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冷雪吹散了大火弥留的烟屑尘灰,焦黑的祭坛、鲜血淋漓的浩阳门,冷风呼啸。祭坛之上,犹如烟火狼藉的废墟,焦黑的浓烟依旧缕缕不绝,直隐没在云烟深处!
昨日,一场大火惊天汹涌,仿佛倾天洪水倏然而降,来势汹汹、势不可挡,几乎映红了雍城上空整片碧空。
夜间,便落起雪来,大雪纷扬,覆盖了遍地杀戮、鲜血横流,只是那雪幕重重下,四处流渗着鲜血的咸腥味儿,令人口鼻生涩。
淑妃沐氏,自焚于祭坛之上,从天而降的蒙面人仿佛失了心智,他站在一个个倒去的人群中央,良久,无语。
最终,他飞身而去,青色的衣裳,抖落姜黄色的粉末,那粉末腻人,但,倒在地上的人们却渐渐感到了生的味道。
赵昂凝眸望着天际,压沉的天,云低垂,那个人影便在一片雪屑扬尘中扬长而去!
他没有令人追逐,亦放走了随那人而来,尚未殒命的蒙面人,南荣景须纵是想要追究,却也是无力,当时他在城下,更在那为首之人的面前,中毒颇深,纵是吸入了解药,亦需要时间恢复,赵昂从来无波的眼池酸涩无比,默默淌下泪来。
太后望着他,亦感到震动非常,绝色倾国的淑妃,一身纤弱的女子,浴火焚身、裙裾成烟,她仿佛看到了一只火红的蝴蝶,跃入了滚滚滔天的火海中,灿然消逝,用她脆弱的翅膀捍卫了她的美丽,用她燃烧的美丽拯救了所有人,这百年庄素的浩阳门,方避免了一场血腥,一场生灵涂炭!
当时,亦不免肃然起敬,她,是不是祸国妖妃,是不是妖星临世,都已经不重要了!
大雪整整落了一夜,第二天亦有漫天飘舞的雪珠子打落在残败的浩阳门前,来往宫人们清理着昨日的狼藉,不过一日,浩阳门大块的青砖石便已是昔日的庄雅素重,仿佛昨日的一切从不曾发生,没有祭坛、没有大火、没有硝烟,亦没有纵身火海的倾国容颜!
寂静,几乎整个雍城,唯有雪片飞落的声音,幽幽哭泣。
雍城林郊,山林静谧,寂寥无音,落了整夜的雪,皑皑白幕令苍茫山林焕然一新,只是林间深处,总是要寒一些罢了。
青衣男子匆匆而来,林中,早有一名貂绒黑袍的男子等在那里,他负手而立,仰头远望,眼中有无限怅然。
“南荣公子?纤纭呢?”青衣男子自是欧阳夙,昨日的一场杀戮,令他略有疲惫,声音沉哑了许多,南荣子修一身黑袍抖动,在冷风中扬起雪屑纷纷,沉默不语。
欧阳夙骤然一惊,上前抓紧子修的领口,黑眸似仍旧燃着昨日的大火:“说!”
他目光毅然,眸色抖动,映着子修沉痛的双眼:“我……我冲进火里之时,却并不见她!”
“不见她?”欧阳夙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以为他的计划天衣无缝,纵是玉石俱焚,或纤纭果真被执行火刑,亦都是有转机的,他特意等了一夜才来见南荣子修,便是怕万一有人跟踪,可是……
他不曾想,今日一见,却只有南荣子修一个人!
“什么叫不见她?”欧阳夙更加拉紧了子修的衣领,子修眼中一片萧瑟,仿佛被抽干了身体,在欧阳夙的强力下几乎仰倒:“无天将你给的月石粉(1)和朱砂粉全数洒在了祭坛火堆中,这我确信无疑,我亦隐蔽在祭坛周围人群中,按照你说的,向纤纭泼洒了一身月石朱砂水,我自己亦是,一切都极其顺利,只是不知为何,当纤纭跃入火海,我随着冲进去时,大火中根本没有纤纭!”
子修挣开欧阳夙,一拳重重挥在高耸的松柏上:“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发誓,我一刻没有耽搁地冲上了祭坛,当时混乱,我甚至未曾受到阻止,可是……可是……”
欧阳夙仿佛被冷雪浇铸,僵直的立在当地,他神情肃然,眼神却腾腾如火:“你是说……”
子修猛地回身,突地,似有一分希望:“不过,那有了月石和朱砂粉的火温果然不高,快速出入该是没有问题,我便未曾伤了毫发,纤纭自小与你练毒,该是懂得的,她进入火中,或许便立时明白了,也许她……也许她……”
想想又不禁暗下了眼眸,不对,不对!若是纤纭自己走出火堆,她没有理由不被发现,没有理由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脱,除非……是如他们一般有了周密的部署!
欧阳夙亦想到这点,凝重眉眼暗光浮现,莫不是赵昂……
与南荣子修对视,心内涌起波澜万卷,看来自己必须回宫一次,以探虚实!
欧阳夙豁然转身欲去。
“纤纭爱的人,是你吧!”突地,南荣子修沉痛的声音落寞至极,萧瑟的冷风,荡起他深黑披袍。
欧阳夙脚步顿住,心中如冷箭穿刺,又似漾过波涛重重。
此时此刻,爱,似已太过沉重!
“你三年前退隐江湖,而她等了三年,盼了三年的人,是你,对不对?”串连起所有的一切,昨日的一场大火,似乎燃起旧日种种的纠缠:“纤纭曾对我说,不要再着青衣,原来,不是讨厌,而是……刻骨铭心!”
他望着欧阳夙一身青衣洒然,在冷风中飘飞摇乱,眼神亦迷乱了!
欧阳夙站在当地,默然不语,纤纭,此生,他终究亏欠了她,脚步沉重移开,浩浩冷风,青衣荡漾,南荣子修目睹他离开的背影,巍峨如峦的身姿高挺,他的沉默,已回答了他的所有,他站在原地,任由狂风灌入衣襟,火热的心,终究冷透!
昨日,浩阳门外,纤纭从未曾有过的凄然眼神,从不曾有过的痛心疾首,他看在眼里,突然懂得了,跃入火海之前,她说,来世再见!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她,只想见到一个人——欧阳夙!
五味杂陈在心中反复,风犹在,心已寒!
一切若真如南荣子修所说,那么,纤纭该是没有死,可是,她去了哪里?或被什么人救走了吗?
宫内,似比往日还要寂静,欧阳夙换了官衣,求见赵昂,赵昂却几日不见!
烟雾弥漫整个皇宫,本便幽深无底的宫阁,愈发死气沉沉。
无法,只得暗自来到水芙宫,水芙宫内,一切如常,依旧火烛明艳、绯幔朱纱,便仿佛那倾国倾城的女主仍旧端坐窗前,仰天望月。
“芊雪,近几天,宫中可有何不寻常?”欧阳夙找来芊雪,许久没见,芊雪眼中含了朦胧的情切,她咬唇,殷殷地望着他,却是不语。
她的眼神仿若月色迷离,缱绻情多,欧阳夙微微垂眸,避开她的目光:“我是说……皇上可曾再来过水芙宫?”
芊雪摇头,目光仍旧凝视着他:“来过,走时,已是早上了,眼睛红肿的,该是哭过了。”
“哭过?”欧阳夙心底骤然一凉,哭过了,然若是赵昂命人早做准备救下了纤纭,那么……他又怎会独自一人来到水芙宫哭吊?
“你……确定吗?”欧阳夙追问,芊雪道:“确定,不仅如此,听闻皇上已很多日没有向太后请安了,该还是在赌淑妃这口气。”
说着,眼睫渐渐垂落,凝在细白的指尖儿上:“大哥,如今……如今淑妃已死,我……我不想再待在皇宫中了,你带我走,好不好?”
一滴泪掉落在指尖上,滑落,成冰。
欧阳夙缓缓抬眼,芊雪柔弱的肩颤颤抖动,隐忍的哭泣声,怜弱哀戚,倏然忆起三年前的场景,纤纭哭倒在他的背上,他终究离开了,留给纤纭三年的痛苦等待,如今,竟已成灰!
默然一声长叹,夜空星色璀璨,映照雪地茫茫银屑,晶莹如若一颗颗细碎的珠玉,闪烁有光。
纤纭最爱看雪,最爱倚着窗,望满天飞白,她常说,她如枯叶,他却说她如冰雪,于是,每逢落雪,她便要倚窗而望,唇角时常流露不经意的笑。
而他,或抚琴,或吹箫,在她的身后一曲绕梁,他们便整日这样,什么也不做!
如今,琴已碎,箫已折,人已殁!
倏然而至的痛刺入心中,这几日来,赵昂对他避而不见,他本抱有一丝希冀,希望那是赵昂的故弄玄虚,可是,芊雪的一番话却令他豁然清醒,纤纭并不在宫中!否则,以纤纭身子之虚,赵昂定会召自己前去诊治,纤纭亦只会允许他去诊治,而赵昂亦不会夜深人静,独自徘徊,泪落水芙宫!
一切的一切,突如明雪,映亮心间!
欧阳夙眉眼纠缠,终于,懂得了什么才是痛彻心骨!
可是纤纭,你在哪里?你是否……还活着?
仰头闭目,不令泪水溢出眼角——
纤纭,你如此爱我,我却一再负你,若相负便注定是一生,那么,重逢又是否是错上加错?
苍天,难道,这便是你对我的惩罚?刻骨铭心、痛悔当初!
还是……我们终究今生缘浅!
冷雪皑皑,白茫天地,又是一连几天的大雪,楚诏国公主漠芙终于不能等待,冒雪回国,队伍迤逦过街,划开苍茫天地一道浩荡裂口,护卫队伍穿街过市,直往天边。人说,楚诏国便在天的另一边,那里是民随畜牧逐水草,城郭连绵、白草胡杨的沉沙明珠,是河渠纵横,草木茂盛的大漠江南,虽有连年风沙起,却吹不散楚诏国的景致如天。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得天独厚的国度,便有连年征战,与大瀛亦曾水火不容,但俱随着楚诏内变以及周边国度的侵扰而散去,漠芙公主认昔太后为义母,便是主动示好,只是近年来,漠川继位,楚诏国越发不安分了。
这次回国,昔太后为漠芙公主备下了大批丝绸细软,珠宝绫罗,如此动荡的时候,内忧犹在,显然不想外患再起!
漠芙公主挑开车帘,见一路而去的队伍,扫开积雪融融,冰莹雪花扑入车内,有微微凉冷。
“漠芙,合上车帘。”沉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漠芙回眼看去,黑衣男子眉目深凝,眼中萧索,显然着了不悦。
漠芙讪讪地合上车帘,偷眼望着黑衣男子,唇角稍稍挑起,他从没见过他这样,黑衣男子一双阴沉眸子望过来,对上漠芙公主悸动的双眼。
漠芙全身一颤,连忙侧过头去,男子便冷冷一哼:“你有话要说?”
漠芙不语,冶艳容颜销黯几许,她举眸睨着他,黑衣男子一脸冷薄,纤瘦修长的身子被黑色绸衣衬得愈发毅然,微眯的双眼有阴沉沉的幽魅,他墨发连长,眉细眼高,挺鼻悬若刀削,英犷的脸,又有几分润泽的阴柔。
“你有意见?”阴柔男子声音亦是薄细的,漠芙公主沉一声气,终究道:“不错,我有意见。”
说着,艳光流曳的眼望在车内虚弱的女子身上,那女子一身金丝繁绣锦帛裙,乃楚诏国高贵的服饰,墨发绵长披散,容颜幽静仿若正在甜梦之中。
只是那凝白容颜光彩黯然,犹有几分惨白。
阴柔男子亦低头望去,修长的指抚开她被微风拂乱的长发,目光幽幽:“他们大瀛之人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又何况救的是如此美人!”
男子抬首,目光清淡:“你知道,我最爱救美人了。”
漠芙公主冷笑道:“你确定她还活着?”
阴柔面孔骤然冷峻,闲散的目光凝聚,便似凝了万剑千刀:“我不许她死,她就不能死!”
“哼……”漠芙蔑然一笑:“十三哥,你以为这里是楚诏吗?你以为这女子是楚诏女子吗?”
“我们马上就回到楚诏!”阴柔男子神情肃然,凝视着漠芙公主:“我一定……会治好她!”
淡淡垂眸,望着女子苍白面孔,轻轻执起女子冰凉的手,凝白指尖全无温度,冷得好似沉凉的冰,沁人生寒。
“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走进大火中,就算南荣家那小子做了手脚,可她的身体怎么竟是这样凉?”阴柔男子默默道,似与漠芙言语,又似自言自语。
漠芙瞥他一眼,神情淡漠:“死人,自然是凉的!”
“漠芙!”男子抓起漠芙娇细的手腕,暗沉沉的眸子倏然冷光毕现:“我说过,我会……治好她!”
漠芙暗自一惊,冶艳面庞有悚然震动,她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的恼怒与愤然,她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治好又怎么样?你不要忘记,她……可是大瀛朝皇帝亲册淑妃,当时场面之大,你亦是见识到的,难道,你想要与大瀛朝为敌不成?”
“哼!我迟早灭了大瀛!”柔美的眼角高高扬起,落在虚弱女子的脸上,便隐去了刀光:“况且有这女子在手上,日后一定用的着!”
“十三哥,你疯了!”漠芙凝视着他,眼光惊战:“你究竟是想女人想得疯了,还是打仗打得疯了?这几年,你无故掀起那么多战争,我们虽是胜了,可劳民伤财,大瀛国虽已不复当年,可大国根基尚在,难道……你要……”
“住口!”男子赫然打断她,狠狠瞪她一眼:“我要又怎样?我漠川这辈子,只爱两种东西,一个是江山,一个……就是美人!”
说着,眼光渐渐幽迷,望在漠芙薄怒的脸上,右手勾起漠芙尖削的下颌,诡异地笑了:“怎么?你吃醋是不是?”
漠芙脸颊烧热如火,顿如绯红的烧云,眼神却犹自倔强:“十三哥……”
一语未完,凉薄无温的唇覆下来,阻住她启动的双唇,腰间被一双手紧紧固住,她一挣,如火的纠缠双唇便如风浪急卷而来,窒住她的呼吸:“说了多少次,别再叫我十三哥,叫漠川。”
那本是抵御在胸膛前的小手,骤然柔软,漠川猛然翻身,将女子牢牢覆在修长身体下,凉薄的唇渐渐火热,伴着女子细细娇喘,狭小的车内,春情晃荡,欲火焚身。
帘外风光,帘内旖旎,微风挑起帘幕微动,绫绸满地落,细吟声声促,漏进帘内的片片雪花冰凉,冰火相遇,一触即发,俱融做帘内一脉情浓!
漠芙公主走后,宫内便更如死水一潭,了无生机。
枯木凉枝,冷雪纷飞,落得煌煌宫阙草木尽凋,看在眼中的景色,尽是凄白萧败的。
水芙宫便更是如此,莓子、芊雪和喜顺仍旧留在宫中,赵昂时而前来,却总也不语。
红绸亦住在水芙宫中,只是自那日后,夜夜辗转,总也难以成眠。
“红绸,以后,你打算如何?”欧阳夙一身墨色衣裳,衬着他冷峻眉目,红绸眼神空洞,冷然一笑:“我能怎样?留在这宫中吃穿不愁,却夜难成眠,出宫,许是可令心内安稳些,却不知该往何处?”
“还想报仇吗?”近来,欧阳夙本是淡泊的眉眼,染了太多愁绪,红绸丽色眼眸凝聚,冷絮纷飞如雪:“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只要我活着,只要……我有机会……”
“红绸!”欧阳夙打断她,凝眉道:“我以为纤纭的事,会令你清醒些。”
“要不是你的出现,你以为……纤纭会这样束手就擒吗?会这样就屈服了吗?会这样……”红绸咬唇,泪水流落,纤纭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若说痛,她绝不比欧阳夙要少。
欧阳夙沉沉叹一口气,忧伤一掠而过:“你总是怪在我的身上,也罢,你自己保重,我……不会再留在皇宫了。”
“你去哪里?”红绸并无惊讶,她早料到,纤纭不在了,以欧阳夙性子自然要走。欧阳夙不语,望着天际茫茫云霭,冬日的云层尤为灰淡,总似一团笼罩的阴森,压迫眼眸。
去哪里?他没有想过,只是……一日未知纤纭生死,他便不会相信纤纭真的死了!
他要去找她,天涯海角、踏破埃尘,他一定要找到她!
心内已渐渐平静,也许,这便是天意,从来公平,他令纤纭苦苦等待了三年之久,而如今,也许,是上天要他归还的时候了——
三年、五年、十年,抑或是一辈子!
红绸望他一身墨色翩翩,冷峻清逸,淡淡一笑:“你亦不着青色了……”
语声细弱,眼神微怅:“有时候,觉得你们真像,不知道是不是她从小就爱慕你的原因,脾气秉性多少有些像你!”
欧阳夙一怔,细细碎碎的疼痛如绵针扎在心里,回身望向红绸,红绸唇角带了苦涩的笑纹:“你知道吗?自你走后,她便再不着白色,你最喜欢看她穿的颜色,而如今……你亦不着青色了……”
欧阳夙微微一涩,幽幽垂下眼眸,叹息无声。
望着落满宫阶的细雪融融,一颗一粒的冰雪盈盈,雪光刺痛双眼,冷了心间——
那晃眼的白色,似只有纤纭才能穿出它天成的纯净,那冰雪的晶莹,似只有纤纭才能有如此的眸光。
纤纭不在,白便是凄白,雪便是冷刃!
“我要走了。”欧阳夙淡淡道,红绸轻轻应了。
男子脚步飘然,踏雪无声,只有雪光满目冰凉。
“欧阳夙!”突地,红绸叫住他,声音颤抖:“不要恨我,好不好?”
他骤然停住,寂静,如这死气皇宫般的寂静,他默然笑了,蓦的忆起曾经,自己何尝不希望纤纭是恨他的!可是红绸……恨尚且容易,爱却更难,你可知道……
见他不语,红绸滴滴泪落,飘零如雨,他的背影孤郁,似风雪中傲斗霜寒的红梅素枝,孤高、清傲又落寞至极!
“你……真的爱她?”红绸哽咽,疑惑,她始终不懂,他们之间,如何会有这样刻骨的情感?
欧阳夙未及回答,却听身后有匆忙的脚步声踏雪而来,二人齐齐看去,只见一女子一身丝绣棉裙,墨发成髻,凝白面容带着秀丽的胭红,急匆匆道:“大哥,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芊雪!
欧阳夙眉峰一动,怔忪地望着她,纤瘦的女子,柔弱的眸光,冰雪之中,娇瘦的身子似在冷风中摇摇欲坠,幽怨地望着他。
“芊雪。”欧阳夙漠然神情略微局促,清冷的水芙宫三个人静静立在风雪中,许久,沉默不语。
芊雪的泪一滴滴落下,陨落如跌落雪地的珠玉:“大哥,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芊雪瘦弱的身子微微颤抖,欧阳夙眼神迷惑,刹那空濛,那哭泣的泪眼,脆弱的目光似依稀曾见。
“大哥,你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
幽弱的声音却似晴空万顷惊雷,揭开心中层层伤疤。
要照顾她一辈子,他……说过!
犹记得那风雨狂乱的夜,柔弱的女孩,倒在他怀中嘤嘤哭泣,她抓紧他湿透的衣襟,他抚着她冰凉的背脊,说:“别怕,他永远不会离开她,永远不会不要她!”
于是纤纭把她的一生都给了自己。
欧阳夙深深吸一口气,心内有冰雪凝冻,仿佛喉间皆是冷痛干涩的。
“芊雪……”他欲言又止,芊雪倏然近身上前,拥紧欧阳夙,泪水落在他肩际,隐隐抽泣:“大哥,别丢下我。”
心内柔软,被绵细的针深深刺入,欧阳夙缓缓抬手,指尖僵直在半空中,久久难以落下……
日沉雪霭,云波滚涌,林风簌簌如凄,愈发激烈地拂过树梢,荡荡如影海沉浮,烈烈如云影胶着。
狂风卷起积雪,雪屑沾染眉睫,寒冷渗入到心骨间。
城郊小林,靠在树边的女孩身子瑟缩,幽幽醒转,身上披了棉厚的貂毛裘衣,仍止不住身上瑟瑟的寒。
她缓缓起身,头昏沉沉的,这是哪里?恐惧感觉如寒风一般汹涌!
“你醒了?”一个男子声音柔缓却无温,女子怵然一惊,回身而望,但见一男子绒披紫衣,挺身而立,披袍被冷风吹得狂舞。
“你是……”女子犹疑地望着他,紫袍男子回身,眉目凝重如山风凉冷,女子一惊:“你是……南荣家大公子?”
“不错,我是南荣子修。”子修缓步走近她,轻声道:“芊雪姑娘,有人……让我照顾你,说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做完了,自然会回来给你一个交代!”
一句话,似冷过风的寒凉,他的眉目,芊雪不可置信,怔然立在当地!
难道……
难道大哥他……泪水不经意滑落眼睫,冰凉的触感令凝白面容更加苍弱,风烈烈呼啸耳边,他一言一句犹在,眼前却已是一片苍茫。
唯有寒风卷起的积雪,落满心间。
大哥,你走了,你竟然不辞而别,你终究……还是丢下了我!
“他……他去……找沐淑妃了,是不是?”
芊雪柔弱的声音,在寒风呼啸中,几不能闻,子修眼神幽幽垂落,叹息不语。
他不知道,欧阳夙要从何找起,不知道,他这样重出江湖,会惹出什么样的祸患,但是,他至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至少……他拥有他自己!
子修苦笑,欧阳夙说得对,他一生都无法反抗和摆脱他的父亲,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和欧阳夙一样,天涯海角的去找寻纤纭,可是……
子修暗自叹息,他终究没有欧阳夙一般的洒脱!
“走吧,芊雪姑娘。”子修淡淡道,芊雪却僵直地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子修回身看她,她飘落的泪水在眼睫上结成冰凌,颤抖的双唇瞬间苍白如雪,她不懂,为什么,即使,他要去找纤纭,即使,纤纭还活着,可是……她只是想在他的身边,只是想陪着他,如此而已!
她的眼神,沉痛而悲凉,子修看在眼里,似曾相识!
曾几何时,自己是否也有这样一双受伤的眼睛?
怜悯感觉油然而生,子修走近她的身边,安慰道:“芊雪姑娘,走吧,这里太寒了。”
“寒?”芊雪颤然摇首,目光空洞:“这寒……可比得上心寒吗?”
心寒?
子修一怔,随即自嘲地笑:“芊雪姑娘,你可知道欧阳夙与纤纭……我是说淑妃……”
“我知道!”芊雪幽弱的声音如寒雪冷冷吹落,泪眼如娑,虚弱地抱紧自己的身子:“可是……我装作不知道,我明明看见了,可是……”
“芊雪姑娘。”子修轻轻搭住她颤抖的肩,感同身受:“走吧,你便暂且住在南荣府。”
风雪呼啸,袍裾飞扬,树蔓发出悲鸣一般的吼叫声,吹得人心寒气冷。
车途颠簸,风雪不期而至,夜晚,寒意更重,楚诏国一行匆匆赶路!
“漠芙,叫车驾稳当些。”漠川幽冷地道,漠芙望一眼昏迷多日的苍白女人,怨气横生,但漠川的话向来不容忤逆,她缓缓挑帘,冷声吩咐:“慢一些。”
外边的人应了,漠川眉一凝,沉声道:“还要多少天能回到楚诏?”
漠芙看着他,不语。
漠川幽幽抬眼,漠芙的眼神犹若夜魅凶煞的鬼灵,阴寒地望着纤纭。
“不要这样看她,她日后,可是我们的宝!”漠川修长的手,捋着纤纭柔软的秀发,眉间突地一蹙。
漠芙不屑道:“宝?我看……是你自己的宝吧?”
漠川未做理会,他缓缓抬手,车内微弱的光火,映照着他手上晶莹水珠儿,他细细一捻,猛地低头再看纤纭,只见纤纭柔软如绸的墨黑秀发上结起了细细碎碎的冰晶,莹莹闪烁。
这……
漠川猛然起身,倏的挑开车帘,大声道:“快!加快进程,半月之内必须赶回楚诏!”
漠芙一惊,望着漠川阴柔脸孔笼着万千焦急,深深沉下口气,咬牙道:“一会儿要快,一会儿要慢,一会儿怕颠簸了你的美人,一会儿……又在担心什么?漠川,你这样心神不宁的……你是怎么了?”
从前,漠川亦有很多女人,与纤纭一般美貌的她不是没有见过,可是……这一次,漠川从来闲散的神情已为了这半死不活的女人,变化了太多!
他很紧张,甚至……忧虑!
漠川只冷淡看她一眼:“见识短浅的女人,才只会吃醋!”
漠川将身上披袍解下,覆在纤纭身上:“她身上的寒气已深入五脏六腑、心脉骨血,发上都结起了冰凌,若是再到不了楚诏,再不请名医来救,只恐怕……性命难保,那么这个人,我费了那么多周章不是白白救下了!”
“哼!那又怎么样?”漠芙愤恨的神情,几乎穿透纤纭虚弱的身子,眼神狠厉如刀、冰冷似箭:“她,可是大瀛朝的祸国妖妃,你将她带回国去,就不怕国民混乱、朝臣愤慨、国纲动摇吗?你就不怕……”
“住口!”漠川冷淡道,漠芙却犹自发狂:“漠川,我是为了你好,你硬要将这女子带回去,她死了还好,她若活下来,只恐怕……”
“我说了,住口!”漠川如冰的口吻,寒过纤纭的肤发,漠芙道:“漠川,你不觉得,你最近很不冷静?你自从到了大瀛就变了,你……”
突地一声脆响,漠芙公主脸颊火辣,顿时,发丝凌乱在凝白的脸颊边,泪水混着倔强的血丝在唇角纠缠,漠芙仰头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神,有痛楚、有愤然、有凄迷不解!
漠川冷冷一哼,眼神淡漠:“说的这般冠冕堂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什么?哼!不要以为你做的事我永远不知道,去年,我的宠姬川兰横死漠水河,是你叫人将她推了下去!我不追究,你便以为……我是不知道吗?”
漠芙豁然一惊,愤恨眼神流过一丝悚然,惊恐地望着漠川!
面貌柔美的漠川,心肠之冷,用心之毒,却是不若他外表的阴柔,他曾血战沙场,手刃仇人,他曾血溅玉楼宫,谋权篡位!
奸杀大瀛公主平溪,再杀漠南,他是踏着尸骨与鲜血走上权位的男人,他是横戟挥刀披荆斩棘登上至尊的王子!
他杀敌杀友、杀兄弑嫂,她以为,他……已早没有心了!
漠芙怵然不语,看着漠川缓缓坐回在纤纭身边,冷厉的眼神瞬间柔和,宛如他阴柔的外表,水样的温暖。
唇角似有笑意,又似有深深的忧虑。
漠川暗暗忖思,细细摩挲纤纭冰凉的手——
为什么,她的体内会有这般森重的寒气?她的脉象已愈发虚弱,绝色脸容无半分血色,发丝已结上了冰霜,伤已至五内,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恐怕……她迟早会性命不保!
漠川望着她,她昏沉得犹如幽静安睡的一般,全然不似命在旦夕、死在顷刻的女子!
听说,人间最暖的,便是互相取暖!
他将她缓缓抱起来,贴紧在怀抱中,她身上的冰冷刺入男子胸膛,不禁一瑟,漠芙泪水凝结,深深吸一口气,漠川回眼看着她,唇角阴森地挑动:“漠芙,相信我,她的意义远不仅仅是个美貌的祸国女人!她对大瀛朝,对那个皇帝,还有……南荣府,都有着不寻常的意义!”
眼神幽幽一暗,声音突地沁寒:“我告诉你漠芙,大瀛朝我要定了,而她……我也要定了!
漠芙怔怔望着他,捂住脸颊的手缓缓滑落,她的眼神迷惑,她看不懂他——
为什么,他的眼里明明是一派柔情温脉,可却又似当真不是为了美色?
半月过去,漠川一行浩荡回国。柳陌溪川,楚诏宫殿临溪而立,高耸入云。
白玉石宫阶几百,颇有气势,直通天庭,宫柱精雕鸟兽乱云,施彩细致,金丝缠绕的雀鸟宫灯、彩绸幔帘迎风而舞,皇宫以金色白色为主,异域的彩绘浮雕天穹,五色相宜,柔和温腻的风采,与大瀛朝的庄素犹为不同,倒是颇符合楚诏国君阴柔的气质。
漠川居于宫殿顶层,白玉宫柱荡起幔帘翩翩,漠川倚在宫柱边,淡然望着锦毛貂绒铺就的圆床上躺着的女子,周边是楚诏圣医巫医林立两旁,诊脉、招灵、用药。
浓重的药味弥漫本来香郁的宫殿,一片焦急中,漠川眉心微蹙:“怎么?可治得好吗?若是治不好,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清淡的口吻犹如杳杳缥缈的香烟,却犹自透着冰寒。
众圣医、巫医神色一滞,随即惶恐道:“陛下,此女子脉象虚弱,时断时续,紊乱不堪,毫无迹象可循,且周身冰寒无温,气若游丝,那寒气已深入肌骨,由内而外,只恐怕……”
“好了,你们自裁吧。”
楚诏国纵是冬日亦不会太凉,漠川一身长袍飘荡,临着风静静立在宫柱旁,神色无动。
圣医、巫医们大惊失色,跪了满地:“陛下,陛下开恩,臣等定当再想办法,此女子的伤寒虽尚不可痊愈,却可暂时控住,还望陛下再给臣等一些时间。”
漠川冷森森的眸子暗暗一垂,缓步走向床边:“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她必须醒过来!”
圣医、巫医各自磕头,连连拜谢,更加松下口气,他们知道,自漠川登基以来,他要杀的人,便从没有一个人能从刀口下多活一天!
“都退下吧。”漠川淡淡道,落坐在床畔,墨色如夜的眸光垂在女子结了白霜的面容上,修长的指抚过她安静的脸颊,凉冷便自指尖沁入心中。
圣医、巫医纷纷退去,漠川眼神迷魅,张开手臂,温柔的将昏迷的女子拥入怀中,用他的体温温暖她。
于是每夜,好色成性、脾性暴虐的君王不再离开,每个或寒凉、或温柔的夜,俱都守在榻旁,拥着一个冰冷的美人,此话传入朝中民间,不禁骇然!
漠川以楚诏国无数珍惜药材、琼浆玉液灌入纤纭体内,每天昼夜不停的令巫医燃火施法,召唤灵魂,可是躺在床上的女子,终究一动不动,身子不见一丝回温。
三日的最后一个夜晚,圣医以最是烈性的药材灌给纤纭,孤注一掷、冒险一次,祈望这女子一定要醒过来,否则,他们的命可再不会这般轻易的保下了。
漠川依然守在床边,摩挲着她凉冷的身子。
夜,渐渐深了,漠川望着她惊世骇俗的绝世容颜,好似欣赏一副名家画卷,令人心意迷醉,他甚至想,若是她一生都不再醒来,只是这样睡着,亦是美好的。
缓缓闭目,神思已在天外。
突地,搭在女子肩际的手有微微颤动,漠川敏感地睁开眼,但见女子霜白的面容渐渐有一丝晕红微微漾开,漠川一惊,坐直身体,怀中女子秀眉凝结,是她这半月余唯一的动静!
“快走,快走,你快走,我不要你为我死,不要你……为我杀人!”纤纭身子突地剧烈颤抖,纤细素指抓紧貂毛床。漠川执起她的手,便被她紧紧握住,她的手仍旧冷若冰霜,却有了微微沁湿的冷汗:“你走,你走……”
漠川唇角一勾,幽幽拥她入怀,镇静道:“我不走,我
怎么会走?你放心,我会救你,一定……会救你!”
怀中女子渐渐安然,喘息阵阵,漠川微微一笑,还好,她呼在胸口的气息 是温热的。
“我……我在哪?”怀中发出细弱虚软的声音,漠川一喜,将她推起,望着她美绝尘寰的苍白容颜,但见那一双冰雪眸子焕着宫灯流光溢彩,苍白的容颜似有了微微薄弱的生机,漠川微微笑了,阴柔美丽的眼睛望着纤纭,纤纭墨睫轻动,迷茫看着眼前微笑的男子,他目光迷离,似笑非笑,墨长的发披在肩头上,斜倚床栏,床帐垂下迷蒙如雾的丝纱帘幔,身下,是柔软如锦的皮毛铺就,细软的触感,令冷如冰霜的身子有微微温暖的感觉。
这个人,眼神森凉,却似有弯笑凝眸,阴柔美丽的一双眼睛,漆黑如夜,尖削的下颌有女人一般的柔美。
他是……
意识中似有丝丝缕缕的碎片拂过,却拼凑不整,她环望四周,但见高峨的宫殿,碧彩飞金、白玉雕砌,鎏金器皿、浓郁异香,皆不是大瀛朝的布置。
这里是……
想着,心中不禁一阵惊悚,一片一片的记忆在脑海中穿过,大雪、冷水、鲜血、茫茫火海,还有……欧阳夙!
一幕幕一重重,令她凉冷的身子不禁颤抖,她举起双手,苍白如雪,难道……这里便是天界吗?
那么他……
回眸望向他,轻咳一声,心口却似有千层冰雪塌陷下来,裂开一般疼痛:“你……你是……”
“大瀛朝的美人,真是健忘!”漠川轻轻地说,那声音柔得像水。
纤纭周身虚软,眉间不禁一蹙,那蚀骨裂心的痛,更加令心肺俱死,为什么……她死了,还会这样痛!
纤手按住心口,纤纭痛苦低眸,漠川修长的手扶稳她的身子,将她拥在怀中,一股似曾相识的暖流流过身体,近来,每到梦中绝境之时,似总有这样一股温度将她自绝境中拉回。
漠川轻抚她的长发,轻声道:“真的不记得我了?那日,凌华殿,我从未见过这样绝美的舞姿!”
记忆寒霜突地被一剑劈开,纤纭身子陡然一震,蓦的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凌舞蹁跹的夜晚,她故意跌下舞台,好叫赵昂接住她,好叫那些等着看好戏的女人们嫉妒生恨,可是接住她的却是另一个人——楚诏国漠芙公主侍从!
那时候,漠芙公主似乎叫他……青川!
记忆清晰,她猛地推开身前男子,冰雪莹光的眼眸有惊恐有不解更有满目犹疑:“你是……那个楚诏国侍卫!”
那用力一推,显然用了她十足力道,虚弱的身子仿佛被掏空般,倒向一边,漠川伸手要扶,纤纭却闪身躲开,漠川的手停在半空,阴柔美丽的眸中有厉色一烁,转瞬不见,随即唇角边漾开层叠的笑意:“终于想起我来了。”
说着,靠好在床榻边,吩咐道:“来人,上些糕点果品给这位姑娘。”
自殿外跑进几名秀美女子,一个个纤细身量,容色秀丽:“是,陛下。”
陛下!
纤纭本就冷意森森的心里再起波澜,好似死海惊起滔滔冰雪,纤纭惊讶地望着他,他闲散微笑的眼,和轻轻勾动的唇角,一副轻慢的面孔,他……竟会是……楚诏国君!
“你是……楚诏国君?”纤纭不可置信,漠川淡淡微笑,轻轻点头:“不错,很惊讶吗?”
纤纭不语,望着他,突地感到一阵阵恐惧!
他,楚诏国君,以九五之身潜进大瀛朝内,屈尊降贵、锋芒隐晦,究竟……是何目的?!
“别这么看着我。”漠川伸手,抚上纤纭冰冷的面容,纤纭躲开,只是目光凌厉地审视着他。
“她醒了?幸亏是醒了,否则有人会陪着她一起死了。”女子声音冷厉,如刀挥来,纤纭回眸望去,但见一女子翠色绫丝荡漾晚风,雪白双肩有金银双环灿然夺目,这女子一身华贵,眉目英美,她是认得的!
“漠芙公主?”纤纭弱声道。
漠芙公主细眉微挑,冷薄道:“不敢当!如今,你可是我楚诏国上下最重要的女人,以后叫我漠芙就好了,不必称什么公主!”
漠川脸色一沉,修长的指抓紧飘荡的衣襟:“漠芙,你的话太多了。”
他脸上是森然的寒冷,明显不悦,可是,他这一句,是用楚诏话说的,纤纭并没听懂,微微凝眉,看着他二人!
“我的话再多,也不如你做得多。”漠芙端着果品,放在床榻边,这一句亦是楚诏话,纤纭不懂。
但是纤纭却知道,他们说的是自己,而且看漠芙公主一脸酸涩,满目嫉恨,这神情似曾经常见。
冷冷一笑,拉过旁边貂绒毛毯,覆在已然冷碎心骨的身上,翻身躺在床上:“我累了,你们出去吵吧。”
阴柔的男子一惊,冷漠的容颜怔忪片刻,随即漾开淡淡奇异的光彩,漠芙惊讶后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从来,没有谁敢这样漠视漠川,她挑眉看向漠川,不料漠川却轻轻一笑,缓缓站起身来。
随风舞动的衣袍荡荡,更令他修长身姿英毅无比,他目光在漠芙脸上一顿,笑道:“还不走?莫不是今晚,你要陪她?”
漠芙一惊,望着那背影在白玉的宫阶上渐渐消失,夜色凝如冷冰,她紧紧攥住纱绸衣袖,翻飞的裙裾翻涌在心,她愤恨的回眸一望,锦床上安睡的女子,却似一切与她无关,静静闭着眼睛。
漠芙拂袖而去,余留满心不甘与愤懑在奢华的宫殿中。
脚步声渐远,纤纭豁然睁眼,缓缓起身,望着那一行背影,心跳如剧,忐忑与恐惧汹涌而来!
适才,她不过强作镇静而已,其实,那个人的眼神,那个楚诏国君的眼神,早令她心内一阵瑟缩,他的眼神如鬼魅一般,好似阴森得不见半分柔和,令人心中莫名惶然!
他的眼中,好似分明写着两个字——阴谋!
纤纭醒转,一众巫医、御医算是暂时保住性命,自那晚后,纤纭再不曾说话,并非她不想说,只是她每说一句话,每吸上一口气,都会牵连寒毒,痛楚、五内俱碎,她感觉周身冷冻娇脆,仿佛风一拂便会将她凌迟成片片碎屑,灰飞烟灭。
她知道,这是“冰魄丹”毒性未愈,再遭阴寒牢狱、风雪侵袭、冷水浇灌毒性加剧、深入五脏所致。
她只恐,就算是调理好了,怕会落下病根,终身服药,再不能愈!
漠川见她闷闷不乐,知她善舞弄乐,为她添置了大瀛朝的瑶琴铮箫,纤纭望着紫玉莹箫,目中凝泪,想当初,折断玉箫,情却难改,如今,自己身在楚诏,欧阳夙,你可知道?
那天,血光倾天,火海茫茫,欧阳夙冒死而来,她心内有万千感慨,若她死了,令他思念终生,她亦是满足的,可是如今,她没有死,那么他呢?是否在痛苦?是否在思念?是否如自己一般,痛断心肠!
举箫望月,楚诏皇宫垂地的绸帘,迎风而舞,愈发消瘦的女子迎风而立,裙裾荡漾如水。
箫音穿音透月,摘星破云,幽凄如碧水起澜,悲绝若海浪袭岸,有碧水清泠的情致,有海浪咸涩的苦楚,箫声阵阵、泪眼凄凄,一曲绕梁空断魂!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箫声依旧,人已不在。
“好美的曲子,和你的人一样。”身后是漠川的声音,纤纭放下紫玉萧,并不回身,楚诏国的夜色很美,宫阁依水而建,水澜映着天水如霜,月色凄迷,柽柳如荫,夜并不凉,楚诏四季如春,本是大好良宵,却有人平白坏了心情。
“你果真不说话吗?”漠川走近她身旁,看她未曾挽髻的发飘荡风中,他伸手拂住几丝,流泻在指尖中:“这是什么曲子?”
纤纭淡淡转身,向回走去,泪迹未干:“《长相思》。”
“《长相思》?”漠川随着她的步子,缓声道:“相思谁?那个懦弱的大瀛皇帝?”
纤纭回眸看他,淡漠的眼神有一丝蔑然:“他不懦弱!”
漠川阴柔的唇高高挑起,迷魅的眼睛闪过一抹精光:“他不懦弱?哼!他不懦弱会这么多年栖息在南荣景须的羽翼下,他不懦弱会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唾为祸国妖妃?他不懦弱,会亲手将你送上火刑祭坛吗?”
纤纭冷柔地笑,心口隐隐疼痛再次袭来,她轻咳一声:“那么,你就当他懦弱好了,家国天下和我这小小女子比起来,若是我也会选择天下!”
“哈,是吗?”漠川犹为不屑,阴柔的眼神落在纤纭身上,笑意便作冷冷寒意:“那是他没有本事!若是我,江山、美人,我都不会放弃!”
说着,漠川手上突然用力,将纤纭紧紧牢固在自己怀中,凉意便自胸口汹涌,直入肤骨,漠川一怔,这许多天了,她的身子依旧这样冰凉:“来人!”
他禁锢着纤纭,纤纭无力反抗,只冷冽地望着他,外面侍女匆匆跑来,望见他们俊美国君紧紧拥着那大瀛朝女子,尽皆低下头去:“陛下吩咐。”
“去传那些庸医来,这么多天了,纤纭姑娘的身子怎么还是这样冷?”漠川气息渐近,呼吐在纤纭脸上,纤纭侧首避开,却听不懂他对侍女所言的楚诏语!
漠川的汉话说得不错,若是脱了这一身楚诏衣物,绝听不出是楚诏人!
纤纭挣扎道:“放开我!你抓我来,到底意欲何为?”
“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我的大瀛美人!”漠川勾动她尖削的下颌,眼神森森而又魅惑地望着她:“意欲何为?一个好色的男人,对着一个绝色美女,你说能干什么?”
说着,纤纭便觉虚软的身子腾空而起,顷刻,已被他放倒在锦床上,帘纱飘动,落下满帐异香。
“别动,小妖精,若是没有我为你取暖,你以为你可以活到现在吗?”漠川摩挲着她瘦弱的身子,目光俯视,唇角微挑。
“我宁愿死!”纤纭凛然望着他,被他紧紧压着的身子,几乎令她透不过气,可不能否认,那蚀人心骨的苦寒的确淡去了许多。
“哦?”漠川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鼻翼:“那……你可就再也见不到,你的大瀛皇帝,你的南荣公子了……”
纤纭身子陡然一僵,眼中万分惊恐,他说什么?他说……南荣公子?南荣子修吗?
他怎么知道?为什么,他的眼中永远有深不可测的光芒,闪烁着阴谋二字!
“你……”
正欲言语,却被漠川修长的指按在唇上:“嘘,别问我为什么!若你还想要见他们,也不难,等你成为我的女人,为我生儿育女之后,我就放你回去,回到大瀛,继续做你的淑妃!”
纤纭怔忪,略一思量,豁然开朗!
她冷冷望着目光迷离的俊美男子,唇际一挑:“哼!原来如此,你是想,若我有了孩子,便会有把柄在你的手上,然后送我回大瀛,迷惑君心、拿捏南荣子修,祸乱朝纲、里应外合?”
漠川修细的眉高高一扬,眼里尽是柔美至极的阴森笑意:“真是冰雪聪明的女子,我喜欢!”
“可惜,我不喜欢!”纤纭咬唇冷笑,虽无力推开他,却以眼中冷箭刺穿他的眼眸:“你……休想!”
漠川啧啧一叹:“小美人,你还不觉悟吗?大瀛朝的皇帝根本不爱你,他要你死!而南荣家的大公子,也无力救你,呵,你不想报仇吗?你不恨他们吗?还是……你对那懦弱的皇帝果真痴情到失了心智呢?”
说着,灼热滚烫的唇落向纤纭柔唇,他的滚烫触着纤纭的冰凉,突地,漠川唇上一痛,惊抬首,只见女子柔软的唇瓣上鲜血淋漓,却冷冷含笑!
风暴席卷过柔美阴森的眼,漠川伸手一抹,修长的指沾染了唇上血色,零星的怒意渐渐浓郁,在漆黑森然的眸中!
“敬酒不吃吃罚酒!”漠川狠生生的甩手,一掌力道十足,脆生生的响动,惊破舞动的纱帘,纤纭顿时颊上生疼,那冰寒的感觉被这一掌火辣驱散不少!
她发丝凌乱,却扬眸看他,目中是冰雪坚决的光:“哼!我就说,以你楚诏国君之尊,亦不会单单只为美色而冒险救我,只可惜,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莫说我是被大瀛朝子民唾弃的祸国妖妃,即使我不是,即使我于皇上毫无情感,即使我恨南荣家多过于恨你,我……亦不会如你所愿!”
漠川冷冷笑着,挑眉不屑:“当然,现在你当然不会!图大业不在一年半载,我说过,当你成了我的女人,当你有了我们的孩子,你……就是楚诏人了,到时候……”
“到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纤纭赫然打断他,唇际有渗出的血渍,在凝白面容上犹为突兀:“漠川,就算大瀛朝天下恨我,就算我与南荣家不共戴天,可我……仍然是大瀛朝儿女,绝不会屈从于你!背弃家国!”
漠川一愣,随即漾开阴柔的笑:“哼!好!好个大义凛然的女子!好个巾帼女杰!只可惜……大瀛朝人人不惜要你的命!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刚烈!”
说着,修长的身子覆下来,灼热的欲望,令他全身烧热,湿热的唇,因情欲而颤颤抖动,在她冰凉的脸颊耳际、雪颈酥胸前游走升温,双手加力,撕开她薄细的裙纱,纤纭无力反抗,身子的虚寒令她无奈,她只是愤恨地望着他,泪水零落,眼神却毅然无比!
“漠川,若你今日污我清白,日后,我定要你十倍偿还!”纤纭一字一顿,犹如刀锋,漠川却丝毫不理,狂烈的欲望暖着女子冰凉的身体!
突地,那激烈灼热的吻骤然停住,漠川忽的起身,只见身下的女子身子剧烈抖动,明明已回温的身体,此刻冷霜凝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跪在床上,身下是抖动如剧的女子,纤纭秀眉凝结,瑟瑟索索,身子突地向一边侧去,一口浓烈的鲜血涌出喉间,素白纱帐,鲜血四溅,犹若雪地盛开殷红的鲜梅!
“你……你怎么了?”漠川一时慌了,本来淡定的声音见了颤抖:“来人,来人!”
侍女匆匆而来,但见帐内一片狼藉,丝衣纱裙散落一地,俱红了脸:“陛下……”
“那帮庸医呢,怎么还不来?”漠川翻身而起,一脚踢在侍女瘦弱的肩膀上,侍女连忙谢罪:“回陛下,奴婢这就去催。”
“快去!”漠川回身,僵然的立在当地,惊恐犹在胸口!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聪敏毓秀,又绝色无双,冷冽如冰,又胸怀家国!
大瀛朝如此负她,他不曾想,她竟会刚烈至此!
纤纭突地心痛如绞,冰冷的身子,在锦床上颤颤瑟缩,她双手捂住心口,好似有万丈玄冰崩碎在心坎上,尖锐的疼,令她不禁呼出声音。
漠川立在床边,惊讶地看着,此时圣医方姗姗来迟,眼见床上痛苦不堪的女子,心内亦是一慌,观望君王脸色如煞,目光阴森,无不心中一凛。
见了礼,三名圣医依次诊治,只觉纤纭脉象凌乱,时断时续,不禁慌了,额上豆大的汗珠淋淋而下。
漠川冷声道:“怎样?”
圣医中稍是年长的一位上前一步,小心回道:“回陛下,这姑娘五内俱伤,至阴绝寒,适才因急火攻心,而牵动了寒毒,如此冰火相遇,便逼得涌出一口血水,这姑娘身子太过虚弱,若不好生调理,只恐怕……只恐怕……”
他未说下去,来时已见锦床凌乱,纱裙迤地,发生过什么不言而喻,他点到为止,漠川便已明白:“就是说,我若要她活命,便要依顺着她了?”
圣医拭去额上汗珠,点头道:“只怕……是这样!”
圣医为纤纭用了些药,纤纭略感好过,只是太过虚软的身子仍旧冰冷难禁,只是安静了许多,躺在绒锦床上,裹一身楚诏国罕有的貂裘,以御寒冷。
漠川走近床边,低眸望着她,她明明知道,却只是合着眼,不再看他,漠川的脸,只会令她厌恶,令她身心更寒!
“若不是你有伤在身,今晚,我一定占了你!”漠川的声音尖利如冰,不看他,亦能感到那上阴柔眼睛至寒的光。
圣医们面面相觑,从前,漠川何曾在意过女人的死活,即使宠爱柔川兰,死了便是死了,他从不会追究,更不会因此而伤感,但是这个女子,这个病在膏肓的女子,却令他一再违背心意,一再隐忍退让,实在不像是从前的楚诏国主!
那天,漠川愤然走了,听说是去了漠芙公主的“月华宫”,君王与四公主的传闻已是楚诏国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早在漠川还是十三王子的时候,就与异母姐姐关系暧昧,有传言说漠芙公主并非老国君亲生,亦有传闻说,他们就是同父异母,然而真相早没人考证,纤纭也只在几个懂汉话的侍女口中听闻一二,她们也大都不敢多说。
经了那夜,漠川许久未来,只为她派了汉话说得最好的宫女瑟尔,纤纭便每日抚琴弄箫,望月思人,百无聊赖。
她想,绝不可这样下去,绝不能在楚诏国这样虚度光阴,况且漠川绝非善类,他不会永久的这样迁就自己,他的耐心显然比不上赵昂,赵昂至少是个暴躁的君子,而漠川,她知道,他并不是!
趁着自己身子未愈,他耐心尚在,她要想个办法,离开楚诏,或是……可以找到欧阳夙!至少要让他知道,她人在楚诏国,并没有死!
想着,心中不禁许多怅然,举头望月,月影凄迷,欧阳夙,你在哪里?可曾想过,纤纭尚在人世?
清凉的风打在纤纭身上,便是冷的,她不时发作的寒毒,一次又一次侵袭着她,她只怕,她有命与漠川纠缠,却无命再见欧阳夙!
鬓丝凌乱,身上一寒,纤纭身子一瑟,一个闪念穿过心间,突地,如光束穿破云空。
寒毒!
她倏然想到,此毒楚诏国医虽可一次次地控住,却并不能从根本调理,漠川也希望她快些好吧?那么……
心内明朗,随即令瑟尔请了漠川过来!
她听说,这建在最高的“傲月宫”乃漠川所居,自从自己病在此处,他便夜夜宿在漠芙公主处,这夜,漠川匆匆而来,显然颇为意外,纤纭一身绫绸丝裙,舞风动情,是漠川特令人制的大瀛朝服饰,漠川望着,满眼春意:“你找我?倒是奇了。”
纤纭容色无动,淡漠道:“我身子感觉越发不好了。”
漠川眉一蹙,随即道:“我去杀了那帮庸医,再为你请!”
纤纭摇首,不屑地瞥他一眼:“杀人何用?若是楚诏无人能医,你便杀光了所有人吗?”
漠川脸色一暗,正欲言语,纤纭却缓缓起身,朝高立庄华的宫柱边走去:“我这病,是早落下的,尚未痊愈便被指责为祸国妖妃,于是雪上加霜,这才伤了心脉,这种病,因一种寒毒而起,这种毒只在大瀛朝才有人懂得,我想若是没有大瀛名医来医,只恐时日无多。”
漠川阴寒的眸子,明光一转,唇边便有冷森森的笑纹:“哼,想叫我就这样送你回去吗?未免太天真了!”
纤纭回身一笑,笑意中轻蔑讥讽:“太天真的是你,若你真真想要我好起来,便去大瀛找人来医吧,否则我的命你是白白救下了!”
漠川略一思量,望着女子荡荡飘扬的裙裾,犹若迎风傲立的纯白雪莲,惹得天地星彩尽皆失色,如此风华,如此佳人,然若真真死了,确是可惜!
“好,可是……”漠川缓步走近,站在纤纭身后,轻轻垂首,温热的呼吸吹在纤纭雪般颈际:“可是美人,我说过,若你不是有伤在身,我一定……会占了你!呵,你不怕吗?”
纤纭冷冷一哼:“若你果真要我,我纵是此生不愈,你耐性消磨后,会放过我吗?”
漠川一愣,随即朗声笑道:“好,好啊,大瀛朝美人,果然是与众不同!我便依从了你!”
“还有……”纤纭神情淡漠,眼色无光,不着喜怒:“我要这座宫殿中,皆以大瀛朝布置重新来过,我要做更多的衣服,我要吃大瀛朝的饭菜,我要大瀛朝的珠宝首饰,要懂得大瀛朝的语言的侍女四人,要可随时出入宫殿的自由!”
漠川一惊,疑惑地望着她,笑着道:“呵,还不是我的女人,就这样索求无度?你以为我会同意吗?”
纤纭转身,面无表情:“这辈子我怕是回不去大瀛了,因为我不可能为你去做内奸,那么自要过得舒服些,至于你给与不给,就全看你的诚意了!”
“诚意?”漠川伸手拉住纤纭手腕,冰凉的触感,令心中荡漾:“你以为,我要女人,还需要诚意吗?别太高看了自己!”
纤纭冷哼:“那么随你吧,我沐纤纭不愿做的事,永远不会做,即使是死!”
说着,眼眸微微一挑:“你该知道,我不怕死!难道,你堂堂楚诏国君,千里迢迢便只为救回一具死尸吗?”
漠川脸色倏然一凝,随即漾开笑意融融:“好,好厉害的一张嘴!呵,这样的女人我还真真没有见过,有意思,有意思!”
纤纭魅然一笑:“是吗?那么我希望明天就能吃上大瀛朝的饭菜!”
说着,嫣然背影被殿内灯烛晃得迷蒙,漠川心内辗转萦回,兴致非但未有消减,反而盎然高涨,顺从的女人他见得多了,刚烈的亦见过,却未曾见过这样看似刚烈,却又行止暧昧的女子,令人进不得,退不能,前一步便是深渊,退一步,更有幽谷,进退维谷间,已被她深深吸引。
次日,“傲月宫”忙做一片,绣着柽柳隐花的丝纱帘幔尽皆扯下,换了丝绣精细的芙蓉碧水,锦床以丝绸被、细绣枕收拾,水蓝云纹样妆台换了铜镜雕木香台,丝罗锦帛,花样绣鞋,一天之内,整个“傲月宫”已变作了大瀛朝一般的样子。
纤纭饮着梅花浮香茶,微微蹙眉:“这茶味道不正,明儿个叫他们换掉。”
瑟尔小心点头应了,正欲转身而去,却突地停住了脚步,颤声道:“四公主。”
纤纭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动,随即稳稳放在桌上,缓缓起身,并无礼数,漠芙阴沉沉地望着她,目中灼火,妒意横生:“哼,好有派头。”
瞥瑟尔一眼:“你是怎么伺候的?叫纤纭姑娘不满意,是不想活了吧?”
瑟尔慌忙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奴婢有罪,望姑娘饶命。”
纤纭知漠芙冷嘲热讽,并不在意,淡漠地望一眼瑟尔,笑道:“还不快去吩咐,在这里耽误时候?”
说着,望向漠芙:“不知公主此来可有要事?”
她容颜绝美,笑意却冰凉,漠芙陡然生怒:“何事?哼,沐纤纭,你可知道,今儿个陛下在朝堂之上,杀死了进言的大臣,只为他规劝陛下不要为你而大费周章。”
“是吗?”纤纭缓缓回身,淡泊地道:“与我有关吗?是我叫陛下杀他的?还是我叫他进言的?”
“你……”漠芙公主上前一步,不可置信:“你这样堂而皇之的住在君王宫寝,更将整个楚诏宫殿弄成大瀛一般模样,哼,我看……你是别有居心!”
纤纭回眸,冰雪眸光莹莹一烁,轻轻点了点头,环望四周:“公主说的也是,我这样住在漠川的殿中实在不好!况且,这宫柱这雕廊还是楚诏的图样……”
她言犹未完,漠芙便陡然一惊,厉声打断她:“怎么?你还想叫陛下为你建上一座宫殿不成?”
纤纭悠悠地看着她,唇际笑意融融:“也可以啊,若真真如此,我怕都是舍不得离开楚诏国了。”
柳眉一挑,莲步微微轻动,立在白玉宫柱前,迎风淡笑。
漠芙公主怒火中烧,几欲喷薄,她双手紧紧攥住,瞪住眼前女子,她背影清舒如云,渺然如雾,缥缈绝尘的媚色,当真令人迷惑其中。
“难怪,难怪大瀛朝唾你是祸国妖妃!”漠芙铮然道,气郁难平:“看来果真不是空穴来风,你果真是魅惑君主、心狠手辣的妖孽!”
“这些话,你去与漠川讲,若他肯听你,便叫他将我放回大瀛去,或是杀了我,不要以为我喜欢待在这个地方,或是……吝惜生命!”纤纭知道,她此时的神情一定极是气人,以漠芙性子,恐怕要风狂雨暴了吧?
哼,她就是要这样,要楚诏国上下恨她,要漠川孤立无援,要他怒,要他躁,如此挑拨离间,不怕楚诏国内不乱!
漠川的性子,愈是天下人不要他做的事,他便偏要做!且漠川不同于赵昂,赵昂立足未稳,天下朝臣尽可逼之,而漠川不同,他残暴成性,性情暴虐,怕是楚诏国上下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吧!
如此残暴成性、好大喜功之人,反倒更好掌握,只要他因自己尚在病中,而不能轻举妄动,不进犯自己,自己就大可以随意发挥,她闹出的动静愈大,楚诏国中民间怨气愈多,流传愈广,欧阳夙听说的可能便愈是大!只要欧阳夙听说,而来楚诏皇宫为她诊治,便一切都有了转机!
况且漠川,你想利用我祸乱大瀛?也未免太小看了我!我倒要看一看,先乱的是楚诏,还是大瀛!
想着,只觉眼前掌风忽起,漠芙公主眼神如刀,纤纭正欲闪躲,那双手便似凝滞在了半空中,半晌不可落下!
纤纭眼神一转,但见漠芙公主身后一个修长身影阴森,狠狠抓住了漠芙凝白手腕,漠芙一怔,回眼望去,顿时惊恐万分!
“漠川!”漠芙颤颤道,眼中抖动如同石落湖心。
漠川紧紧攥住她,目光肃厉:“你干吗?”
漠芙略微一怔,随即定一定神,强作镇静道:“教训她!漠川,她不该教训吗?她是在蛊惑你,你不要忘记,她可是大瀛朝的祸国妖妃,她可是……”
啪的一声脆响,惊动周遭立着的宫女,她们惊恐地抬头又慌忙低下,在她们的印象里,暴虐的君王,从不曾动手打过漠芙公主,甚至未曾与公主大声说话,心情不好时,也只是冷漠罢了。
这一次出手,却因着这大瀛朝的祸国美人,心底俱寒,偷眼望向纤纭,她却神情淡漠如初,不见分毫歉意抑或是惊恐。
漠芙捂住脸颊,泪水猝然而落,第二次了,为了这个女人,他第二次动手打她!
她咬唇,愤然扬眸,泪水滑落,漠川却别身而过,立在了纤纭身前:“可看到了我的诚意?”
纤纭轻挑柔唇,不语,只转身落座在琴台边,纤腻指尖轻拨,零零如水的音,便响彻宫宇,驱散适才的硝烟战火,一派婉约柔和。
纤纭眼角流风,眉色如丝,漫然望着漠川,红唇微动:“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1)”
歌声绕梁,琴音似水,好一曲柔婉音律触人神往,好一个如莺歌喉动人心魄!
漠川望着,呆呆出神,阴柔俊美的眸子焕发不同的光影交叠,心境似安宁下许多许多,暴躁的情绪被一曲消融,愤怒的灼火被清歌熄灭,漠芙有句话说对了,她是妖孽,她一定是上天派来惩治世人的妖孽,否则,怎会令人如此迷了心智!
明知是毒,却偏要饮下!
言听计从、夜夜笙歌,更为此女,打了公主漠芙,大瀛女子魅惑君主一说,一桩桩一件件在楚诏国上下流传,震动朝纲!
只是这女子的病愈发沉重,寒毒发作间隔越来越少,越来越急促,此时楚诏,人人无不希望她尽快死去,可是君王下令,治好她的,重重有赏,她若死了,便要所有医治过她的圣医、巫医统统陪葬!
日子一天天过去,敢于为她医治的人,便越来越少!
眼看寒毒入心,令她越来越是憔悴,纤纭渐渐感到无力,莫说是与漠芙斗狠,就是漠川,她也再无心力应付!
清晨,往往是最好的时候,这个时候,她不会犯病,不会感到心肺俱碎的痛楚,她的琴声、歌声,也便只有在这个时候方才能够听到。
欧阳夙,这样大的动静,你还没有听说吗?还是……你果真当我是死了,一点怀疑也无?
难道,我们今生的缘分,已尽?
病痛愈深,心事便愈加沉重,她莫名伤感,莫名心神不安。人总是贪心的,大火之前,她只求见一眼欧阳夙,便死也无憾,上天如了她的愿,然而如今,她垂死挣扎,那期盼的心情,思念的深重,便更盛当初,她想见他,想抱紧他,想告诉他,她还活着,他们……或许还有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又是《长相思》吗?”身后漠川的声音突地响起,纤纭回身,有一点惊讶:“你知道?”
漠川微微笑着,晨光稀薄,映着他迷蒙的眼神愈发柔美:“上一回你说了,我便去问过了精通大瀛文化的臣子,他说这是李白的诗《长相思》共两篇,你前次唱的‘长相思,摧心肝’是第一篇,今儿个唱的是第二篇。”
纤纭心底暗忖,看来,他并不仅仅是残暴好色的国君,他于大瀛,于他的雄心抱负,是有所准备的,想想大瀛朝中,便似没有一个是精通楚诏文化的!
想着,心口又略微一痛,她眉间一蹙,冰寒的感觉慢慢袭来。
“嗯……”她轻吟一声,心内不免惊悚,难道如今,纵是这清晨亦要发作不成?
漠川看着,迎身上前,修长的手拂过她的秀发:“怎么?又难受了吗?”
纤纭点点头,那冻裂的感觉便愈发深重,终究难忍,身子向前倒去,倒入漠川怀中,漠川伸手揽住,纤纭却挣开,宁愿跌倒在地上。
漠川望着,修细的眉蹙紧:“我的怀抱还不如那冰冷的地板吗?”
纤纭不语,双手紧紧攥住衣襟,胸口、腹腔、四肢百骸,都如被霜雪凝冻,又被狠狠摔碎。
她不语,她无力言语,每到这时,她便是虚弱的、无力的、痛不欲生的!
漠川望着她,望着地上瑟缩颤抖的绝色女子,霜白的容颜,苍弱的双唇,他俯视着她,俯视着她的痛苦,终究道:“今早有个自称大瀛医者的前来皇宫,此时,正在宫外候旨。”
纤纭心内一动,会是他吗?眼神有一瞬间柔和,痛苦与纠结在冰雪眸中涣散,她抓紧衣袖,双唇紧咬,勉力举首,望着漠川:“传他来,不然……我一定会死!”
漠川挑唇� ��低垂的眸,光影不明:“你求我,你求我,我便立即叫他进来!”
纤纭一怔,雪样的眸光有一丝冰霜的寒气!
漠川阴柔的眼,朦朦胧胧,似乎顾怜又似乎阴狠,幽深得比赵昂还要不可意料。
纤指攥紧,刺痛手心,她凝视着他,凝视着他的桀骜与冰冷,凝视他的威严与绝情!是啊,自己于他本身便没有情意,又何须祈求他像赵昂一样对她!
唇际冷冷牵动,闭上眼去,任由心口如冰河碎裂,血液凝冻,她不语,一副宁死不屈!
许久,又默然一叹:“你不怕死,我知道!”
说着,向殿外吩咐:“来人,传那大瀛人进来。”
漠川低身抱起颤抖虚弱的女子,放好在床榻上,他的目光意味不明,只是眉间紧紧蹙着。
纤纭越过他的目光,径直向殿口望去,楚诏的宫殿,只一扇门,不分内殿与外殿,殿口大敞,比着大瀛要气派得多,只见一人,青衣飘展,步履沉稳,在床边站定:“参见陛下。”
那声音低沉、陌生!
纤纭心内暗暗一沉,冰霜的侵蚀似更加猛烈!
不是他,不是……欧阳夙!
漠川为她裹好棉厚的貂绒,回身道:“你叫什么?”
那人低首:“秦箫。”
漠川上下打量他一番,但见此人身姿高挺,剑眉入鬓,只是容颜略显沧桑,不过普通男子,漠川冷声道:“可知治不好纤纭姑娘是何下场?”
秦箫点头:“回陛下,知道。”
漠川眉一动,倒佩服他的勇气,回眸看榻上女子,但见她颤抖已渐渐弱去,显是过了最是难熬的一阵,只是那一双雪眸,却似闪着盈盈雪光,落寞而悲伤。
失落地翻身闭目,似疲累至极。
漠川阴凉的眼闪过无奈:“我晚上过来,希望你给我满意答复。”
秦箫低身,漠川拂身而过,身上淡淡的兰草香气靡靡芬芳。
秦箫走向床边,望望四名神色恭谨的宫女,低声道:“纤纭姑娘,可容我为您把脉?”
纤纭缓缓睁开眼,眼神凝在瑟尔身上:“你们下去!”
瑟尔连忙招呼了另三名宫女,恭敬施礼,退出殿去。
纤纭这才望向秦箫,审视他一身青衣,青色依旧,人却不同,便总没了那番情韵,目光陡然尖利,道:“你想活命吗?”
秦箫一怔,随即笑道:“自然。”
“想活命就趁着漠川不在,快些离去,否则……”纤纭挑唇冷笑:“我不会好的。”
秦箫眉一蹙,依然淡笑:“姑娘未曾试过,怎知定是医不好?”
纤纭缓缓坐直身子,貂绒滑落,露出美好香肩,上有朦胧如雾的薄丝,愈发显得她肌肤姣好。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因为,我不想好!”
秦箫抹唇一笑,眼神凝聚在纤纭脸上,那抹笑意便逐渐隐去,换作悲怜的神情。纤纭莫名一怔,秦箫墨如黑夜的眼眸,在那张极是平凡的脸上犹为突兀,那一双眼,超脱了那平凡的相貌,映照着她惑然的影子。
“不想好?”秦箫缓缓坐下身,凝眸看她:“为什么……总是这样糟蹋自己?”
心内倏然惊恸,纤纭眸光凝滞,但见那人目色愈发顾怜,幽幽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冰寒身躯,由心一阵火热!
纤纭雪眸清莹,冰雪消融如水,凝望他的眼,瞬间,泪眼婆娑!
是他,是他啊!
猝然泪下,颤抖的、冰凉的、纤腻的手抚上那张陌生脸孔,抚过他眉翼纠结,纤弱的身子更似晨风中飘零的残叶,顾不得什么,只想落叶归根!扑入他的怀中,冰冻的疼,伤及五内的剧痛,在这个怀中,仿佛便已微不足道!
千言万语、千思万念,只是无言!
纤纭泪水湿了他胸前衣襟,那青色的、飘逸的、属于她的青色,她抬眸,凝着他那张陌生熟悉的脸:“我就知道你会来,一直都知道……”
紧紧咬唇,冰凉的手欲要撕下那伪装的面容,欧阳夙却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温怜:“不要,我怕万一漠川与漠芙公主见过我,一切便功亏一篑!”
被他握住的手,果然有一股熟悉暖流涌入掌心,十指交结,紧紧纠缠,纤纭望着他,冰雪目光映照着他英毅脸廓,那棱角依旧分明,不因了那平凡的相貌而有丝毫减损,犹记得那大雪纷飞的浩阳门,犹记得那大火滔天的祭坛!
那时,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他,曾以为,那一眼,便是永别!长相厮守,不过是梦中所有。
泪如霜,纤纭迎身上前,紧紧拥住他,全然不顾是否会有人突然闯进来,冰凉冰凉的唇,再度与那火热柔暖的唇瓣相遇,冰火纠缠、情意缱绻、恍如……隔世!
欧阳夙亦拥紧她寒凉的身子,摩挲她凉冷的背,凉在手心,痛彻心扉!
他吻得愈是热烈,心,却越是疼痛!
每一次,他都让纤纭如此等他,每一次,他都令她这般痛苦的等待着他!他如此负她,可是纤纭,却仍旧站在原地,遍体鳞伤、无怨无悔,只为等待他哪怕一次的回眸!
而相思之苦,自己今天方才领教。
纤纭的泪滴落在唇角,消融在彼此交缠的火热中!
他吻着她,天地俱化为虚有——
天长等世事,化云烟;地久待沧海,变桑田。