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长鞭凌空呼啸,穆沐最后一招收得格外利落。薄汗将她的发丝浸湿,粘在有些泛红的面上,她将长鞭收回腰间,而后朝一旁的黎沉跑去,接过他手中的温水。
黎沉眉眼泛笑,看她大口地灌下温水,伸手挡了挡,道:“别呛着。”
穆沐雀跃的心,因这简单的一句,变得更加欣喜。她拉着黎沉的衣袖,俏皮道:“黎沉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一点也不傻了呢。”
听到穆沐的话,黎沉只淡淡地笑了笑,而后别开了双眼,望向穆沐后方。
穆葵双手端于腹前,端端正正地朝二人走来,她的面色似有不安,可步伐却没因那不安乱了半步。
待她在穆沐面前站定,便强扯出一丝微笑,道:“姐姐练完功了?”
“嗯。”穆沐对她倒是并不反感,但终究因为她是穆尔崖胞妹,而对她有些疏离,“有事找我?”
“没事,就是最近新学了一个花样,绣了方手帕送给姐姐,希望姐姐不要嫌弃。”
“谢谢。”
说着,便见穆葵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方木盒,“姐姐若是不嫌弃,就打开看看。”
烈日炎炎,穆沐不好驳了她的一番好意,便一手接过,另一手拉着黎沉的衣袖,往屋内走去,“天气炎热,快进来吧。”
屋内不比永宁殿那般凉爽,但也十分清爽。穆沐坐在桌前,又喝了一杯水之后,才打开那方木盒。盒中整齐地叠着一方巾帕,上面绣着一株淡黄色梨花,穆沐眉心一跳,此时穆葵温柔道:“这梨花样子是我从尚衣局学来的,觉得甚是淡雅,不知姐姐可喜欢?”
“嗯,”穆沐神色如常,淡淡地点了点头,转移话题道,“你刚进门时面色有些不好,可是遇到何事了?”
“哦,无事,就是刚刚路过江台殿,看到了些血腥的场面,心里甚是不安罢了。”
“江台殿?那里日日作欢,有什么好血腥的?”
“姐姐不知道?”穆沐摇头,穆葵耐心解释道,“江台殿刚刚被皇后娘娘封宫了,娴妃娘娘也受了罚,”说着穆葵拿着巾帕微微掩面,“听说被打了四十大板,送去辛者库了。”
“什么?”穆沐虽与江素衣没有什么往来,但突如其来的严惩还是让她的心咯噔一声。
“真的,我刚路过那里的时候,正巧瞧见娴妃娘娘浑身血污,被抬往辛者库了。而她宫中之人,都被锁在江台殿内,不能出来。”
“母后这是想要她的命吧……”穆沐话中带着愤怒,心中也莫名觉得有些可惜,可这些情绪从何而来,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反正是冷宫出来的,谁也不敢多问,姐姐,你也切莫蹚这浑水啊。”穆葵的话中带着关心,一直默不作声的黎沉却听出了试探。
穆沐点了点头,“我与她素无瓜葛,自然不会多问。”
“那妹妹就放心了,”穆葵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起了身,“我光顾着和姐姐聊天了,都忘了这天气炎热,姐姐定是需要歇息的,那妹妹就不叨扰了。”
“嗯,”顿了顿,“谢谢你的巾帕。”
“姐姐喜欢就好。”
简短的客套之后,穆葵走出了房门。穆沐看着小木盒中被她拿乱了的巾帕,陷入了沉思。
“公主,公子今日午时的汤药还未喝,老奴先带他回去了?”一旁的江公公忽然开口,打断了穆沐的思绪。
她回了回神,望向黎沉,道:“公公让你喝药你不能闹啊……”
黎沉微微点头。
穆沐这才看向江公公,点头道:“去吧。”
屋内众人散去,穆沐盯着那方巾帕看了许久。知了声似远似近地不停叫嚣着,惹人心烦。小文从屋外跑进来,手上还提着用纱网兜住的几只蛐蛐儿,她面色红润,还带着些兴奋的光。
“公主,公主!你看我捉到什么了?”
穆沐被打乱思绪,有些不悦,抬头瞥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地应道:“什么?”
“蛐蛐儿!刚刚小东子和我一起抓的,你看!”
“嗯,那你自己好好玩儿吧。”
“公主……”被冷落了的小文这才意识到穆沐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她试探似的向前走了几步,而后又扬了扬手中的纱网,“公主,不想玩儿?这可是黎沉公子夏天最喜欢玩的东西了。”
“那你去送给他。”
“公主,您怎么啦?”
“没事,你去把蛐蛐儿送给黎沉,别跟着我。”说着,穆沐起了身,朝侧室的书房走了去。
小文一心以为自己是做错了什么事,只好乖乖应下,眼看着穆沐一人离开了。
穆沐走入书房,拿出纸笔,刷刷写下了几个小字,而后将写了字的纸条折成了一小条。她伸手往桌底下摸去,在平坦的桌底下摸到几个微微凸起的点,她闭眼,凭着感觉按动了那几点之后,那一小块桌底便往上缩了回去,而后,一个冰凉的瓷罐落入了她的手心。
她将瓷罐打开,里面是白色的软泥。她抠出一块,将刚刚写了字的纸条揉在其中,捏成了石块的模样,然后将瓷罐放回了原处,走出了书房。
“布谷布谷——”
四不像的鸟叫声从穆沐口中发出,随后却见一只黑白条纹的信鸽飞到了穆沐面前停下。穆沐将那白色石块在信鸽丰厚的羽毛中绑好,而后将它抛上天空,眨眼,便见它消失无踪。
在辛者库里干活的,都是犯了错的宫人。宫中所有的脏活累活基本都交到了这里,包括洗夜壶、砍柴,还有给各宫宫人洗衣服。
这里是整个后宫最黑暗的地方,也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地方。
深夜,蛙叫声伴随着凉风惬意传来,被差遣了一天的宫人眼下却依旧没有到休息的时刻。阴暗的房间内,老鼠和蟑螂四处奔跑,各种药味和不知名的臊味也满屋弥漫着。角落里,一个腰间满是血污的白衣女子,正趴睡在枯草上,呼吸微弱。
没有人注意她,或者说,没有人有更多的力气去关注她。她就这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面色惨白没有半点生气。
夜更加深了,忙完了所有活儿的宫人们也进了门,随意躺在那脏污的枯草堆上沉沉地睡去了。
江素衣微微睁眼,脑海里,不知想着什么。
所有人的呼吸都渐渐进入了平缓,心力交瘁的江素衣,却怎么也睡不着。许是身体的疼痛让她辗转难眠,又或许是恶心的环境让她无法入睡,亦或者只不过是为了心中那一点点骄傲,被那个身为皇后的女人再次剥夺了。不管如何,此刻的她,比过去被关在冷宫的十几年里的任何一夜,都要难熬。
吱呀——
年久失修的木门发出让人压抑的响声,江素衣心中一跳,紧闭着双眼,静观其变。
那人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她虽没有听到脚步声,但却清晰地感觉到来人在她身边停下了。
熟悉的气味,让江素衣瞬间鼻子一酸,她闭眼隐藏在黑暗之中,似乎这样就能保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这里面有干净衣物和药膏,”如蚊蝇般细小的声音在江素衣耳边响起,仿佛是在自言自语。顿了顿,放下包裹的那人起了身,“我虽不过生辰,但还是谢谢你问了那句话。”
话罢,穆沐转身离去,就像从未来过一般。
泪水是温热的,心也是温热的,江素衣却被愧疚和自责冲昏了头。她伸手摸到了包裹,紧紧地抓住了那布面,心中讷讷喊道:“阿沐,对不起。阿沐……我不配做你的母亲。”
穆沐也不知自己到底中了什么邪,竟对这只见了两次面的女人施以援手,可她就是这么做了,而且心甘情愿。
就当是做了善事积德吧。这么想着,穆沐身着一身夜行衣,飞身上了辛者库的屋顶,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可就在这时,另一个黑色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
她愣怔了片刻,而后觉得这身影十分眼熟。她警惕地准备靠近,试探询问时,却见那黑衣人转身就跑,根本不给她半点靠近的机会。
夜幕中,穆沐追在那人身后,赶了好几处宫殿。可那人却像离弦的箭,没有回过半次头。
“站住!”穆沐压低嗓子喊道,可那黑影却加快了速度,飞奔得更加疾快。没多久,便再也找不到那人的一点影子。
此时,御林军从宫廊中巡宫而过,穆沐不敢轻举妄动,趴伏在屋脊上,任由疑惑在脑中蔓延。
邓卓?
刚刚那黑衣人是邓卓?如果真的是他,他来这里做什么?如果不是他,那黑衣人到底是谁?
困惑席卷了穆沐的整个大脑,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也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幻觉,可是怀疑,却不能解决任何事。
夜风微凉,穆沐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宫中,她衣服都未换下,就径直往东侧院走去,可走到院中时,她却停下了。
东侧院的屋内烛光还微弱地摇曳着,江公公和邓卓一齐从屋内走出。月色下,邓卓言笑晏晏,与江公公玩笑道:“明日,我的小红定能打败公子的小白!您且等着看吧!”
“不过斗个蛐蛐儿,你何必要与公子较真,还缠着他玩到这个时候。”
“不服气嘛,每次和他斗蛐蛐儿我都输了,我就不信赢不了。”
“行了,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快回去歇着!明日公子若是无精打采,我定饶不了你。”
玩笑着,邓卓摸了摸头,转身离开了,而江公公也摇了摇头,往屋内走了去。
穆沐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夜行衣的模样,浅笑着摇了摇头,终是转身往自己的正殿走去了。
看来还是自己太过敏感了,怎么可能是邓卓?可是,那黑衣人到底是谁呢?
02
正殿对着的大门内,正站着几个守夜的宫人,穆沐从后边的窗口飞身而进,刚关上窗,便听一声尖叫。
穆沐闪身越到小文面前,将她的嘴一手堵住,“是我。”
小文满面哀怨地将穆沐上下打量了一眼,而后道:“公主,您怎么出去了啊?”
穆沐朝寝殿走去,“你睡得那么死,当然不知道我出去了。就你这样还守夜,啧啧……”穆沐摇了摇头,“行了,你去睡吧,我也睡了。”
“啊?”
“不想睡?”穆沐看着还是一脸懵的小文,问道。
小文连连摇头,而后连连点头,最后又摇了摇头,穆沐停下换衣服的手看向她,不说话,也不动作。
见状,小文小心翼翼地挪到了穆沐面前,嘴里嘟嘟囔囔地也不知在嘀咕什么,双手却听话地开始为她更衣。
“你嘀咕什么呢?”
“没有。”
“不说?”身上的那一层黑色外衣脱去,她走到了床边,翻身躺下,“那以后都别说了。”
“公主!”小文慌忙喊着,疾步就到了床边,“公主这段日子总是为了各种事情费神,不管是黎沉公子还是萧清欢。”
“我啊,就是个操心的命,没办法。”
“可是公主,这些事,您明明都可以不管的。”小文噘着嘴,满脸的心疼,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纠结在一起的指尖,又道,“奴婢只是不想让公主这么累。”
“我知道你担心我,”穆沐从床上坐起,环抱着臂膀看着小文,“可是小文,我不能再让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因为我,发生任何意外了。小武……就是个教训。”
说到小武,小文的眼中泛泪,她撇了撇嘴,哽咽道:“奴婢明白。”
“那就去歇着吧,我也困了。”
“好。”
说罢,小文替穆沐盖上一层薄被,拉上了床帘,走去了屏风之外。
一大早,穆沐就被穆芸高昂的声音给吵醒了,她躺在床上翻起白眼,满肚子的起床气。
“外面干吗呢?”穆沐一把掀开床帘,怒吼道。
一直候在旁边的竹心立马上前回话:“芸公主说是来要人的。”
“什么人?”
“就是上次,黎沉公子中毒时,邓卓抓住的那宫女。”
“她还有脸来要人?”穆沐深呼了一口气,无奈道,“帮我洗漱吧。”
走出房门的时候,穆沐就见穆芸好整以暇地坐在大门前。她环抱着臂膀,靠在太师椅上,而一旁的小宫女正一个为她撑着华盖,一个为她扇着风。
穆沐抽出长鞭,作势打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胆寒的刺响。穆芸吓得往椅背后靠了一下,而后生气地站起了身。
不等她开口,穆沐便道:“又有何事啊芸公主?”
穆芸刚准备开口,穆沐又是一鞭抽在地面上,“不好意思啊,我呢,起床之后不甩两鞭子,就浑身不痛快。”
穆芸被气得面色通红,但是转瞬又恢复如常,“我宫里的常喜,是在你这里吧?”
“谁?”
“常喜!就是那个……被你们抓了的。”
“哦……”穆沐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我宫里是抓了一个人,她呢,心怀鬼胎,意图给我下药,所以我抓了。怎么?是你宫里的人?”
“她什么时候给你下药了?!明明只送了一盅汤!”
“哦……原来药是放在汤里的啊。”
“你胡说!”穆芸急不可耐,脱口而出,可说完,她又无话反驳,只好道,“我宫中的人犯了错,应由我自己处理,你把人交给我。”
“凭什么?”话出,穆芸准备好的说辞全部被噎进了喉咙,穆沐又道,“你处心积虑与我作对,你跟我道歉了吗?”
“一大早上,你闯入我的宫中来要人,你跟我道歉了吗?”
“你在父皇母后那里污蔑我,你跟我道歉了吗?”
连着三句问话,将穆芸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穆沐看着她,冷哼了一声,随后将长鞭收入自己的腰间,转过头向冬青嬷嬷娇声道:“嬷嬷,我饿了。”说罢,就转身欲往回走了去。
“站住!”穆芸焦急开口,待穆沐回身看向她,她才支支吾吾道,“我想去你屋内说。”
穆沐倒是想看她又耍什么把戏,便点了点头,“进来吧。”
早膳已经摆好,穆沐在桌前坐下,却见穆芸一副窘迫的模样。她也不着急,慢吞吞地端起桌上已盛好了吃食的碗。
这时,穆芸开口道:“你们都出去。”
宫人们面面相觑,愣了一会儿之后,看向了穆沐,穆沐放下瓷碗,环抱着臂膀,审视着看向穆芸,“出去吧。”
话落,便见宫人鱼贯而出,房门被轻轻带上。
“是不是只要我道歉了,你就肯放了常喜?”
“可以考虑。”
“好,”穆芸眼眶忽地泛红,似是准备了许久,她才鼓起勇气道,“对不起,我不该事事针对于你,也不该在没有证据的时候,就去父皇母后那里告状。”
说实在的,穆沐心中其实很是震惊,虽然她面上没有表露半分,但从穆芸说出这些话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并不了解眼前的这个人。
她一直以为,穆芸是个恃宠而骄、乖张得只以自己为中心的小丫头罢了,可是没想到,她竟然这般看重自己身边的人,哪怕是一个宫女,她也愿意为了这个宫女,而低头向她最讨厌的人道歉。
这一刻,穆沐沉默了。
半晌,她点了点头,“我接受,你去找大福领人吧。”
穆芸生生忍住眼眶的泪,转身就走,这时,穆沐看着她的背影,道:“但是如果有下一次,你就不要指望我这么好说话了。”
穆芸顿住的脚步,重新迈开,她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刚刚被她闹了一场的兰台,似乎就此,安静得不像话。
萧清欢昏迷了多日,醒来的时候,也是虚弱无比,连说句话都没有力气。而被关入辛者库的江素衣,好像就此无声无息了。如果不是楚皇那日在御书房大发了一通脾气的话,可能从此就再也没有人能记起那个倾国倾城的娴妃娘娘了。
辛者库的大门被楚皇一脚踢开,被扎了倒刺的柳条枝纷纷停在了半空,而后便见挥着柳条的老妇和被老妇催促着做事的宫女们,立马伏地而跪。
江素衣浑身污水,发丝凌乱,脸色苍白,腰间还隐隐透出血色,她呆呆地抬头看到楚皇之后,嘴角竟勾起了一丝疲惫的笑意,随后,便见她忽然倒地,晕了过去。
楚皇怒不可遏,大步上前,一脚就往刚刚对着江素衣挥柳条枝的老妇人踢了过去。那人连声都不敢吭,被踢倒之后,立马又爬了起来,跪在楚皇的脚边。
楚皇将江素衣一把抱在了怀中,而后留下一言:“腰斩!”
老妇人愣了片刻,而后惊慌失措地大呼:“皇上,皇上,老奴是奉旨行事不敢不从啊!皇上!饶了老奴一条命吧!”
楚皇停住步子,头也没回,冷冷问道:“奉谁的旨?”
妇人还以为事情有了转机,立马便道:“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说要老奴特别‘照顾’娴妃娘娘的!”
话落,便见楚皇沉默地抱着江素衣继续往门外走了去,而跟在他身后的御林军,将那老妇人一把提起,拖着就往刑场去了。
哀号顿时响彻在辛者库的上方,可却没有一人为其惋惜。众人在担惊受怕了一会儿之后,又恢复如常,该做事的做事,该挥柳条枝的继续挥柳条枝,好像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穆沐的生辰快要到了,楚皇和从前一样,早早就派人来问她想要如何操办。她本依旧如从前那样回绝,可这一次,楚皇却格外执着,在她回绝了之后,自己竟还亲自来了。
兰台的正殿之内,楚皇端坐在太师椅上,身边还带着穆尔清。穆沐一头雾水地看着父皇和皇兄,不知他们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那些人,杀了就杀了,清儿也切莫往心里去。”
“可是父皇,眼下民心不安,对
国本是大不利啊。”
楚皇赞叹地点点头,笑道:“清儿现在,可总算像个太子了。”
穆尔清神色怪异,不知该如何接话,此时,楚皇话锋一转,看向穆沐,道:“阿沐有这个皇兄,可以不必像从前那般拘谨了,生辰该办的还是得办。借着这个机会,朕也好把封号再赐还给你。”
“父皇言重了,女儿没有封号也无事的。”穆沐着实不喜欢自己被当成奇珍异兽一样,在众人面前,接受他们违心的赞美。尽管楚皇这般情真意切地想要给她一个生辰宴,她依旧婉拒了。
“无事?朕可听说,芸儿那丫头可是三番五次地来找过你的碴儿,你还说无事。”
“她要来找碴儿并不是因为女儿没了封号,父皇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嗯,即便如此,这个宴会还是得办的,”楚皇面色阴沉了些,“阿沐,你长大了。”
起先穆沐并没有听出楚皇这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待她细细想了一番之后,心中猛地咯噔一声,她连道:“女儿还小,还想……在父皇身边多孝顺两年。”
楚皇皱了皱眉,心里一边盘算着该如何说动这小丫头片子,一边埋怨着穆尔清没有真正起到劝说的作用。他无意识地搓了搓自己的手,而后沉吟了片刻,转移话题道:“上次蜀国珍品被盗一事,你查得怎么样了?”
“盗贼轻功高强,儿臣……暂时没有查到重要的线索。”
“嗯,继续查。盗贼胆敢在皇宫内行窃,便是在挑战朕的皇权,你身为太子,定不能让其逃脱。”
“儿臣明白。”穆尔清低头回话间,不动声色地瞄了穆沐一眼,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便提议道,“已到午时了,不知父皇是回娴妃娘娘那儿还是就在兰台用膳?”
“去江台殿吧,你就不要跟来了,和你皇妹好好说说。”楚皇说着,站起了身,而后还不忘对穆沐叮嘱了一句,“尚衣局的人等会儿会过来,你选几套好看点儿的,别整日这般素净,一点儿小姑娘的活泼都没有。”
待圣驾离开,穆沐保持着跪在地上恭送的姿势,一动不动,穆尔清心疼地将其扶起,安慰道:“此事未定,你不要太着急了。”
“三哥知道父皇想把我许配给谁?”
“不知,我也是刚听父皇说了,才知道他有这个意思。”
“那怎么办?”穆沐焦急地抓住穆尔清的臂膀,就像抓住了深海里唯一一根浮木一般。
穆尔清看到了她的渴求,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毕竟皇室之人的婚姻,并不是他想阻止就能阻止得了的。
他重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穆沐看出他的为难,也不好再逼他做出什么承诺,只好与他一样,沉默不语。
良久,穆尔清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传信给鸿悦了?”
“嗯,”穆沐强打起精神,说道,“我总觉得江素衣并不简单,而且在宫内,我也从未听到过关于她的任何事,可母后又是如此针对她,所以,拜托了姜掌柜去打听关于她入宫之前的事。”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奇怪,为何她深藏在冷宫十几年,说出来就出来了。而且如你所言,我也从未听闻过关于她的任何事情。”
穆尔清沉吟了片刻,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在这样的关口,她出现,是与茹妃那一事有关?”
“我只是怀疑罢了。”
“可是她入宫这么久了,身世恐怕很难查得到。”
穆沐长呼了一口气,“查到一点是一点吧,眼下因为清宫的事,民心已乱,而她,又是唯一可以劝说得动父皇的人……”
“嗯,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你也不要急着去和她接触了,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多谢三哥。”
03
穆沐生辰那一日,整个后宫都张灯结彩,为她庆祝。夏日炎热,御花园的池塘里,荷花都开得正艳,可穆沐却提不起丝毫兴趣。她恹恹地坐在赏花亭中,不发一言。
“阿沐,你可想到什么想做的?”楚皇似乎很是开心,乐呵呵地听完一首曲之后,又对着穆沐问道。
可穆沐心不在焉,根本就没听到楚皇的问话,众人喜闻乐见地看着她闹笑话时,却见坐在楚皇身边的江素衣开口道:“皇上,臣妾有些累了,想先回宫歇息。”
楚皇赶紧应道:“好,你伤势未愈,好好歇着才是,朕送你。”
“不用了皇上,”江素衣连忙婉拒,“各位姐妹们都在,还有孩子们,皇上若走了,他们可是会伤心的。”
楚皇环视了一下四周,有些不舍,还有些愤怒,但又无法忍心真的治了江素衣当众拒绝圣旨的罪,他顿了顿,声音低沉道:“好,那你回宫了好好歇着,今日晚宴,还得要辛苦你了。”
皇后因上次惩罚江素衣且将此瞒着楚皇一事,被软禁在了永宁殿,眼下看着楚皇这般疼爱江素衣,众人都不敢多言。
说罢,楚皇又无意识地看了眼穆沐,“阿沐,你与娴妃住得近,你若是乏得很,那就陪娴妃一起回去吧。”
“是。”
“晚宴上,你可是主角,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啊。”楚皇刚刚还有些不悦的心情,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雀跃了起来。而他玩笑般的话,众人皆是听得心里妒忌不已,却也只能僵硬地陪笑。
穆沐被小文悄悄推了推,这才回过神,应道:“女儿知道了。”
悠长的宫廊似乎一眼看不到尽头,穆沐和江素衣的步辇并排而行,可二人,却都没有开口说话。
待走到江台殿之后,江素衣才道:“天气炎热,公主陪我去宫中饮两杯甜冰可好?”
穆沐从愣怔中回神,拒绝道:“谢娘娘,可我现在没有心情,想先回去了。”
“我知道。”
穆沐抬头看向江素衣,心中疑惑,不知她所指的“知道”,是知道什么。
顿了顿,江素衣道:“公主难道不想知道,今日晚宴,谁是第二个主角?”
穆沐眉心一跳,“娘娘知道?”
“嗯,我知道。”江素衣温婉地笑着,而后牵起了她的手,往殿内走去。
刚一进门,穆沐就迫不及待地道:“还请娘娘指点迷津。”
江素衣环视了四周一眼,“你们暂且下去吧。”
“是。”众人异口同声答道,而后散去。
静谧的屋内,转眼只剩下两个人,江素衣看着焦急的穆沐,忽觉有些心疼。她拉过她的手,将她带到椅子前坐下。
听着她的声音,穆沐就如中了魔一般安下了心。她仰头看着江素衣,等待她轻启朱唇,说出答案。
“皇上想要将你许配之人,是一等宗政公独子,林子昆。”
“林子昆?”
穆沐大惊,心中跳出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他不是好人。第二个反应,便是黎沉怎么办。
穆沐呆愣着,任由思绪狂乱。
此时,江素衣为她斟满一杯凉茶,递给她,“其实皇上对你是很好的,如若你不嫁,将来可能会落到和亲的命运。公主,这点你可曾想过?”
“想过,”穆沐忍着心酸,倔强地看向江素衣,“可是我没想过,此事会来得如此快。”
“公主,你知道的,你不小了。”
穆沐沉默着,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江素衣递来的凉茶,她咬着唇,似是在思索着可以逃跑的出口。可是,脑中黑洞洞一片,她没有任何办法。
逃?她能逃到哪里去?她虽能在宫中来去自如,可是那道阻挡了外界的宫墙,却是一面难以攀登的屏障,角楼和宫墙里外巡视的御林军,比在宫中巡视的两倍还要多。
认命?可她怎么认命?对一个与皇兄对立的人认命?还是对再也无法保护黎沉的自己认命?
死?她死了,黎沉怎么办?皇兄怎么办?冬青嬷嬷怎么办?小文怎么办?兰台那么多人,怎么办?
穆沐越想越觉得绝望,她死咬着嘴唇,只觉前路一片迷茫。
“公主,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何不想嫁与那人?”
许是江素衣告诉了她这个消息,穆沐竟觉得她有些亲近,她低头闭上泛红了的眼眶,轻轻道:“黎沉。”
江素衣似是愣怔了半刻,随后问道:“你宫中的那个奴隶?”
“在你们口中,是的。”
“私相授受是要处以凌迟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们没有私相授受,黎沉只是……”穆沐睁开双眼,“他只是不能离开我,他没有独自活下去的能力。”
“可他不过是个奴隶,就算说好听了,他也不过是个质子,仅此而已。”
“娘娘,”穆沐站起了身,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今日告诉我这些,我现在脑子很乱,想先回去了。”
江素衣心疼地点了点头,闷闷地道:“嗯。”
穆沐提步,准备离开,江素衣却又喊住了她,嘱咐道:“今日你和我说的这些话,切莫再说与第三个人听。”
“嗯,多谢。”
说罢,穆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江素衣看着那个倔强的背影,沉沉地叹了口气。
晚宴如约而至。
丝竹悦耳之声回响在整个紫禁城的上空,诸多重臣带着家眷与皇室齐聚在未央宫内,看着一支支曼妙的舞,拍掌叫好。
穆沐身着一袭云纹曳地裙,在晚宴最高潮的时候,才姗姗来迟。她面若桃花,眉眼间藏了丝女儿家的娇媚,但更多的却是难得的英气。墨发垂顺而下,走一步便飘荡出几屡香风,让人难以挪开视线。楚皇满意地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孩子,慈爱地点了点头,待她行礼过后,便立刻安排了座椅让她坐下。
“阿沐怎么这么晚才来?”语气中带着宠溺,并无责备,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穆沐低头,面无表情,恭敬答道:“来的途中遇到了野猫,不小心被抓坏了衣服,就又返回去重新换了一件。”
“哦,原来如此……那御林军得加强巡防了啊。”楚皇随口下令,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可那话语中,却自带着天子的威势。
穆沐看向主座上方,皇后之位空缺,楚皇的皇位之旁,坐着的是这段时日圣恩连涨的娴妃娘娘,她一袭紫色云锦广绣裙,头上戴了一支雕梅流苏金簪,尽显雍容华贵之余,面上的疏离气息,又为其增添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错觉。而茹妃则与楚皇之间隔了皇后那个空位,此时,她低头莞尔,丝毫没有当日在马场时那般恃宠而骄的模样。
穆沐安安静静地喝了几杯果酒,想着接下来会面对什么的时候,却见穆尔崖端着酒杯朝她走来了。
“今日是咱们大楚的大公主生辰,乃大喜之日,要好好庆祝才行。来,我敬皇姐一杯,希望皇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穆尔崖不羁地将手中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引得众人纷纷叫好,穆沐不想与他做过多的纠缠,只淡淡地端起了果酒,浅饮了一口便放下了。
以为穆尔崖会就此作罢,却不承想他又道:“今日皇姐生辰,弟弟也不知送什么好,想着皇姐与兰台的那个奴隶关系甚好,于是,特地求了父皇,将那位公子接来了,也好让皇姐开心开心。”
话落,穆沐还未从困惑中回过神,便见未央宫的大门外,缓缓走来一人。
他一身白衣款款而来,削薄紧抿的唇与高挺的鼻将轮廓衬得分明,而他那双丹凤眼中,却隐隐现出柔情。他微微而笑,似乎根本就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样的境况。
穆沐心中一惊,想到刚刚在兰台与黎沉说过的话:今日你早些睡,明日我带你去荷花亭赏花。
她像安抚一个孩子一般将他丢在宫中,就怕他受到什么刺激,变回曾经不言不语痴痴傻傻的模样,可穆尔崖不安好心,愣是将他接了出来。穆沐握着酒杯,忽觉有些慌乱。
黎沉在江公公的带领下,一一向各位行了礼,而后便坐在了穆沐的身后,路过穆沐身旁时,她分明感觉到了黎沉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她的肩。
“既然今日是大喜之日,众爱卿只管敞开了喝,朕将这杯饮了,算是谢过诸位对大楚的奉献。”
“谢皇上。”众人异口同声道,接着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而后便是穆尔清,他身着太子朝服,一身杏黄,格外俊朗。萧钰忻站在他身后,她收敛着浑身的光芒,低着头与其他宫女无异。
“我曾问阿沐最想要什么。她说,我要什么三哥都会给我?”穆尔清端着酒杯站起,宠溺地看着穆沐说着,众人附和浅笑,“我说当然,然后阿沐说,那我想要天上的月亮,因为月亮仅此一轮,独一无二。”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大笑。
穆尔清继续道:“阿沐,皇兄虽没办法将月亮摘下来给你,但是……”说着,大门外走进端着礼盒的公公,穆尔清朝那公公走去,将礼盒打开,刹那,便见盒中光芒四射,将� �央宫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如同白昼。
千年难得一遇的夜明珠就这么展现在众人眼前,“但是这颗夜明珠,可是我派人去南海寻了好些年才寻来的,前几年一直没寻得,今年总算找到了。”穆尔清说着,捧着那盒光朝穆沐走了去,“送给你,希望你能如这颗夜明珠一般,永放光彩。”
夜明珠散发的白色光线中,好像还夹杂着一丝彩虹般的光芒,众人皆是惊叹,穆沐起身接过,低头道谢。二人目光相遇,万千言语,都不足以抵过穆尔清伸手拥住她的那个拥抱。
“其实啊,这颗夜明珠不只光线是一大看点,还有它夏凉冬暖的特性。将此颗夜明珠放入屋中,可在夏夜让屋内凉爽如秋,又可在冬日让屋内温暖如春。所以,我也算是实现了当年的承诺,送了一份独一无二给阿沐。”
“太子与大公主的兄妹情谊,实在令人羡慕。”众人连连称赞。
就在这时,穆尔崖却忽然开口,“太子真是别出心裁啊,想必父皇生辰的时候,太子也一定会拿出比这夜明珠还要珍贵的东西吧?到时候,还请太子不要吝啬,让大家再次开开眼才好啊。”
话罢,便见众人微怔了几秒,而后尴尬地陪着笑。
楚皇好像没有听到穆尔崖说话一般,但话语中已现丝丝不悦:“大公主是朕的掌上明珠,当然配得上最好的。”
话一出,穆尔崖悻悻地闭了嘴,端了酒一饮而尽。
而后,便是各位皇子公主纷纷上前,为穆沐送上贺礼,穆沐虽少有笑意,但也都有礼接过。
穆芸看不惯穆沐,但碍着楚皇的面子,也送了一串珊瑚手链。而穆葵,送上的是一面绣了金丝雀的锦缎屏风。
皇室的贺礼送完,自然就轮到各位重臣了。
听过又一轮的礼乐之后,坐在林甫义身边的林子昆,终于上场了。
04
林子昆额头饱满,眉似利箭,一双鹿眼直射人心,因久经沙场而泛黑的皮肤,在五官分明的雕刻下,也显得格外好看。他身材颀长,宽肩窄腰,在那殿中笔直而立时,浑身散发着傲然天地的气势。
此时,他如当日穆沐在鸿悦酒家初见时一样,身着黑色云锦,只是那头上的玉冠,与衣上金色云纹遥相呼应,尽显尊贵。
“臣林子昆,因常年在沙场厮杀,粗人一个,不知准备何礼才能不失我宗政府的礼数。”林子昆声音低沉,散发着狮子一般的气势,“又听闻公主喜武,故此,送上一柄宝剑,名曰赤血剑,请公主笑纳。”
话落,便见大门外走来一位公公,他手中托盘上放着的,正是一把镶嵌了红宝石的长剑。
见到那长剑,楚皇心中隐隐有些不满,可见穆沐道谢收下了,且双眼的目光还一直盯着那赤血剑,便也只淡淡笑着,觉得二人甚是般配。
“林将军在战场杀敌无数,护大楚国威,实乃朕幸。”
“皇上言重了,这是臣该做的。”
楚皇点了点头,笑道:“有子昆这样的护国将军,朕真是省了不少心啊。此次回来,可得要多待些时日才好。”
“臣遵旨。”
“对了,朕记得子昆还未曾婚配吧?”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殿内瞬间鸦雀无声。林子昆低头站着,也不知楚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如实道:“是,臣一直孤身一人。”
“甚好!朕的大公主,过完此次生辰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姑娘家大了,朕也不好强留。宗政府是自开国以来便效忠的忠臣世家,与朕的阿沐甚是相配,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林甫义立马上前,拉着林子昆跪下道:“臣,谢主隆恩。”
林子昆听从父亲的话,送上了贺礼,没想到,自己却莫名其妙地做了主角。他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呆愣,就在他还没来得及谢恩之时,却见一直寡言少语的穆沐走到殿中,跪了下去。
“父皇,女儿还想在父皇身边多孝顺两年,着实不急着嫁做人妇。”
此事宣布得突然,就在众人还未从赐婚一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穆沐的婉拒,更是如一记惊雷,震得众人面面相觑。
楚皇面色微有不满,“朕理解你的一片孝心,但护国将军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你嫁过去了有个好归宿,朕也放心。”
“公主请放心,子昆定会待你如明珠,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林甫义似乎很是高兴,在穆沐再次拒绝之前,抢先将话说得明白。
此时,一直在一旁坐着的穆西忡笑呵呵地开口了:“公主姑娘家害羞也是有的,林大人还是不要这般心急。”
林甫义面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说:“相国王爷这是在说笑了,我哪里心急了,皇上一言九鼎,我自当好好准备,迎接喜事。”
穆沐本是想着不管如何先亮出自己的态度,可眼下,林甫义将话说到这个分上,自己再拒绝,岂不是成了拂了皇威的人?她暗暗咬牙,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并未谢恩,依旧跪在地上不肯
起。
楚皇看她一直跪着,自然不会以为她是被开心冲昏了头脑,但他并不打算说破,于是假意乐呵呵地道:“起来吧阿沐,以后这些个舞刀弄枪的把戏,都要放下了,趁着这段日子,赶紧好好学学女红,别到了宗政府,让诰命夫人看笑话。”
楚皇打趣着穆沐,众人皆是捧场地笑,可穆沐哪里笑得出来,只想着旁边的林子昆能抗旨不遵。可是还没等到林子昆的不从,便迎来了此起彼伏的祝福。
“恭喜皇上喜得良婿,恭喜宗政公结得佳缘。”众人一一来贺,有奉承的,有嘲讽的,有羡慕的,有记恨的。唯独穆沐就如木偶般跪在原地,看不出喜乐,一动不动。
“姐姐这是高兴过头了?”穆芸忽然出声,面上的笑意看不出来到底是藏了刀刃还是蜂蜜。她似乎有些喝醉了,满面的桃红晕染着那张稚嫩的脸庞。她端着酒杯走到殿中央,一手搭上了穆沐的肩膀,醉意微沉地道:“认回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又得了一位好相公,今天倒还真是一个好日子啊。”
此话一出,便听殿内一阵抽气声,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包括坐在上座的楚皇和江素衣。
穆沐眉眼紧皱,猛地看向穆芸,低沉问:“你说什么?”
穆芸脸上似乎带着些嫉恨,也带着些落寞,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声道:“我说,恭喜你啊!找回了自己的亲生母亲,也得了一个好夫婿!不用像当年亲和长公主一样,走上和亲的命运!穆沐,你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啊?”
穆芸的话音越来越大,楚皇的脸色也越发难看,穆沐一把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甩开了,而后站起了身,“什么叫‘找回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穆芸醉眼蒙眬地看着穆沐,呵呵地笑出了声,不等她开口再说,便见楚皇站起了身,指着穆芸怒道:“芸公主醉了,你们都没看见吗?还不快将她带回宫去!”
“我问你,什么叫‘找回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穆芸宫中的宫人疾步走到穆芸身边,想要将她带走,可穆沐却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襟,怒吼道。
穆芸本就一肚子的怨愤,眼下醉了,更是肆无忌惮,她哭吼着:“你抓我衣服干吗?穆沐,你给我放手!你这个冷宫疯女人生出来的野种,凭什么抓我衣服!你以为今日你去娴妃的宫中认亲,无人知晓吗?”
话一出,穆沐根本就容不得反应,当下就扬起了手,想要一巴掌挥过去,可就在这时,涌来的皇子公主们纷纷挡在中间,将她与穆芸分开了。此时,穆沐更是气愤,脑中想的竟是懊悔没有将长鞭带在身上。她奋力想要挣脱所有人的束缚,拼命朝穆芸面前奔去,想要抓住她问个明白,可就在那瞬间,一把镶着红宝石的长剑,忽然呼啸而来,径直对准了穆沐的后背。
一抹白色影子如鬼魅一般,在众人还未看清的时候,忽然出现在了穆沐身后,一把将她圈在了怀里,往身侧躲去。白色衣袖轻轻一挥,便见利剑应声而落,低头一看,是刚刚林子昆送予穆沐的那把赤血剑。
场面已经陷入混乱,喝醉了的穆芸也早已不顾自己的公主形象了,见穆沐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要跟她动手,便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般哭闹了起来。
就在无法收场时,楚皇一声“住手”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地伏地而跪,连呼吸都不敢有半分的加重,除了怒在心头的穆沐,此时正被圈在那个兰台奴隶的怀里,依旧通红着眼看着穆芸。
“你们一个个的,都要造反吗?”楚皇抬腿,一脚便将身前的酒桌给踢翻在地,而他刚刚的好心情已经全部毁灭,见众人伏地而跪,大气都不敢出,他才怒甩衣袖,斥道:“还不快将她给我带回去!”
宫人们颤抖着双手,搀扶住了穆芸,而后小心翼翼地而又飞快地朝未央宫的大门走去。穆沐欲要去追,楚皇又吼道:“站住!”
穆沐紧握双拳,朝前追了两步的步子还是停了下来。她背对着楚皇和江素衣,眼眶积满了泪花。
“既然此事已经发展成这样,朕也就不隐瞒了。”话一落,穆沐难以置信地回了头。
她的下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只觉鼻酸哽咽,可张口说话时,却又倔强的不像话,“父皇隐瞒过女儿什么?”
楚皇在宫人的搀扶下,重新坐到了龙椅上,抚平了愤怒的气息之后,似是陷入了沉思,道:“此事朕本打算过段时日,等你慢慢跟娴妃熟络之后,再告知于你真相的,既然现在你知道了,朕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将此事公之于众……正如你现在知道的,你的亲生母亲,的确不是德婉皇后,而是娴妃。”
穆沐猛地看向坐在一旁不发一言却早就红了眼的江素衣,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也觉得好笑。她苦笑着,笑出了眼泪,说不出一句话。此时,一直站在她身边的黎沉,朝她靠了靠,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手掌温厚有力,包裹着她的冰凉指尖时,还有着微微的颤抖。
可眼下,没有一人去在意这些细节,包括穆沐。
众人都低头跪着,心中忐忑不安,而穆沐盯着江素衣,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朕当日与你母亲闹了不愉快,你母亲年轻气盛,执意要入冷宫,不问世事,朕也不肯服输,眼睁睁地就让她走了。留下刚刚出生的你,无人照拂,朕又怕你受了委屈,只好将你养在皇后膝下。这一养,就是这么多年。”
“现在你也长大成人了,不必让皇后操心让朕操心了,而娴妃膝下无子,朕自然也想你回到亲生母亲身边。”楚皇一人平静地说着,丝毫不管穆沐此刻心中刮起的狂风暴雨。
她本以为皇后待自己这般冰冷,只是因为当年听信了方士的一面之词,她想着,就算不喜自己,但起码也有着血缘牵连,她至少可以喊她一声母后。可现在,父皇却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错的。
自己期待了十多年的血缘关系,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假的,而这个就算要进冷宫也不肯要自己的女人,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她要如何接受?她怎么能接受?
她从一开始,就像蹴鞠一般,被人从这里踢到那里,又从那里踢到这里,最后,她终于有自己活下去的能力了,却忽然跑出来一个人说,其实最开始抛弃你的那个,才是最爱你的?
她怎么相信?她有什么理由去相信?
穆沐看着高高在上的那两个人,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她张了张嘴,而后苦笑了一声,转身往门外走去。
“阿沐。”穆尔清焦急地想要追去,却在出声喊了她之后,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身份去安慰她了,而且照现在看来,自己于穆沐来说,才是最尴尬的存在。
未央宫从原本的喜气洋洋,瞬间坠到冰点。楚皇看着一干人等,连听小曲儿的心情也没了,他捏了捏眉心,痛心地挥了挥手,“朕乏了,各位爱卿都散了吧。”
不欢而散,让众人战战兢兢地大气都不敢出。
说起来,这也算是皇家的一件丑闻了吧?两位公主闹得鸡飞狗跳,一直以大公主的身份来享受嫡公主待遇的,竟不是皇后所出。
好好的生辰晚宴,被闹成这样子,实在不是楚皇愿意看到的。
他坐在龙椅上,闭眼捏着眉心,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在他万分烦闷之时,却没发现,坐在侧位的江素衣暗暗松了口气。
05
穆沐一路飞奔,直冲永宁殿。
不知为何,此刻她的委屈和愤怒,都想找那人好好地吐出来。也不知为何,她一直觉得有些讨厌的人,现在却成了她最想见的人。
此时,星满银河,唯独无月。
永宁殿内,比以往都要安静许多。让人心静的木鱼声,一声声地从门内传来,穆沐从大门飞奔而进,根本就没顾忌门口御林军的阻拦,而御林军见是穆沐,便也没打算真正拦住她。毕竟皇上只说了不让皇后出来,却没说不让公主进去。
大门被猛地推开,正厅内空无一人,只有浅浅的木鱼声从侧室传来。穆沐大步走进,只见皇后一身素衣,披发跪在菩萨尊位前,嘴中念念有词。
“你们出去。”穆沐盯着皇后,却对一旁与皇后一齐跪着的宫女道。
宫女有些为难,看了看皇后,却见皇后顿住了敲打木鱼的动作,朝她们摆了摆手。
室内安静得不像话,气氛也诡异得不像话,毕竟自穆沐记事以来,这样与皇后单独共处一室的机会少之又少。
“你不在未央宫,跑这儿来看我笑话吗?”皇后手握着佛珠,端端正正地朝那尊位合了个礼。
见她站起,穆沐刚刚一肚子的问话,却忽然不知从何开口了。
皇后在软榻上坐下,半晌都不见穆沐说话,便神色平静地望去。此时,穆沐的眼睛有些红肿,看着自己的眼神,也如乞求怜爱一般。她心中忽然一动,闪过一丝廉价的怜悯。
“母后……”穆沐忽然开口,让皇后瞬间木在了原地,“我还能叫您母后吗?”
皇后没有出声,可眼眸中已经泛起风云浪涛。
“所以这些年您不喜于我,根本就不是因为当年那个方士说的,我与您相克,对不对?”
皇后依旧没有说话,穆沐哽咽着,倔强地将面上的泪抹去,“我根本就不是您的孩子,对不对?”
檀香的白烟在菩萨的尊位前,缓缓上升着,寂静的屋内,二人对视无言。良久,穆沐忽然笑出了声,“真好,我当初还烦恼,凭什么大家都有母后疼爱,而我的母后却总是对我视而不见?现在好了,我不用烦恼了,恭喜您啊,您也解脱了,不用再假惺惺地扮演我的母后了。”
这话穆沐是笑着说出来的,可个中滋味,却比黄连还苦。
“你知道什么了?”
“全部,”穆沐点头,“我全都知道了。”
“既然全都知道了,你还来这里做什么?”皇后没有想到,当她对这个一直视若仇敌的孩子,说出如此狠心的话的时候,心中竟会有一丝丝的波动和心疼。可她面上依旧那般冷漠,似乎没有半分动容。
穆沐点头,“我不该来,对,我不该来。”
穆沐转身,准备离去。可下一刻,却见她又回过了头,“您知道吗?太后仙逝的那段日子,我在永寿宫守孝,您见我哭得伤心,便抱着我在灵堂中睡了一夜。那……”穆沐有些激动,哽咽了片刻,才继续说道,“那是这些年来,我觉得您一定是爱我的唯一支撑。不然……您不会拍着我的背说,不要怕,不要怕。”
“既然你知道江素衣是你的母亲了,这些事,以后就不用再提了。”
“……好。”穆沐深吸了一口气,将眼泪生生地憋下,“我可以……最后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这十多年,您有没有过一天,不,有没有过一瞬,将我真正当成您的孩子?”
话落,皇后移开了视线,眼神空洞地看向远方。穆沐仿佛明白了,她心酸地点头,“我知道了……可是,这些年,不管您如何待我,在我心里,却一直都将您视为母亲。”
说罢,穆沐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她走在宫廊之上,想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不管是关于皇后还是关于楚皇的,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安安静静地待在兰台,不去她眼前转悠,那她终究还是会念及那一点点的血肉之情,对自己施舍一点点的关爱。可是现在,她心里唯一的那条牵绊已经断了线,坐在永宁殿的那位中宫之主,怕是从此,便要与她真正形如陌路了。
她的思绪很乱,心也很痛,那痛觉就像一根尖锐的刺,在她胸口肆无忌惮地搅动着。
可是她该庆幸的不是吗?至少那个亲生母亲,现在看来,对她还是善意的。但穆沐依旧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人,毕竟,她才是那个丢弃了她的始作俑者。
“阿沐。”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穆沐却好似没有听见。她如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走着,就连手掌被温热包裹着,也无动于衷。
黎沉牵住了穆沐的手,一如从前他被别人欺负时,她牵着他那样。
二人安静地在宫廊之上走着,穆沐没有说话,黎沉也没有开口询问。
御花园附近的赏花亭里,此时空无一人。亭中淡淡的烛光晕染着那一方小小的空间,偶有几只萤火虫在荷叶面上飞过,然后停在了露出来的荷花尖儿上。
黎沉牵着穆沐,走到了赏花亭中坐下,他不发一言,却让穆沐觉得甚是温暖。穆沐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泪一滴滴地滑落,她哽咽道:“黎沉,这是我们的秘密啊,你不能告诉别人我今天哭了啊。”
“好。”
其实你不知,我心里一直也有个秘密。
黎沉心中如是想着,看着远处荷花池中的眼神,都变得温柔了些。
“这个,给你。”穆沐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时,黎沉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破旧的麻布袋。他将布袋递给穆沐,又道:“生辰愉快。”
穆沐一直苦涩的脸上,瞬间便绽放出一抹笑意。她将布袋打开,掏出里面的牛皮纸,道:“每年生辰都是江公公替你送的贺礼,荣幸你今年亲自拿来。”
话说着,牛皮纸被展开,上面画着的是一幅山水图,满山的红色枫叶飘零飞舞着,有着诡异而凄冷的美。画的右下角,只留了三个字:秋叶图。
穆沐将这画来来去去看了多遍,最后才感叹:“黎沉,你从哪里找来的?”
“捡的。”
“啊?”
“回宫,捡的。”
木讷的答话引得穆沐扑哧一笑,她点了点头,“虽然礼物的来源很是简陋,但是却比从前江公公以你的名义送的任何一份礼物,还要好。”
“你喜欢就好。”
“当然喜欢,这么美的画,谁会不喜欢?”
穆沐的注意力,似乎被这幅秋叶图牢牢吸引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早已有些年头的秋叶图,嘴中时不时地感叹一声:“太美了。”
黎沉温柔地看着盯着秋叶图的穆沐,心中却莫名涌起酸涩。就在这时,若有似无的呼吸声从他不远处的背后传来,他眉眼轻皱,凝神听了片刻后,道:“阿沐,黎沉困了。”
听到说话,穆沐坐直了身子,将秋叶图重新收回那个破旧的布袋里,然后郑重地放进了怀中,道:“那我们回去吧,你今天肯定也累了。”
“好。”
穆沐向前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呃……黎沉,关于林子昆的事……”
“林子昆?是谁?”
问话一出,便见穆沐的面上放心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她踮起脚摸了摸黎沉的头,说:“不认识,阿沐也不认识。走,我们回去。”
蛙叫声伴着蝉鸣远远传来,这不平静的一夜,终于就此画上了句号。
许是心中有事,第二天,穆沐起了个大早。
晨风微凉,她孤身一人在院中苦习武艺,似乎这样就能忘记昨日知晓的一切,可人,越是想要忘记什么,那什么就越会自己找上前来。就像你总是逃避什么,便一定会遇见什么。
此刻,她挥汗如雨地站在院中,看着踱步而来的江素衣,手中长鞭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些。
江素衣朝穆沐走来,双眼有些红肿。穆沐盯着她的双眼,挥鞭而下,长鞭在她的脚边震响,可江素衣却没有后退半步。她坚定地朝穆沐走来,穆沐又挥下了第二鞭,她依旧没有半分退缩。
“站住!”穆沐放弃了用武力威胁,而是喊住了她,让她停止上前。这一次,江素衣终于停下了。
“您来做什么?”穆沐语调冷淡,十分疏离。
“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没时间,也不想听。”
“你必须听。”
“凭什么?就凭您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母亲身份吗?”穆沐冷哼了一声,淡漠地嘲讽道,“您是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过我一次?还是在我难过的时候安慰过我一次?或者在这过去的十几年里,看过我一次?”
江素衣无言以对,眼眶通红。
“不要以为您现在是父皇的宠妃,我就会让你三分薄面,如果你真的关心过我,打听过我,就应该知道,这些年,谁的面子在我这里都不好使。”
“阿沐,你不想认我,我不逼你……”
“停。”穆沐抬手打断江素衣的话,“我是公主,您是宠妃,我们没有到那么熟的地步。请您以后叫我大公主,当然,您要是不再来烦我,我会更加感谢的。”
“……好,大公主。”江素衣失落地点头,“昨日人多,我没来得及送你礼物,所以……”
“如果是来送礼的,就免了。”
面对穆沐的咄咄逼人,一直心高气傲的江素衣却没办法发一点脾气。说到底,是她对不起穆沐。
“这是入宫前,我一直带在身上的长命锁,我被关入冷宫前,是将这个东西放在你身上的。可是,当时皇上对我多少还是有些怨恨的,所以这些年,也从未让你知道过我的存在,这长命锁,也被皇上从你身上取下了。”江素衣从袖中掏出一根系着长命锁的红绳手链,朝穆沐递去,“现在,我将这个从皇上手中拿回来了,所以,想重新给你。”
穆沐愣愣地看着江素衣手中的手链,不发一言。江素衣误以为她是接受了这份贺礼,便朝前走了去,伸手想要为她戴上。可是,当她的指尖才碰到穆沐的皮肤时,便见穆沐往后退去,伸手一甩。
手链摔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江素衣瞬间就红了眼,可穆沐却转身不再看她,“您走吧,从前我不需要的东西,现在也依然不需要。”
穆沐紧握着双拳,背影决绝而狠心。
江素衣一直隐忍着的泪水决堤而出,她哽咽了许久,才整理好情绪道:“东西已经送到你手上了,要不要随你。”
说罢,她甩袖离去,一如从前她入住冷宫时那样,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