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漠川一语,殿堂皆惊,赵昂亦凝眉望着,只见纤纭骤然回过心神,裙裾微扬,跪倒在漠川尸体边:“你说什么?什么地宫,什么暗室?”
然而,无论纤纭如何摇晃,漠川僵冷的身子再也无动分毫!
“漠川,你说清楚,你说清楚!”纤纭手上伤口未愈,因着用力过猛而撕裂,渗出鲜血,赵昂见状,连忙将她扶起:“纤纭,他死了。”
纤纭却不罢休,挣开赵昂,冲到一名楚诏皇族面前:“什么地宫?什么暗室?”
那人惶惶然不可言语,只是全身颤抖,纤纭再次回手,拔出另一名侍卫腰间长剑,架在那人脖颈上:“说!不说,你便和漠川一样!”
那人只是猛烈摇头,语不成句:“不,不,不知道……真的,真的,地宫……地宫只有……只有历代君主才知,暗室……暗室就更不知了!”
“说不说?”纤纭剑光横撩,在那人脖颈上撩出一条长长血痕,血沿着剑身滴落,丝丝腥涩的味道,令那人有些微目眩:“不……真……真的……不知道!”
一齐跪着的亦连连叩首,连声道:“淑妃,我们确是不知啊!”
叩首之音铿然,额上皆渗出丝丝血渍,纤纭握着剑的手缓缓滑落,那人却吓得昏厥过去,昏倒在漠芙身边,纤纭突地心中一亮,望着面色惨白、昏迷不醒的漠芙,连忙道:“快,救醒她,她或许……会知道!”
漠芙与漠川关系非比寻常,也许,漠芙果真会知道,亦说不定!
众人站着不动,观望君王脸色,赵昂俊眉一横,厉声道:“没听见淑妃吩咐吗?”
身边侍人这才齐声应了,夜幕,楚诏皇宫一片混乱,宫阁倾变,皇族覆灭,四处散发着浓稠的诡异,漠川昔日的寝殿,楚诏国至高点,自此望去,可见星月长天近在眼前,漠水冷河水天相接,纤纭失神地靠在高大宫柱上,身子冷得发颤,不住咳嗽,赵昂望着她,为她披一件薄锦白袍,握紧她的双肩,望她目光空洞,唇齿相切,一双手,紧紧握住,轻易泄露了心内的纠缠!
心中不禁疑惑,究竟,是什么人?可以令纤纭紧张至此?!
随军御医为漠芙诊治过,只是伤心过度、惊怒攻心,只需熬过此夜,便会醒来。
纤纭松下口气,缓缓闭上双眼,颓然靠在宫柱上,一点点滑落,跌坐在地板上,赵昂俯身望她,她楚楚娇弱、苍白无血的面色,令人不忍猝睹!
可见,她心内有着怎样痛苦的纠缠,死死缠绕着她!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对不对?他是谁?你为何……如此在意?”赵昂终究问出了口,尽管纤纭近来的憔悴与娇弱,令他怜惜,可是见她如此,他便更加急迫的想要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如何会有这样大的本事,可以令冰雪一般的女人,为他如此牵肠挂肚,心神俱废?!
纤纭缓缓睁开眼,眼神直视前方,棉丝锦被、金雕玉镂的奢华床榻,在眼中渐渐模糊。
她,要怎么说?要如何才能说的出这其中的许多纠葛而又不令赵昂生疑?
若他得知她与欧阳夙的关系,恐杀他唯恐不及,又如何会救他?
欧阳夙被关在地宫,一定很危险,一定已受尽煎熬,若不及时救出他,只恐便多一分危险!
想着,眼眶酸涩,竟有清泪两行缓缓滑落,她咬唇,身子微微瑟缩。
赵昂更感惊诧,低身搂紧她的双肩:“告诉朕!”
纤纭抬眼,凝泪的眸,泪光莹然,水意融融,凄弱得似一碰即碎的透明琉璃:“他……他将我养大,伴我走过人生最是灰暗的几年……”
声音一顿,只见赵昂眼色倏然变换,冷而漆黑,她心思微转,索性直言,最好的掩饰,便是不做掩饰!
“他于我,恩深重大、亲如……父女!”纤纭声音柔柔的,好似一汪清冷小溪,流过心底,只是父女二字略有艰涩,她垂敛眼睫,美丽的长睫被烛影映得凌乱。
赵昂神色稍霁,依旧凝眉,亲如父女!亦是令人不可思议之事!
纤纭幽幽道:“说来,皇上您也是认得的。”
“哦?”赵昂一惊,只见纤纭唇角牵出一丝苦涩笑意,缓缓转眸望着他:“欧阳夙!欧阳御医!”
扣在肩上的手陡然一紧,漆黑眸子倏然烁亮,随而渐渐平复下去,纤纭轻叹一声,状似幽怅:“当初,他怕我独个入宫危险,便随着进宫来,假装不识,便可在暗处保我周全,谁料,我竟惹到了那样大的祸患,他一直相信我没有死,直到楚诏国遍访大瀛名医,要医我身上寒毒,他才来到楚诏,一心救我出去,却……却不想……竟被漠川抓了起来!”
说着,是由心而来的恨意,紧紧攥住雪白衣袍,眸色更如雪水,欧阳夙,此时此刻,一定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承受着非人的折磨!
一定!
心中千针万刺,一点点穿透,泪水零落,沾湿面颊!
赵昂紧紧抱住她,将她颤抖的身子温暖在怀中:“不要担心,明儿个漠芙醒来,一切自会好的!”
他轻吻她的雪颈,颈上吻痕已然淡无痕迹,可他心中犹自疑惑,纤纭的身世,究竟是怎样的?南荣家世女、沐姓女子、唯有的姨娘、亲如父女的男人,还有……那个南荣子修,那个竟敢以放肆眼神直视纤纭,在她颈上留下吻痕的男人,那个可以为了她放下刀剑的男人,究竟……都与她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她,又还有多少事在瞒着自己,这个女人,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绝色女子,究竟还遮掩了多少秘密,将他蒙在鼓里!
次日,晨曦破晓,静谧拂进殿阁,楚诏的清晨分外明澈,天际微蓝,淡云浮霭,一丝金光透进,便映在金灿灿的床柱上,折射刺目光线。
床上的女子微微凝眉,一声沉闷的低咳,胸口有压抑的疼痛,突地,猛然坐起身来,眼睛惊恐的四下扫去,纤手抚摸锦被,轻轻拉着那一展金黄绣凤的薄被,眼雾倏然迷蒙!
“你醒了?”一个女子声音轻弱而沉冷的响起,床上女子方举头看去,眼神顿时如刀:“沐纤纭!”
纤纭缓步走近床前,低眼看着她:“漠芙,我饶你不死,告诉我,地宫在哪?暗室在哪?”
漠芙略微一怔,城破之前,漠川已许久未曾亲近过她,那晚,他却来了,一身单薄的绸衣,令那修长身影更显得削俊,他突地深情地吻着自己,对自己说:若是大瀛军队攻进城来,地宫暗室中藏有一人,你可用他来保住性命。
他说,那个人,也许,便是这场战争的导火索,大瀛绝色孤傲的淑妃,唯一爱的人!
当时,自己伏在他胸前哭泣,并不明白他的一番胡言乱语,只说要与他同生共死!
现在她却懂了,原来,漠川亦是在意她的,生死关头,亦会挂念着她的生死!
泪水纷纷跌落,咬破红唇。
纤纭知她忆起了漠川,只冷冷追问:“你知道,对不对?告诉我,我保你不死!”
漠芙忽的仰头冷笑,笑声尖利,嘲讽地望向纤纭,那笑依旧凝在唇边如刀似刃,仿欲割破纤纭眼眸:“哼,沐纤纭,你想救他是不是?呵,不错,我知道,地宫、暗室、机关,我统统都知道!可是……”漠芙眼神一凝:“我……绝对不会告诉你!死也不会!”
纤纭敛眉,她早该想到的,漠芙定然恨她入骨,定然如她一般,欲为深爱的男子报仇雪恨!
她泪水簌簌滑落,长绵难绝,目光却狠厉,唇际带着颤颤抖动的冷绝笑意,仰头望着她!
“你要怎样才会说?”冷冷的声音却显得无力,纤纭双拳紧握,深入肤肉的疼痛,令目光阴森!
“哈哈哈……”漠芙尖声冷笑,笑声震得奢华床榻颤颤发抖,她眼中仍旧有泪,却笑得诡异:“沐纤纭,我说了,我死也不会告诉你,我要你如我一样,看着他死,不……不……你更可怜,你根本看不见他,哈,你看不见!看不见!”
一声狠过一声,反复击打着纤纭冰冷的心,几乎敲碎,却又暗自凝结!
纤纭指节做响,心内一定——
漠芙,这是你逼我的!
不要怪我!
拂袖转身,向着殿口大声呼道:“来人!”
便有一排大瀛军士齐刷刷跪在地上:“参见淑妃!”
“将楚诏皇族余孽,统统带上殿来!”纤纭一声令下,军士齐声应和,漠芙僵然坐在床榻上,癫狂的笑渐渐凝紧在干涸的唇际边,只见纤纭缓缓回身,脸上冰冷如初,只是目光流露更甚从前的绝冷光色!
骇人心魄!
“你要干什么?”漠芙心中一寒,眼见纤纭阴狠的目光在冰雪眸中流淌,心内的恐惧席卷而来,纤纭却不过淡然一笑:“一会儿你便会知道。”
说着,楚诏皇族剩余的十几人一齐被带入殿中,纤纭一身丝质绫绡隐花裙,镂空的梅花沁雪纹样,露出内里浅浅绯红的裙色,便似一支支红梅开遍雪中,一双踏雪绣鞋,裙风舞处,令人心神荡漾,其中一名楚诏皇族,竟抬头仰视着她,目光痴痴,好似欣赏一副绝美画卷。
纤纭低垂着眼,眼神扫过每一个人,落在那仰视着她的男子身上,她柔唇微挑,看向一边侍卫:“他是谁?”
侍卫恭敬回道:“回淑妃,是楚诏朝陵王莫宇。”
“朝陵王莫宇……”纤纭缓声重复,眼神却突地凌厉:“好个放肆的男人,竟敢这样看着我,将他的眼睛给我挖出来。”
清冷的一句话,似寒霜凝结气息,朝陵王眼神惊慌,连忙匍匐在地:“淑妃饶命,淑妃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个朝陵王看上去不过十几岁年纪,年轻稚嫩的面孔,恐惧与惊慌纠结,一声声祈求着。
身边侍卫亦犹豫道:“淑妃,这……”
纤纭凛然眼神示意他住口,走近朝陵王身边,缓缓低身,那柔质裙裳便落如开绽的雪梅花,令人沉迷,可如今的朝陵王却再不敢看,只是低着头,叩倒在地,纤纭淡淡冷笑,看着他:“不要求我,去求你的漠芙王姐,若是她说出了地宫暗室所在,兴许我一时开心,将你们都放了也说不定!”
不仅是朝陵王,所有楚诏皇族都将目光打在床榻上虚弱苍白的漠芙脸上,漠芙目光惊恨,一身单薄,令身子微微颤抖,与血亲相连的兄弟叔伯、姐姐妹妹们目光相对,她从未感到过如此之大的压力,如高山倾倒一般胁迫地压下来。
“王姐,王姐救我,救我啊,莫宇不想成为瞎子,不想成为瞎子!”莫宇向漠芙床边爬去,双手被缚在身后,只是向前勉力地蹭着,倒在床脚下:“王姐……王姐救我啊!”
一声声绝望似的哭喊,惹得十几个男男女女一齐叩倒在地,口中模糊不清地说着楚诏话,纤纭虽是听不明白,自他们的神情却知定是央求漠芙的。
纤纭静静立在殿中央,八月炽烈的午日阳光沁透衣裙,似有一层奇异光芒,漠芙望着,鼻端酸涩非常,只是见纤纭若出尘仙女般的姿态立在阳光下,却不想,她的心肠会这般狠毒?!
“沐纤纭,我不会说的!”兀自狠了心,瞥眼不再看地上磕头一片的亲人,她还是想要赌上一次,纤纭那样静美的容颜,怎么也不像是心肠毒辣的女人,也许,她只是说说,也许,只是吓唬自己!
一语才落,便听嗡然一声鸣响,蚀骨一般,刺入骨血,漠芙猛地转首,一刹那,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
只见,纤纭拔出身边侍卫腰间长剑,一剑刺入身边跪着的一名女子,顿时鲜血淋漓而下,脏污破败的衣裙,被鲜血沁透,女子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喃喃道了声什么,纤纭不懂,漠芙却显然听懂了!
她说,王姐……
“十七妹……”漠芙亦是一句楚诏语,凄厉嘶然,跌在床脚边的莫宇,吓得面色惨白,睁大双眼,眼看着最小的妹妹倒在血泊之中,那持着剑的绝美女子手中长锋滴下鲜红的血珠子,一滴滴染红裙裾,为那裙上镂空嫣红的雪梅花平添一抹血红!
他心头巨颤,眼前昏黑一片,立时昏厥在地!
其余之人,更是吓得不敢吭声,只是对着漠芙接连叩头,呜咽阵阵。
漠芙甩首,咬牙切齿:“沐纤纭,你好狠的心,十七妹才不过十四岁而已,还是个孩子!”
“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你……不肯救她!”纤纭将血色淋漓的长剑举起,豁然指向又一名男子。那男子中年模样,吓得向后躲去,纤纭便再又欺上一步,剑尖滴下的血滴,滑落在那男子脸颊,他便全身一颤:“饶命,饶命啊……”
说着看向漠芙,哭喊着一连串的楚诏语。
漠芙泪水簌簌,麻木地掉下来,纤纭对着那连连讨饶的男子,阴冷一笑:“我想你们都听得懂汉话,也便听得很清楚,不要怪我沐纤纭狠心,要怪……就怪你们的漠芙公主,见死不救!是她……不救你们,眼睁睁看着你们死,也不愿说出地宫、暗室的所在!”
说着,剑尖儿向前挺去,寒芒折射耀眼阳光,令人眼眸酸痛!
“不!住手!住手!”漠芙凄声高呼,虚弱的身子跌下床来,仰头望着纤纭,纤纭眸光淡淡,剑尖挺在那男子胸口,微笑道:“想通了吗?”
漠芙紧紧咬唇,盯着纤纭,不语!
纤纭唇角一敛,手上力道向前一送,只听一声尖锐的男子声音大喊一声漠芙的名字,漠芙全身一颤,纤纭的剑指在男子胸口,滴下鲜血几滴,只刺进一些,那男子祈求地望着她,沧桑的脸,近乎绝望:“漠芙,楚诏已亡,你还要死守着那地宫的秘密有何意义啊!你若知道,便快些说吧,难道,你要看着我们全都死光,你才甘心吗?”
一句,如同雷霆万钧,劈打在漠芙心上,她原本高傲的眉黯然垂下,沉重的眼睫,掩去了眸中微弱的坚持。
“我说……”漠芙的声音弱不可闻,又突而高亢:“我说!”
她颓然跌坐在地板上,她不敢相信,这便是漠川、赵昂,两位君主倾心爱着的女子,美若天仙,心如蛇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伤及无辜、在所不惜!
漠川,你可知道,你唯一用心爱过的这个女人,是这般狠毒的女子吗?
纤纭将长剑掷在地上,所有人俱是松下口气,纤纭回眸冷笑,那笑映着剑宇寒光、凄艳血色,骤然若地府修罗,森然恐怖:“早说又何至如此?”
说着,侧眼吩咐兵卫:“将那女子带下去医治,看看可还有救?”
兵卫心中亦有惊悚,虽是纵横沙场的将士,然而眼见着这样一名纤美女子,在血腥中面不改色,亦感到心上一阵寒战:“是!”
应了声,忙将十七公主拖下殿去,血红的颜色逶迤满地,在光洁地板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似一匹红绸,充斥在漠芙眼底,她泪落如雨,从来好强争胜的她,此刻感到万分无力!
她,不得不顾及她的亲人,不得不为了她们而放下自己的桀骜与尊严!
纤纭以楚诏皇族的命威胁漠芙公主,令她答应带路前去地宫暗室,赵昂颇为惊讶,他虽知纤纭性子孤冷,却从不想她会有这般狠辣的手腕,来达到目的!十七公主失血过多,终是不治,惹得楚诏民间人心惶惶。赵昂做了几日的安抚,亦令那阴云萦绕不散,可是他亦不可责备纤纭,若真如纤纭所说,欧阳夙便似她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漠芙为了亲人而妥协,那么纤纭,亦是为了亲人而残酷!
不待漠芙身子好转,纤纭便叫她领路,前去地宫,赵昂与她一起,带了不少侍从,地宫入口隐藏在漠水河畔浓郁荫荫的树丛之中,看似普通的宫墙,漠芙在那泛着冷光的石壁上轻轻敲击,不同的方砖,不同的次数,那石壁便有微微动摇,随而缓缓开启。
方一迈入地宫,便感到阵阵阴冷袭人而来,与外面的八月天对比鲜明,纤纭身子一瑟,她是禁不得寒的,不免一声轻咳,赵昂连
忙解下外衣,披在纤纭身上,纤纭回眸望他,他只是一笑,揽着她的腰,随着漠芙一步步走近地宫,侍从点燃两旁火把,昏黄的光,带来一丝丝暖意。借着光亮,可见一条长长甬道,以精雕细刻的楚诏神兽石砖铺就,两边石壁有楚诏女子舞动的壁画,亦有楚诏男子弯弓射箭的英姿,与漠川的寝殿一般,地宫内颇是奢华,石壁之上镶嵌着各色珠玉,琳琅满目,壁画多以金粉绘成,走不多时来到一面石门前,漠芙打开,又见一条长道,点燃火把,却不禁令人双目圆睁!
但见这一条道上,两边堆放着无数金银珠宝、珍奇器皿、名剑刀枪,赵昂惊道:“不想楚诏竟有这样的财力!”
漠芙冷淡一笑,在一面墙边停住,低身在地上拾起一片金色物件,插入石壁缝隙,石壁便缓缓开启,漠芙道:“就是这里,你想见的人,就在里面!”
纤纭正欲进去,赵昂却拉住她,看着漠芙:“公主先请!”
纤纭这才惊觉,自己大意了,漠芙脸上暗淡一片,呆立片刻方才踏进暗室,果然,她停在暗室边,扭动墙上机关,便听有什么关闭的声音,赵昂冷道:“是箭阁吧?”
漠芙不语,纤纭却疾步奔进暗室,侍卫点亮火光,只见暗室内只有一张石雕床,床上赫然躺着一名男子,一身白衣,长发散落脸侧!
这个侧影,纤纭纵是未曾走近,亦可认得出!
泪水滔滔而下,瞬间模糊视线!
她踱步奔到石床前,心,更似撕裂一般令双手微微颤抖!
是他!是他啊——
欧阳夙!他眉峰依旧修俊,挺鼻依旧似悬,只是那薄唇苍白,面无血色,那双温柔深邃的眼睛,紧紧的闭着!
他没有死,没有死!
纤纭柔腻的手抚上他如削脸颊,僵冷的脸上,有微弱的热度,泪水滴落在他的唇上,纤纭心口有如被人紧紧抓住,越抓越紧,他没有死,没有死!
可是为什么……他却一动不动?为什么……他双眼紧闭,不睁开来看她一眼?
纤纭深吸口气,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可扯碎那颗脆弱的心:“他怎么了?怎么了?”
豁然起身,冲到漠芙面前,漠芙双唇紧抿,似有幸灾乐祸的笑容:“你放心,他活着,只是……也许永远,都醒不过来!”
纤纭身子陡然一软,雪眸泪水滔滔,滚滚落下,赵昂忙自身后扶稳她,沉沉地望着漠芙:“纤纭,不要听她一面之词,我大瀛朝人才辈出,便不信医不好欧阳御医!”
纤纭挣开他,似是突地想到什么,她奔到石床前,静看欧阳夙的脸,苍白无血的脸色令她心如刀割,泪珠一颗颗滚落在他的脸上,沿着他英毅的脸廓滑下,纤纭冰凉的手,颤抖地解开他白色衣襟,宽阔的胸膛,依旧有若山峦一般的力量,她曾经赖以依靠的肩膀,如今伤痕累累!
泪水更加汹涌,虚软的身子,几乎瘫倒在欧阳夙僵硬的胸膛上,纤白的手,缓缓抚过他心口上触目惊心的箭伤!
仿佛一触,心,便会痛!
她终究不可隐忍,哭出声音!
欧阳夙的身上,是道道清晰的伤痕,是那日大漠,刀枪剑戟划破的回忆,切割着她的心!
是她,一切都是因为她,因为她,他才会受伤,因为她,他才会躺在这里,因为她……他才要经历这样的生死劫数!
她已顾不得赵昂是不是就在身边,更顾不得所谓的遮掩,她伏在欧阳夙胸口,粉唇紧咬,泪眼滔滔。
赵昂有莫名震撼,纤纭的无助、纤纭的眼泪、纤纭的痛苦,他皆是见过的,可是,亦如这般的痛不欲生,他却从不曾见过。
他怔然地望着她,若非纤纭事先言明,若非欧阳夙与她的年纪落差,他一定以为他们是生死相许、至死不渝的爱人!
即便如此,他内心亦有莫名所以的酸涩滋味,他努力克制,转眼看向漠芙,漠芙唇角似乎带笑,脸上的悲伤与苍白,却煞是骇人。
他突地想到,十七公主之死,已令楚诏民间惶然不安,要如何安抚民心?想来漠芙公主定是关键所在。
他转开目光,走近纤纭身旁:“纤纭,我们快些将欧阳御医带出这暗室去为好,这里阴冷得很,怕不宜养伤。”
纤纭肩上有温暖的热度,只是仍旧止不住双肩的颤抖,纤纭面容怆然,幽幽哽咽:“皇上,纤纭有一提议。”
赵昂将她扶起,温怜地望着:“你说。”
暗室明灭的火光燃动,映得纤纭面色阴晴不定,她冷冷地看着漠芙,那诡异阴枭的眼神,似鬼刀冰刃刺穿漠芙眼眸,漠芙眼光凝涩,心跳如剧!
纤纭唇角一牵,低沉道:“皇上,为了找到欧阳御医,纤纭不得不以楚诏亲族的性命逼迫漠芙,故而累死十七公主,令民心动荡,纤纭自感十分不安,因此有一计,请皇上思量。”
“哦?”赵昂看一眼漠芙,只见她面色仓皇:“你说。”
纤纭冷笑:“皇上,自古两国修好,以联姻为上,漠芙公主貌美高贵,自配得上我大瀛一朝妃嫔,皇上不如纳她为妃,以示诚意,楚诏其余皇族一并带回皇宫,赐宅院一座,如何?”
赵昂不免一惊,深黑眼眸定凝纤纭苍白的脸,漠芙公主惊骇失色,愤然摇首:“沐纤纭,你休想!我漠芙就是死,也不会如你所愿!”
说着,转身向暗室墙壁疾步奔去,赵昂欲拦,却被纤纭拉住,冷哼道:“好啊,你去死,然后我会叫你的亲族一同……为公主陪葬!也免得公主路上寂寞!”
距离墙壁只有咫尺,漠芙顿然停住,心,仿佛被烈火高焰焚烧成灰,她转身,望着纤纭淡漠的面容,不可置信她这样绝艳的女子,心肠怎会这般狠毒!
“你……”
“你不要以为我们不会,反正死了两个公主,民心亦会不安,又何必留着其他的人?不如一起死了去,反倒干净!”纤纭刻意寒冷的声音,听得人心上发颤。
漠芙公主高傲的眼眸,一点生气也无,被她一字一句斩落了曾经的清高!
她整个人仿佛被抽去所有力气,萎然瘫软在地上!
失神的眼睛,泪水落下。
纤纭鄙夷看她一眼,又望向赵昂,赵昂眼神微妙,掠过交缠的光影,似有一丝犹豫,纤纭道:“皇上有何顾虑?”
赵昂垂首,低低一声叹息:“没什么,此计甚妙!”
纤纭,你竟希望我纳妃吗?
他眼神迷惘,纤纭冰冷的指尖掠过他的手掌,她错身而过,石床边,她纤白的手抚着沉睡男子的脸颊,满目冰凉尽去,水溶溶的情致,浓郁的热泪滴落,他有一瞬间恍惚,这样的情境,为何令他心底酸涩不已!
他们……只是亲人!
是情同父女的亲人!不是吗……
欧阳夙被抬出暗室,一直昏迷不醒,据随来的御医言,他因为伤势沉重,伤及五内,此时仍能保住性命,全是因着无数珍惜药物的支撑,而他的昏睡,恐与镇痛所用过多的麻痹药物有关!
楚诏一战大获全胜,赵昂留下驻守之人,与其余兵马浩荡回朝!
他为欧阳夙单独准备了车驾,纤纭却一意要随在欧阳夙的马车上,赵昂隐有不悦,拉住她薄丝纱袖,目光如刺:“你是我大瀛淑妃,如何可与一男子独处?况且,入城之时,朕希望,你在朕的身边,一同接受万民欢呼!”
纤纭冷冷望着他,冰凉的手拂落他攥紧自己的手:“皇上,若今日为我躺在这里,昏迷不醒的是你,我亦会日夜随护在你的身边!”
纤纭错身欲去,赵昂依旧拉住她纤细手腕,纤纭回眼望他,目如寒霜:“皇上,不要让我在这里,给你难堪!”
目光扫去,身边是兵将侍从、绵延几里的大瀛军队!旌旗飒飒、朔风萧萧!
西漠狂风炽烈,沙尘扬卷,卷起女子绵长墨发,打乱双眸,赵昂缓缓松开手,望着她踏上欧阳夙的车驾!
双手暗自握紧,跨马而上,披袍烈烈翻动,骏马嘶鸣,大军逶迤有若长龙,踏着西漠风沙,骄阳滚热,终于松下口气,总算赢下了这一战,赵昂握紧马缰,他已迫不及待要回到大瀛、回到雍城,看一看南荣景须震惊与阴暗的脸孔!
南荣景须,你我的决战,才刚刚开始!
三朝边患,一朝肃清,一国之君,御驾亲征,大败楚诏的捷报传遍九州!
得知御驾回京,雍城百姓于城中铺就几里红绫,列队相迎!
望着百姓群情激扬、欢呼声声,万岁之音荡然入耳,赵昂不由心内澎湃,勒马转向欧阳夙与纤纭乘着的车撵,袍裾飘展,气度威仪!
他停在车撵边示意停车,纤纭挑帘而望,正对上赵昂深俊的眸,赵昂伸出手,目光深深,他什么也没有说,纤纭却蓦的忆起那日,他曾说过,希望她可与他一同接受百姓欢呼,同品胜利喜悦!
她眼睫微低,略略侧眸望着车内安静躺着的昏睡男子,她握紧帘幔,赵昂的目光那般殷切,隐忍多年的帝王,终于可以昂然的立在众民面前,自可想见他心内的激荡!
想着,莹白纤腻的指尖松开车帘,冰凉的手搭上赵昂滚热的手心,冰火交缠,岁月仿佛便在掌心指尖中流转,赵昂手上用力,将她侧揽在马背之上!
双臂圈住纤柔的女子,纤纭定下心神,方才展目望去,不禁震撼!
只见十里红绫浩浩涌动,全城沸腾、万人空巷,夏末阳光暑意更盛,照在脸上,有暖融融的刺痛,百姓们人流攒动,翘首以盼,礼乐响彻云霄,绸幔随风舞动,与旌旗幡帘遥相呼应,遮云蔽日!
声声震天的呼喝,更令心头一阵激昂!
不禁一声赞叹:“皇上,这一战,您不仅胜了战争,更胜了民心!”
不错,御驾亲征本便是令人称道的举动,更何况,赵昂不顾安危,身先士卒,智勇双谋,冲锋陷阵,口口相传,军民称颂!
赵昂心口起伏,气息灼热而深沉:“这……才是朕的江山!朕的天下!”
他怀中的女子,目光微眯,金灿的日色融化双眸冰雪,裙裳飘然,与赵昂飒飒袍裾相互交缠!
甲胄耀日,金戈威凛,连天铁骑嘶鸣腾腾,蔽日绸旗猎猎而动,当今圣上,目光朗朗,巍峨贵胄,怀中拥着的柔弱美人,艳绝尘寰,为煞气森森的数万铁骑平添一抹迤逦春色!
她粉唇含笑,晶莹目光闪动万千慨念!
赵昂低声在她的耳边:“朕,要你做皇后!”
纤纭身子陡然一震,惊颤回眸,但见赵昂眸中蕴着笑,却又似有深邃的郑重,沉寂在眼中,那双眼,太过深幽,纵是如此万民欢庆的气氛中,亦似是寂寥一片!
他,拥有天下,如今更拥有了民心拥护,可是为何,他的目光里仍旧那般孤寂,黯然萧索!
纤纭依在赵昂怀里,越过泱泱百姓,终于进得浩阳门,赫然见到傅伦与南荣景须率文武百官列队恭迎,见赵昂骏马行至,山呼万岁!
皇后亦率众妃嫔恭迎圣驾,望见帝王骏马之上,双臂之中的凄美女子,皆不禁面色凝霜,皇后更加攥紧了双袖,胸口剧烈起伏!
无数道阴狠的目光射向纤纭,纤纭美眸清冽,笑颜幽淡,面无波澜,反而更紧地靠在赵昂胸口上,迎着皇后的目光望去,余光扫见杨辰妃的落寞黯然,她依旧仰首,与赵昂一同接受着百官高呼!
行至朝贺的长天宫,赵昂方下得马来,将纤纭拥下,百官又是一阵叩拜,赵昂走上两步,令众人起身,目光望在傅伦与南荣景须脸上,微微淡笑:“朕亲征之时,还仰仗了二位大人主持国政!”
“臣等自当为皇上分忧。”二人答的倒是整齐。
赵昂微敛笑容,眸色暗挑:“南荣将军,也烦劳您远在大瀛,亦挂念着征战楚诏的朕!”
南荣景须略略一怔,赵昂挑唇冷哼,转身走上鎏金龙座!
南荣子修与潘瑜行刺被擒一事,他令人封锁消息,谁人皆不可将消息传回大瀛,若有违者,满门抄斩!
赵昂落座,战袍凛凛,目光威慑,如今俯瞰众臣,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凛然威风!
“来人,将精骑将军南荣子修与副将潘瑜押上殿来!”唇齿切切,咬紧每一个字,威凛龙眸与南荣景须赫然相对,南荣景须黑眸惊颤,不禁骇然!
难道……
看到赵昂得胜而归,他自知子修失败,却不想竟被抓住,他一再强调行动小心,不可留下痕迹!纵是杀人,亦要杀人于无形,却不知前方究竟是何情状,他们……竟会这般不小心!
想着,南荣子修与潘瑜已被押上大殿,衣衫狼狈,面有风霜,众臣不禁议论纷纷,赵昂龙眸一沉,四下屏息,顿时,寂静无声!
“精骑将军南荣子修,副将潘瑜,忤逆犯上、行为不轨,于战阵深夜,企图刺王杀驾!”赵昂说着,眼神在南荣景须脸上一横,冷冽如刀,南荣景须身子大震,面色上幽暗几许。
众臣亦发出惊讶叹声,赵昂冷声一笑:“精骑将军,你可有何话要说吗?”
子修目色无光,跪在大殿上,不曾望向父亲一眼:“罪臣无话可说!”
潘瑜却抢着道:“罪臣有话!”
赵昂龙眸森森,向龙椅后靠了靠,冷道:“说!”
潘瑜磕头下去,目光恳切:“回禀皇上,所谓刺王杀驾,实乃是罪臣一人主意,与精骑将军无关,精骑将军一再阻止罪臣,直到皇上帅帐内,精骑将军都是企图要阻止罪臣出手,望皇上明鉴!”
明鉴?!哼!
赵昂双手紧紧握住龙柄,倒是羡慕南荣家有如此死忠之士!
“潘瑜,你以为你一力承担下所有罪责,南荣子修便可逃过如此大罪吗?帅帐之中,是谁举剑指着朕,又是谁,几次三番与朕以命相搏?朕清楚得很!”赵昂俯视殿下,从不曾有的凌人气势,压抑莫名,令殿下众臣皆不禁偷眼观望,只见帝王脸色阴沉,精俊中是战火风霜洗礼的沉稳,不免心底丝丝抽凉,回忆着先前可有对皇帝不敬之事!
傅伦与杨太尉对望一眼,眼神交会,额上冷汗涔涔!
潘瑜依旧死撑道:“皇上,您说精骑将军行刺于您,可有人亲眼看见?您说精骑将军几次三番以命相搏,可有人证?”
“放肆!”赵昂大怒,战袍寒风忽起,凛然站起身来:“潘瑜,朕,乃一国之君,难道……还会冤枉了谁不成?当时淑妃亦在当场,若非淑妃挡在朕的身前,恐怕朕早被你二人联手� ��杀,可还有今日大捷?你二人不但胆大包天,企图谋逆,更至大瀛安危于不顾,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岂有脸面苟活于世?!”
赵昂字字激昂,南荣景须却心头一颤,淑妃?!哼,又是她!又是她坏了他的大计!
沐纤纭挡在赵昂身前,子修断然不会下手!难怪……难怪潘瑜与子修联手,亦令他逃脱了!
潘瑜叩首:“罪臣不敢,只是实事求是,淑妃乃皇上妃妾,自不敢有逆皇上!”
“你……”赵昂将怒火隐在胸口,压沉地扯动唇角:“潘瑜,你休要花言巧语,你又可有人证证明南荣子修无辜?”
“这……”潘瑜一时涩住,子修却淡然一笑,抬首望向赵昂,目光中飘忽的清光,一心求死的决然:“皇上,多说无益,罪臣一时糊涂,犯下大错,自当……伏法!”
南荣景须心上大震,向后仰倒,强自镇定住身体,连忙踱身上前:“皇上!臣教子无方,还望皇上看在臣三代功臣,令臣将逆子带回家中,严加管教,重重责罚……”
“南荣将军!”赵昂轻笑打断他,缓步踱回到龙椅上坐下,冷声道:“忤逆谋反,此等大罪,岂是严加管教便可一笔带过的?”
南荣景须陡然惊颤,举首看他,他的目光漫然,幽眸深处,潜藏着似蕴息已久的激流冷浪,翻涌波动、一触即发!
南荣景须突地眼眸一涩,心底澈然明烁!
他的眼神平静,口气疏淡,看似不
经意,却实则用意分明尖锐,他……这是在向他示威,在警告自己,如今的他,已然今非昔比,他,才是大瀛朝的真龙天子,一言九鼎!
再也不是任由他一句话,便改变主意的青涩少年,再不是任他一手操控,唯唯诺诺的傀儡皇帝!
南荣景须一时失神,赵昂冷哼一声:“将精骑将军与副将潘瑜押入天牢,待朕亲自审问!未有朕的手令,谁人亦不得探视!”
“皇上!”
南荣景须上前一步,赵昂却起身甩手,征袍扬卷,径自步下金雕珠玉镂刻的龙台,向殿外走去,众臣齐声恭送,南荣子修与潘瑜被四人押住,一声声高喝、一声声万岁,淹没两个人的身影!
呼声震彻九霄、直上浮云,日色渐去了薄金,南荣景须双拳紧握,赵昂,你在向我挑衅吗?
一道道或尖刻、或平淡、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投射而来,南荣景须立在纵横交错的目光里,身子剧烈颤抖,眼眸精光暗淡犹若阴云遮覆了整片艳阳天!
森然恐怖!
纤纭早已先行回到水芙宫,她亟不可待要见到欧阳夙,红绸见她回来,惊喜之余亦有惊讶,她的身后跟着的侍人,抬进一名昏迷男子,却正是欧阳夙!
纤纭令人传了御医,半刻不曾歇息,今夜丹霄殿大宴群臣,欢庆胜利,她亦是要去的,尽管她不想,她只想陪在欧阳夙的身边,可是她知道,若是惹得赵昂心疑,不论于自己还是欧阳夙皆是不利的!
她守在欧阳夙床边,目光幽切,望着御医:“怎样,可有得救吗?”
为欧阳夙诊治的是宫内德高望重的高御医,高御医凝眉思索,轻轻摇首:“回淑妃,这……恐不好说!”
“什么是不好说?”纤纭猛然站起身来,雪眸光寒,高御医连忙道:“回淑妃,欧阳御医伤势沉重,心口一箭,应是早该要了他的性命,只是先前有人用奇珍药物稳住了他的心脉,又用大量的麻痹物为他镇痛,如此一来,他性命无虞,只是……只是能否醒来,臣……实在是……实在是没有把握!”
高御医深深拜倒,纤纭虚弱的身子跌坐在床边,目光陡然空洞,两行清泪滚滚而下,红绸望着,不禁问:“御医,便真真没法子吗?”
高御医叹息道:“这……其实,除了要以药物控住他的伤势外,欧阳御医的求生意志亦是重要的,若有力量令他醒来,他会醒来,不过……”
“不过什么?”纤纭雪眸闪过一丝希冀,红唇颤抖,抓紧高御医衣袖,高御医道:“不过,即便是醒来,也只恐怕是……要落下什么残症!”
心神巨震,仿佛天地崩塌!
残症!何为残症!
欧阳夙是那般完美清傲的男子,他如何能够容忍自己有哪怕丝毫的瑕疵?
“不!不!”纤纭站起身来,泪眼凝然逼视着高御医低垂的眼:“你治好然,只要你治好他,我……我叫皇上为你加官晋爵,给你厚禄高官,只要你治好他,你要什么……我……我……”
一时气疾,郁结于心,气息凝滞在胸口,迫得她心口剧痛,向一边倒去,红绸连忙扶稳她,高御医亦执起她雪白皓腕,道:“没事,淑妃只是一时气郁攻心。”
说着,连忙道:“淑妃千万保重身子,臣定会尽力为欧阳御医诊治,还请淑妃放心。”
红绸泪落,微有哽咽:“纤纭,不要这样,若是你先倒下了,还有谁来支撑欧阳夙呢?是不是?”
纤纭缓缓坐落,目光空茫。
红绸握紧她冰凉的手,安慰道:“如今,你要做的,是做好你的淑妃,今夜大宴,你万莫要令皇上失望,他刚才遣人送来了新制的礼服,今夜,不可失了仪态!”
纤纭心中酸楚,苦涩地笑,缓缓回眸,望向妆台上放着的妃红色礼服、珠玑美玉、碧翠金钗,泪落,滴在手背上,瞬间冰凉!
不错,她要华美的出现在今夜的晚宴上,事到如今,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赵昂,若是失了赵昂的肩膀,莫说是复仇大计,便是欧阳夙的命、自己的命,恐怕也是难保!
想着,豁然起身,踱步到妆台前:“姨娘,为我梳妆。”
红绸示意高御医退下,拿起妆台前华美锦贵的妃红色礼服,蓬丝棉线绉纱裙,绣了高艳浮华的芙蓉鹣鲽,素腰玉带流苏摇摆,双十年华,体态轻盈,行止间,回雪流风,翩跹凌绝,端庄娴雅。
反手挽了惊鸿流云髻,发髻后累插一串碧澄澄的珍珠水晶钗,走起路来,零丁做响,细碎空灵,碧玉紫荷双蝶长簪与衣上鹣鲽遥望,发髻正中插一支醉红牡丹,花艳如火,重瓣交叠的花瓣上泛着妍丽金红色光泽,簇簇如火燃烧,妩媚姣妍!边侧玉嵌七宝明簪,上缀各色宝石,一串长长珠玉流苏垂下,珠辉璀璨,映得人面色娇艳,目光柔美。
只是那铜镜中的绝色女子,泪水不绝,簌簌滚落,纵是那柔美的目光,亦似洇了绯衣的殷红,眼底布满凄艳的忧伤!
红绸亦不免心酸,纤纭已然妆成,却亦不能止住她滔滔不绝的泪水!
“纤纭……”正欲从旁安慰,却听得殿外一阵吵闹。
纤纭微微蹙眉,冷声喝道:“外面何事?”
喜顺便急匆匆跑进来,禀道:“回淑妃,华雪公主在殿外,定要……定要闯进来!说是……要见欧阳御医!还有……还有南荣家二公子,也来了!”
芊雪!
纤纭眉心一热,豁然起身,发上繁复的珠玉簪饰啷当做响,她扭身出殿,步履如莲,哼!想见欧阳夙,休想!
南荣无天,听到这个名字,红绸心头一紧,随着跟出门去,转出内殿,殿外莓子与侍卫拦在前面,见纤纭出来,连忙拜倒:“淑妃。”
纤纭望着芊雪,她亦是一身华贵,目中有泪闪动,身边立着一个男子,目光清朗平静,只是眉宇间有轻微的凝重,对着自己淡淡一礼:“参见淑妃!”
南荣无天!几月不见,他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深敛的成熟。
只是这份成熟看在眼里,总令人感到些许伤感!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心内如何会承受这许多的沉重,令一双清明眸子忧虑重重!
“华雪公主怎么有空来我这水芙宫?”纤纭淡淡说道,缓缓落座在堂上,芊雪上前一步,目光尖锐:“沐纤纭,你明知故问,我要见大哥!”
纤纭微笑一声,略有轻红的眼睛尚有未干的泪迹,她凝看着芊雪,芊雪亦望着她满眼流红,不禁心中一惊:“大哥……大哥他怎么了?”
纤纭垂下眼睫:“没什么,他很好,你可以走了。”
“我要见大哥!”芊雪杏目溶溶,泪光盈盈,声音却是坚决。纤纭抬眼看她,平静一笑:“芊雪公主,纵是如今你身份今非昔比,见了我,是不是也该有个礼仪?我好歹是皇上亲册淑妃,你便是这样与我说话的吗?”
芊雪身形稍滞,直直看向纤纭:“我不是与你逞口舌之能的,我要见大哥!”
纤纭冷声一笑:“见他!他……可愿见你吗?”
“你……”
肩上被轻轻扣住,无天迎身上前:“淑妃娘娘,华雪公主与欧阳先生自有一番交情,相信若是欧阳先生得知公主来此,定不会不以相见,倒是淑妃一意阻拦,若要先生得知,只恐淑妃亦不好交代。”
纤纭望着他,他目光朗然,眉宇拂风,平展的眉心,看不出心内一点纠缠,好个无天,难道你的心中便果真没有酸涩吗?可以看着芊雪这般跑来,与欧阳夙相见?
“我说过了,他不想见你,你走吧,我还要好生准备着前赴丹霄殿。”与无天说话,无端柔和了嗓音,她略略侧眼看他,他看自己的目光却有深深隐藏的敌意,他隐声叹息:“好,淑妃娘娘,那么我可否与您说些旁的?”
旁的?
纤纭转身正视他双眸,无天目光陡然沉下,似是极不甘愿:“淑妃,大哥一事,我不知前因后果,但听闻淑妃便在当场,大哥于淑妃的情意,恐无需我来说明,大哥为淑妃所做,想来淑妃亦记在心里,如今大哥有难,却不知淑妃……”
“不必说了。”纤纭抬手打断他,她自知害子修不浅,且皇上显然已疑心了她与南荣子修之间并不清白,若是此番再为子修求情,却只恐他死得更快!
清泠眼眸垂下,叹息道:“南荣子修,企图行刺,此忤逆大罪,恕我无能为力,且我与他非亲非故,又有何立场为他求情?”
“非亲非故?”此言一出,从来淡定如云的无天陡然恼怒,眼光咄咄:“彼时,大哥屡次救淑妃于水火,屡次为了淑妃而违抗父亲,为了淑妃而心如刀割之时,淑妃可曾想过你们……非亲非故!”
“南荣无天!”纤纭眼神亦凛:“不要以为我每次对你多加礼遇,你便可嚣张至此!这其中的关联纠结你知道多少?他此次的鲁莽行为,你又怎知我不曾规劝于他?只是他一意孤行,落得这样的地步,又怪得谁?”
无天神色滞住,一时失了语言,他亦是心急,父亲回府,大发雷霆,更骂大哥因女色而失手被擒,而这其中的种种,他确是不知的,自没有立场说些什么,却只望她念在大哥对她一片深情的份上,为大哥谋一条生路。
见他目光交缠,沉暗瞬时淹没清明眸子,纤纭心下有莫名绵软,转而道:“不过……若说没得救,倒是不尽然。”
无天猛然抬眼,目光中的希冀令沉沉暗云倏然散去,这,恐是他看着纤纭时,最友好的一次。纤纭转身,慢声道:“皇上只将子修与潘瑜关押在天牢中,择日再审,如此证据确凿之事,其实又怎还需要再审?难道护国将军那般睿智,便不明白皇上的用意吗?”
“用意?”无天不解,纤纭挽起繁复的锦纱绫罗向内殿走去:“皇上此番大捷,要的……自然是兵权!南荣将军,还不懂吗?”
是的,赢得了军心与民心自是不够,兵权仍旧掌控在南荣景须手中!
无天豁然开朗,望着纤纭华丽转身的背影,她突地顿住,目光撩在泪水横流的芊雪身上:“带着这位公主走吧,若是下回再来水芙宫,只恐我没有这般客气!”
言毕,拂身而去,红绸依然站在当地,望着无天凝眉思索,不禁道:“二公子,淑妃的脾性你该有所了解,她绝非铁石心肠,只是……只是冷僻些罢了,你且放心回去,于你大哥,她怎可能任由皇上处置了他?而什么兵权的,我倒是不懂,但,淑妃能提点的怕也只有这些了,淑妃虽是在宠,可是皇上……毕竟是皇上!”
一番温言软语,全不似纤纭咄咄逼人,无天转眸望向她,他知道,红绸是纤纭的姨娘,居于水芙宫,她眉眼风韵,犹可看出当年的美好模样,唇角蕴着的温然笑意,令心头无端安宁下许多:“多谢。”
芊雪却咬唇,直欲向内殿而去,红绸闪身一拦:“华雪公主,你也是伺候过淑妃的,该知道她的性子,若是真真惹急了她,她……可不管你是芊雪姑娘,还是华雪公主!”
“你……”
“公主。”无天拉住芊雪,示意她不要冲动,芊雪泪水涟涟:“二公子,我不信大哥不要见我,分明是她……是她……”
“公主,我们回吧,在此争执不会有结果。”无天规劝于她,轻拍她的肩际,芊雪恨恨地望着内殿口,泪水蜿蜒成河,目光却决然尖利。
夜晚,丹霄殿!
雕栏玉砌、鎏金烁银,云雾香烟缭绕殿阁,晚宴笙歌恣情放纵,铮簧管乐、丝竹绕梁,歌舞袅然翩翩,声景壮阔,风流至极!
如此盛宴,应是帝后携手入席,可太后与皇后早已到了,落座在碧金珠台上,丹霄殿常用作庆典之时,装潢至美,奢靡至极,可说是整个皇宫最是奢靡的一处。
帝后龙座凤椅皆以黄金箔片堆砌而成,更有圆润光华的珍珠镶嵌其间,碧玉整个的嵌在龙柄上,一派奢华贵气,气派非凡。便是妃嫔们的席座,亦以极名贵的碎珠点缀,颇是耀眼。
皇后一身金丝缠绕的繁花长裙,裙摆直铺就了半展凤座,上面细碎的水晶珠玉,璀璨生华,只是她目色暗淡,一双翠黛画得浓了,稍显尖锐了些!
她握紧衣袖,气息已见不匀。
太后望见,暗自提点道:“待会儿可要注意你的风仪,莫要再输了她!”
太后亦心知皇后心中气郁,皇上迟迟不见来,而妃嫔之间,亦只有纤纭未曾到席,怕是他二人会同来,本该帝后一同出席的晚宴,换了淑妃,自令人议论纷纷!
想着,只闻殿内倏然一片寂静!
“皇上驾到……”
荣意长长一声高喝,丹霄殿内歌舞骤停,管乐齐静!
众人目光皆向殿口望去,俱是一惊,只见皇上一身鎏金滚缎腾龙袍,巍然昂首,步履沉稳,气度煌煌若长风卷云,身姿瑰伟似峦峰浮日,面目朗俊,目光幽深,一派贵胄威仪不可逼视!
身畔跟着的女子,乌发如漆,肌肤如玉,一颦一笑,流露绝美风韵,宛如一朵娇艳含苞的贵华牡丹,美而不妖,艳而不俗,一身绫罗华裳于她的倾城绝色不过暗淡的陪衬。
众人不禁屏息凝神,望着这曾被大瀛天下唾为祸国妖妃的女子,随着帝王的脚步,一步步走上金玉台,她缓缓向太后与皇后行礼,落座在自己位子上,虽那大殿之上,帝后仍旧各归其位,淑妃落座在侧位上,可那满殿的光华似尽皆凝在了她的身上,她却神情淡淡,笑颜莞尔,云淡风清。
众臣齐贺,高呼万岁!
赵昂扬眉举手:“平身!”
举杯对向大家:“今夜欢庆,大家自不必拘泥,尽管饮酒欢歌!”
众臣又是一声声拜谢,赵昂饮尽一杯,歌舞声骤起,声声直入夜云,邀星月同欢、夜宫同庆!
纤纭俯望下去,却不见南荣景须身影,她望向赵昂,正迎上赵昂望来的目光,想来二人定是想到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不禁相视而笑。皇后见着,早已牙根紧咬,却被太后一个目光迫住,不得发作!
她一杯杯饮尽,只感到歌乐刺耳,曼舞刺目,周遭的一切俱是不对的!
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是鄙夷的!
鄙夷着她这个皇后,鄙夷着她虽落座在凤座之上,实则这个后宫迟早是淑妃的!
杨辰妃亦是满目惆怅,纤纭的美,自是不该尘寰有,可是皇上……你于我的情分,却为何如此淡薄,曾经的种种,难道,只是虚幻的倒影吗?
辰妃亦喝了不少酒,自从失宠,她更饱尝了人情冷暖,有些常走动的“姐妹”再不来了,紫芳宫一下子冷清,便连身边的人,亦要受人白眼,她的性子又是不与人争的,她唯一能做的,也许只有等待!等待那高坐在龙椅上的帝王,忆起曾经昔日的执笔同书,描眉细画!
正自感伤,却突有一杯酒盏递在自己跟前:“你是杨辰妃?”
辰妃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女子满面消沉,却容色艳丽,一身华锦并不衬她的弯眉浓目,辰妃一惊,她,竟是……太后义女,楚诏国公主——漠芙!
“漠芙公主?”辰妃惊道,接过酒盏,漠芙公主漠然一笑:“公主?哼!如今我还算什么公主?”
辰妃豁然惊醒,不错,晚宴之前,她便听闻,漠芙公主被缚回朝,为两国交好,纳入后宫,为容妃!
容妃,位在贵、淑、贤、德四妃之下,亦如自己一般,乃皇上新设位份!
辰妃饮了杯中酒,道:“是啊,该是改口称一声容妃妹妹了。”
漠芙冷笑:“妹妹……”
她目光望在纤纭身上:“你不恨她吗?我记得,你……可是独宠长达五年的女人!”
辰妃淡淡垂下眼睫,遮掩眸中的黯然:“这后宫之中本便该是雨露均沾才是。”
漠芙咬唇看向她,辰妃的维诺令她蹙眉,她起身而去,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这大瀛的欢歌,却全为覆灭了自己的家国!
这般场景,竟要她身在其中,又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