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楚诏位于西漠之南,东涧水与漠水河一脉相连,故而楚诏于大漠中自是得天独厚、傲视一方;大漠暑气燥热,旷野长空,连绵不绝,万余人的玄甲铁骑,穿山过岭、平河过川,犹似一刃长剑长驱直入漠边,真正踏入西漠已是八月中。
长风落日、苍茫无尽,目所及处唯余楚诏高耸的城墙,风过,沙黄刺眼,大漠之中军队自不宜驻扎,大瀛兵马尽数只在西漠边的荒野中扎下营来,南荣子修连同副将潘瑜策马迎接圣驾,身后数十名精兵严阵以待,威风凛凛。
赵昂与纤纭被两队兵马护送着先行来到营边,南荣子修与潘瑜下马恭迎,赵昂免去他们礼数,再望这连绵的营帐,长风灌入衣袍,肃然庄重之感油然而生!
沙场点兵,他从来只是在书中读到,真正亲临战场,这一遭,竟涌起心中许多怅惘!
赵昂亦翻身下马,披帛迎风,转身扶下身边马上的俊美男子,南荣子修这才侧眸仔细看去,一见之下,大吃一惊!
纤纭目光亦有意无意的逗留在他脸上,见他惊讶地望着她,不过清浅一笑,她一身轻便男装,轻衣胜云,意气从容,一双剪水秋瞳水光盈盈,顾盼之间,自有一种风流潇洒的俊俏,若非识得那美绝尘寰的容颜,那行止翩然的身影,必因这俊美得不实在的少年深感自卑。
竟然会是纤纭,她,竟然会与赵昂一起来到战场上。
赵昂与纤纭来到帅帐中,众人方才纷纷拜倒,高呼万岁,赵昂从容应着,对向南荣子修:“精骑将军,战事如何?”
南荣子修目光仍在纤纭身上未能移视,身旁潘瑜忙拽一拽他的衣袖,子修方才回神,赵昂见了,目色稍凝,侧眸亦看向纤纭,不禁有一丝笑意沁在眼底。纤纭虽说是一身男儿装扮,只是这身形娇小,眉目精巧,只恐任何人都会一眼看出她是女子吧?
“精骑将军,朕是问战事如何?”赵昂复又重复,南荣子修这才道:“回皇上,自我军来到西漠,楚诏便始终闭城不出,任凭我军如何叫阵,皆是不见人应战,家父想,楚诏定然是在做备战,听闻楚诏精兵个个善骑射,弓箭极准,故而家父亦不敢轻举妄动,不料家父突染重疾,返回朝中,这月余我军只是封锁消息,继续叫阵,未将家父归朝之事泄露,只是此番皇上您御驾亲征,恐怕会流传到楚诏国内。”
“朕敢来,便不怕漠川会知道。”赵昂肃了眉:“南荣将军,你带朕去附近巡视一番,为朕大体说下楚诏地势。”
“皇上……”南荣子修忧虑道:“皇上您万金之躯,怎能……”
赵昂一摆手:“不,朕之所以来,定要亲上战场,精骑将军不必多言。”
“可是皇上……”
南荣子修一语未完,便感觉肩上一紧,随即只见赵昂眼神微挑,一个错身,子修只觉肩上力道越发深重,赵昂笑道:“精骑将军,赢了朕,重重有赏,故意让朕,杖责五十!”
南荣子修一惊,众人更是面面相觑,纤纭从旁望着,南荣子修与赵昂自己俱是交过手的,只怕南荣子修并不是赵昂的对手!
子修的路数太过华丽,标准的皇家路数,而身为皇帝的赵昂反而有些江湖习气,却不知他师承何处!
南荣子修欲要挣开赵昂控制,甩身,望纤纭目光盈盈,定然望着二人,无半分流转,不着一丝情绪,一个分神,赵昂却道:“看来精骑将军是要挨板子了。”
一语方令子修回神,连忙一个翻身,自赵昂的掌控中脱出,赵昂变掌为拳直向子修胸口而去,子修闪身躲过,目光肃然,既然赵昂已然这般说,那么自己也便不必客气,更何况……是在纤纭的面前。
于是伸掌探出,朝赵昂脖颈而去,赵昂略微一闪,子修掌风凌厉,赵昂方才笑道:“这样才好!”
反手抓紧子修探出的手,又被子修振臂回身挣脱,一时之间,营帐内拳脚相击之声响彻耳鼓,每一下都似用了十足力道,众将自觉闪避在一边,营帐内燃着的火光被挥舞的袍袖舞乱,接近黄昏,大漠起了风,呼啸在帐外,一连数十回合,难分胜负。
纤纭却已看得清楚,赵昂是应对自如,而子修已是疲于应付。
果然,赵昂一手探在子修腰间,子修阻挡不及,只得侧身避开,颈上却忽的一紧,赵昂已牢牢抓住他的喉咙,子修不禁全身一颤,眼中有惊异的光芒,赵昂淡然微笑,随即收手,子修立忙站稳身子,拜倒在地:“皇上英武,臣甘拜下风!”
众人皆是看得清楚,南荣子修确实竭尽全力,心内皆不禁一阵寒战,平日里,他们都只道当今皇上,文质彬彬,昏庸无能,军国大事,全由南荣景须一人操持,却不想,这般俊逸的眉眼下,竟隐藏着如此毕露的凌厉锋芒!
不由得心中一震,莫不重新审视起这位御驾亲征的君主!
赵昂亦能感到众位惊叹的眼神,只微微一笑:“精骑将军,这下子,可还需担心朕的安危吗?”
子修连忙道:“臣不敢。”
赵昂披袍一扬:“好,那么便与朕好好说一说如今的形势以及周遭地势环境。”
众人连声称是,跟在赵昂身后,纤纭独留在帅帐中,亦不无感叹,赵昂原本便该是腾云九霄的真命天龙,却无奈生不逢时,有太后的嫌恶、重臣的打压,不得不韬光养晦、隐藏锋芒方才可平安长大,执掌朝政,可是,那隐藏了太久的锋芒却差点连他自己都忘却了,此番出征,便是他重拾信念的良好契机!
长风过,苍茫云霭沉沉低垂,大漠孤烟、落日余晖,淡淡渺然的缕缕云烟,裹着风沙阵阵直向天边,将天幕染成昏黄的颜色,落寞萧索、混沌凄迷。
纤纭一身纯白,长衣舞风,荡荡吹皱,如同一澜雪水被大漠风烟吹起层层涟漪。
这样的女子,纵是一身洒逸的男装,亦不可遮掩她独绝于世的风华!
“淑妃诏臣来此,有何吩咐?”身后男子声音低沉恭谨,纤纭略微一怔,缓缓回首,长风舞乱秀发,眼神有微微叹息:“从何时起,你便与我这般客气?”
男子神情一滞,随即苦涩一笑:“淑妃您是君,而南荣子修是臣,君臣之间,自当礼仪周全。”
南荣子修,一身战袍掩去了他原有的风雅,几月风沙,令眼神略微沧桑,纤纭不禁眼眸微涩,一颗沙落进眼里,她敛眸,低声说道:“你是当怪我,只是此番皇上御驾亲征,你亦要多加小心。”
南荣子修一怔,不解其意,纤纭微笑道:“皇上与众将商讨战术,却密令你好生护我周全,你还不懂吗?”
子修微一凝眉,心下似有了然,纤纭缓缓踱步,踏着枯郁的青草,大漠之边,纵是这盛夏时节,草色亦是这般萧条的。
“不要与皇上争风头,皇上这一次,要的是胜利,而不是……南荣家的战功!”纤纭绝美的容颜被风沙迷乱,子修望着她,良久不语。
纤纭默然垂首:“明哲保身,南荣公子亦是明白人,该知道如何做。”
南荣子修立在当地,看着纤纭身影缓缓远去,优雅美丽的背影仿是这枯败萧条大漠中唯有的瑰丽,他微微凝眉,仔细思量纤纭的话语,不错的,自与赵昂有过一次交手,他便知赵昂绝非池中物,单是他这深藏不露的身手,想必朝中之人便无几人知晓,那么他的用兵呢?智谋呢?是否亦是掩藏极深的?
自来,兵将尚英雄,无不为驰骋疆场的将领而折服,而这许多年来,南荣景须之所以揽尽军心将心,亦是因着战功赫赫、冲锋在前,然若此次,赵昂果真大获全胜,加上以万金之躯亲临战场,只恐怕父亲在军中的威仪便贬损了不少!
更有甚,说不定便会因此战而收回兵权!
那么,非但父亲失势,只恐怕南荣家危矣!
想来心中不免寒战。
亦如纤纭所言,赵昂将自己排挤在排兵布阵、冲锋在前的行列外,叫自己定要护好淑妃周全,看似信任,却实在是天大的忌讳!
这一次,赵昂不允许失败,便要排除一切可能失败的因素,而身为南荣家人的自己,自是首当其冲!
潘瑜跟随父亲多年,亦被赵昂派在淑妃身边,想一个淑妃,哪里需要两元大将保护,其用意不言而喻!而纤纭的警告,怕不仅仅是这些而已,子修心中不免惊悚,也许,还有什么设计亦说不定!
此时想起赵昂的眼神来,竟有种莫名所以的忐忑,不安于心!
这,便是他当初不愿介入朝权的原因,不愿与父亲一同谋划江山的所在——
赵昂,那少年登基的一国之君,只怕这一次,恐将会成为真正的王者!
那么父亲,远在雍城的你可在考虑,南荣家该何去何从?
想着,潘瑜从旁小心示意,子修微一凝眉,看看四周,疾步走过去,潘瑜左右四顾,自袖中取出一纸书信,递在子修手中:“南荣将军密函,令大公子亲启。”
子修心中一颤,接过密函的手微微抖动,回身,至一棵柽柳后,余晖脉脉,泼洒在信纸上,却是血红的颜色!
子修将信用力攥紧在掌心中,抬首,满目惊骇!
行军打仗,粮饷自是重中之重,纤纭与赵昂此番而来,便押运了一批补给军用。
八月大漠,昼夜温差极大,夜晚风疾,透甲穿衣,然而到了白日便燥热不堪,汗透衣背,如此气候,对于大瀛军队自是十分不利,粮草的消耗,君心的涣散,都将是一大考验。
想来这也是楚诏的目的,他们以逸待劳,待到军心最是不稳定时,方才会出城应战,确是上计!
根据这几日对西漠地势及楚诏情势的了解,赵昂当机立断,不能再这样虚张声势、坐吃山空。据他所知,如今楚诏的一些城镇都曾是西漠之上边陲小国,漠川登位后,便派兵讨伐,这些小国无论从国力还是人力上都不及楚诏,被楚诏灭国,他们之于漠川只是敢怒不敢言,而漠川之所以敢于与大瀛为敌,亦是因着这几年的扩张领土与军队之故。
而这些原有的小国便被赵昂定做突破口,他们大多痛恨漠川,更没有归属之感,只要承诺还他们原有家国,实则并不难收服,如此一来,自大瀛军队非但可减少耗损,还可步步为营,以这些小国长期为军队供给军用,再切断楚诏与邻国之间的联系,那么想必之后山穷水尽、粮草无着的便是楚诏而非大瀛了!
况且,楚诏这些年在西漠的扩张,早已惹得邻国怨声载道,想来亦无人愿意施以援手!
漠川的好大喜功,最终害的还是自己!
此举,智勇双谋,一举两得,众将无不赞同,加上多日以来,赵昂与众兵将甘苦与共,从无优渥,更使得口碑扶摇直上,曾经人们印象是中的儒弱皇帝,此时是营帐中挑灯夜思、运筹帷幄的主帅!
所谓武将军士大多性情中人,一切变化之快,只需几个日夜。
大漠孤凉的风吹落月色,月光凄然的泼洒在无垠大漠,夜风卷起凉沙,飞扬的沙尘,模糊了眼前一方天地!
南荣子修仰头望天,才发觉,大漠的月色竟暗淡了许多。
“大公子,没想到皇上竟果真来此虚晃一招,做做样子。到的确有两下子。”潘瑜低声道。
一株柽柳摇曳月影,打在南荣子修脸上:“他是皇帝,只是许久以来,被人低估了。”
“大公子,前次将军密函所言何事?”潘瑜乃南荣景须心腹,平日里,子修对他亦是恭敬,此一问起,眉间竟蹙起万般难为。
月色稀薄,依稀可见他纠结的眉色,潘瑜追随南荣景须多年,于他亦是有了解的。
“将军可是要……”潘瑜一语未完,南荣子修便小心四顾,紧张道:“慎言。”
潘瑜一怔,见他如此惶然,莫非自己果真料对了不成?
不过想想,也许……这亦是永绝后患的法子!
“大公子,若真如末将所料,末将以为……大公子当当机立断!”潘瑜压低声音,却在静谧的夜色下尤显得刺耳。
“大公子。”潘瑜继续道:“此次,一个从未带兵打仗之人,敢于勇猛出击,已是不易,加之他的冷静锐敏,审时度势,半是攻打、半是诱降的策略,将军的担心……”
“潘副将如何得知皇上欲主动出击?半是攻打、半是诱降?”
突地,一个女子声音尖锐的刺破大漠月夜,二人同时回身,只见茫茫夜色,一人影翩翩绰约,长袍飞卷,洒然立于风沙中,目光澄亮如水,明映似冷月弯钩。
“参见淑妃娘娘。”二人拜倒,不禁互看一眼,交错之间,一时乱了方寸。
纤纭缓步走近,未有免去二人礼数,只道:“潘副将还没有回答我,据我所知,潘副将只负责我的安危而已,而未能参与近来军务,却如何得知皇上计谋?”
潘瑜神色微怔,身形略微晃动:“这……这……”
纤纭冷笑道:“潘副将最好编得圆满些,我给你时间。”
说着,雪眸暗光掠过,月影冰冷,不及她眸心的凉意:“南荣公子,我说过,明哲保身!”
南荣子修抬首,望着女子一身白袍映着容颜似雪,俊逸双眸亦染了夜色的寒:“明哲保身?呵,淑妃可保我南荣家吗?”
纤纭垂眸,南荣子修,此次相见,他的眼中多了许多纠缠,不再只有一味的情意缠绵,那情意想早已随着自己几次三番的绝情绝义而荡然无存了吧?
纤纭叹息:“我可保你不死!”
于子修,她唯有愧欠,可若让她因着这份愧欠而放弃两笔血债,她万万不能!
“我?”子修不禁失笑:“那么,臣要多谢淑妃恩典了?”
一句话,如一阵凉冷夜风刺人心骨。
“不必了,淑妃娘娘,我生犹若死,死亦何惧?”子修声音低郁,听惯了他温柔脉脉的关切,此刻,这样的嗓音,令纤纭身子莫名一震,万千思绪亦随着他飘忽冷淡的声音涌入脑海,曾经,自己亦如此一般,为了欧阳夙,心神俱碎,亦是……生犹若死!
泪雾迷离眼眶,纤纭转身,令泪水瞬间干涩在一回身间:“南荣公子,纤纭话已至此,还望你好自为之!”
言毕,拂袖欲去,却被潘瑜一个迎身上前,扣住手腕,纤纭翻手一挣,潘瑜不料她竟带武艺,被她挣开,纤纭立身于另一侧,南荣子修亦抢身上前,从来清朗的目光里透着阴冷。
纤纭冷声道:“南荣子修,你要做什么?”
“淑妃,你都听到了什么?”子修眼神犹似漠风凌乱,风卷衣袂,纤纭淡淡一笑:“全都听到了又如何?”
身子缓缓向前,踏着枯草凋败的声音,一步步靠近南荣子修,纤纭目光却渐轻柔,冰雪似在夜风中消融,声音却似入骨的绵针:“南荣公子,要杀我灭口吗?”
子修怔住,向后微微退步,纤纭冷淡地笑,纤手探向子修腰间,突地,剑光凌厉,月影明烁,刺目冰寒,子修眼目微眯,一柄长剑已在纤纭喉间:“南荣子修,你要杀我吗?杀吧,不杀我,你一定会后悔!”
寒光冷剑映亮了她凄美容颜,子修怔忪,大漠风沙迷乱眼目,纤纭凝白的手,握着长剑,向子修递去,从容的眼神,映在子修眼中,子修凝紧双眉,她明知道的,她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动手杀她!明明知道,纵使他明知道她在利用他的感情,他亦不可能杀她!
“你……”子修身子向后掷去,纠结的眼,被剑光晃乱。
潘瑜见状,上前一步,接过剑柄,剑光敛了星辉,迅疾直向纤纭胸口而去,纤纭微笑,不闪不避,迎风飒飒的衣袍,卷乱狂沙!
“住手!”子修迎身而上,迎着剑锋转身挡在纤纭身前,锦帛撕裂的声音响彻夜霄,呼啸的风声,震荡剑芒!
“大公子!”潘瑜惊道,眼看南荣子修肩臂上一道深痕,鲜血淋漓而下,衣帛割裂,眼神复杂纠结!
“大公子,不杀她,若是她向皇上告发,莫说你我,就是将军……”
“潘瑜。”子修捂住伤口,眸色低垂:“你去吧,我与淑妃有话要说。”
“大公子!”潘瑜手握长剑,目光焦急,瞪纤纭一眼,却被子修坚定的眼神逼退。
他咬牙,用力掷下手中长剑,剑芒在枯败的漠草中熠熠生光,潘瑜愤然而去的背影,令子修松一口气。
“你没事吧?”冰凉的手指,抚上子修手臂,子修不免身子一颤,侧眸看向她:“小伤而已。”
看着她,凝白玉指染上些微血色,她扯下身上衣襟:“我为你包上。”
“不必了。”子修略微一挣,却被她紧紧固住手臂,牵动了伤口,轻声一呼。
纤纭扶他坐在高扬的柽柳下,风卷衣袍,些微凉冷,她的指尖便更冷似冰霜,纤纭是禁不住这样的寒的,不禁轻声咳嗽,子修道:“你的手,为何这样冷?身子还没有养好吗?”
想宫内奇珍异药,珍惜补品,不尽其数,可纤纭的面容却仍旧凄白,身子冷如冰霜。
纤纭淡淡道:“我说过,好不了了,除非……”
她没有说下去,自怀中取出莹白小瓶,涂抹在子修手臂上,再将丝质白绸包好,血渍微微沁出:“还好我惯于随身带着些药。”
她包伤手法娴熟,子修轻轻活动手臂,柽柳舞动月影迷乱,卷起狂沙纷繁,大漠之上,风沙恐是唯有的景致!
“你……可会与皇上说起?”子修终究黯然开口。
“会!如果……你一意孤行!”纤纭侧身而去,被子修抓紧手腕,她纤细的手腕,没有温度,却有轻微一颤:“你定要置我南荣家为死地不成?”
纤纭扬眸看他,笑意沁凉:“南荣子修,你该不是糊涂人,你该知道,这大瀛江山是赵家的江山,你南荣家是赵家的臣子,而你父亲野心勃勃,把持朝政多年,难道……不该死吗?”
子修一怔,不料纤纭会如此慷慨陈词,他低垂着眼,心知理亏,却不能放开纤纭的手:“我……只求全家保得性命。”
“所以呢?”纤纭目光冰冷,凛然笑道:“刺杀皇上吗?”
子修身子大震,豁然松开握着纤纭的手,她眼神如刀,目光凛冽,纤瘦的身子在大漠冷风中傲然挺立,她一字一句皆占个理字,令人无从反驳!
“我……至少不能令他得胜而归!”子修语声低沉,几乎沉入西漠厚重的狂沙。
纤纭冷冷一笑:“若是这般,你我……只恐怕刀兵相见亦未可知!”
子修怔然立在当地,漠沙刺痛眼眸,他恍惚看见纤纭眼中的决然,颤声道:“你……爱上他了?”
纤纭敛笑:“我早已没有了爱,只是……谁都不可以阻挡大军攻打楚诏!否则……便是我的敌人!”
言毕,转身而去,绸袍扬风卷沙,纤柔的女子,一身隽秀,翩然似大漠展翅萦回的白色蝴蝶,美丽,却冰凉!
回到营帐,帐内光影腾腾,赵昂还未曾睡下,正遇着侍人端进热茶汤,纤纭伸手接了,示意侍人退下,莲步轻轻,靠近桌案边,赵昂随意道:“放下吧,去看看淑妃在何处,这样晚了,不知道又跑到哪去了。”
赵昂仔细看着手中卷书,一展战图铺展眼前,灯火耀耀,他仔细观看,未曾抬眼。
纤纭笑道:“淑妃正在皇上身边,不知道皇上的心跑到哪去了。”
闻声,赵昂倏的抬眼,只见纤纭淡淡微笑,立身在桌案旁,白绸男装显得她愈发清俊,到果真似个翩翩佳公子。
“怎么是你?”赵昂眼中蓄着笑,接过茶汤,纤纭依身坐在他身旁,亦望向战图:“你不是在找我?我这不就来了?”
说着,轻轻摇首:“这战图我可真一点看不懂。”
她难得说话如此温馨,赵昂放下茶碗,眼中笑意却渐渐敛住,灯火幽幽,映照着她凝白侧颜,玲珑鼻翼,薄润樱唇,眼睫映着烛光投影,如蝶翻飞,墨发被玉带束起,凝脂似的雪颈便裸露无遗,令人心神荡漾。
“你一定要打赢!”纤纭望着那展战图,突而道,赵昂一怔,甚至有些微迷惑:“朕会尽力的。”
纤纭转眸,眸光流转烛辉异芒:“不是尽力,是一定!”
明日,赵昂便会亲自挂帅,攻打楚诏第一个城池,原高良国,现在的高良城!
赵昂望着她,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朕会的!”
轻轻低眸,将她双手尽皆握在掌心中:“你等着朕!等朕接你入城!”
眼神无意间飘忽,望见纤纭衣角残缺,不由奇
道:“你这衣角……”
纤纭一惊,凝白面色微滞,更如雪光:“适才赏景,被枝杈刮破,索性撕去了。”
赵昂点头,亦转目望在战图上,战图勾画分明的战局,即将便是自己人生之战的转折!
他,必须胜!
全无退路!
次日,大军开拔,只留小部分人马在郊野中,淑妃迎风而立,目送赵昂策马而去,大军宛若浩荡长龙,朝着高良城逶迤而去!
南荣子修与潘瑜皆被留在郊野,保护淑妃。
两次来到西漠,皆是满怀惊恐与仇恨,若非战火,这西漠峭壁风光原该是极难见的景致,楚诏,若非恨入骨血,亦该是风水盛地,远胜大瀛,可是世事终究难料,不可尽如人意。
那捧黄沙之中,掩埋了她至深爱人,和早已死去的灵魂!
纤纭整日的站在沙丘之上,远望前方,战火连绵、鲜衣怒马,仿佛能听到高良城中凶狠的厮杀,与刀枪剑戟齐发的激撞。
然而却并非如此,一切诚如赵昂所料,他只是遣人与高良官员密谈,又在城外煽动百姓情绪,高良城门由原高良国官员开启,百姓夹道迎接大瀛军队。
此战兵不血刃、不战而胜,赵昂遣人接纤纭入城,子修心内百感交集,却随时可见纤纭警告的目光。
高良城距楚诏都城漠都仅相隔两座城池,下一座亦是曾被漠川侵占而来的原西漠卫南国,若不出所料亦可不攻而下,只是这之后便是真正的战役了,到达漠都之前的康贝城只恐怕并不容易攻下。
赵昂原来儒俊的脸上已染满风霜,黑瘦了不少,大军于高良城歇兵两日,便向卫南城而去。
纤纭则与子修留在高良城中,等待着下一场大捷。
果如所料,卫南城亦很快拿下,卫南城风光水美已近了楚诏的景色,这般景致,赵昂却顾不得欣赏,已几日衣不解带的他,乘胜追击,急攻下一座城池——康贝。
这一次他并未派人去接纤纭,康贝城一战略有坎坷,遭遇楚诏军队顽强抵抗,第一日未能攻下,便在康贝城外,扎下营寨,若是康贝攻下便可直逼楚诏都城,那么大胜便指日可待!
楚诏未曾料到大瀛战力竟如此之强,更未料到的是高良、卫南两城不战而降,更为大瀛补给粮饷,令漠川耗损大瀛军力之谋破灭,大为光火,更因此而贻误了战机!令兵临城下、被动至极。
纤纭得知消息,敬佩赵昂奋勇之余,心内更燃起复仇的烈火,她仿佛看见了漠川大发雷霆的样貌,更迫不及待想要让他跪在自己面前,死在自己脚下,她,恨不能此时此刻便冲到漠川奢贵的宫殿,手刃仇人!
于是夜半,纤纭着一身轻简便装,青袍飘逸,策马奔向城外。
月色银光洒地,映照着大漠席卷的风沙,夜本深浓,疾马而驰,踏破宁静。
突地,身后有更为迅疾的马蹄声响起,纤纭略略回身,但见南荣子修锦袍飞扬,马踏沙黄,向着自己急追而来,纤纭纤手用力,握紧缰绳,大漠长风扬起她发丝衣袍,掉落的一丝长发荡在脸颊边,飞扬若孤凄的残绸。
“纤纭,站住!”子修在身后叫道,纤纭却只若不闻,朝着城外奔去,只是那身后马蹄声愈来愈近,竟而奔到了自己身侧,风声掠过耳际,只听到呼呼的响动,子修凝紧双眉,高声吼道:“不要乱跑,会有危险!”
纤纭并不理他,她只想奔到康贝城去,她要与赵昂一同攻城,一同踏破漠川金煌的殿宇!
“站住!”子修见她充耳不闻,伸出手去,抓紧纤纭马缰,身子高飘一跃,黑袍飞展,高俊的男子已落座在纤纭身后,只感到一股强劲力量自身后袭来,突地握紧她冰冷的手,向后勒紧马缰,骏马嘶鸣,腾蹄而起,纤纭手臂后扬,向子修打去,却不料重心不稳,二人齐齐跌下马来。
子修连忙将纤纭护好在怀中,翻身滚倒,黄沙飞扬,阴风乍起,席卷夜晚湿凉的沙尘呛在口鼻。
二人相拥,滚出数米远,尘沙迷了眼目,子修双手撑住凉软的沙地,长发垂下,掩了月色光影,星辉灿灿,他双眸惊疑而略有局促,撑着沙地的手紧紧扣在黄沙中。
身下,是至深爱着的女子,是他发誓,定要永远忘记的女子,可是……
美人惊怒的双眼,盈盈有光,恨满眸心,凝白面容被尘沙扑乱,却难掩她遗尘傲世的绝美容颜,一点唇胭,薄柔娇楚,一分眉妩,魅惑众生!
心口剧烈起伏,曾三年追随,义无反顾,可望而不可求的女子此时躺在自己的身下,旷远大漠、夜色连绵,寂静空渺!
他缓缓抬首,捋开吹乱在她脸际的一丝墨发,她的唇紧紧抿着,如若胭红的桃花瓣飘落凝雪的湖心,好似能嗅到那落花坠雪的芬芳,桃之夭夭,雪也无凭,令人心旌摇曳、急欲一品芳泽!
子修眼神迷乱而痴狂,高大的阴影整片覆下来,遮掩了唯余的月光。
纤纭只觉唇上有热烈的温度,滚烫的激情,柔软的触碰,炽烈的探寻,他含着她的唇,全不顾她的抵抗与冷漠,似乎只要是吻着她,哪怕得不到她一丝回应也是愿的。
他松开撑在尘沙中的手,紧紧抱紧纤纭娇软的身子,纤纭越发瘦弱了,被他禁锢在怀中,纵是极力挣脱,亦不可脱开他强健的怀抱。
他吻得愈发激烈投入,几乎忘却了身在何处!
大漠狂沙舞,月落星如诉。
衣袍随着长风荡漾,他的手滑向她的腰间,扯落她紧束的玉带,纤纭美目惊凝,被他吻得几乎窒息,她用力抵住他的胸口,感受他压抑许久的情感,突然爆发。
如洪水、似猛兽,将纤纭禁锢在怀抱中,融入骨血里!
青色衣袍被扯落,露出凝腻的肌肤,内里紧裹的亵衣薄薄一层,被他抓在手中,纤纭此刻真正感到惊恐,这样的南荣子修,她甚至不曾想象!
隐忍温柔的他,脉脉含情的他,此刻竟如此疯狂!
“南荣子修!”纤纭喘上口气,他的吻落在雪似的颈侧,双手紧攥着纤纭的手,将她两条雪白玉臂高扬在脸侧,又牢牢固定在黄沙中,任凭大漠孤风狂乱吹拂,乱了她的衣袍,他的神智!
“南荣子修,你疯了!若你污我清白,我定恨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远、永远!”纤纭从未感到如此无力,本便孱弱的身子,从不曾戒备的男人,此时,令她如此无助!
凉冷的沙贴在纤纭背脊,一点点下陷的身体,被子修固住,不能动弹!
孤月高悬,风沙狂乱,无垠大漠,冷雾弥散!
旷远天际,星辰暗淡无色!
纤纭泪水破出眼眶,无力挣扎的她,终于不再挣扎,南荣子修感到他紧攥着的手倏然失去抵抗的力度,落在她肩骨上的吻微微滞住,粗重的喘息,紊乱的心跳,他骤然停止一切疯狂,猛地翻身坐起,仰天长叹,混重急促的呼吸,仍旧无法平稳!
自己,真的是疯了,怎么……竟会这样对待纤纭,曾发誓要从此忘记的女人,却不想那爱埋得越深,便越是刻骨!
许久,只有骤然扬起的漠风吹啸如剧,冰冷刺骨,纤纭亦促急地喘气,捂紧胸口,仅剩得亵衣遮掩不住她满身如雪莹光,衣襟凌乱在大漠中,风沙掩埋了衣袍,只露些微,尤显得悲凉,束发的锦带因挣扎而松懈,长发披散在肩,犹似黑夜月色下凄然绽放的黑色幽莲,流泻连长,淡淡余香。
子修平稳下呼吸,缓缓侧眸,深黑的眼眸中仍有适才痴迷的情意,却没了狂乱的欲望,他缓缓起身,脱下外衣,为纤纭披好,纤纭紧紧地盯住他,一掌掴去,脆生生响在子修耳际。
子修脸颊微侧,承受了她这一掌,心内反而舒服许多。
纤纭墨发被风吹乱,凝白雪颈肩骨上竟有微微凝红的痕迹,可见适才的自己有多么疯狂,难怪纤纭一双雪眸,仍旧惊凝万分!
“对不起……”子修伸出手,欲拉纤纭起身,纤纭却不理会,自行站起身来,狂风吹得眼目微眯,长发飘乱在脸际,遮掩住恼怒的绝色容颜,纤纭身子微抖,轻轻咳嗽,寒毒总会不期然发作,她冷声道:“送我去康贝城。”
子修凝眉:“前方战事已在紧要,定是十分危险,否则,皇上如何会不令人来接你?”
纤纭瞪住他,冷冷鄙夷,将他外衣穿好在身上,宽大的衣襟荡进乱风冷气,飒飒飘展,纤纭翻身上马,子修连忙拉住马缰:“不能去!”
纤纭冷笑道:“南荣公子适才倒是神武得很,却不敢带我去康贝城吗?”
子修一怔,正欲言语,却听不远处有纷沓而至的马蹄声,二人回眼看去,只见人影数十,愈行愈近,渐渐清晰。
“潘瑜?”子修惊道,不及回神,潘瑜与数十军士已在眼前,潘瑜翻身下马,拜倒在地:“参见淑妃,精骑将军。”
纤纭目光自上而下,冷意袭人:“潘副将如何来此?”
看来潘瑜的眼目不仅仅在盯着皇上而已!
“末将……末将担忧淑妃安危。”潘瑜抬眼间,方见高马之上淑妃一身宽袍,纤瘦的身子,弱不禁衣,绵长如夜的墨发,随风舞乱,一阵风疾,吹动衣衫,那宽袍便熨帖在淑妃纤细身子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美好身量,不禁目光一滞,有些微痴愣。
再看子修衣衫不整,漠沙上撕破凌乱的衣襟,玉带随风低飞,更是一惊,望在南荣子修脸上,子修大为窘迫,避开潘瑜的目光,潘瑜脑中瞬间闪念,竟不禁一身冷汗。
这样的场景,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见他神色,纤纭冷声笑道:“潘副将多虑了,适才我孤身欲去康贝城,路遇劫匪,幸好南荣公子及时赶到,方保我无恙。”
潘瑜忙道:“是,淑妃安好便好。”
虽是这般说,但南荣子修的神色仓皇,却仍不免令人心中有疑。
“我要去康贝城,潘副将你们要么就护我同去,要么就留在此处,� ��是定要去的!”纤纭调转马头,墨发扬展,子修正欲言语,潘瑜却心思突地一转,阻住欲要劝阻的子修:“淑妃旨意,末将们自当遵命便是!”
说着,向后吆喝:“护淑妃快马赶往康贝城!”
子修心中翻转,望着潘瑜着有用意的眼神,心中一颤,莫非……莫非潘瑜此番果真是凑巧赶到此处遇着他们不成?
他,原本便是要去康贝城的?!
那么……
子修不禁一身冷汗,见他凝眉不动,潘瑜连忙推一推他:“大公子,请上马。”
子修跃上马,心中却此起彼伏,策马大漠,踏起黄沙扬尘,莫非……潘瑜要去执行父亲的密函不成!
大漠风沙吞噬了残破的青袍衣衫,玉带吹落,渐渐飞远……
才入康贝城,纤纭换了身金丝绣滚缎楚诏女子骑马服,裙摆极短,裤管以缎边和金丝缠绕了,极是轻便,长发只随意披散,随风舞若黑绸,飘逸而清爽。
赵昂见纤纭来到,惊异非常,质问南荣子修,却也自知纤纭性子,今日,又有一场恶战,楚诏军队闭城不出,放无数铁箭迫使大瀛不可攻城,赵昂暂且休战,却知战机延误不得。
眼看胜利近在眼前,急功近利是大忌。
纤纭并不急于一时,看赵昂每日思索战略形势直到深夜,便烹茶相陪,只看他眉心始终蹙结,不禁安慰道:“若是想不出,便无需勉强,大战当前,养好精神最是要紧。”
纤纭来了几日,赵昂从不曾觉得她有这般体贴过,不禁撑住头,轻轻按揉,纤纭走近身去,将茶盏递在他跟前:“若是太累,便去歇息吧。”
言毕,欲要走开,却被赵昂轻轻拉住,纤纭转身,单薄的绸纱被微微拉下,露出纤白雪颈,帐内火光明映,赵昂眼神微凝,缓缓站起身来,纤纭豁然惊觉,连忙挣开他的手,将绸纱拉好,已换作了女装的他,竟忘记了雪颈上,还留着子修那夜疯狂噬吻的吻痕,才这样几天难以消除。
赵昂深眉凝聚,火光映照在深黑的眼底,明灭不定,他扣住纤纭肩际,扭转她的身子,若无其事挑开纤纭如墨长发,修长的指拨开衣领,本是凝紧的眼眸倏然睁大,随而有阴冷眼光掠过,虽是稍纵即逝,却仍旧令人心神颤动。
赵昂缓缓放开她,纤纭几乎滞住呼吸,强自镇定心神:“你不问我吗?”
赵昂自嘲一笑,走回到桌案边,目光落在战图上,眼光被压抑得极深:“问了又怎样?你会说吗?”
赵昂于她终究有几分了解,她的性子,若是想说,不问也会说,若是不想,纵是要了她的命,她亦不会说。
纤纭垂首,一叹:“你早些安歇吧。”
说着,行了个礼,转身退去。赵昂略微抬眸,眼光涣散在明耀的火光里,她的背影,那般婀娜美好的倩丽背影,双拳紧紧攥住,在这楚诏国,在这大漠风沙之中,她的美,亦不可掩盖一丝一毫,她,依旧是那影姿绰然、姿容当绝的惊世美人,依旧是那个令所有男人忘情垂涎的冰雪玉色、惑世魅妃!
可是,那个始终在她心里的人是谁?难道,他回来了吗?不仅仅在她的心里,更在她的身边了吗?
赵昂沉下口气,他自分得清轻重缓急,儿女情长之于家国天下孰轻孰重,他,明白!
大漠气候多变,楚诏死守城内,几日攻城不下,军心已见动摇。正是这般当口,赵昂却有大胆设想,这日议事,他命校尉徐争为征边大将军、曾为南荣景须立下汗马功劳的曹国公李忠为左副将军、宋国公冯立为右副将军,各率兵四万,兵分三路。赵昂设想,以徐争为中路,出康贝城自侧边赴漠都,扬言急趋前进,实则缓慢进军,诱楚诏军保都出战,一举歼灭之;而李忠为东路,出康贝城经临城巴思城趋向漠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冯立则为西路,出康贝后,由西侧显眼之处趋漠都,以疑楚诏军,使其不知所向。
这一战略部署,以中路为正,东、西两路为奇,奇正并用,三路合击,其想法独特,睿智果敢,众将听了,无不对赵昂刮目相看,加之赵昂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的勇猛与性命不顾,更令许多将士肃然起敬!
自古武将多忠贞,君王如此,又有谁还愿背上个叛国逼宫的罪名?
潘瑜听说后,更为忧心,后天,便是大军出征之时,他得到线报,急着来找南荣子修,子修明知他的来意,却有意回避,潘瑜索性直言:“大公子,您亦是懂得行军打仗的,想不到,那皇帝看上去儒弱,却当真是个用兵高手,他御驾亲征本便令许多将士称道,如今这般英勇善战,回到大瀛,又还有几个人愿意追随南荣将军?”
子修转身,淡淡道:“这样反而好,我早与父亲说过,远离斗争权谋,才可远离灾祸,你跟随父亲多年,亦该知道,我向来不望父亲如此玩弄权术!”
“大公子,难道您连南荣家的安危亦不顾吗?”潘瑜近乎斥责,子修心上一颤,他如何会不在乎?只是……
他低叹一声:“有些事,是不可左右的,我们所做的,本便是窃国之事,会为世人不齿,后人唾骂,又是何必?若上天果真要亡我南荣家……”
“是为了……淑妃吗?”潘瑜一语惊人,南荣子修猛地转身,但见潘瑜目色深深,凝望着他:“大公子,你是为了淑妃,而不愿刺杀赵昂,对不对?”
“你……”子修指着他,郑重道:“此关乎女子名节,你不可信口而言。”
潘瑜嗤笑一声:“大公子,那晚,大漠风沙之中,全无打斗痕迹,您道我真真相信路遇劫匪之说吗?你们……”
“我们什么也没有!”子修大声辩驳。
“有又怎样?”潘瑜却赫然打断他,凝紧双眼,一字一顿:“大公子,若是赵昂死了,淑妃……就是你的!”
子修怔忪,潘瑜扣紧子修肩际:“别再犹豫了大公子,那皇帝的战术滴水不露,那个只会好大喜功的漠川定是识不破的,原本,将军大可以与漠川联手,送密报给漠川,令赵昂大败而归,可是将军并没有,可见将军亦是心有家国之人,况且,他是您的父亲啊大公子!想想夫人,想想二公子,想想南荣家上下上百口!他们的命数,尽皆掌控在您的手中啊!大公子!”
说得激动,潘瑜竟跪倒在地,子修颇为震撼,其实他心内亦是矛盾的,他是向来反对父亲企图窃国的多年阴谋,这才会有三年逃婚不归之举,可是……潘瑜说的对,他到底是他的父亲,血终究浓于水!况且,还有母亲,还有弟弟,还有与南荣家关乎的所有人!
腰间宝剑倏然紧握,潘瑜看到希望,立时起身:“大公子,我打探到,因淑妃在此,营帐内并无兵卫把守,而营帐外的士兵自好对付,与他们个个都是熟悉的,迷昏了便是,自可悄然进到营帐,待到赵昂再行叫人,恐已取他性命!”
子修犹豫道:“赵昂武功不弱,我并不是对手。”
潘瑜哼道:“加上我,难道还擒他不住?”
子修唇角一牵,有一丝冷笑:“你忘了淑妃吗?她虽武功不高,但足可应付一阵,若等来救兵,功亏一篑不说,恐是你我性命不保!”
“那就用毒!”潘瑜道,子修冷哼,摇头道:“用毒?这世上恐除了毒圣,无人用毒可胜过沐淑妃!自她听到咱们那次的对话,便听闻她时常检查赵昂的茶点饭菜,用到她亦识别不出的毒……不易!”
潘瑜不免一惊:“这个淑妃,竟有这般厉害吗?”
子修眼眸微怅,涩然苦笑:“厉害谈不上,亦谈不上有多聪明,有时……做事冲动,全然不计后果,只是她……她从不认为自己还活着,那么,也便生死不惧,这股劲头,令人生畏。”
“大公子,管不了那么多了。”潘瑜复又跪下:“大公子,潘瑜追随南荣将军多年,这命亦是南荣将军救下的,自当还给南荣将军,此番行刺,然若失败,大公子请不要管我,我掩护公子逃走,以公子武艺,逃脱自不是问题。”
“潘副将!”子修亦感于潘瑜的忠心耿耿,想父亲能有追随者如此,此生亦该无憾!
“大公子,然若大公子不应,到时候,潘瑜亦会自尽于您面前,由不得公子不应!”潘瑜重重叩首,子修知道,效忠父亲,便是潘瑜此生唯一的信念,是他左右不得的!
他默然点了点头,握紧腰间寒光铁剑,目光渐渐凝聚!
朔风簌簌、夜更疾厉!
营帐立在漠边,风沙卷动营帐布缕飘扬,亦是边漠夜色中独有的景象。
营帐中,不露微光,已熄灭了烛火,月影微弱,透不进厚重的营帐,帐内便显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行军在外,帝妃自是住在一起,起初,纤纭是不敢合眼,后来,变了天气,夜间寒重,纤纭便更加睡不安稳,身上寒毒每到夜里都会折磨得她难以入睡,自来到康贝,亦没有房屋可住,康贝地势特殊,城镇外有一片小漠,小漠又连着一片荒原,才是城门,大瀛军队便驻扎在荒原边,夜晚冷得突兀,赵昂虽是将她搂紧在怀里,亦不可缓解她周身的寒意。
赵昂感到了她的辗转反侧,轻声问道:“要不要生火?”
纤纭知道,赵昂自来到西漠,十分不适这里的干涩与冷热交叠,更不喜欢有光,只要有一丝光亮,便会睡不着,帐内生火非但火光耀亮,亦会加重帐内的干涩,定会令赵昂无法安眠。赵昂马上便要打最是重要的一场战役,自不可歇息不好。
于是道:“不必了,忍过一下,便好。”
声音有略微颤抖,赵昂伸手,将被襟掩好在纤纭身上,紧紧搂住她,其实,这几日来,他十分享受着出征在外,风餐露宿的日子,因为,他可以抱着她,可以与她躺在同一张床榻上,即使她仍旧冰冷如霜,即使……她的脖颈上留着另一个男人的吻痕!
思及此处,手臂略微一紧,漆黑之中,那双眸子忽的烁亮。
他缓缓挨近她,嗅着她身上淡淡幽香,纤纭正欲挣开,赵昂却更紧的将她揽住,温热的呼吸在耳边,突地涩住:“嘘,有人!”
纤纭随即屏住呼吸,果然听闻外帐中有略微脚步的声音,极是轻缓。如此深夜,若他二人皆是熟睡着,便纵是身怀武艺,怕是亦不可听见!
她凝眉,暗自做了戒备,脑海中,更倏然涌上那晚柽柳树边,南荣子修与潘瑜的局促神情,她心内一沉——
子修,不要是你!千万……不要是你!
天意终不遂人愿!
那脚步声渐近,纤纭只感到腰间揽着的手倏然松开,自己身子腾然而起,便有剑锋扫落的声音,刺破宁静黑夜!
“刺客!”赵昂一声高呼,却有人哼道:“帐外兵卫全部昏迷,哼,赵昂拿命来吧!”
那声音虽刻意低沉,纤纭却仍能辨得正是子修副将潘瑜。黑暗之中,纤纭跃身床下,自衣衫内取出火石打亮,丢在用于取暖的火盆之中,火盆燃起通红火光,照亮内帐,赵昂一身单薄白衣,看着两名黑衣刺客,虽是蒙面,以他睿智,又如何猜想不到?
“就不必遮掩了吧?”赵昂冷冷一哼,潘瑜与子修互望一眼,心内于他的冷静淡定多少有些微惑然,轻轻拉下面上黑纱,露出两张凝重的面孔,纤纭默然一叹,子修,竟果然是你!
“好个精骑将军!南荣家大公子!”赵昂俊逸的眉眼凝着丝冷然笑意,潘瑜不由分说,举刀便向赵昂挥去:“昏君,多说无益,受死吧!”
赵昂侧身闪过刀锋,南荣子修趁机剑芒急走,赵昂低首避过,又有刀刃迎面而来,他双手握住子修与潘瑜手腕,翻身避过,刀剑却齐刷刷向他胸口而来,他倒地一滚,子修却看得清楚,他分明是向着外帐去,急忙拦住他去路,潘瑜亦看明白,心思突地一转,刀锋急走,调转方向,直向着纤纭而去,纤纭一惊,连忙侧身避开,然而纤纭武功实在有限,加上近来身体虚亏,早已禁不得这样的打斗,只两三招便招架不住。赵昂见状,忙扑过去,护在纤纭身前,将纤纭抱紧在怀中:“你们要的是朕的性命,与淑妃无关,南荣子修,伤及无辜,欺凌柔弱女子,可也是你南荣家一贯做派?”
子修一怔,望着纤纭纤小的身子紧紧依在赵昂胸前,眼神肃厉地望着自己,心内一时缭乱,怔怔望着纤纭,竟不得语。
他的目光太过放肆,赵昂见了,心中更加火起,将纤纭让在自己身后,嘲讽道:“怎么?南荣大公子,大战在即,还有心思流连美色?”
潘瑜听了,横刀上前:“少废话,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潘瑜刀法极为精妙,变化多端,乃江湖路数,不若南荣子修般尚有章法,赵昂心知不好,这样缠斗,一个南荣子修尚可,加上这个刀客,却绝不是自己能够应付,怎奈他高呼刺客,亦无人应答,不知他们迷倒了多少个营帐前的兵卫,如此夜深之时,大多将领皆在睡梦,打斗又在内帐中,想必若要察觉,颇是不易!
一个分神,令潘瑜逮住时机,刀锋翻转横截在赵昂颈侧,赵昂翻身避过,双手捏住刀面,整个人便正面迎向子修!
糟了!
潘瑜亦低呼提醒:“大公子!”
子修一惊,眼见自己只要举剑一刺,赵昂便顿时命在顷刻,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举起剑来,赵昂伸腿欲阻碍他的攻势,却亦被潘瑜绊住!
千钧一发之际,突地,一个身影飘白而炫丽,墨发缠绕着白衣,转身闪在自己面前——纤纭!
赵昂与子修皆是大惊失色,子修赶忙收住力度,身子更向后微微仰去,纤纭紧紧闭目,只觉剑风寒气掠起长发飘扬,又缓缓落下。
她轻轻睁眼,但见子修的剑尖直指自己喉间,却恰到好处的停在了方寸间!
子修的目光惊凝、沉痛,也有妒忌吧?!
身后,赵昂依旧紧捏着潘瑜的刀面,亦令他动弹不得。
纤纭暗自平静下心神,缓声道:“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子修身心巨震,握着剑的手,不禁微微颤抖,他望着她,望着她凛然苍白的绝色容颜,望着她毅然决然的坚定眼神,心内仿似有万千双手将心撕扯开来,痛入骨髓!
万般纠结的眼神,赵昂看在眼里,眉心微微蹙结,他亦惊讶于纤纭的举动,他从不曾想,纤纭会在生死之际,以生命护卫自己!
可是,南荣子修的眼神,他怆然悲痛的神情,却不得不令他思索,纤纭之所以这样做,也许,是有十足的把握——
南荣子修绝不会杀她!
只见子修的剑缓缓下滑,与纤纭对视的目光一点点暗淡,赵昂瞧准时机,趁潘瑜不备,挥肘痛击他腹部,捏着刀面的手用劲,将刀夺在手中,突地推开纤纭,刀锋碰撞在下落的剑身上,激出零星火花!
子修正在失神,赵昂一个翻手,便将宝剑挑落在地,明晃钢刀朝着子修心口而去,丝毫不见收敛的刀锋,令纤纭豁然惊叫:“不!”
刀芒依旧凌厉,纤纭连忙趋步上前,握住赵昂挥出的钢刀:“住手!不要杀他!”
子修踉跄之间,几欲摔倒,强自稳定住身体,一物便自怀中飞落,一角白色,似并不那么明透,幽幽坠落在地上!
子修一惊,赵昂更是眼疾手快,刀锋仍在子修胸前,迅疾低身之间,已将那白色布条拾在手中,定睛一看,脸上登时变色,眼神侧在纤纭身上,销黯的龙眸冷光几许,簌簌如刀。
纤纭不禁身上一寒,却依旧握紧他前刺的钢刀,手指被割破,滴下鲜红血滴!
赵昂举着那展布条,阴冷地笑:“这个,可是你那件被枯枝刮破的衣袍上,残缺的一角?”
纤纭这才定睛看去,亦不免悚然一惊,她不曾想子修竟将它留着带在身上!
纤纭刻意回避,幽幽垂落下眼睫:“你不能杀他!我不能叫你死,亦不能让你杀了他!”
赵昂龙眸暗光阴冷,咬牙道:“为什么?给朕一个不杀此忤逆叛贼的理由?”
纤纭怔忪,望子修一眼,子修惑然的眼神中是曾经脉脉如水的温怜,泪水不由自主落下,她懊恼这不争气的眼泪,轻易泄露了她的脆弱!
为什么,要让她面对这样的抉择?为什么,要让她在如此两难的情境下做出抉择?!
“我……愧欠于他!”纤纭哽咽开口,泪水滴落在刀面上,与血水簌簌而下,赵昂深眸微眯,冷哼道:“愧欠?愧欠了什么?你愧欠他什么?”
纤纭雪颈上的吻痕乍现脑海,缓缓举起手中白色衣角,晃动在纤纭眼前:“你最珍视的清白都是他的了,你……还愧欠他什么?”
赵昂狠狠将衣角掷在地上,落如白羽的衣角飘忽令视线朦胧!
“什……什么?”纤纭不可置信地望着赵昂,赵昂近乎失态的疯狂,令她心中大震,赵昂纵声长笑,冰冷的眼神,如刀似箭:“还是……还是你一直念着的那个人,一直为他守身如玉的人,根本就是……南荣子修!”
字字如针,刺入心中!
纤纭松开手,被割破的手指已然觉不出疼痛,反手向赵昂脸上挥去,一个耳光,脆生生响起,她咬唇,气息急促:“赵昂,我是否清白与你无关,我为谁而清白亦与你无关!”
“你是朕的淑妃,是朕的女人!”赵昂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潘瑜见他分神,自身后突地扫过一脚,赵昂不备,向下倒去,子修趁势踢向赵昂手腕,钢刀震落,落在子修手中,子修反身一扬,不过顷刻,刀尖便换了方向,直指在躺在地上的赵昂!
“大公子,杀了他!”潘瑜吼道,纤纭却趋身上前,泪眼直视着目光纠结的子修:“南荣子修,若你杀他,我定然死在你的面前!”
“大公子,你今日不杀他,日后他定然杀你,杀南荣家全家!”潘瑜从旁叫嚣。
纤纭只是望着他,望着子修眸光流转,钢刀缓缓下落,纤纭刚刚松下口气,赵昂却翻身拾起地上宝剑,直向子修。
龙眸凛然生威,想到纤纭颈上的吻痕,想到那展飘落的白色衣角,他的心底便是决然的恨意,定要置南荣子修于死地!
“不!”纤纭伸手握住剑身,淋漓的鲜血顺着剑身淌下,蜿蜒如血红漠水河,触目惊心!
纤纭双手紧紧攥着剑身,泪已干涸,此时的她,感到无力,感到身心俱疲!
“你们……若一定要有个人死才可罢休,那么,我死!”紧握住剑身的手倏然加力,向着自己胸前猛然刺去,赵昂一惊,连忙抽剑退步,剑芒和着鲜血抽离纤腻的手心,血滴四溅,落满帐羽!
纤纭只感到锥心的疼痛,柔弱的身子向后倒去,子修连忙伸手欲扶,赵昂却闪身在他们之间,将纤纭揽在怀中,纤纭面无血色,满手鲜血淋漓,染红衣袖,赵昂执起她的手,目光终于淡去置人于死的阴枭,此时,亦有兵卫察觉不对,闯进帐内:“皇上……”
齐刷刷的兵卫,刀剑横举,为首的小将李长见内帐内狼藉一片,南荣子修与潘瑜一身黑衣,略微一怔,连忙拜倒:“末将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赵昂抱起纤纭,将她横抱在怀里,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她却目光如死,如幽谷中一潭死水。
“将此二人押下,攻城后,带回大瀛再审!”李长略有犹豫,毕竟亦是追随南荣家多年的,赵昂眼神一横,冷光丛丛,不怒而威!
李长连忙低眼,走到子修身前,示意众人将二人围起,子修望着纤纭缓缓闭上疲惫的双眼,不再看他,他知道,纤纭纵是不能见着他死,可是心里定是怪他的!
他冷冷一笑,将剑掷在地上,心内一片空旷,被押出帐去!
赵昂将纤纭放好在床榻上,捋开她额前乱发,深邃的眼中,有浓郁的怜惜,他幽幽开口:“朕不在乎你和他……是不是已经……”
他修长的指摩挲在纤纭颈侧,那渐渐淡去了的吻痕,在他眼中却依然猩红刺目:“朕不在乎,你人是不是他的,朕只在乎你的心!”
纤纭冷笑:“若我说,我依然是清白之身,你可相信?”
赵昂手指一颤,停滞在她的颈侧,看着她,目色迷惘。
纤纭唇角冷牵,缓缓闭目,不再说话!
赵昂整夜地望着她,为她包好手上伤口,纤纭都知道,亦能感到他情意深浓的眼神,可是……多么可笑,两个爱她似疯的男子,为她拔刀相向,可是她,却谁也不爱,她爱的人,早已在这片大漠中,永久的失去!
有一刹那,她是真真想死的!
她死了,这一切也便结束了!她不再愧欠赵昂,不再愧欠南荣子修,不再愧欠任何人!
泪水沿着眼角落下,洇湿了枕迹。欧阳夙,我好想你,好想你!若是死了才能见到你,我不愿在这世上多留片刻!
你……可知道!
过有两日,大瀛三军齐发,赵昂与冯立出西侧,以做疑军,许多人规劝赵昂莫要以身犯险,唯有纤纭鼓励他前往,并说,破城之日,定要接她进城!
赵昂与纤纭隔阂仍在,但,他早已习惯了纤纭的冷如冰霜。
铁衣如雪,光影寒彻,纤纭望着他走出帅帐的身影,心内亦是祈求他平安归来的,不仅仅因着她迫切渴望胜利!
只因这一战,若非她的挑唆,赵昂亦不必身犯这等危险!
这几日,大漠风沙尤其狂烈,迎风而立,站在康贝城上极目远眺,黄沙卷起层层迷雾,仿佛拼力厮杀的两方军队就在眼前,纤纭长发飘展,白衣胜雪,大漠骄阳、狂沙飞石打乱她的视线。
突地,城下跑上一人:“淑妃娘娘,皇上有令,迎淑妃娘娘入城!”
入城?!
纤纭心上陡然一震,望着来人兴然的眉眼,不禁问道:“漠都?”
那人点头:“是,皇上派了一队人马,特来迎接淑妃入城!”
不过七日而已,赵昂便已攻下了漠都城?!
纤纭几乎不敢置信,站在城楼上,狂风卷起墨发繁影,凌乱在绝美容颜上,心内百感交集,望着漠都的方向,有强烈恨意弥漫眼底,紧紧攥住了纱袖,甩身下城,风卷裙裾,流沙回旋,漠川,我来不急要看你惊恐懊悔的眼神!
赵昂此番大获全胜,兵分三路,果真令漠川乱了方寸,徐争的中路军队虚张声势的急攻漠都,实则缓慢推进,令漠川不得不顾忌,不得已开城派兵迎击,又忧虑自西而来的赵昂与冯立军队,派人周旋,用兵不可谓不巧,只是,一边与徐争鏖战,一边又与西侧大瀛军队僵持不下,顾此失彼,东路李忠经巴思城而向漠都的军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大乱楚诏后方,直捣皇廷!
楚昭军上下自乱阵脚,擒贼擒王,漠川被李忠一举拿下,鏖战的楚诏军队军心大乱,楚诏城破,漠都沦陷!
纤纭被人一路保护着,穿过曾繁华安逸的楚诏街道,街上人际稀少,偶尔一两个,神色仓皇,匆匆而过,四处可见善后的大瀛军士。纤纭坐在车撵上,沿街而行,但见整个漠都上空硝烟弥漫,浓烟覆盖,逐渐遮蔽了昏黄天宇,嘹亮的呼声似自宫殿处传来,隐约有血腥杀戮的味道,远远回荡,直入心间。
风光奇秀的楚诏,一夕之间,街市潦倒,城池破败,他们,俱是慌忙未及逃窜的百姓,亦有最后一搏的忠君将士,一路走来,满眼尽是焚烧殆尽的屋舍,断壁残垣、飞沙凝血,曾繁华旖旎的楚诏城不复存在,街边、墙边,尸体血肉,遍野横陈,血水流了满地,染红了大漠沙黄、青白天地。
这,便是战争,无论攻城者如何仁德,亦会是这般惨烈的场景,何况,楚诏与大瀛结怨多年,想下令攻城之时,赵昂亦不会手下留情!
纤纭放下车帘,深深吸一口气,闭目,似仍有血红洇在眼底!
踏进宫廷,曾白玉为阶,黄金为柱的楚诏宫殿,亦被鲜血夺去了鲜丽的颜色,白玉石阶上,有尚未干涩的血水触目惊心,黄金宫柱上有刀枪剑戟打杀砍伐留下的痕迹,楚诏国长长的天阶,直通漠川寝宫,那最是至高无上、煌煌雄伟的宫殿!
四周死寂,俱无人声,唯有跪了满地的宫人侍从,一动不敢动!
天阶上未干的血水,微染了纤纭雪白裙裳,纤纭捻裙,一步步走上高殿,目光渐趋冰凉!
赵昂迎接出来,冰凉的小手搭在他的手上,赵昂紧紧握住,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我可有叫你失望?”
纤纭手上一紧,只道:“漠川呢?”
赵昂牵着她走进宫殿,宫殿中,大小将领,齐身拜倒:“参见皇上,参见淑妃娘娘。”
赵昂示意起身,向一边李忠示意:“将漠川、漠芙等人押上来。”
纤纭展目而望,却有略微惊疑,这座宫殿,自己曾住了不少日子的宫殿,漠川曾为她将布置与器物俱换了大瀛一般,她不曾想,已过了这许多时候,及至宫倾之日,这里依旧是自己走时一般,窗阁边有一展琴台,那曾被自己捣碎的瑶琴,摆在琴台上,如今望来,仿佛就在昨天,她不免心中悲酸,莫名所以的湿了眼眶。
赵昂望她神色有异,亦四处望去,他亦注意到,这里与楚诏风格大为迥异,倒是大瀛的味道,不禁道:“这个漠川,对我大瀛到果真有些研究。”
纤纭心上一颤,默然不语。
殿外,脚步声纷杂,漠川为首,漠芙以及十几名楚诏皇族被押上殿来,漠川一身撕破的金丝长袍裹着修长傲挺的身子,长发依旧悠扬,阴柔俊美的脸上有些微尘垢,却愈发显得有森然气势。
他双手被缚,身后兵卫一脚踢在他关节处,令他跪倒在地,漠川咬牙,身后皇族之人亦尽皆跪下,漠川抬首,已然看到了纤纭,眼神有略略惊诧,只在转瞬间便融在一汪黑水中,唇角有极不易见的牵动,虽是跪着,却昂然望着赵昂:“不曾想,那般怯懦的大瀛皇帝,竟是一匹苍狼!”
阴柔凤眼,极好看的一挑,转望在纤纭痛恨纠缠的面容上:“你曾经说过,我看错了大瀛皇帝,我现在信了!”
纤纭缓步走上前,俯视漠川淡笑的脸,她双手紧紧握住,眼前浮现大漠黄沙之中,他一箭穿心时的得意与猥琐!
纵然,此刻的他,眼中蓄积着似是久别重逢的温暖笑意,纤纭豁然握紧身边兵卫剑柄,“嗡”的一声长鸣,宝剑寒光料峭,殿火阴风生凉,漠川眼眸微眯,只觉颈上寒冷入骨,凉意直在喉咙间游蹿。
纤纭盯着他,漠川阴柔的眼神温冷交集,唇际的笑意似纠结了无数欲言又止的意味,却终究冷然一笑。
“不,淑妃……”正值此时,身后一女子声音赫然响起,欲要挣开押着她的侍卫:“淑妃,你就看在当初我放你离去,令你回到大瀛的情分上,饶漠川一命!”
漠川眸光一肃,冷冷看向她:“住口,你这个叛徒!”
“漠川,漠川他爱你,他真的爱你啊淑妃,你走后,他再也没有亲近过任何女人,这座宫殿,亦不曾动过分毫!”说话的,是漠芙公主,她一身凌乱的姜黄色华锦绸裙,已被脏污和血水染了,美好的面容,凄怆无比,声嘶力竭地喊着!
纤纭难免心神一震,举剑望她,漠川却嘶吼一声,震颤心房:“住口!”
纤纭手上一颤,她亦不曾见过如此狂怒的漠川,眼睛里露出冷冷阴森的寒光!
漠川转眸望在纤纭脸上,纤纭眼神有一忽而过的茫然,握着剑的手一紧,却丝毫没有松懈。赵昂看着她,再看看地上跪着的漠川,漠川的目光阴森而热烈,深幽而清明,他的眼中只映照出纤纭的身影,在他阴柔的眼眸中清晰无比,他唇边蕴着笑,仰视纤纭低垂的目光:“你要我死是不是?”
“是!”纤纭沉声答道,眼色中清辉凝然。
“不,淑妃,淑妃……”漠芙趁兵卫不备,向前倒去,倒在纤纭纯白染血的裙角下,她面容悲凄,红唇苍白,祈求地望着她:“淑妃,当初是我放你走的,我不求你放我生路,只求你留漠川一命,他从不曾伤害过你啊淑妃!”
从未伤害!
纤纭冰清的眼眸,水雾凄迷,突而冷光丛丛如剧!
他不曾伤害她?他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杀了她此生最爱的人,将她的心自此掩埋在那一捧黄沙之中,他给她的岂止是伤害而已!
握着剑的手突而向前一挺,剑尖儿抵着漠川心口上,有一滴鲜血滑下,纤纭目光冰冷,切住唇齿:“他……死一万次也还嫌不够!”
赵昂缓步走上前,轻轻扣住纤纭纤瘦的肩:“纤纭,将他交给朕来处置吧。”
纤纭手臂颤抖,铁剑映着大殿内明辉烛火熠熠生寒!
漠川侧首看向赵昂,唇际挑动,阴柔的眉扬起一丝得意:“赵昂,你以为你胜利了是吗?你和我一样,都是失败者。”
赵昂深目敛紧,寒意聚拢在眉心:“你说什么?”
漠川淡然含笑的神情有隐晦意味,殿内兵将林立,楚诏皇族跪倒一片,唯有他们的君王,依旧云淡风清,好似这一场血雨腥风全然与他无关,他眼中,唯有持着剑的女子,那一身凛然白衣!
“赵昂,你和我一样可怜!”漠川突而仰天狂笑,笑声彻天,几乎震碎这金煌殿宇,撕裂云霄!
“淑妃,淑妃,我求你……”漠芙倒在地上,脸容惶然,近乎绝望地哭喊!
纤纭握着剑,望着漠川疯狂凄厉的面容,柔美的脸廓,俊逸眉眼,突而有若妖魅森销,如魔恐怖!
人人闻之心神俱裂,整个大殿萦回着他纵横嘶狂的笑声,说是笑,却有呜咽之音铮然耳际。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正自僵凝,那笑声却戛然而止,随而,只听“嘶”的一声闷响,令风狂雨暴后的宁静震痛人心!
纤纭大骇,冰凉的手依旧紧握剑柄,可那柄寒光宝剑,却已被漠川紧紧抓住,鲜血顺着手掌淌下,滴在澄碧如洗的地面上,滴成一朵朵艳丽花苞,漠川双手握紧,剑的大半身,已赫然刺进了漠川心口!
“不!”漠芙公主一声几乎扯裂喉咙,美丽的眼睛惊凝着,气息凝滞,昏厥在地!
纤纭亦是一惊非小,剑的寒光映照在漠川阴柔薄唇上,流过暗淡的光泽,漠川柔美的眼眸蓄着温笑,似乎志得意满,又似冷冷自嘲:“死在你的剑下,我……心甘情愿!”
他唇际绽开更加诡秘的笑来,渐渐沉重的眼皮,挣扎最后一分留恋,纤纭如雪身影,照彻眼眸,峨眉� �袖、仙姿玉骨。
漠川身子缓缓倒下,最后一分笑容凝固在脸容上:“地宫暗室……有你想见之人……”
修长高俊的身子倾倒在血泊中,心口被鲜血染红,澄澈的地砖,映照着他似安然熟睡的俊美脸庞,赵昂默然一叹,漠川的话在耳边萦回,心内辗转,他,虽是好色之名远播,可亦是个痴情人!
纤纭僵然立在当地,漠川阴笑的脸孔穿梭脑海,如一柄奇寒兵刃,划开记忆深锁的伤疤!
漠川临死前的笑容,那般恐怖,是绝望又似有扬扬得意!
他……是指谁?地宫、暗室,又是哪里?!
纤纭的心剧烈抽搐,泪水不期然冲破眼眶——
这世上,她想见之人……唯有一个!
(1)用姜片擦拭外伤,确实可以有利于伤口愈合,消除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