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瓷骨(全) > 第十五章 窑变诡谲全文阅读

朱见濂置身颠簸的马车,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惫令他恹恹地闭上了眼,竟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睡着了。

似乎是很长的梦境。

夏莲温柔关切的触感,父王色厉内荏的逃避,秋兰吞金梗塞时空洞无助的目光,汪直站在蹴鞠赛场上的挑衅神情,还有小瓷片儿,他的小瓷片儿,那徘徊于两难之中的痛苦纠葛……

沉沉的负荷压在他的肩上,难以进,更不可退。他好想回到当年同沈瓷初遇时那满嘴胡诌、风流自成的少年郎,可过去已经过去,他决计不能同淮王一般得过且过,对心爱之人被杀的真相视若无睹。因而他选择了这条路,势单力薄,孤立无援……

可这是他必须做的。

手握紧,却什么都没有抓住。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行路,孑然一身,不可声张。他以为自己应该习惯了,可心底,还是渴望得到那么一点理解和陪伴。

从前,他以为沈瓷是他的陪伴,是他孤独行程中的那束光。可眼下看来,这想法着实过于奢侈了。

他懂得,她有她的立场,夹在两个人之间,恩义情谊都不可负。

他不怪她。他只是,觉得有些孤独罢了……

小王爷在黄昏回到了驿站,夕阳耗尽了最后一丝残血,将天空拢在昏暗中。

他进门,入院,刚拐了个弯,就看见了等在回廊里的沈瓷和卫朝夕。

沈瓷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听说了朱见濂同汪直在蹴鞠赛场上大打出手的事。此刻亲眼见他脸上绕着纱布,身上缠着绷带,满腔的话语顿时被噎了回去。

他们面对面站着,看向对方,说不出一句话。

卫朝夕见状,拽了拽沈瓷的衣角,知趣地先行离开了。朱见濂冲沈瓷点头,微微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沈瓷跟了进去。

两个人,各有心事,各有想说的话,只是开口无比艰难,需先用沉默做铺垫。等了这么久,沈瓷之前的焦躁已经褪了大半。她帮朱见濂褪去外衣,挂在架上,又把银炭点燃,屋里温度高了些许,这才在朱见濂旁侧坐下来。

“还觉得冷吗?”沈瓷问。

朱见濂没有抬头,似刻意掩藏那一脸难堪伤痕,只问:“等了我多久?”

“没多久……”

“如果是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妨告诉我。”

沈瓷咬咬唇,握住他的手,放低了身体,抬起眼看着他:“一年前,我离开淮王府的时候,曾经拜托过小王爷,若是今后查到在景德镇刺杀我父亲之人的蛛丝马迹,请一定要告诉我。您还记得吗?”她的话平淡无奇,却似乎每个字都像是裹着血从牙关里迸出般,“现下……我想问,当初拜托小王爷的事,可有任何消息?”

朱见濂抬起头,仔细看看她。沈瓷眼圈发红,夹着肩膀,脖子微微缩在衣领里,眼里藏着挣扎,看起来可怜又心酸。

不像是心血来潮的突然发问。

在她临走之前,朱见濂的确答应过,一旦有消息便会告知她。而此刻在沈瓷迫切的目光下,只得叹了一声气,答道:“……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沈瓷仍然看着他,突然说:“是汪直吗?”

“什么?”

她慢慢重复,一字一顿:“当初在景德镇想要刺杀淮王的人,是汪直吗?”

“谁同你说的?”朱见濂想起方才守在沈瓷身旁的卫朝夕,眉头皱紧。

沈瓷没回答他的话,向前倾了倾身,声音都变了调,再次问道:“告诉我,是汪直吗?”

朱见濂一时难以回答。

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淮王的好几个秉性淳厚的护卫,都在景德镇的追捕中瞥见了刺客的脸,且认定了就是汪直。可朱见濂觉得此事尚有争议,尤其是在他遇见了杨福后,对刺客的身份更有疑虑。

他曾一度怀疑过杨福,不过,那时杨福一身憨傻气息,看上去并不会武功。而在景德镇刺杀的人,武艺至少属中上,否则也不可能从众多护卫的追捕中逃出那么远。

因而,在将杨福接回鄱阳后不久,朱见濂派马宁前去试探。

明月高悬的夜,杨福正在庭中漫步,马宁自屋檐上冲下,疾剑飞去,直朝杨福胸口刺去。并不是多复杂的招式,若有刺客的身手,早该听见风声,从而轻易躲开。可是,直到马宁的剑近在咫尺,杨福才似有觉察,满眼惊惶地转身,眼睁睁地看着剑刃刺入自己的肩膀,愣着没有挪动。

确实不似习武之人。

更何况,与汪直相比,杨福看不出任何刺杀的动机。如果没有其他相似之人,那么,在这二者中,汪直无论是在动机上,还是武功上,都比杨福更有嫌疑。

可是……即便朱见濂对汪直恨之入骨,此时此刻,却依然无法肯定地说出一个“是”字。

沉吟半晌,朱见濂低低道:“有护卫当时看到过刺客的脸,的确长得像是汪直,但也只是像而已,不能全然肯定。今后,若是查清楚了,我会再告诉你的。”他说完,立刻逃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隐隐含着泪光,愤怒、惊痛、狼狈、怜惜、质疑,种种情绪复杂交织。而他突然间意识到,这份震动是因为汪直。

身上的伤口再痛,也比不过她此刻的眼神更令他摧心折肝。

无论是出于怎样的情愫,他已明白,她是在乎汪直的。

沈瓷望着他的每一寸表情,将他回避的眸光收入眼底,脸色惨白,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无奈地咽了回去。静默了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并不知有杨福的存在,所谓样貌相仿,已是更进一步的证据。而他的回避,更像是不愿让她深入了解。

只是,她宁愿就像眼下这般,让心中还存有一丝希望。

哪怕,这希望已是愈来愈渺茫。

从朱见濂房中出来后,沈瓷发现卫朝夕竟还等在外面。看见沈瓷出来,连忙迎上去,担忧道:“他怎么说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沈瓷眼前似乎绕着一道道黑影,摇头道,“他也不确定。”

卫朝夕按捺不住心中激动,抓过沈瓷的手,激动道:“不是这样的,我,我刚刚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嗯?”

“我在东厂狱中时,狱中的内线教我,让我说自己是在三年前江西刘晔一案时成了西厂的暗桩,算来,那段时间同刺杀发生的时间很相近。汪直既然是西厂提督,那时候完全有理由在江西!”

沈瓷抬起头,慢慢看向她,努力将脑海中的片段拼凑起来:“我想起来了,你出狱后曾经提起过此事。当时小王爷受了伤,我们三人都在他的房间中,小王爷听你说了如何离开监狱的过程后,还特意问你:刘晔一案难道是西厂主审的……”她说到此处,身体一震,惊道,“小王爷他竟是知道的!他早就发现了……”

卫朝夕点点头,凝神道:“而且,偏偏是在西厂到江西查案时发生刺杀,汪直有充分的理由不待在京城,还可在查案时隐姓埋名,无人知晓他的行踪。”卫朝夕捏紧拳头,语气恨恨,“连汪直的面容都看到过,难道还有假不成?我就不明白,朱见濂明明这样讨厌汪直,方才为何还要包庇!”

沈瓷身子一软,几乎快要摔倒,忙扶住稳卫朝夕的肩。似有一股强烈的痛袭来,渗入血液之中,汩汩流经并浸染了全身,无从躲闪。她的眼神近乎疯狂,身子发抖,模糊中听见自己喃喃自语:“我早该明白的,小王爷怎会告诉我汪直是凶手,他大概是怕我以身犯险……眼下,已是他能透露的最多信息了。可是,汪直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

卫朝夕从未看过沈瓷这般疯狂模样,那黝黑的眼渐渐成了血红颜色。沈瓷越想越觉悲哀,脑中无数道惊雷闪过,只觉四肢百骸都快要裂开一般。那满地的碎瓷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血泊中躺着父亲的尸身,死寂的,痛彻的。

“阿瓷,阿瓷,你怎么了?你可别想不开啊……你若是心里难受,我去找朱见濂,让他过来陪陪你。”卫朝夕说完,便要去内室找朱见濂。

沈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慢慢道:“别去找他,他不希望我知道,我也没什么事。”

卫朝夕看着她灰白的脸,嗫嚅道:“你真的没事?”

“嗯。”沈瓷脸上浮起一丝虚弱而怪异的笑,“不必担心,我很好,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沈瓷离开后,朱见濂沉默了良久,才吩咐马宁道:“今晚夜深时,同我去见杨福。”

马宁望了一眼朱见濂满身的伤痕,想要多说一句劝阻的话,但见他神色异常严肃,又将劝解的话压了下去,只答了一个“是”字。

夜半时分,朱见濂和马宁出了驿站,来到杨福暂居处,同行的还有六名护卫,跟在他们身后,隐于暗处。

杨福的睡眠向来很浅,今夜被门外的声响惊起,忙不迭爬到门口去看,瞧见朱见濂站在门外,吓得打了个冷战。愣了片刻,忙回去套了件规整的外衣,将门打开,请两人进来。

“世子殿下深夜造访,有失远迎,还请见谅!”杨福拱手为礼,颔首道。

朱见濂轻轻一笑:“这么晚还来打扰杨兄弟,没关系吧?”

他的语气虽然平和,杨福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硬着头皮道:“世子所为何事?”

朱见濂看了他一眼,慢慢踱到他身边,仿若不相识般地上下打量了杨福半晌。突然转身拿过马宁手中的剑,用剑鞘击了击杨福的膝弯,坐下平静地看着他:“跪下,我今日要审你。”

杨福膝盖一软,顺势便跪在了地上,不敢抬头。

朱见濂淡淡道:“说吧。”

杨福战战兢兢道:“小的不知,世子要我说什么……”

朱见濂瞥了他一眼,轻声道:“当初将你接回鄱阳,我是真的想要用你。如今还没用上,我便来到这儿审问你,你还觉得我只是想要套你的话不成?”

杨福慌乱不已,好半天才静下来,咬着牙道:“杨福自觉没有做过伤害世子的事……”

“你伤害了我身边的人,等同于伤害我。”朱见濂也不想再同他绕弯子了,手指轻轻搭在桌沿,略带嘲讽地问道,“说说看,你和东厂是什么关系?”

杨福脸色发白,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继续挣扎着:“小的与东厂并无关系……”

朱见濂脸上勾起一抹玩味笑意:“汪直都查不到的事,尚铭这个局外人却知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最有嫌疑。”

杨福垂首,鼓起勇气道:“不明白世子是如何把我跟东厂联系在一起的,可能告密的人有很多,任何一个参与的暗卫都有嫌疑,不知您为何偏偏把这矛头对准我。”

“是,可能性是挺多,你也没有直接参与,本不该头一个便想到你。可你是自己把自己推了出来。”他盯着杨福,笑道,“需要我提醒你吗?卫朝夕是多单纯的姑娘,最是好骗了吧?”

杨福只觉身后的冷汗流了满背,话谈到此处,想来朱见濂已对他的行径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已经没什么好再争辩的了。

杨福感到悲凉又窘迫,好半天才问了一句:“是朝夕告诉你的?”

“不,她什么也没说。”朱见濂道,“是我一直怀疑她被人利用,今日又为了一句质问陪着沈瓷在门口等了我老半天,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撺掇。”他笑了笑,“卫朝夕是个贪吃好色的小姑娘,能让她这般相信的人,皮相必定不差。再结合先前东厂之事,将嫌疑锁定到你身上,又有何难?”

杨福牵强苦笑:“所以,世子仍只是推测……”

“但你方才已经承认了,不是吗?”朱见濂站起身,剑柄仍握在手中,朝杨福身上点了点,“你还有什么想分辩的?”

杨福咬着牙:“没有……”

朱见濂心中沉沉叹息一声:“你最初接近我,便是因为东厂的指令?”

杨福迟疑了一瞬,答道:“是。”

“尚铭早就培养过你了,因此你才能学汪直这样像,对不对?”

“是。”

朱见濂又笑了笑:“他送你到我身边来,是为了什么?”

杨福此刻已经绷紧了神经,冰冷的剑鞘每拍在他身上一下,身体便颤抖一下,他一边观察着周围的情势,一边答道:“最初只是试探,后来确定了世子想要杀汪直后,便是想要合作。”

“他倒是很放心,让你在我身边潜伏这么久。”朱见濂紧盯着那张同汪直一模一样的脸,愈发恨得牙痒痒,别过脸去,说道,“还有一个问题,三年前的九月,你在哪里?”

杨福根本没在意他的问题,就在他瞧见朱见濂别过脸后,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已经蓄势待发,瞅准了时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剑朝马宁挥去,施展轻功便往外逃。

他竟是会武功的!

马宁一个闪身,还是猝不及防被擦伤了手臂。他顾不上痛,立刻追了上去,但杨福的武艺比他想象中的更高。原来,先前那次有意的试探,杨福竟是强忍住内功,生生受了那一剑,以此消除朱见濂的怀疑。

杨福轻功甚好,一个起落,身子已如一支箭般射了出去。但好在朱见濂早留了后手,除了马宁外,还有六名护卫暗暗守在屋外,在杨福冲出的那一刻,立刻将他擒住。

杨福极不安分,还想奋力挣脱。朱见濂已下了令:“给我打晕了,别让他再乱动。”

话音刚落,马宁便拿着青铜剑鞘朝杨福的后脑勺挥去,只听“砰”的一声,杨福睁大了眼,继而像一块软软的绸布倒了下去。

“绑起来,关进黑屋严加看守,不许让其他任何人知道。”朱见濂吩咐道。

“是。”马宁应声,指挥两个护卫将杨福抬起,趁着夜色送去了一处偏僻的黑屋,这里是朱见濂为了以防万一早就准备好的。几人用麻绳将杨福五花大绑,确定他无法挣脱后,又将他的嘴堵上。

朱见濂不放心,跟着他们一同到了此处,待料理完杨福回到驿站,已是晨光熹微,浑浊的天幕隐隐透出一丝光芒。

他在沈瓷的房外驻足了一炷香的时间,没有进去叫醒她。天色尚早,她昨日应是累了,且让她再多休息一阵吧。

“等沈瓷醒来,务必同我禀报一声。”他吩咐了下人,折身便回了房间。

此时此刻,他尚且不知,沈

瓷早已不在房中。她同他一样,趁着夜色偷偷溜出了驿站,谁也没告诉,只带着心中的孤勇与决绝而去。

沈瓷疾步行走在街巷,道路都铺上了夜色,悄无人迹,只有月光和灯光朦朦胧胧,映出她单薄的影子。

她去了瓷窑。

夜里,烧制的瓷器出现紧急状况,也并不稀奇。沈瓷借口自己有事,很顺利便进入瓷窑,从晾晒的架子上找出她给汪直所做的那一件,伸手细细摩挲着瓷面上的纹路。

本欲送给汪直的斗彩玲珑瓷,已经入过一次窑,青花的图案烧制得非常成功。加之石榴花的五彩部分已经绘制完成,剩下的,便是二次入窑了。

第二次烧制所需的温度低,时间也短,沈瓷本想挑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可眼下,已是等不及了。

若这礼物是一种偿还,就以此为他们之间的恩义画上句点。除此以外,剩下的,便是狰狞的现实了。

修胎,装匣,入窑,燃柴,她竭力把每个步骤都做得稳稳当当,却掩不住心中的伤感与愤恨,一恍惚便能看见汪直的模样。那细长的凤眼染上了诡谲的意味,一个眼风挑起,似千万条寒芒,冷得她全身发抖。

灼灼的窑火燃烧起来,烈焰与玄冰的滋味在心头交融。沈瓷突然间觉得这长长的一夜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只看见窑炉中的火星偶尔迸出,发出“嘶嘶”的声响,愈发凄凄催人绝望。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临到晨光熹微,沈瓷才熄了火,在窑炉冷却的当口,去了汪府。

叩门,仍是前几日的那个守门人开的门,他将沈瓷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问道:“又来找汪大人啊?”

沈瓷面无表情地点头问:“他在吗?”

守门人想到昨日提及沈瓷时,汪直那不耐烦的面孔,已不敢轻易回答,只说道:“汪大人还在休息,等会儿醒来可能还要入宫,不确定有没有时间。”

沈瓷神色不变,平静道:“送他的礼物已经烧制结束,再过两个时辰便要开窑。汪大人上次说错过了入窑的机会,眼下出窑,特地来请汪大人见证。”

“等汪大人醒来,我会转达的。”

“好。”沈瓷微微颔首,没有任何赘词,转身便走了,不愿在此处多待片刻。

她相信,汪直一定会来的。就算他今日不来,总躲不过明日。朔风烈烈,发出尖锐的哨声,她整颗心都像是浸泡在血色里,在暗流涌动下执着地跳跃着。

另一边,汪直静静听完沈瓷托守门人转达的话,久久没有言语。

若说她是为留在京城一事而来,又为何会叫他去瓷窑?难道当真是为了让他亲眼看见瓷器出窑的过程吗?

他沉吟半晌,终究还是站起身,穿好了外衣和长靴。

还是见吧,等留她在京城的圣旨下来,早晚都得见。他已物色好了下一任的督陶官,虽然丝毫不会制瓷,可为人踏实,也算是能够交差了。

可是今日的他,已没了昨日的自信。

沈瓷爱慕朱见濂,自己又曾杀害过朱见濂的亲近之人,沈瓷会不会成为朱见濂刺向自己的刀,帮助他除掉自己?

这个问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努力肃清自己的思维,想着那日沈瓷带着暗卫来救自己的场景,才终于沉下了心,迈步出门。

汪直走到瓷窑时,沈瓷的双手已戴好护具,正准备开窑。看见汪直到了,浅浅一笑:“你来了。”

她的笑容看得汪直心头一松,同时又颇觉惊讶。她难道一点儿都不生气吗?还是自己看花了眼?

“你稍微等一下,我叫两个窑工过来。”沈瓷说。

汪直不由得叫住了她,试探问:“你是专程等着我来才开窑的?”

“这是自然。”

汪直盯着她看了片刻,渐渐有欣喜浮上来,颔首道:“你去吧。”

沈瓷很快叫来两个窑工,没有祭拜窑神,便开了窑。以往每一次开窑时,无论窑炉内的瓷器是名贵或普通,她都会潜心祭拜,请求窑神保佑。可这一次,她压根儿已经不在乎成品如何,甚至隐隐希望这是个次品,尽管在制作之初,这件瓷器的确花费了她不少心思。

汪直看着眼前窑门大开,隐隐觉得缺少了一个环节,却又想不起来,很快便将此抛到脑后。不一会儿,沈瓷用长长的钳子将沾满灰烬的匣钵取出,放在了汪直脚下。

冷却的时间并不是特别充分,取出来的时候有些急了。手指碰到匣钵,还有温热的触觉。沈瓷清了清匣钵上的余灰,抬起头来看着汪直问:“猜猜成品是什么样的?”

汪直怔忡片刻,有些期待,心跳都快了几拍:“这哪猜得出?”

沈瓷脸上笑眯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火候但凡有所偏离,色泽便是另一番模样。”她把后半句话掩了下去:更何况,此次冷却的时间还不够长,连窑神的庇佑都没求。

沈瓷伸手揭开了匣盖,手上垫了方巾,慢慢将瓷器捧出。

缠枝石榴花斗彩玲珑瓷。

待看见出窑的成品时,不仅汪直愣了,沈瓷自己也愣了。

青蓝色的茎叶之上,石榴花一片火红,如同泣血的哀鸣,渲染得极尽艳丽。花瓣翩飞,锦绣绚烂,那火红的颜色亮得刺目,令人透不过气来。层层叠叠的花瓣似流动在洁白的瓷面上,明灭翻转,壮烈如冰雨,如烈焰,如浮生梦散。而那每一片火红花瓣的边沿,都好似没了尽头,颜料肆意点染,泼洒开去,连带着原本光洁的白色瓷底也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红色,如同大海怒涛溅起的浪花,不规则地逸散开去。而那一个个雕琢出的玲珑小孔,便如渗透的关节,承载着透明易逝的关要。

沈瓷迟疑地望着手中瓷器,沉默半晌,慢慢吐出两个字:“窑变……”

所谓窑变,是因温度的变化使其釉色突变,成品不可预料。由火性幻化,自然而成,是窑火的神秘造化。

沈瓷也未曾料到,此次烧制出的,竟是这样一片火红灼目的景象。孤冷妖冶的石榴花烈烈盛放,朱红彩釉与青色底釉隐约互动,幻化出斑斓魅惑的色彩,凛凛散发出一种极致的韵味。

流光溢彩,亦令人心惊胆战。

“窑变,窑变了!”一旁的窑工神色惊异,手指着瓷器发颤,声音尖厉,“窑神发怒,这可是极其不祥的妖物,必须马上砸碎了深埋!快,快!”

物反常为妖,对于窑变瓷器,往往都是立刻砸碎。

沈瓷冷冷瞥了窑工一眼,那人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威慑,不由得住了嘴。

沈瓷一动也没动,全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把目光转向汪直。

但见他目光凝然,直直望着这件窑变瓷器,恐这般浓烈的灼艳,只可刹那开尽。然而这天然奇异、缤纷诡谲之美,又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

窑变之器,永远不可能再有人复制出第二件。

这便是真正的独一无二吧?

沈瓷问:“汪大人觉得,这件窑变的不祥瓷器该如何处置?”

她欲在临别之时送给他的礼物,竟在天意之下成了所谓的不祥妖物。

时也,命也。

她将心中的一腔悲愤融入瓷中,拾火纵情,瓷上纹饰泼洒野逸,与她往常缜密清奇的画风形成了鲜明对比。

大抵也是想用此般纠葛的怆痛,清算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恩义。

沈瓷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回应,突然笑了笑,欲将手中的瓷器递给方才叫嚣着要将其砸碎的窑工。

还未递出,手腕突然被捏住。

“这说法太荒诞,什么窑神发怒,都是胡扯。”汪直从沈瓷手中夺过瓷器,这是她特意为他做的瓷器,再是诡谲,也不可否认它的绚丽精美,“别砸,我很喜欢。”

沈瓷松开了手,任他将手中瓷器夺去,浅笑还留在脸上:“汪大人能喜欢,我也算没白忙活一场了。”

一旁的窑工还欲说些什么,但汪直已经发了话,不敢再做争辩,悻悻离开。

汪直修长的手指触上瓷壁,顺着柔润的曲线轻轻抚下,温热的手指与清凉的瓷面触碰,激起一股奇妙的喜悦。

这原本是临别的礼物,可如今,他即将留下她,同时又得到了这独一无二的窑宝,怎能不觉得愉悦呢?

可是……她不是已经知道他同皇上请旨的事了吗?怎么还能笑得如此平静?

暗香疏影,风动檐铃,两个人各有心事,短暂沉默。

最后是沈瓷先开的口:“前日,我去找过汪大人,您可知道?”

她的言语甚是平静,汪直方才的喜悦却尽数退去,手心里全是汗。

该问的,终究是逃不过。

他点头:“知道。”

可令他惊讶的是,沈瓷并没有任何为难的神情,淡笑道:“汪大人是因为怕我的质问,所以回来以后,也没派人告知我,是吗?”

她这神情让汪直捉摸不透,更何况,此刻她应该做的,难道不是请他死心吗?怎么反倒将关注点放在这般无关紧要的问题上。

他的思绪还没理清晰,沈瓷又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讶。

“我可以留下来。”她的神情缥缈,声音低而清晰。

汪直一时以为他听错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沈瓷你这是……”

“是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这一次,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白如玉琢的手指轻轻搭在他怀中色彩诡谲的瓷器上,重复道,“我说,我可以留下来。”

一瞬间,难以抑制的狂喜涌了上来。汪直只觉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眼前的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太过惊喜,一时竟觉手臂发软,差点儿没捧住手中那灼灼红艳的斗彩玲珑瓷。

无数话涌了上来,他想问,她为什么愿意留下?因为终于意识到心里有他吗?他和朱见濂的位置,到底谁更重要一些呢?这些问题在喉咙里堵得发慌,可张开嘴,却什么都没敢问,害怕她一回答,幸福的梦境便会一触即碎。

风还在吹,沈瓷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变。唇角勾得轻轻浅浅,若不是细看,并不会发现这笑容中的僵硬。

“我盯了窑炉一整夜,现下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她说。

汪直对于她突然的转变还没反应过来:“回哪儿去?”

沈瓷看着他:“你说呢?”

这次汪直听明白了,脸上的笑容再没了拘束,一下子全然打开了。他先拉了拉她的衣袖,还觉不够,又顺势牵住她的手,光洁细腻的触感激得他心中一阵荡漾:“好,好,我们这就回去。”

沈瓷没拒绝,但是在上马车的时候,状似无意地将手抽了回来。

马车一路颠簸,不多时,便到了汪直的私宅。

因为参与了开窑,沈瓷的衣裳沾了些灰。从前她在这里养伤时曾有自己的房间,此时汪直将她带回了这里,嘱咐道:“想着你会留在京城,房间是几天前便收拾好的。里面给你备有衣物,先把这身脏的换下来吧。”

沈瓷愣了一下,走入这间她曾经居住了几个月的屋子,摆设布局依旧如初,就连给她配的丫鬟也还是过去那个。

可是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了。

先前她初入京城,他是从江上飞来的翩翩白衣少年,将受伤的她收留在此,她将他视作救命恩人;可眼下,离别京城之际,他的白衣却似染上了血红的颜色,每一处都是狰狞,而他已成了她的杀父仇人。

难以言喻的痛楚再次袭了上来,那样悲哀,那样决绝。站在这过去与现在汇聚的地点,前尘往事轰然倒塌,眼泪堵在腺体里,只剩下哽咽。

丫鬟念着今日汪直高兴,也觉喜庆,从柜子里拿出一套红衣,转过身道:“沈姑娘换上这套可好?”

沈瓷连忙将喉中的哽咽压下,瞥了一眼衣裳,是女装。

她知晓汪直的用意,点头,从怀中掏出他送给她的那支金丝凤鸾钗。

未几,沈瓷换好衣裳,从房中走出。汪直等在外面,侧过脸来看她。

一身绯红的锦衣,缠枝花罗的质地,绣着海棠春燕的纹饰。她的肩膀瘦瘦窄窄,穿上这艳丽的红,带着一种娇媚的清秀。她许久没有着女装,额上贴了一朵淡梅花钿,梳了一个扁圆状的桃心髻。

髻边插了他送她的那支金丝凤鸾钗。

钗头的鸾鸟仍是展翅欲飞,而不同的是,那两股坚硬的钗尾,已被打磨得十分尖利。

汪直心中惊喜,今日如同做梦一般,一切尽是峰回路转。他期待她换回女装已久,而眼下,看着沈瓷身着久违的女装,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窈窕纤细的身体包裹在绯红色的锦衣中,自是喜不自禁。

他没往前走,等着沈瓷缓步行来,才将目光完全放在她身上,说:“瓷器我已经收好了。”

沈瓷看着他,问:“汪大人不担心窑变的瓷器会带来不祥?”

“我从来不信这些,当初出了妖狐夜出的案子时,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

沈瓷静了片刻,幽幽道:“我也不信妖魔鬼怪,却是信吉凶之兆。”窑变的时机,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暗示。她把头抬得更高些,便能感受到髻上的金钗在轻轻晃动,神经又凝紧了几分。

汪直以为她是害怕,拍了拍她的肩:“担心个什么劲,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忌讳,道听途说而已。”

沈瓷没回话,展颜一笑,连带着额上的花钿也微微颤动。

汪直在她这一笑下如沐春风,两个人离得很近,他能闻到她衣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从鼻腔灌入心里,念及她往后都会陪在他的身边,心念一动,胸腔里那股燥热愈加浓盛,突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沈瓷趔趄着跌入,下意识想要挣脱,又被汪直一把按住。她后退不了,索性往前将尖尖的下颌用力抵住他的肩,憋着心中的一口气,在汪直看不见的死角,眼神凌厉。

汪直感觉到她的反抗,并未理会。此刻,她的心跳在他的怀中,呼吸在他的耳畔,是如此真实的拥有。哪怕明知自己给不了她正常的夫妻生活,哪怕她必定会因嫁给自己遭受旁人的冷嘲热讽,哪怕除他以外她在京城孤苦无依。但因着这一刻,这样的贪恋,他不得不庆幸,将她留在京城是对的。

只要拥有她的陪伴,哪怕会因此毁掉她现在的人生,又有何妨?他会竭尽全力给她另外一种新的人生。何况现下,甚至连她自己,也

是愿意留下的。

汪直闭着眼,深深嗅了嗅她发间的气息,幸福已不能更多了。他漾在喜悦里,缓缓睁开了眼,蓦然看见眼前两条尖利的钗尾,从她乌黑茂密的发中探出,在日光下泛着寒芒。

一颗心慢慢往下沉。

他是武人,对利器非常敏感。若当初自己将其送给沈瓷时,钗尾便是如此锋利,他必定会有所觉察。可她头上这件,分明是自己亲手赠予她的,她为何要将钗尾打磨得如此锋利?

他松开了沈瓷,怀抱彻底放空,风吹过来,夹杂了一丝冷意。

他想着她今日的种种举动,先前只顾着惊讶和高兴,如今再看,才发现她浅浅的笑容之下,还藏着结结实实的恨。

方才的喜悦瞬间一扫而空,原来所谓的峰回路转,不过是一场梦境而已。

她为了什么而来?

为了她心里的那个人吗?

这几日的猜想似乎成了现实,自己杀害了朱见濂的亲近之人,而她为了朱见濂,假意留下来替他报仇。

若非如此,汪直找不到别的理由。

可是,她为了朱见濂,当真能做到如此吗?

汪直看着她平静得有些僵硬的脸,顿时觉得心如死灰,又在灰烬中,残留一丝希冀的火光。

他看着她,突然开口:“一会儿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嗯?”沈瓷一怔,很快道,“我昨夜在瓷窑一晚没睡,有些累了,要不我们改天再去吧?”

汪直轻轻摇头:“可是我今日特别想带你去。”

他语气坚定,沈瓷只好问:“那你想带我去哪里?”

“苍云山。”汪直鼻翼发酸,又狠命忍了下去,说道,“你先好生歇着,等日昳时分,我们再出发。”

苍云山东面有一座悬崖,从前每年都会不慎摔下几个人,加之植被不多,风景平平,近年来行人越来越少。若不是� �有登高望远之人到临,几乎成了一座孤山。

汪直为何突然要和她一起去苍云山?沈瓷觉得古怪,可细细再想,反倒觉得此事颇有益处。荒山野岭,人烟稀少,更不须顾忌什么,或许还能借悬崖掩盖。

她于是点头应下了。

两人各怀心思,都不由得在胸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日昳时分,汪直如约来寻沈瓷。她出来时,衣裳仍是之前那件,但鞋子换成了适合登山走路的软底鞋,他抬头看了一眼,她的髻上仍别着那支尖利的金钗。

他无比希望是自己多心,可眸中的光,还是不禁更黯淡了。

“走吧。”汪直的脸上撑不出笑意,侧过脸对沈瓷说。

两人上了马车,身后仅有一名车夫和六名护卫。马车疾行,从宽阔的道路到颠簸的小道,行到苍云山脚下,汪直拉着沈瓷下了马车,对车夫和护卫叮嘱道:“在这儿等着。”

护卫皱眉,抱拳道:“汪大人,近日不太平,这苍云山地势险峻,入口又不止这一处,属下怕有人借此机会对您不利,还是让我们跟着您为好。”

沈瓷的心微微提起,却见汪直摆摆手道:“不,我想和沈瓷单独待着。”

汪直眼底有罕见的寂寥神色,护卫见状,拱手为礼,只好答:“那我们就在此处等着,悬崖峭壁,还请您和沈姑娘小心。”说完,将之前备好的两个盛水的陶瓶递给了汪直,便安静地退了回去。

携带两个陶瓶上山不太方便,汪直将小的那一个递给了沈瓷。

她用手掂了掂,又推了回去:“我还是不带了,原本登山就已经挺累的,太沉,拿不了。”她指了指汪直手中的陶瓶,“若汪大人不嫌弃,我喝您的水就成。”

汪直望了沈瓷一眼,喉咙动了动,点点头无声应允,将小的陶瓶扔回马车,拉起沈瓷的手,沿着山道一同向上行去。

苍云山地势陡峭,有好几次,两人临爬到悬崖边上,汪直就站在峭壁旁侧定定站住,转头看一眼沈瓷,却见她目不斜视,毫无动作,仍旧保持着登山状态,似乎毫无将他推下山的意思。

只有两三次,她口渴了,找汪直要水喝,停下来后,也没有多说什么或多做什么。

这般一直到了山顶,沈瓷放着几次大好的机会没用,依旧没有做任何对汪直不利的事。这令他一时怔忡,有些弄不明白她的想法了。

要么,今日都是他多心;要么,是她对他恨之入骨,推下山崖已不足以泄愤,偏要亲自动手才行。

可这仇恨他的人应该是朱见濂才对,他想,无论如何也不该到如此程度。

沈瓷的体力不如汪直,登上山后,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缓了一阵,又找汪直要了一次水。仰起头来饮,细小的水珠沿着她光洁的脖颈往下滑,慢慢游离到锁骨,滑到衣内。

汪直深吸一口气,赶忙别过脸去,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光已是渐渐收敛,太阳临近西山,将远处青山的轮廓清清楚楚地勾勒而出。再等一会儿,应该便可看见夕阳西下的壮丽景致。

“汪大人,今日是专程带我来看夕阳的吗?”沈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他的身后,将陶瓶递还给了他。

“一半的原因是夕阳,还有另一半。”汪直说。

沈瓷笑笑,心里打鼓,没问那另外一半是什么,只等着他一会儿自己说出。

临高望远,可以看见京城的天空被夕阳染上了血红色。夕阳映在山下的一道江水之上,金光闪闪,好像这山这水是由无数的碎金填成,晃得人睁不开眼。艳丽的红霞,荒寂的山峦,粼粼的水面……着实美得惊心动魄。

这夕阳暮景,结合此刻的心境,汪直觉得心里堵得慌,喉咙也干哑得难受,就旋开陶瓶的盖,饮下一口水。

若在平时,汪直会大口大口地饮下水,并不会多想什么。可是今日,沈瓷的每一个举动都被无限放大,他接过她递来的水,慢慢灌入喉中,隐隐觉出略带咸涩的滋味。这味道很淡很薄,若不是特别留意,压根儿觉察不出。汪直恐是自己的汗水不慎混入口中,猛地转过头去看了沈瓷一眼,恰对上她望过来的眼神,眸中的紧张一览无余。

这一瞬,方才那点若有若无的咸涩突然变得无比浓郁,从舌尖到心上,皆是苦涩冰冷的滋味。

趁着他方才转过身时,她在水中放了些什么?是毒药吗?

沈瓷没料到汪直会突然转过头,不由得一怔,片刻后回过神来,试探问:“怎么了?”

汪直看着她,那一身明亮艳丽的绯红落在目光里,都成了朦胧冰冷的颜色。他手中还捧着盛水的陶瓶,突然对她笑了笑,说:“没事。”

话音落下,又将陶瓶凑到唇边,仰头又狠狠喝下几大口。

她终究还是选择了站在朱见濂那一边。然而缘有因果,他在狠心杀掉那些跪地哀求的无辜女子和号啕大哭的初生婴孩时,其实也想过会有报应的一天。当初他是可以选择的,然而为了得到万贵妃的器重,他选择了用其他人的血铺就了他如今的权势。谈不上后悔,但也并不觉得自己冤枉。

可他仍是心痛,最后这个来惩罚他的人,竟然是她。

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来的吧?

咸涩的水灌入喉咙,升起灼烧的刺痛感,从喉咙到胃,再到每一寸神经,皆翻转出不可抑制的无限悲辛。夕阳的残血将天地尽笼其中,身形也化作一道剪影,随着越来越稀薄的日光,不停跌落。

沈瓷看着他喝下,将袖中的小药瓶用力捏紧,背脊站得僵直,没有说话。

喝得足够多了,他放下手中陶瓶,冲她勾了勾手:“站得那么远做什么?过来,我刚才说了,除了看夕阳,还有另一半原因要告诉你。”

沈瓷的嘴唇抖了抖,目光怪异地看了眼汪直,小步挪了过来。

汪直觉得身体微微热了起来,手指像是被绊住了,勾一勾,已有些麻木。他看了眼沈瓷,又看了眼红霞万丈的天空,问:“这儿的夕阳好看吗?”

沈瓷面无表情:“好看。”

“能记住吗?”

“……”沈瓷犹豫片刻,咬咬牙答道,“能,当然能。”

汪直细细看她的表情,明明站得离他这样近,感觉却这样远。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到自己整条手臂都已经僵硬,想要伸手把她拉得更近一些,却举不起来,只能笑着看她:“为什么突然改主意,又愿意留下来了?”

沈瓷抿着唇,垂在衣角的手悄无声息地攥成了拳,等了好一会儿,掐准了药性已差不多发作,才慢慢说:“原本是不想留下的,但你的命还在这里,我走不了。”

汪直已料到这才是实话,然而此刻听她亲口说出,仍觉万箭穿心。他的手脚越来越麻木,渐渐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顺着身后粗壮的树干,软软跌坐在地上。

沈瓷身体颤抖着蹲了下来,并没有扶住他,只是与他平视,眸中薄薄蒙了一层水雾,轻声说:“我在水里下了毒。”

汪直麻木地笑了笑:“我知道……喝下第一口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沈瓷一愣,一串泪珠禁不住掉落,声音哽咽:“那为什么还要喝下去?你很快……就会死在这里。”

汪直想要抬手去碰一碰她眼角的泪水,他想,这是她为他流下的眼泪,她终究是为他流泪了。可他的手臂抬不起来,四肢的每一寸肌肉都好像失去了知觉,但那一双眸子里,瞳仁异常清亮,清晰地映出沈瓷的影子,仿佛要穿过她似的。他大口喘着粗气,笑道:“这样也好。你原本便不想留下,我也不愿放你走。我死了,两个人都自由了。你说……是吧?”

沈瓷眼中的泪水更盛,她看着汪直,种种感情在心中击撞相碰,心似双丝网,又何止蕴着千千结。她只觉心跳得厉害,嘴唇发抖,咬咬牙,终于问出了心中徘徊已久的问题:“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你……你清楚为什么吗?”

她还抱着最后一丝希冀,想听他说不清楚,想让他告诉自己,那些证据都是巧合而已。

可是汪直只是看着她,平静而悲哀:“我清楚。”

沈瓷浑身一怔,如同虚脱一般:“你难道真的,真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喑哑痛楚,最后几个字还未来得及出口,却看汪直自嘲一笑,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了,我的手早已沾满鲜血,也是时候偿还了。”

沈瓷绝望地闭上了眼。

她希冀的最后一抹希望破碎了,他早就知道她是为了报仇而来,他早在心中做好了准备!事已至此,连他自己都已经承认,当年的事情还有什么不清楚?

方才水中所投的,并不是致命的毒药,只不过是令人暂时四肢僵硬、身体无力的药物而已。事关弑父之仇,她不敢随意问,害怕一旦提前泄露,便再也寻不到报仇的时机。唯有将两人逼到这般绝境,才敢问出她在心中抵死纠葛的问题。

可他的回答,再一次令她失望了。

真的是他,居然真的是他。

沈瓷脸色煞白,艰难地将手绕到髻后,轻轻抽出金丝凤鸾钗。如瀑的长发倾泻而下,滑过她纤细的肩,携着发间的冷香,直扑入汪直鼻中。泣血的残阳将最后一抹红凝在她的唇上,鲜艳得凄厉。

汪直以为自己很快便会死去,但是没有。他的手脚无法动弹,意识却仍旧清晰,还能说话。他看着她手中泛着寒芒的金钗,声音似是从胸口深处发出:“我刚才还在想,纵然我罪有应得,也不愿意让你亲手杀我;可现在,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你会记得今日的晚霞,也会因此记得我……永远都忘不掉……”

沈瓷凄然,慢慢将金钗尖利的尾部抵在汪直喉间:“杀了你,西厂的那帮护卫不会放过我,这之后……我不会记得你太久的。”

他四肢僵硬,却还能够感受到钗尾的冰凉,看着她,努力调匀了气息:“别忘了,这是苍云山,悬崖峭壁,失足跌落一个人并不稀奇……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回到江西……我同皇上请的旨还未正式下达,你依然,依然是督陶官……”

沈瓷只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那抵在他喉上的金钗,颤抖良久,竟是如何也刺不下去。

她原本以为,将自己置于此种绝境,待他承认之后,凭着一腔愤怒与仇恨,必定能够鼓足勇气杀掉他。可真到了这样的时刻,听着他这样的话语,手却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绊住,握得发酸发软,依然无法狠心刺下。

汪直已闭上眼,长长的羽睫颤动,满脸悲伤神色。他越是平静地任她宰割,她越是觉得心中震颤。手中的金钗只要再往前一刺,便可夺了他的性命。可她还是无法如想象中那般果决,哪怕面对在心中默默恨了三年的杀父仇人,哪怕已在心中无数次演练过复仇的场景,可临到关头却犹豫了……

手中的金钗似乎重逾千斤,脚下的土地如同脆弱的薄冰。风吹起她凌乱的长发,也吹熄了他心中的光。两个人纤薄的身形映在猩红的残阳之下,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下各自无垠的痛楚。

一面是与汪直从前的恩义之情,一面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面对奔腾的过往与汹涌的挣扎,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似掷地有声,像是急吼吼的鼓点,渲染着临阵待发的悲怆。每一步前行都艰难万分,每一寸后退又煎熬不甘。她强迫自己想起那满地破碎的瓷片和鲜血,想起爹爹永远沉睡的面容,咬咬牙,终于下狠心在手中加了力道,闭上眼刺了下去……

尖利的钗尾,没入汪直的皮肉之中。

然而,刚一感觉到肉体的阻隔,沈瓷的瞳孔便猛然收紧。千沟万壑的炙灼磨砺,消解不了恨,也消解不了恩,她在矛盾的踯躅中临近崩溃的边缘。脚下是玄冰,头顶是烈火,可中间的一颗人心不死,还兀自突突跳动,已在夹缝中被逼得伤痕累累。

她颤抖的手不禁停住了。

汪直脖颈上出现的两个细细血孔,有血丝缓缓渗出,只伤及了最表层的皮肤,沈瓷用尽全身力气握紧金钗,却再也无法深入分毫。

汪直缓缓睁开了眼,望着她。

困惑、悲伤、欣慰、溃退,种种情绪复杂交织。似等待,似期待。

沈瓷头疼欲裂,浑身发抖,松开手,抱住头,思维混乱到涣散,整个人如坠深渊,突然“啊——”地发出一声哀叫,身体瘫软地跪向了地面。

手中的金钗跌落,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