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濂是临近午间才发现沈瓷不见的。
他左等右等,眼见天色已经大亮,沈瓷却依然没有走出房间。他最初还以为是她昨夜失眠所致,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忍不住敲了敲她的房门:“小瓷片儿?”
里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他猛地撞开门,视野之中一片清静,再急匆匆地往内室走,床榻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早已没了人。
朱见濂心中大骇,怀着一丝侥幸,冲出去找卫朝夕。可出乎意料的,卫朝夕房里也没人。
一旁的丫鬟战战兢兢道:“卫姑娘是两个时辰之前出去的,也没说去哪儿,就是脸色不太好……”
两个时辰前,他早已命人守在沈瓷房前,嘱咐一旦她醒来就通知他。可卫朝夕既然是两个时辰前才离开,可见不是同沈瓷一起了。
沈瓷会去哪里?卫朝夕又会去哪里?
朱见濂心中一凝,想到昨夜沈瓷对他的质问,迈开步子就往外走。哪知刚一到前庭,便看见卫朝夕失魂落魄地走了回来,神色游离,连带着脚步都是轻飘飘的。
朱见濂心中焦躁,声音也不禁高了几个调:“干什么去了?”
卫朝夕被他的声音惊了一跳,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
朱见濂一把攫住她的衣领:“说,沈瓷去哪儿了?”
卫朝夕双目陡然睁大,反问:“阿瓷不见了?”
朱见濂看她神情,料想她是真的不知,沉下一口气,双目仍紧紧逼视着她:“昨晚她从我房里出来,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卫朝夕皱着眉头,不敢轻易答话。
朱见濂不耐烦地晃晃她,厉声道:“你知不知道再这么隐藏下去,她会有危险的!你要是还把她当好友,就给我照实说!”
他神情狠戾,容不得半点儿置疑,卫朝夕被他这么一吼,这才缓过神来,在脑中飞速想了想:“我……我告诉她,当时汪直完全有行凶的时间,因为当时江西的刘晔一案正是西厂主审的……”
朱见濂紧了紧拳头,汪直本就嫌疑极重,但他很少离京,偏偏那段时间西厂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去江西,的确让人有理由相信,汪直便是沈瓷的杀父仇人。即便朱见濂已经知道杨福的存在,也觉得汪直的嫌疑更重。
可是昨夜,杨福刻意掩藏会武功一事暴露,又将事情蒙上了一层迷雾。
对了,杨福?他想到这里,不由得看向卫朝夕:“你今日清晨出去,是想去找杨福?”
卫朝夕身体一震,嘴唇苍白,吞吞吐吐地还想掩盖:“谁,谁是杨福……”
“不用在我面前装,我都知道了。”朱见濂冷冷道,“别找了,他是东厂的人,就是他把你送进东厂大牢的。在京城还有最后几日,你给我安分点儿,别再惹麻烦。”
卫朝夕的瞳孔顿时放大,不禁倒退一步:“你胡说!如果是他害我进了大牢,又怎么会来救我!”
方才,卫朝夕的确是找杨福去了。昨夜的事令她觉得心头不安,辗转反侧了一夜,还是决定去问问杨福。可是她在外面叩了半天的门,依然不见他的踪影,又在附近百无聊赖地寻了两圈,这才回了驿站。
朱见濂听她此言,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轻嗤一声道:“救你的人,根本不是杨福。”
“你胡说,我亲眼看见……”
朱见濂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卫朝夕的话:“不必多说,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他心里念着沈瓷,懒得再同卫朝夕解释,只扔下了这一句,转身拂袖离去。
卫朝夕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摸不着头脑,还想追上去细问,身边的侍卫已拦住她:“世子还有事要办,卫姑娘请回房休息吧。”
“我就想再问他两句话。”
侍卫神色不变,手依然维持着“请”的姿势:“请卫姑娘不要为难在下。”
卫朝夕想着沈瓷不知去向,也自知理亏,虽是一万个不情愿,还是转身回了房间。
朱见濂估摸着沈瓷必定是找上了汪直,他不顾昨日刚刚脱过臼的左臂,带上还能自由调动的十余名护卫,跨上骏马,长鞭一扬便要出发。
马的前蹄已然抬起,前方却突然多了一排八人,站得整整齐齐,挡在朱见濂面前。
“世子殿下,王爷有急事要同您说,请您回去吧。”
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节点,淮王居然也找了上来。眼下,沈瓷独自在外,尚且不知是否身处险境,朱见濂哪有心思再同淮王周旋。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他扬起的长鞭只停顿了一瞬,旋即朝马尾用力一扫。他压根儿不打算停留,直朝不远处那堵人墙冲去。
马声长嘶,加速奔驰,离人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然而,眼前的人竟是没有丝毫后退的意思,手挽着手,一动不动。朱见濂分了心,这才看清这八人是跟随淮王多年的精锐,忠心不二,唯命是从。
想必是不可能让开的。
快马极速,即将冲过眼前的人墙时,朱见濂到底还是迟疑了一下,不愿冲力伤到这些人,于是勒住缰绳降下了速度。
便是趁这时,八人一齐拢了过来,将朱见濂围在中央,其中一人挥剑斩伤了马蹄,将朱见濂请了下来。
“世子殿下勿怪,小的也是没办法。王爷下了死命令,要我们务必现在将您带过去。”
朱见濂语气不耐:“有什么事偏要现在说?我忙着呢!”
“怎么,如今连我也请不动你了?”
一个声音传来,朱见濂身体一顿,转头看去,正是被人搀扶着走出来的淮王。
“父王。”朱见濂草草抱拳,唤了一声。
“你可真是出息了。”淮王指着他,颤抖着手指点了点,“昨日你同汪直在蹴鞠场打起来的事,如今都传遍京城了,当真是把我的脸都丢尽了!眼下还要出去找事,休想!”
朱见濂昂首道:“不是找事,而是事关沈瓷的安危。您若是执意不许,就恕我违抗父命了。”
他说完比了个手势,身后十余名护卫已摆好阵势,两方对峙,迅速陷入剑拔弩张之势。
淮王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朱见濂,气得浑身发抖:“你想干什么,你这是想干什么!”
朱见濂平静道:“刚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不是您,心爱之人遭受危险,做不到袖手旁观。”
这话进入淮王耳中,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血淋淋地划开了他心中那道尘封已久的伤口。这伤口刺痛了他,灼伤了他,逼得他额头青筋暴起,挣开身旁人的搀扶,手指着朱见濂:“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抓回去!”
侍卫应声而动,与此同时,朱见濂身后数人也迎了上去,挡在他的面前。
“请父王见谅,我本不想如此的。”朱见濂说完,迅速拉过护卫的一匹马,准备跨坐上去。
但是已经晚了,淮王这次是动了真格的,就在朱见濂刚牵过马的那一刻,淮王的暗卫倏然蹿出,将朱见濂包围住,也夺去了他手边的马。
无路可行,无路可进。
眼前是黑压压的逼仄之势,朱见濂一颗心往下沉,想到沈瓷如今还行踪不明,只觉此时分秒难耐,恨不得插翅飞去。
确定朱见濂被包围得紧实,淮王朝前走了两步,眯着眼看他:“现在呢?终于有时间了吗?”
朱见濂被淮王关进了书房,四周派了侍卫看守。淮王称要让他好生学习书中仪礼,明晓轻重,出入都须淮王亲自批准。且在京期间,不允许朱见濂再擅自行动。
不过,淮王忽略了一个人,马宁。
朱见濂早在发现沈瓷不在房间后,就立刻派马宁出驿站寻找,他自己则先去了卫朝夕房中打听情况。也幸好是这样,如今朱见濂被关,还有马宁可以在外获取消息。
他忧心如焚,不停地在房中踱来踱去,眼见着日光西沉,思绪千回百转,却唯有干受这万般煎熬。
今夕的红霞格外壮丽,如同饮了血一般,变幻莫测的流云穿梭其间,如同火红的波浪,在整片天空掀起轩然大波。书房外的枝丫上停着几只寒鸦,凄凄的悲鸣声,勾勒出他此刻焦灼又悲凉的心情。
然而,在这凄艳残喘的天幕下,如坐针毡的远不止他一人。
尚铭从探子那里得到情报,沈瓷今日入了汪直私宅。可临到日昳,两人双双乘马车离开,且沈瓷还穿了一身女装。其中一个探子立刻向尚铭禀报,另外一个则尾随而去,竟发现马车最后停在苍云山脚下,赶忙以最快速度回禀了尚铭。
尚铭大喜,觉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立刻派人去将杨福唤来。
可是,哪里还有杨福的踪影?他所住的屋子尚有打斗的痕迹,血液还残留着,据颜色推测,打斗发生的时间,约是昨夜。
尚铭很是上火,好不容易等到汪直去了苍云山的机会,却在关键时刻不见了杨福。培养了他这么些年,偏偏到用的时候出了岔子。
尚铭命下属在附近分散寻找杨福,自己则坐在杨福的屋子里四处观察,忽见桌上摆满了各式糕点水果,还放置得整整齐齐。
尚铭记得,杨福并不爱吃这些,更没有将东西收拾妥当的习惯。
显然,有人来过这里,而且,很可能是个女人。
尚铭在脑中迅速盘算了一番,自然想起了卫朝夕。当时东厂准备让卫朝夕背黑锅时,正是杨福极力阻止,还不允许狱官对卫朝夕施以刑罚。
尚铭站起身,兰花指微翘:“该去找找这个卫朝夕,也许她还能知道点儿什么。”
这时候,驿站内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朱见濂身上,对于身置后院的卫朝夕,倒是没什么人关注。尚铭足尖一点,施展轻功从驿站墙头翻下。他潜伏暗探的经验不少,没费什么工夫,便寻到了独自在房中踱来踱去的卫朝夕。
卫朝夕脑中是一团乱麻,一面担心着沈瓷的安危,一面惦念着杨福的去向。从朱见濂方才的话来看,他显然已经知道了杨福另有其主,会不会一气之下,已经对杨福毁尸灭迹了?
卫朝夕越想越心惊,正暗自焦灼着,她的嘴突然被身后一只手捂住,整个头锁在尚铭的臂弯里,被勒得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想要叫,却丝毫发不出声音,脸色因为缺氧微微泛青,僵持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耳畔传来:“问你点儿事,别乱叫,否则我的刀可不留情。”
卫朝夕连忙点头,感觉一道冰凉的薄刃架到了自己脖颈,吓得双腿发软,连头也不敢点了,僵着脖子道:“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杨福在哪儿?”尚铭问。
卫朝夕心头微颤:“我哪认识什么杨……”
话还没说完,脖子上的刀刃又紧了一分:“给我说实话。”
事关杨福,卫朝夕强压下忐忑的情绪,也难得地硬气起来:“我说的就是实话。”
“还想瞒着?”尚铭将刀刃抵住卫朝夕,绕到了她的面前,轻蔑地笑了笑,“可惜杨福还总替你说话,如今他生死不明,你便是这般置身事外的。”
卫朝夕登时睁大了眼:“什么意思?生死不明?”
她如此轻易就表明了立场,尚铭满意地笑了笑:“他屋子里有打斗过的血迹,时间大约是在昨日深夜,之后便不见了踪影。他遇到这样的事却没来找我,不是被人掳了去,便是身负重伤来不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卫朝夕紧紧盯着尚铭,越看越觉得眼前这张脸似曾相识,想了老半天,终于恍然:“你……我在东厂牢狱中看到过你!你是东厂的人!”
“记性倒是不错。”尚铭一个斜斜的眼风送过去,“废话少说,我知道你同杨福郎有情妾有意,可你力量单薄,人又愚蠢,若想找他,就把所有你知道的蛛丝马迹告诉我。”
卫朝夕瞪他一眼:“你说谁愚蠢啊?”
尚铭右手仍握着刀,别过头,故作悠闲地看着自己左手修长的指甲:“再不抓紧时间,就真的是愚不可及了。”
卫朝夕抿了抿唇,沉默片刻,敛下气息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尚铭抬眼看了看她:“就凭我知道他的存在。”
卫朝夕喉头一哽,面对他这般理由,竟是说不出话来。
杨福如同一个飘忽的暗影,隐匿于不为人知之处,见不得人,现不得身。卫朝夕虽不了解他的底细,但也从窥听中知道,他是个双面细作,鲜少在人前现身。
而眼前这个人,知道杨福的存在。不仅如此,还知道杨福同她暗有接触……既然朱见濂查出杨福是东厂的人,和眼前这个人属于同一阵营,那么,他应该是不会害杨福的吧?
卫朝夕抬起头看他,方才还惶恐的眼中微微泛着光,开口道:“我的确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有一个人应该知道。”
“谁?”
“朱见濂。”卫朝夕道,“他让我不要去找杨福,说我不会找到他。还说,他已经知道,杨福是东厂的人。”
尚铭饶有兴致地看了卫朝夕一眼:“你信了?”
卫朝夕蹙眉道:“我不该信吗?”
尚铭心道,既然信了,便该已经知道,当初她进东厂大牢与杨福脱不了干系。即便如此,这姑娘还心心念念惦着杨福的安危,当真是个痴女。
他想至此,不由得以手掩唇,发出一声尖厉的笑,遂收起手中匕首,拍了拍卫朝夕白生生的脸蛋,道:“你这姑娘,还真是蠢到不可救药了。”
卫朝夕眉毛一拧:“我愿意,怎么啦?”
尚铭嗤笑一声,没回应,转身跃出窗口,如来时一般飞身离去,无影无踪。
东厂厂公尚铭突然到驿站拜访,这事着实让淮王吃了一惊。
东厂如今的风头虽不如西厂,但同样是只听命于皇上的特权机构。尚铭是宦官不错,可在朝中也称得上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淮王不敢怠慢,即刻吩咐人将尚铭请了进来。
“尚大人光临,有失远迎。本王身体未愈,不能亲自迎接,还望见谅。”
尚铭揖手为礼:“今日是尚某唐突拜访,希望没有扰了您休息。”
“哪里的话,上次觐见时没来得及同尚大人多说些话,本王一直心有遗憾。”淮王同尚铭虚情假意地客套了几句,这才开口问,“不知尚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
尚铭之前已打听到朱见濂同淮王发生的冲突,明白不能硬闯,这才专程打着拜访的幌子先见淮王,捻着手指蹙眉道:“说来惭愧,本来为这事,是不好打扰淮王您的,奈何我实在担心,总觉得还是来看看才好。”
“尚大人但说无妨。”
尚铭拨了拨修长的指甲:“前日世子入宫时,我与他相谈甚欢,本约定今日午时再叙,可不知为何,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来。最近京中不太平,我担心世子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不好的事,特地来看看。”
淮王脸色一凝:“他与尚大人午时有约?”
尚铭肯定地点头:“世子如今还在驿站吗?”
“在是在,只是……”
“在就好,我这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尚铭打断了淮王的话,长长呼出一口气,那壮硕的身躯配上娇柔的姿态,看着甚是别扭,“既然他在,不知尚某可否见上世子一面?”
淮王的背脊僵了僵,想了一会儿,道:“小儿昨夜偶染风寒,受不得凉,眼下没法见客。待他病愈,在离京之前,本王再带他亲自拜访尚大人。”
他自觉这推托之辞已说得够明确,也够讲理,哪知尚铭却依然坚持:“既然世子病了,那我就更得去看他了,好歹表个心意。淮王请放心,进出时我会注意不让风透入,绝不会使他加重病情。”
“可是……”
尚铭语中已有些不耐烦,再次打断他的话:“没什么可是的,还请淮王派个人带我过去。”
淮王无奈,权衡利弊后,那色厉内荏的本质又凸显出来,点头道:“好吧,请尚大人稍事休息,我叫人带您过去。”
淮王撑起身体,退到屋外,吩咐下人道:“快,迅速将世子从书房移到卧房去,最好有个病样子,汪直的事还没完呢,可别再惹上了东厂的尚铭。”
他说完,又在门外驻足等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应是差不多了,这才带了个丫鬟进屋,冲尚铭笑了笑,抬手道:“尚大人,请!”
淮王身体未愈,身份又摆在那里,自然是不会亲自带尚铭过去的,只将人送出了房门,又悄悄叮嘱领路那丫鬟,注意观察世子和尚铭的谈话内容。
丫鬟带尚铭到了朱见濂的卧房,一开门进入,果然见朱见濂倚在榻边,可脸上哪有病容?反是精力旺盛,躁动不安,满脸都是呼之欲出的焦灼。
尚铭看了眼带自己过来的丫鬟:“还站着干什么?出去。”
那丫鬟却还杵在原地不动:“王爷吩咐过,怕您一会儿迷路,让我再带您回去。”
尚铭眼白一翻:“那就去外面等着,别在室内晃。”
丫鬟咬着牙,退到了门边,还是没出去。
朱见濂也知晓尚铭前来必是有大事,或许还带来了沈瓷的消息。眼见这丫鬟还在眼前耗着,甚是碍眼,音量都提高几度:“让你出去你就出去,哪这么多废话,我同尚大人说话,你难道也要听不成?”
尚铭得了朱见濂的支持,也不再迂回,大步跨了过去,一把拧过那丫鬟的衣领,朝门外推了出去。
“砰”的一声门响,屋内只余下朱见濂和尚铭两人。
不再绕什么弯子,尚铭勾唇一笑:“我早说过,世子殿下,我们还会有合作的机会。”
朱见濂问:“你来做什么?”
尚铭看着他:“你在急什么?”
“你也不见镇定的样子。”朱见濂上前两步,逼视着他,“你知道沈瓷在哪儿?”
尚铭并不隐瞒,点头道:“她同汪直一起上了苍云山,现在估摸着也在半山腰了。”
“苍云山?她去那儿做什么?”
尚铭揣着手:“我怎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
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朱见濂沉下一口气,声音低哑:“你想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告诉我杨福在哪儿。”
朱见濂略略思忖:“你想在苍云山上除掉汪直?”
尚铭眨了眨眼:“现在山上只有他和沈瓷两人,其余护卫都在山脚等着。”
须臾的沉默后,朱见濂抬眼看着他:“告诉我,我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既然你已经知道杨福是我东厂的人,人归原主,有何不妥?”尚铭想到朱见濂如今已是身陷囹圄,话也不由得嚣张起来。
朱见濂没说话,点漆一般的眸子看着他,面无表情。
尚铭微微怔忡,顿了顿,语气也软了些,转而道:“我会帮你带回沈瓷。”
至于是活的,还是死的,那他可就做不了主了。
朱见濂神色凛然,字句像是从牙关里一个个迸出来的:“我不信你。”
尚铭已有些愠怒,压低了声音,在朱见濂耳边斥道:“除掉汪直是我们共同的目的,我的人还能帮你带回沈瓷。而你只需要坐在这里等着便是,还有什么不满意?”
朱见濂抬起头:“我要同你一起去。”
“什么?”尚铭皱起眉头。
朱见濂神色坚定,清晰重复:“我说,我也要去苍云山。”
尚铭瞥了他一眼:“你和淮王先前闹出的事,我都知道了。眼下你被软禁着,出得去吗?”
“所以才要你帮忙。”朱见濂神色不变,“帮我出去,我就告诉你杨福在哪儿。这是条件。”
二人对视,沉默对抗。
须臾之后,尚铭权衡利弊,终是咬牙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你等着。”
他说完便甩袖离开,踢开门,顺带把贴在门上试图偷听的丫鬟也掀翻在地。尚铭心里有火气,看着丫鬟居然还贴在门上,指着她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不是说要带我走吗?”
方才两人交谈的声音不大,丫鬟只在模糊中隐约听见了几次“苍云扇”,还以为是京中世家公子爱玩弄的名贵扇子,一时琢磨不透含义,又不敢将这一知半解的话告诉淮王,不由得深觉失落,敛下眉目应道:“是。那……尚大人您还要去同王爷道别一声吗?”
尚铭摆手:“不用了,方才已经道别过,就让淮王好生休息吧。”
丫鬟将尚铭送出驿站,只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驿站内便躁动起来。
“走水啦!后院走水啦!”
众人疾呼,瞧着朱见濂房外站着一圈侍卫,扯着要他们去帮忙:“看守世子不用这么多人,还是先去灭火要紧些。”
事出紧急,但也不能放着朱见濂不管。于是,走了三分之二的人,还留下三分之一。想来,只不过是守住朱见濂这一个人,这剩下的三分之一也算够了。
大批护卫前脚刚走,尚铭的人便趁乱溜了过来,拨开屋顶的瓦片,自房梁探下绳索,将朱见濂拉上了屋檐。
守卫的人少了,便集中在门前和窗前,对于无窗无门的东西两面,则疏于看守。于是,朱见濂从东侧轻巧跃下,并未引起多大骚动,加之东厂的人有所助力,曲曲折折也绕出了驿站。
“走水这种老套把戏,你竟然还在用。”朱见濂见尚铭等在外面,一边走一边说。
“思考的时间不多,能把你带出来就不错了。”尚铭瞥了他一眼,“现在可以说了吧,杨福在哪儿?”
“等等,我得先问一个人。”朱见濂的眼神在四周转了一圈,突然举起手比了两个手势。
“你还想干什么?”尚铭满脸不悦。
“确认你的话是真是假。”朱见濂淡淡答道。
下一刻,便见马宁从旁出现,跃至朱见濂面前,抱拳为礼:“世子殿下。”
“今日清晨派你出去,可查到沈瓷在哪儿?”朱见濂问他。
马宁点点头,瞟了一眼尚铭,欲言又止,又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音对朱见濂耳语道:“日昳时分,我看见沈姑娘与汪直一同乘马车出去,最后车停在了苍云山下。因着山路狭窄,易被发现,我没敢跟上去,只留了一人在山下守着,便赶紧回来。哪知还没进驿站,就得知您被关了起来……”
朱见濂示意他不必再说,抬头看了尚铭一眼。
尚铭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朱见濂没应他,只对马宁道:“带他们去找杨福。”
马宁微有犹豫:“这……”
朱见濂催促道:“来不及解释了,我们会一同上山,快走。”
马宁看了看朱见濂,又看了看尚铭,这才沉默着转过身,领着众人朝关押杨福之处骑行而去。
杨福早已在黑屋中醒来,屋子的窗户被木板钉上了,只微微透出几缕微弱的光,看不清窗外的状况。他嘴巴被封住,手脚亦无法动弹,只能听见自己周围有脚步走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屋内突然透出一束光。已是黄昏的光线,并不算太强烈,可对于在黑暗中待久了的杨福而言,显得十分刺眼。
他眨了眨微疼的眼睛,还未看清楚来人,便感到自己双手的麻绳被人挥刀斩断了,紧接着是脚上的,很快,全身都恢复了自由。
他揉了揉眼,这才发现眼前的人是尚铭,还有朱见濂。
“别这副萎靡的模样,打起精神来,用你的时候到了。”尚铭用指甲尖长的小指戳了戳杨福的胸口。
杨福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小心一个趔趄,被朱见濂一把扶住。朱见濂看了眼不在状态的杨福,对尚铭道:“别耽搁了,有什么话路上再说,他们这时说不定都已经到山顶了。”
尚铭点头,命人替杨福备了马,火速朝苍云山赶去。
“到苍云山山顶共有四条路,汪直走的是其中一条。剩下的三条路中有一条近道,只是更为难走,但节省时间。”马宁同朱见濂说道。
尚铭听了,嘴角勾了勾:“世子你这个护卫不错,来京城不久,打听得还挺仔细的。”
朱见濂睨了他一眼:“尚公公可有更好的路径?”
“我的人准备走的路,想来也同你这护卫说的一样。”尚铭道,“不过,此事我不宜露面,一会儿我会中途下车。苍云山虽然是个行事的好地方,但仍有失败的可能,我不能暴露在汪直面前。”
朱见濂淡淡地“嗯”了一声:“明白,杨福也会隐藏在暗处,除非成功除掉汪直,否则他是不会出现的。”
尚铭满意地笑道:“我倒是期待着,这次下山的‘汪直’,便是杨福了。”
朱见濂别过头,不置可否,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云层已被一道道火红的霞光撕裂成片,支离破碎。而那残喘的斜阳,也因这猛力的最后一搏耗尽所有气力,幻化成一束束血色,染红了整片天际。
暮色泣血,朱见濂心中隐隐觉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小瓷片儿,她还好吗?
尚铭下车后没多久,朱见濂、马宁、杨福,连带着东厂派遣的数名暗卫,不多时便到了苍云山脚下。
尚铭将东厂的暗卫交给朱见濂安排,看似信任,实际也是怕东窗事发后自己受到牵连。若是由朱见濂领头,成事后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小心败露,那责任便全然不在尚铭头上了。
与汪直上山的路不同,他们走的路虽然崎岖,却要近得多。除了杨福因为昨夜被马宁敲了一棒后走得有些吃力,其余人都很快攀了上去。
快到山顶时,朱见濂让马宁看好杨福,先隐藏起来。他自己则带着东厂的暗卫,继续朝山顶行去。
他是淮王世子,加上今日是尚铭帮他逃出驿站的,因此他并不担心尚铭会在这时让手下人对他不利。
天际的红已消退,渐渐染上深蓝的暗色。朱见濂匍匐在一片杂草后,透过草叶的罅隙观察周围情况。
前方是一片空地,视野开阔,很轻易便瞧见了汪直。他背靠着悬崖边上的一棵树,一动不动地看着渐次暗下的天空,空洞的,涣散的,整个人僵硬如一块石头,魂不守舍。
朱见濂屏住气息,视线扫了一圈又一圈,却全然没有发现沈瓷的踪影。
再看向汪直面朝的方向,千尺深渊,一望无底。而他脸上神色落寞,久久看着前方虚无的一点,仿佛失掉了什么。
朱见濂一颗心顿时拧紧,难道沈瓷已经暴露目的,被汪直一把推下悬崖了?
朱见濂的思维顿时炸开,汪直同沈瓷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来到这等荒山野岭,沈瓷对京城地势不熟,应当不会主动提出来苍云山。那么,最有可能便是汪直发现了沈瓷的企图,转而先行报复,将沈瓷推下了悬崖。
这念头倾轧而下,朱见濂“噌”的一下站起身,几步跃至汪直身边,攫住他的衣领,一个倾身,迅速将一把尖锐的匕首抵在他的脖颈,声音狂躁而嘶哑:“说,沈瓷在哪儿?”
汪直没想到苍云山上还有别人,一时竟没注意朱见濂从身侧袭来,他迟滞了瞬间,迅速从思维中抽离出来,瞥了一眼脖颈上的刀光,背脊微凝。待看清了朱见濂的脸,转而不要命地揽过朱见濂的肩膀,迅速将他的身体拉近自己,两人一同跌在冷硬的荒石上。朱见濂的刀还抵着汪直的脖子,汪直顺着倒下的力,带着朱见濂顺着山势滚了下去。
朱见濂被汪直带着滚下,手中的刀原本岿然不动,可在翻滚过程中,不经意划破了汪直的肩膀。他稍稍一抬眼,才发现下方便是悬崖,再如此下去,恐怕两个人都会命殒黄泉。可汪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眼睛发红,咬牙切齿,大有一副要两人同归于尽的阵势。
朱见濂眼见悬崖越来越近,速度越来越快,汪直却把他拽得紧紧的不肯放手,情急之下,趁着他在上势时,将匕首一把抽出,右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匕首插在坚硬的岩石中,左手卡住汪直的臂膀,控制着不再继续滚下。
终于停了下来。
此刻离千尺深渊仅有一步之遥。
汪直试图再用力将朱见濂掀下,没成功,僵持了一会儿,全身的肌肉反而放松下来,摊开手,仰躺在悬崖边上。他定定地看了朱见濂一会儿,好像终于安静下来,眼中的妒火与愤恨却丝毫不减。朱见濂为避免再次被他带下,单膝稳住身形,钳住他的胳膊,眼中的血红越充越浓,已是近乎咆哮:“你把沈瓷怎么了?! ”
“哈哈哈哈……”汪直突然笑起来,先是鼻腔里的几声闷哼,接着咧开嘴狂笑,笑得浑身发抖,战栗不已。他拿手指着朱见濂的鼻子,“你问我啊?你不知道她跑来找我,是要干什么的吗?哈哈哈哈,你还问我怎么了……”
朱见濂被他夸张的笑声逼得狂怒,抡起拳头打在他的鼻梁上,拖着他的衣领半拽起来:“你对她动手了?你杀了她?”
汪直脸上还是笑着,可这笑却渐渐涣散,眼神也变得更加迷离。他像是回答朱见濂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看,你看这儿地势多好。”他指了指身侧一步之外的悬崖,“我就想,若是她从这儿掉下去,该是多好的事。她再也不会来找你,再也不会替你来杀我。我得不到她,我想把她留下来,可她不愿意啊,她还要成为你的刀,刀尖对准的却是我,是我!”他的眼睛突然睁大,额头上青筋暴起,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似笑非笑,“我想啊,如果她的命在这里结束,这样,这样……她便是我的了……”
朱见濂浑身发抖,阴冷潮湿的风钻进他的衣领,渗透到每一滴血液。汪直每说一个字,他心中的绝望便多一分,肝肠寸寸齐断,直到痛苦已涨满头脑,他再也无法忍耐,扔掉手中的匕首,双手紧紧掐住汪直的脖子,往死里用劲,他要亲手杀掉他,连武器也不愿凭借,他愤怒地嘶吼:“你,你这个疯子!”
汪直被掐得喘不过气,脸色渐渐染上窒息的紫色,嘴角战栗着,却还死死盯着他,慢慢吐出话来:“你……让她来杀我……不成功……怎么一开始……不自己来?”
“我没想让她来!”朱见濂两眼红得充血,脸色却苍白一片,如同一只愤怒的兽,悲哀又绝望,“你杀了我母亲,现在还杀了沈瓷,我今日若不让你偿命,我便不是朱见濂!”
“你母亲?原来如此……”汪直睁大眼睛看着他,复又合上,心中更是肝胆俱裂地疼,“你没让她来,那便是……便是她自己要来的……她 竟是……自己要来杀我的……”
朱见濂已是悲绝,怒吼道:“你是罪有应得!”
汪直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喉管却已被死死卡住,再吐不出一个字。有那么一阵,他已经心灰意冷,不再做任何反抗。可当意识渐渐涣散开来,渐渐黑暗的视野只余下一点儿白色的亮光,他突然浑身一怔,本能地双目圆睁,在最后一丝光亮中迸发出力量,抓住了朱见濂掐在他脖子上的手,以全力抵抗。他到底是习武之人,姿态虽处于劣势,却仍能与朱见濂搏上几分,终于感到脖子上的力道松了些许,能够喘上一两口气。
两人扭作一团,如同绞丝的麻花,相互对峙。
汪直残余的力量终究有限,再加上之前沈瓷下药的药力还未完全消退,不多时,便再次感到意识和力量逐渐消解下去。模糊,模糊,一切都几乎混沌之际,突然听见耳畔传来一个尖锐而焦灼的女声。
“住手!朱见濂你快住手!”
紧接着,眼前有一团人影扑过来,直接扑向朱见濂。汪直感到自己的脖子上多了一双掰扯的手,娇嫩柔软,正拼尽力气将朱见濂推开。
是沈瓷吗?是沈瓷回来找他了吗?他方才……是真的很想与她同归于尽,让她永远属于他。可是他药性未散,浑身无法动弹,又或者,就算他能够动弹,也不一定真的下得了手……
他还清晰地记得,她离开时对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今日我下不去手,不代表我不恨你。你救过我,我没忘,但从今往后,我们二人之间恩断义绝,不复相见!”
他那时凄然一笑:“不是说……不是说愿意留在京城吗?”
沈瓷眸中闪烁着凄厉的光,一字一顿地道:“要让我留下,除非……把你的命留下。”她别过眼,声音冷得如同千年不化的玄冰,“不要让我再见到你,我怕我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
话音未落,脚步已开始移动,她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在天地枯山间凝成一个小小的点,寂寥的背影在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中散尽,随之而来的,便是无边的暗夜了……
那么眼下,是她回来了吗?她为何还要回来?是为了救他,还是再在他的心上插一刀?
汪直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
他看清了面前的女子。
这女子芙蓉秀脸,蛾眉圆眼,原来是闻讯赶来的卫朝夕。
在驿站时,卫朝夕得知尚铭要去寻朱见濂,想必是与杨福的事有关。她按捺不住,跑到朱见濂的卧房外偷听,奈何四周守卫重重,她近不了身,却发现领尚铭进出的丫鬟正趴在门上偷听。卫朝夕等她带尚铭离开后,立刻上前,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银两都塞给她,想向她打听他们说了些什么。
丫鬟觉得自己听来的消息并没有什么用处,觍着脸收了银子,便同卫朝夕说,两人多次提到了“苍云扇”这个词,想来是京城达官贵族的消遣之物,别的便没有什么了。
卫朝夕问不出别的,只反复在心里琢磨着“苍云扇”。丫鬟对京城的情形不了解,只当那两人说的是扇子,可对于卫朝夕这种整天在京城吃喝玩乐瞎逛的人来说,很快便联想到了一个地方——“苍云山”。
且不管这猜测是对是错,事关杨福的踪迹,卫朝夕没有迟滞,当下找了一辆马车,指挥着车夫朝苍云山行来。
临到山脚,卫朝夕还看到了一辆停守的马车,七八个壮汉围在附近,正朝山上眺望。这情形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遂果断绕路,从另一条山道攀上了山顶。
然而,刚从崎岖的山石中探出了头,便看见朱见濂把“杨福”往死里掐的场景。她急得几步跃来,也没在意这两人离悬崖仅有一步之遥,就挡在了汪直身前。
汪直抬头看了看卫朝夕,有几分熟识,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霎时,隐隐期盼的愿望落空,整个人又再次颓了下来。沈瓷已是放出了决绝之语,又怎会为他再回到此地?只怕,是恨不得与他生死不复相见了吧。
他失望地别过脸,可眼前女子不停不休,一面掰着朱见濂的手,一面试图拽起汪直:“别打了,别打了!朱见濂,你给我放开!”
她见汪直已是脸色发紫,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居然将朱见濂推开了。
“你疯了?”朱见濂像看怪物一般盯着她。
卫朝夕将半个身体挡在汪直身前,两臂张开,脸上还是一副梨花带雨的凄楚模样,保护的架势却分毫不让:“你不能伤害他!我不允许你这样害他!”
“让开!他刚才杀了沈瓷!”朱见濂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地吼叫着,这声如沉雷,翻滚涌动,似乎随时可能劈出震怒的闪电。
卫朝夕愣了愣,转过头来错愕地看向汪直。
眼下离得近,汪直的神志也清醒了几分,这才想起来,眼前的姑娘他从前见过,当时沈瓷拜托他去东厂救人,从牢里捞出的正是这位姑娘。
她叫什么来着?卫什么?
他虽未与她说过几句话,但此刻也知晓这人是在帮他,清醒了几分,辩驳道:“我没有。”
朱见濂迟滞片刻,声音都在发颤:“你没有?”
汪直看着他为此惊痛不已,竟有几分莫名的快感,半撑起身体,重复道:“我没有,她自己离开了。”
卫朝夕立马转过头对朱见濂叫道:“你看,他都说他没有了,你还揪着他不放做什么!放开,离远点儿!”
朱见濂被她的话一激,手中的力量反而再次收紧:“就算沈瓷没事,我的旧仇还没同他算干净!”他指着卫朝夕,斥道,“最后说一次,你,给我让开!”
卫朝夕被他的声音吓得一颤,回眸看了眼自己身后的“杨福”,气血上涌,脖子一拧,咬牙道:“我就不!除非,除非你把我和杨福一起杀掉!”
汪直正奇怪这位卫姑娘为何如此袒护自己,乍然听到她说了“杨福”的名字,且听口气,显然是把他当作了杨福,不由得蹙眉问道:“杨福是谁?”
“你被掐糊涂了吧?”卫朝夕急躁地瞥了他一眼,“杨福不是你,还能是谁?”
这回,朱见濂和汪直都怔住了。
自卫朝夕出现以后,朱见濂就一直担心她会不小心抖出杨福,后来见她拼了命地维护汪直,已觉事情不妙。
现在好了,怕什么来什么,他眼见着汪直的表情渐渐变得怪异诡谲,想要将卫朝夕拉开。可这姑娘不知道今日哪来的蛮劲,愣是不撒手,逼得急了,竟是一把抱住汪直:“你别想把我支开!他就算不能为你所用,也不该死啊!”
“卫朝夕!”朱见濂再也忍不住,怒斥道,“你眼瞎了吧?这个人哪是什么杨福?是汪直!”
此言一出,卫朝夕顿觉自己拥住的身体一片冰寒。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脑中如同有一根线,将丝丝缕缕的线索串联起来,可一时未能想得透彻,只将迷茫的目光移向了汪直。
脸还是那张脸,虽多了些青紫的伤肿,可仍辨得出熟悉的五官。然而,面前的那双眼冰冷孤傲,看着她,全然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杨福从未用过这样的目光看她。
卫朝夕猛地甩了甩头,试图从猜忌的思维中清醒过来。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两张脸呢?这是杨福!这一定是杨福!
她尚在万般纠葛之际,却听耳畔传来汪直清晰而冰冷的问句:“说清楚,杨福是谁?”
卫朝夕再次愣住。
汪直见她没反应,整个身体还紧紧地抱着他,情绪逐渐不耐,一把将手伸入卫朝夕的发间,抓住她的头发用力撕扯:“说,杨福是谁?杨福是什么人?”
卫朝夕的发髻被打乱,一头青丝泻下,在汪直的撕扯中愈发单薄战栗,却还不死心,挡在朱见濂和汪直中间,咬着牙死死坚持,一双泪眼大睁,惊痛而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朱见濂着实看不下去,因着此处临近悬崖,又不敢让东厂的众暗卫贸然加入他们的厮打。环视四周,他捡起方才扔在地上的匕首,朝那只撕扯着卫朝夕头发的手刺去。
距离只在方寸之间,刺破在即,卫朝夕却突然觉察,眼睛霎时睁大,来不及思考,用自己的手握住了锋利的刀刃。
如同裂帛般的清厉之声,刀锋划开了皮肉,溢出汹涌的血光,在距离汪直手背仅有半寸的距离,被迫停下。
朱见濂从未想到,如卫朝夕这般平日胆小贪吃的女子,竟会做出这般举动。
刀极锋利,卫朝夕看见滴下的血液,起初竟恍若未觉,待沉滞的钝痛缓慢浮上来,瞬间便觉四肢百骸都被抽离干净,连呼吸都如百万芒刺齐齐扎来。
“啊——”卫朝夕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在渺无人烟的悬崖边久久回荡。手中的血液鲜红,可映在暗沉的夜色中,却是可怖的殷紫,看起来触目惊心。可这算不得什么,比伤口更痛的,是她那颗挣扎无助的心。那把匕首好像不是刺在手上,而是绞在她的五脏六腑,激得一颗心都像是要从喉咙里吐出来,在迷惘的对峙中不知归途。她本是无忧无虑的少女,天真贪嗔,冲动任性,然而此刻,她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将她的整个身心都浸泡在冰冷的咸水里。
汪直一怔,撕扯的动作终于停下,望着卫朝夕血淋淋的小手,嘴里干巴巴的,说不出话。
他与她仅有一面之缘,这一刀,想必她是为了那个所谓的“杨福”而受的吧?
这个杨福,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卫朝夕以身相挡,朱见濂刻意掩饰,绝对不是不小心认错这般简单。
汪直的疑虑,在下一瞬便得到了解答。
蛰伏在山顶不远处的杨福,早就听见了卫朝夕的声音,迫于马宁的阻拦,只得躲在远处。他咬着牙,沉默敛声,静静听着山顶的动态。他听见卫朝夕把汪直当成了自己,听见她对“假杨福”的拼命维护,也听见了汪直对她的怒吼。他蹲在树木山石后,垂下眼帘,沉默着,忍耐着,克制着自己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直到他听见卫朝夕那声凄厉的尖叫,终是按捺不住,全身上下激起一股不可抑制的震动,不顾马宁的阻拦,心急如焚地站起身狂奔,冲动之下悔愤惊痛交加,直直奔到了山顶,一把拽过狼狈的卫朝夕,将她抱在了怀里。
马宁没拦住杨福,也跟了上来。此时视野一片开阔,再没了任何遮掩。汪直看了看杨福,又看了看大睁双眼满脸不可置信的卫朝夕,突然大笑起来。
“原来,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哈哈哈哈……”汪直死死盯住杨福的脸,几乎相同的容貌,虽然气质全然不同,但粗粗晃过,的确难以分辨,“真是像啊……连我自己都快分不出来了。”
杨福的出现,转移了汪直放在朱见濂身上的注意力,目光逼视,朝杨福一步步逼近。
杨福几个趔趄,揽着卫朝夕往后退。卫朝夕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木然地往后退了几步,头发方才被汪直撕扯得凌乱不堪,瞧上去甚是狼狈。她微微抬眼,看看汪直上挑的斜眼,再看看身后拢住自己的人,双目紧蹙,眸有忧思,身上有股好闻的厚实气息,这才是杨福,这才是她喜欢的那个人。两相对比,汪直便如同怪物一般,令她害怕不已。眼见着那怪物一步步逼来,她不停地往后缩,未预料到身后石块,不小心跌在了地上。
朱见濂恐汪直又要对卫朝夕下重手,示意马宁挡在了汪直身前。杨福则赶忙将卫朝夕护在身后,带着她跑得远一些。
汪直脚步稍稍定住,目光徐徐转向朱见濂:“朱见濂,你真是煞费苦心啊,竟找来了这样一个人。看来,此番入京,你原本就是为了杀我的?”
朱见濂正色道:“今日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若你当初能对夏莲和其他无辜的女子有几分怜悯,如今也不会遭此报应。”
汪直抬眼看了看他:“也就是说,之前两次袭击,欲取我性命的人,不是尚铭,而是你?”
事已至此,朱见濂也没了继续隐藏的必要,颔首道:“正是。”
汪直冷然一嗤:“你如此大费周章,不就是因为我杀了夏莲吗?如果当初我拒绝,万贵妃也会让别人去处理。若是万贵妃知道,你还为当初杀掉了王府一个婢女而斤斤计较,必定会给你些颜色瞧瞧。”
朱见濂见他不仅对此全无悔意,甚至还冷嘲热讽,不由得勃然大怒:“万贵妃又如何?杀人偿命,本是律法所定,你手上沾染了如此多的鲜血,早该粉身碎骨,抬出万贵妃也无从更变。”他咬牙沉声道,“更何况,她是不会有机会知道的!今日我既在此,你便休想下山!”
“杀人偿命……”汪直轻轻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静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也随之低了下来,“沈瓷一开始,便是为了让我偿命,才来接近我的吗?”
朱见濂见汪直再次提及沈瓷,不由得怒道:“根本不关她的事!不要总把她牵扯进来!”他握紧手中匕首,恨恨道,“我不是你,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她身上。她根本不可能留在京城,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今后更不会,你别再继续痴心妄想!”
他的言语灌入汪直耳中,字字锥心,逼得他胸口郁结已久的一口气迸出:“你说我痴心妄想?我沦为痴心妄想是因为什么?还不是你从中阻挠!如果没有你,她至少会愿意留在京城。”
朱见濂屏气看着他:“不,她不会。就算没有我,她也一定会回到御器厂,你根本就不懂她。”
汪直方才遭受了沈瓷和杨福的打击,如今又被朱见濂戳痛了心思,眼下的情绪便如张满的弓,力道绷在弦上,咬牙切齿地僵持着,到一个临界点,突然猝不及防地飞了出去,直朝朱见濂扑了过去。
马宁见状,忙赶来救场。然而,之前下的药性,此刻已是尽数消退,汪直武艺高强,此时又有不管不顾之势,马宁和朱见濂一个不察,竟被汪直夺过了匕首,架在了朱见濂的脖子上。
情势急转直下,再度倒转。而东厂派来的暗卫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察良久,本想争取置身事外,然而看到此刻情形,明白他们若是再不出现,今日的机会恐怕就会白白失掉。
更何况,尚铭走之前曾叮嘱过,不能让朱见濂死在这里。今日驿站的事,淮王必定猜到是尚铭放走了朱见濂,留下的线索也不少,此时若是朱见濂出了差错,尚铭也脱不了干系。
东厂的暗卫从隐蔽处探出,快速围住了中间几人。
“果真是有备而来啊,没想到你被淮王禁了暗卫,还有这么多帮手。”汪直恶狠狠地盯准了朱见濂,狭长的凤眼眯起,手中的刀猛力一紧。
朱见濂全无惊惶,神色坦然,淡淡笑道:“你今日就算杀了我,你也逃不掉,他们不是我的人,根本不听我的命令。若想用我来威胁他们放你一条生路,完全不可能。你自己犯下的罪孽,是逃不掉的。”
汪直微微抬眼,扫了一圈眼前黑衣人蓄势待发的架势,的确与之前朱见濂派出的暗卫招式不同。他甚至凭敏锐的直觉一眼就能判断出,这当中有四五人是宦官……
十有八九,都是东厂派来的人了。
他并未惊惶,也未再确认,而是靠近朱见濂耳边道:“这些不是你的人,我信。不过你猜错了,我并不想用你的性命威胁他们,更不会杀你。”
朱见濂眉心微蹙,又觉汪直靠得更近,气息几乎呵进了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清的声音耳语道:“杀了你,无论我有没有活下来,沈瓷都会恨我一辈子。那么我在她心里,在她心里,就真的一点儿位置也没有了……”
他的声音是一点儿一点儿喑哑下去的,到最后,已不觉带了颤音。他抬头审度了一圈四周的东厂暗卫,方才与朱见濂搏斗时所受的伤已是疼痛难忍,情知自己今日大概是真的熬不过了。眼前的暗卫个个内力深厚,都是调教多年的好手,这么多人将目标放在他一人身上,显然已是做好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准备。
如今,没有王越来救他,沈瓷更不可能突然出现……他的心在情势的分析中愈发决绝,一瞬间既是悲辛无尽,又是癫狂燥热,近乎病态地在朱见濂耳边急促地说:“可是你知道吗?她的金钗已经到了我的喉咙,却依然收手了。她是不想杀我的!她是不愿杀我的!”
他的唇角勾出一丝狡黠的笑:“你想想,若是她知道你偷偷跟踪她到了苍云山,亲手杀掉了她不想杀的人,杀掉了她还惦念着情义的人,你们,还可能在一起吗……”
朱见濂浑身一颤,眼下他同沈瓷重逢不久,中间略过了一大段她初到京城的时光,的确是他所不能控制的……汪直所言,确实不假……
然而,杨福之所以存在,便是为了暂时代替汪直,以免除他和尚铭的嫌疑。若是朝中的“汪直”活得好好的,谁又会去追究汪直的死呢?
想到这儿,他放心了一些,可转瞬神经立刻一凝。
等等,难道……
汪直哈哈一笑,狰狞无比:“朱见濂,既然今日我已必死无疑,便也不会让你好过!”
他话音未落,朱见濂便感到匕首从自己脖子上飞速划过,那力道很轻,只不过擦伤了皮肉,可便是这一闪神的工夫,汪直已追上了站在一旁的杨福。同时一只手探入怀中,飞速摸出藏在衣里的东西,抽出尾端。
一条紫色的烟雾拉长,在天空发出一声惊响,于暗夜之中炸开一朵浑浊的云雾。
他竟然放出了信号弹!
山脚还留有护卫,因汪直命令他们不得打扰他和沈瓷,一直没上山顶,至多也是在半山腰上等待命令。
此令一发,再也没了容许拖沓的机会,必须速战速决!否则,若是再有一队武艺精强的护卫插手进来,或是目睹了真假汪直的存在,便是全盘皆输!
刻不容缓,东厂暗卫同马宁一齐发力,向汪直袭去。汪直的白衣已染上斑斑血迹,却将杨福死死地扣住,厮打纷乱中,与杨福锁成一团,根本不顾剑雨落下,只朝一个目标艰难行去。
“他要把杨福带下悬崖!拦住他!”朱见濂终于看明白了汪直到底想做什么,一旦他与杨福同归于尽,没了之后可以代替他身份的人,皇上势必会追查下去。此刻,汪直的护卫正向山顶赶来,要逃得毫无踪迹,已是不可能的事情。届时,他杀了汪直一事,便会暴露无遗。
然而,汪直要的还不止这些。他要让沈瓷恨朱见濂,要在两人之间结上一个坚固的心结,就算他死了,也绝不让朱见濂好过!
“谁允许你长了一张这样的脸!谁允许的!”汪直一个劲把杨福往悬崖带,“今日我即便没有退路,也要拉着你给我陪葬!”
杨福空有轻功,此时被汪直锁住手脚,硬是施展不开。他努力挣扎,被迫惊惶地一路下移,又时不时有暗卫的刀误刺到他的身上,不久便已是筋疲力尽。
东厂的暗卫如何也分不开杨福和汪直,耳听见不远处已有护卫的铁靴之声靠近,索性不再试图将两人分开,而是任凭汪直带着杨福逼近崖边。
他们今日的任务是除掉汪直,杨福需要尽量保住,但若实在保不住,汪直的护卫撞上来,还有朱见濂可以顶住责任……
抱着这般想法,东厂暗卫眼见着撕缠的两人跌下山崖已是势在必行,竟齐齐收手,索性坐视不管了。
汪直和杨福凭着一股惯力向前,掠过崖边,身体腾空,向万丈深渊坠下……
生死一线之际,突然,一只手从崖沿上伸出,一把攫住了一侧的衣领。
杨福的身体仍在空中,却并未继续往下落。他抬起头,竟看见朱见濂趴在崖沿上,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领。
而汪直紧紧抱住杨福的腰,仍没有放开的意思。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下来。
下一瞬,一阵裂帛声响起,杨福骤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徐徐下坠,是衣裳在两人的重量下缓缓裂开。朱见濂抓住他已是极费力,根本没有力量将两人拉上去,三人悬在了崖边。朱见濂和杨福拼命坚持,腰下还有一个汪直拼命捣乱,抓着杨福左摇右晃,脚尖踢在崖壁的岩石上,一块不小的石头脱离崖壁滚落下去,听不见丝毫回响。
风声呼啸,朱见濂右手抓着杨福的衣领,左手伸了出来:“抓住我的手!”
杨福愣了一下,呆呆地抬起头来看他。此时时间紧迫,多耽误一刻,被汪直护卫当场瞧见的概率就越大。朱见濂若是放任他和汪直不管,其实还有跑掉的机会,若能顺利离开,今日之事便与他无直接关系。但他此刻把时间用在这里,几乎便注定了他无法全身而退。
手中的衣领裂口越来越大,朱见濂见杨福仍在犹豫,不禁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手!”
杨福浑身发抖,木然地伸出手去。汪直见状,左手仍锁着杨福的腰,右手狠狠捶打着杨福的背脊,直痛得他浑身瑟缩,却不敢做出任何稍微猛烈的动作,只下意识地将手往回一缩,朱见濂却在这时向前探身,握住了他的胳膊。
两人的重量攥在一人手中,可他力量有限,只能咬牙坚持,却无法将两人拖上来。
杨福动了动自己的腰,汪直仍想方设法在他身上制造伤痕,只得痛苦地抬眼看向朱见濂:“我还有许多夙愿未能达成,但我死前只有一个请求……”
朱见濂打断他:“说什么呢?你少乱晃,抓稳了。”
杨福摇摇头,汪直暴躁的拳头落在他身上,痛得他龇牙咧嘴:“没有办法的,你拉不动两个人。汪直抓得紧,我甩不开他……你,你还是快走吧,现在走还可能瞒得住。我只请求你,带着朝夕,让她平安回到江西。”
朱见濂牙齿一咬:“少说这些没用的,闭嘴!”说罢又再次施力。
方才被东厂暗卫一同带入隐蔽处的马宁,此时也看到了这头的情形,他推开东厂暗卫的手,直朝朱见濂奔来。他架住朱见濂的腰,从后给他助力。卫朝夕也奔了过来,不怕死地趴在崖边,拉住了杨福的另一只手。
卫朝夕手上还有方才被刀刃割破的伤,用力这么一拉,本就鲜血淋漓的伤口变得更加狰狞。她疼得呲牙咧嘴,眼睛却定定地看向杨福,不敢放松分毫。
“木头,木头你别担心,我们这就拉你上来。”卫朝夕泪眼朦胧,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血穿过自己的指缝,流到杨福的手臂上。她咬住牙,小小的身体不知从哪里灌入了力量,与朱见濂一人一手,再加上马宁在身后的助力,竟将悬崖下的人渐渐提了起来。
东厂的暗卫待不住了,再如此下去,此次的任务就会全部泡汤,不仅如此,还惹来了汪直的护卫。在心底飞速盘算了一遭,东厂暗卫的头子从隐蔽处飞身而出,宁可被瞧见,也不能错失这个除掉汪直的绝佳机会!
拉扯的三人此刻都无力分心,杨福的胳膊肘已落在崖沿上,而汪直挂在杨福的腰上,指甲嵌在杨福的皮肉里,只需再往上一点,就可脱离危险。
暗卫头子便在这时候杀出了。
挥剑,斜切,锋利的剑刃凶狠地钉在了汪直的大臂上,在他的皮肉里旋着拧了半圈,之后斜着豁开,血液奔涌而出。
汪直一只手垂落,很快,另一只亦复如是。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哼,汪直向后倒去,终于松开了杨福的腰。他的眼睛瞪着朱见濂,还想要说些什么呢?
然而他已没了说出的机会,风声在耳边剧烈作响,他身体悬空,不停下坠,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如认命一般地闭上了眼。
这一切其实早已注定。
或许沈瓷将那支锋利的金钗架在他的喉咙上时,他便失去了负隅顽抗的力气。
又或许,是自他选择用伤人性命来讨取万贵妃的欢心时,便已料到权势的高峰下,终有付出代价偿还的时候。
他的自私和贪念向来不减,从前恋慕权势、好大喜功,而今强夺爱情、求而不得。可就在耳边簌簌呼啸的风声中,他累了,也困了,血债太多,思念太沉,如此这般,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暗夜闪烁,无数的星挣破黑暗探了出来,如同细碎的泪花,向黑夜更深处蔓延。
他伸出手,离天际的星光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