,心中盛怒,正要抬手便觉鼻尖一酸。马千乘这一招打得连亦措手不及,他捂着面门仰面倒地,颤抖着一只手,费力地指着马千乘:“你堂堂明威将军竟出尔反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马千乘好似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一边戴回面罩一边道:“兵不厌诈,你这么蠢怎么好意思来同小爷打架?贵州卫不过如此,恕不奉陪。”
马千乘趁连亦放松警惕之时,又是一树枝将人打晕在地,顺带补了一顿好揍,临走前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见过送死的,却没见过似连亦这么主动的,这深更半夜竟敢跟踪自己,若不是他会些武功,当真是要吓死宝宝了。
贵州卫指挥佥事深夜遇袭一事不胫而走,秦良玉很快便知晓了此事,于情于理都要去探望一番。
她到时,连亦正坐在床边,大夫悉心为其上药,只见他眼眶青紫,竟比之前陆景淮被人修理得还要惨。大夫给他擦拭药膏时,动作不算轻,连亦放在膝上的手不时收紧,秦良玉的心也跟着紧了紧,不自觉地问:“是何人动的手?”
连亦毫不犹豫地便将马千乘的名号报了出来,一同跟来的柳文昭闻言愣在了原地,似是没想到连亦会如此耿介。但好在她之前跟在马千乘身边,是见过大世面的,也没有慌了阵脚,趁秦良玉面色彻底黑下去之前,扯了个合理的由头便匆匆跑回了秦府。
此时马千乘正头枕双臂,口中衔着根破草,优哉游哉地在院中晒着太阳,瞧见花容失色的柳文昭出现在他身前时,他还不忘嘴贱一番:“今日怎么没跟在你家将军身边啊?是不是她有了新宠,将你冷落了呀?”
柳文昭在心底冷冷吐了马千乘一脸唾沫,但面上却端得滴水不漏:“马公子,奴家瞧在与您往日的情分上,来给您报个信,您还是快些跑吧,越远越好。”
马千乘见柳文昭如此,料想是出了什么事,当下坐直了身子:“发生了什么事?”
柳文昭想了想,还是照实将情况说了,因怕秦良玉突然冲出来,所以她说的时候语速极快,有好几次险些咬着舌头。
马千乘听完后,神色有些不对劲,问:“按理说,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替我争辩几句吗?”
柳文昭想也不想:“马公子您一瞧便是做得出来这种事的人,奴家心虚,不敢强辩,您还是趁我家将军没回来前逃吧。”
马千乘深以为柳文昭说得在理,朝其抱拳道:“后会有期。”
秦良玉从客栈回来后,见秦府已没有马千乘的影子,也猜出他大约是出去避难了,倒没有派人去找,转身欲回房,又远远瞧见这几日她有意避开的陆景淮。秦良玉面上带了些尴尬,倒是陆景淮,仍是泰然自若的模样,问:“肖容将连亦打了,你想好如何向叶梦熊叶大人解释了吗?”
秦良玉老实道:“没。”
陆景淮微微扬了眉:“没有便算了,肖容他做事虽粗暴了些,但定是将对策想好了的,你也不必操心了。”
不得不说,陆景淮与马千乘虽接触了没几次,但他的的确确是将马千乘的性子摸了个大概,马千乘此番将连亦揍了之后,已主动给叶梦熊去了封信。
马千乘半夜将连亦一顿好揍一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但以眼下这情形来说,若是秦良玉这边稍有差池,那叶梦熊定然是乐意将事情往大了说的,事情闹大了之后,便是重庆卫与贵州卫之间的恩怨了,惊动京师也不是不可能。马千乘动手前显然已将后果考虑清楚了,他躲开秦良玉之后,直接用他的信雕给叶梦熊去了封信,信的内容很是简单。
他马大少爷,马大将军,夜半出去散心被人跟踪并骚扰,气急之下与对方动了手,对方竟信口开河,说自己是叶梦熊的人,这让马千乘气愤不已,那叶梦熊叶大人可是廉洁之人,自入仕以来颇受大家爱戴,可谓是好评如潮,手下怎会有如此不懂礼数之人?所以他一气之下便将对方揍了。信的末尾他还大言不惭道,即便叶梦熊误会,他也不后悔自己这番举动,因叶梦熊便是他心中的英雄,是不可被玷污的,他对叶梦熊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此处略去一万字。
这封信到了叶梦熊手中之后,只见叶梦熊的脸上好似被染缸砸了一般,各色齐聚,最后却又归于平静。他揉了揉眉心,话语中带着些无奈:“罢了,这马千乘并非一般人,这事他如此解释,虽说牵强,但也说得通,要怪只能怪连亦行事太不小心,罢了罢了。”
叶梦熊并未追究马千乘一事。但连亦心中依然十分郁闷,先不提这事,单就马千乘日日跟在秦良玉身后晃荡这事来瞧,他与马千乘的梁子也应该结下了。
马千乘躲过了风头便回了秦府,照例跟在秦良玉身后没话找话,秦良玉的面色不善,可也没发作,只冷冷地瞧着马千乘:“我明日便回卫里。”
马千乘正唾沫横飞地说到兴致上,被秦良玉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说得愣了愣:“回卫里做什么?我还没玩够呢!”
原来前些日子秦载阳从郡学回来时便与她提过有倭寇欲进犯成都一事,当日倭寇只是有苗头,还未大举进攻,但也不得不让人提防。在接到消息之后,成都便加强了布防,还从各地调派了不少军士与士兵。即便如此,当那倭寇来袭时,成都仍是伤亡严重。眼下倭寇已找到突破口,更是猖獗,成都那边节节败退,几百倭寇追得上千大明军四处逃窜的事屡见不鲜,可谓是丢人至极。成都那边原本还不想将如此丢颜面之事上报,但此时倭寇之事已是迫在眉睫,再隐瞒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事情一经传开,朝廷已有旨意传来,命蜀郡各地派援兵支援,重庆卫有马千乘与秦良玉这两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在,自然在支援之列。只是马千乘委实狡猾,但凡是卫中的命令一概装作没收到,这接连拖了好几日,碍于秦载阳的面子,卫指挥使又不便亲自来秦家抓人,所以只能将命令改传秦良玉。
其实有些事,秦良玉心中十分清明,即便她几次立功,也改变不了她是女儿身的事实。这沙场上所有的一切,她都是旁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但凡有一个像样些的男儿在,都轮不到她出手,所以她上战场的机会弥足珍贵,每次都紧紧抓着这来之不易的时机,生怕错过。
秦良玉盯着马千乘,半晌才开口:“成都。”
这两个字一出口,马千乘便领会了纲要,一拍大腿:“原来卫里几次三番地找我乃是因为这事吗?那明日我便与你一同回去。”
秦良玉不与他一般见识,顾自转身走开。回到房中,她盯着沙盘静默不语,后又将各色旗帜依次摆开,眼下形势便一览无余。成都此时可谓是腹背受敌,任人鱼肉,这全拜成都府各路将领所赐。听闻有一人竟还走起了“亲民路线”,临出兵前给倭寇去了封信,本意是挑衅,不料却将自己的布防向对方介绍了一遍,这让倭寇笑得合不拢嘴,连夜骑马直奔成都而去。在这当口,若赶去支援,只能绕到倭寇后方偷袭,这样白白浪费了许多时机不说,连带着突发情况也增多起来。这情况之一便包括了重庆卫此番去支援的人手,想到此处,秦良玉的面上不禁带了些愁容,卫中来信,说怕倭寇此番突袭乃调虎离山另有所谋,所以重庆卫中须留精兵把守。这中军所与右翼所的人自然是不能抽调太多的,其余几所的军士比起右翼所与中军所来,虽说不是十分杰出,但好歹是老兵,也熟知重庆卫各处布防,这些人可以走,但也不能走太多,这再剩下的便是那伙新兵了,那伙做点什么都要先讲讲条件的新兵。
摸着自己的良心说,直到今日,秦良玉都没有半分怀疑,在关键时刻那伙新兵会毫无心理负担地将自己扔在一边,毕竟即便在往日的训练中表现得再好,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他们过惯了骄奢的日子,显然没有做好随时送死的打算,所以秦良玉在想着这场仗该如何打之时,还要顺带着想想逃跑的路线,若是当真被那伙兵抛下了,她该如何虎口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